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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诗经》这一百四十多处“山”

2022-05-30梁凤连

博览群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岐山先民小雅

梁凤连

山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重要的审美对象,先秦人已对山进行审美观照,而《诗经》则是先秦时期众多涉及山的文学作品中的突出代表。《诗经》涉及山的诗篇有60多篇,仅“山”字便出现60多次,加上与“山”有关的崧、岳、丘、陵、谷、冈等,共出现140多次。《诗经》的“山”既有泛指,也有特指,泛指如山、高岗、岗、陵、丘、阪等,特指则如南山、东山、梁山、景、京、旄丘、龟蒙等。除了《小雅·车攻》中的敖山和《大雅·旱麓》中的旱山等仅仅是地名之外,余皆具有丰富的内涵。《诗经》收录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305首诗歌,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约五百年间的社会面貌与人类情感。故而,《诗经》中的“山”不仅是周代先民社会生活的反照,也是先民内心情感的兴发,还是先民精神意志的颂赞。

登山而作:先民社会生活的反照

《诗经》所在的周朝时期已进入农耕社会,但因当时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工具的限制,社会生产水平极其低下,上山采摘和打猎则成了当时人类补充农业经济、获取衣食来源的重要方式,登山劳作也就成为先民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诗经》中的“山”物产富饶,在《郑风·山有扶苏》《唐风·山有枢》《秦风·终南》《小雅·四月》《小雅·南山有台》等篇章中可以看出,“山”中不仅有苓、台、莱、荷华、游龙、蕨、薇等草本植物,也有榛、桑、杨、杞、李、栲、杻、枸、榆、栗、梅、楰等高大的乔木;“山”中不仅有草木,还有鸟兽——“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齐风·南山》)、“绵蛮黄鸟,止于丘阿”(《小雅·绵蛮》)。山林丰富的物产,为先民的生存提供了重要的物资。众多涉及“山”的诗篇还反照了周代先民的社会生活,如“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虫》)。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简称《草木疏》)云:“蕨,鼈也,山菜也。周秦曰蕨,齐鲁曰虌,初生似蒜,茎紫黑色,可食。如葵。”朱熹《诗集传》亦认为蕨就是虌,初生无叶时可食。又《毛传》曰:“薇,菜也。”陆机《草木疏》云:“薇,山菜也。茎叶皆小似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今官园种之以供宗庙祭祀。”严粲在《诗缉》中则认为薇是野豌豆苗,蜀人称为巢菜,后苏东坡改名为元修菜。张次仲《诗记》引《诗弋》云:“薇、蕨二菜,可以助祭者,大夫妻之祭,于其将嫁则以蘋藻,于其既嫁则以蕨薇。”可见,蕨、薇都是长在山上的野菜,周代先民常上山采摘来食用或祭祀。同样的,《唐风·采苓》篇中的苓、苦、葑也都是可以食用的野菜。《采苓》是劝人不要听信谎话和谗言的诗。郑玄《毛诗笺》云:“采苓采苓者,言采苓之人众多而非一也。”《毛传》云:“采苓,细事也;首阳,幽辟也。细事,喻小行也;幽辟,喻无征也。”谗言、谎话一般流传于人和人之间,诗中以“采苓”“采苦”“采葑”起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的社会生活:一群妇女在山上边采摘野菜,边互道家长里短、论人是非,流言蜚语多由此滋生。类似的情景在当代落后的农村还时有发生,如一群妇女聚集在河边或井边洗衣、洗菜,同时论人长短与是非。诗人正是借此劝谏不要听信他人的谎话和谗言。

《齐风·还》则反照了当时人类上山打猎的场景。高亨《诗经今注》认为这是一首叙写两个猎人在峱山中相遇、共同逐兽、互相赞扬的诗歌。陈子展《诗经直解》云:“《还》篇,当是猎人之歌。此用粗犷愉快之调子,歌咏二人之出猎活动,表现一种壮健美好之劳动生活。”不管是猎人相遇共同逐兽、相互赞扬,还是猎人之歌,诗中的“并驱从两肩”“并驱从两牡”“并驱从两狼”等句,都真实描写了打猎的场景,反照出先民的社会生活。此外,《小雅·车舝》:“陟彼高冈,析其柞薪”,不仅反映了当时人的登山劳作,还与当时的婚嫁礼俗相关。“柞薪”“析薪”“束楚”,是当时普遍流行的一种婚嫁习俗,对此,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程俊英先生《诗经漫话》以及今人的众多相关研究中皆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言。

《诗经》素有“周人生活的卷轴画”之称,众多涉及“山”的诗篇正是《诗经》时代先民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依山而居,登山而作,狩猎、祭祀、采摘、采伐等日常活动都与山息息相关。

触“山”起情:先民内心情感的兴发

自然是客观的,然具有某种特征的自然景观与人的主观情感往往具有相通之处,它能够引发人内心的情感冲动,即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篇》)。《礼记·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钟嵘在其《诗品》中也肯定了自然景物对人内心情感的激发作用:“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可见,人们很早就深刻认识到客观自然与人内心情感的联系,这种联系,在《诗经》中多有体现,即所谓的“兴”。

