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谗书》导致罗隐“十上不第”吗
2022-05-30熊碧
熊碧
罗隐(833-910)是唐末著名文学家。
罗隐原名罗横,杭州新城人,据说相貌不俊。他自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入贡籍,屡试不第,参加十多次进士试,全部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因此,他改名罗隐,隐于九华山。光启三年(887年),归依吴越王钱镠,历任钱塘令、司勋郎中、给事中等职,人称罗给事。
时人将罗隐与温庭筠、李商隐合称“三才子”,说三者先后受知于宰相令狐绹。令狐绹之子令狐滈登进士第时,得罗隐的贺诗。令狐绹大喜而语儿曰:“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罗公一篇耳。”(《唐诗纪事》卷六十九)可见令狐绹对罗隐的欣赏程度。
罗隐的主要著作有诗集《甲乙集》,杂文小品集《谗书》及《两同书》。罗隐的《谗书》,作为晚唐杂文小品的代表作而尤受世人所重,也是其最有文学史影响、最有社会价值的一部书。
罗隐一生足迹遍及十余省,阅历丰富,视野开阔,体察社会,留心民生,因此,他的杂文小品多方取材,从国计民生到个人的前途命运,从朝廷吏治到市井民风,从历史到现实,从社会上的人、事、物到自然界的鸟、虫、兽,目遇耳闻,信手拈来,涉笔成趣。他取材于历史典故的杂文小品,亦能够借古讽今,反映现实生活,表现重大主题。他的杂文小品成就很高,在讽刺艺术上获得了很大成功,具有强烈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鲁迅先生谓此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小品文的危机》)。
罗隐的诗,颇多讽刺现实之作,具有强烈的正视现实、直面人生的入世精神,抨击社会弊政,反映民生疾苦,抒写个人的坎坷遭遇。罗隐的诗,按照题材可大致分为四种:咏史怀古诗,献酬寄赠诗,感怀行旅诗和咏物讽喻诗,而最为后世所看重的是咏史怀古。罗隐工于七言律绝,擅长讽喻,借古讽今,妙用翻案,其语浅意切,参以议论,喜用口语,在民间流传颇广,虽有时不免流于粗率,然终是晩唐一代名家风范。罗隐的诗,深为领袖毛泽东欣赏。有资料显示,毛泽东在罗隐诗上圈画最多,几达?90余首,如“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句,更是多处圈点,并曾以引用。罗隐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等诗句,至今脍炙人口,广为流传。
——王志清(文学教授、唐诗学者、王维研究专家)
罗隐(833—909),诗文兼善,现存《甲乙集》《谗书》《两同书》《广陵妖乱志》及散见“杂着”数十篇,都收入雍文华先生校辑的《罗隐集》里。
罗隐才华横溢,且有强烈的济世之心,但他在科场沉沦近二十年,参加进士考试十多次,却无一成功,史称“十上不第”(《鹤林玉露》卷六)。一般认为,罗隐科场蹭蹬主要是因为他写了《谗书》并多次以之行卷,而《谗书》中有大量讽刺之作,不为操权柄者所喜。如罗隐的好友徐夤就说:“博簿集成时辈骂,《谗书》编就薄徒憎。怜君道在名长在,不到慈恩最上层。”(《寄两浙罗书记》)罗