兴,是《诗经》常用的表现手法之一,朱熹《诗集传》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李仲蒙《斐然集》也说:“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山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是重要的自然物象,《诗经》常以“山”来兴发人的内心情感,如《召南·草虫》共为三章,第一章以草虫起兴,后两章则以登山采蕨、采薇起兴,直接抒发诗中主人公“未见君子”的忧伤和“既见君子”的欢愉;《小雅·谷风》篇,或认为是朋友相绝诗,或认为是弃妇诗,每章均以“习习谷风”起兴,以山谷中的狂风骤雨比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小雅·蓼莪》是一首苦于行役、悼念父母的诗,前面四章抒写父母养育儿子的劳苦和儿子行役归家欲报亲恩而父母却已亡故的不幸遭遇,后面两章则先后以“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起兴,以南山的艰险难越和呼啸的飙风来营造肃杀悲凉的气氛,强烈地抒发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与无奈。又如《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朱熹认为这首诗是“妇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风”(《诗集传》卷三),程俊英先生认为:“这是一位妇女疑心丈夫遗弃她的诗”(《诗经注析》),高亨先生则认为:“这是女子被男子抛弃后所作的诗”(《诗经今注》)。不管是思妇诗还是弃妇诗,《晨风》表现女子对男子的思恋情感是确定无疑的,诗歌通过“山有XX,隰有XX”的句式兴起,直接抒发主人公久“未见君子”的悲伤之情。《诗经》中这种句式的使用比比皆是,如“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扶苏》)、“山有枢,隰有榆”(《山有枢》)、“南山有台,北山有莱”(《南山有台》)等。这些诗句中的“山”,并非真实意义上的山,而是根据现实生活经由艺术加工而来,它虽取于自然,源于生活,但并非是诗歌描写的主要对象,而只是作为诗歌情感的兴发。对于“山有XX,隰有XX”的句式,李炳海认为:“不是随意联想而产生的比喻和起兴,而是传达特定情感的稳固符号,是先秦时流行的一种隐语。”(《情感与哲理默契的复合象征——《诗经》山、隰对举发微》)又程俊英先生解析《南山有台》篇说:“诗人采用民歌习语作为每章的发端,增强了诗的音乐性”(见《诗经译注》),“诗共五章,每章首两句都是含比义的兴”(见《诗经注析》)。可见,“山有XX”的句式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隐语、习语,它在诗歌中的作用就是兴发诗人内心的情感。

以“山”言志:先民精神意志的颂赞

先民的生产生活与自然息息相关,心灵深受自然万象的震撼,对高耸入云天的山岳有着虔诚的崇拜。《尚书·尧典》:“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礼记·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皆记载了先民对山岳的敬仰与膜拜。先民认为山是百神所居之地,《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百神之所在。”而山中之神掌管着自然的变化:“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居钟山下。”(《山海经·海外北经》)这种山岳神圣的观念深深地影响着周代先民,并在《诗经》中有所体现,如“南山崔崔”(《齐风·南山》),“幽幽南山”(《小雅·斯干》),“南山烈烈”“南山律律”(《小雅·蓼莪》)等,都描写了山岳高大、巍峨的形象。由于周代先民对山岳的敬仰与崇拜,《诗经》常通过颂赞山的巍峨和坚磐来表达对部族、国家以及君主、贤人的颂赞。《小雅·信南山》以“信彼南山”开端,引发先贤君主“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伟大功业的歌颂。先王的丰功伟绩无法比拟,只有高峻挺峭的南山才足以表达内心深深的敬仰。《小雅·天保》为祝颂君主的诗,诗中直接祝颂君主福禄“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大雅·崧高》则以“崧高维岳,峻极于天”起篇,把嵩山巍峨挺峭的形象与对甫侯、申伯辅佐周室的歌颂完美结合。又《大雅·常武》是颂赞宣王平定叛乱的诗,诗中直接以“如山之苞”来形容王师气势之盛大和难以抵挡。

《诗经》还通过“山”对周代先民之坚韧不拔的开拓精神进行赞颂。如《周颂·天作》既是“岐山之祭”,也是对开创和经营岐山的贤明君主(《毛诗序》《诗集传》等认为是祭先王先公、太王之诗)的祭颂。对周人来说,岐山是圣地,是他们的部族走向昌盛的开始,《国语·周语上》曰:“周之兴也,鸑鷟鸣於岐山。”《周颂·天作》以“天作高山”开篇,强调上天赐予岐山这块圣地,然后叙述太王、文王等周朝历代君主开创和经营这块圣地的功绩,整首诗把对圣地、圣人的歌颂融为一体,借着赞颂岐山的神圣与高大的同时也赞颂了“大王荒之”与“文王康之”的开拓精神。周人初居豳,被戎狄所侵,于是迁居岐山之下。《大雅·绵》就记载了古公亶父(武王时追封为太王)率领周人迁居到岐山,在岐山开展的建邦、开荒、建宗庙等一系列的开国奠基活动。其中“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几句,正是对太王率领周人刚到岐山时勘察地形、开荒建邦等一系列开拓活动的描写。周人刚开始只是一个弱小的部族,备受戎狄和殷商等大邦族的欺压,生活十分艰辛,为了部族的生存和发展,他们不得不放弃亲手创建的家园,举族迁徙至岐山下,重新开拓新领地,开始新生活。周人在种种无奈与重重困难面前,并没有悲观和放弃,而是勇敢地面对,顽强地与命运、与自然抗争。《周颂·天作》赞颂的正是这种如巍峨的高山一般坚韧不拔的开拓精神。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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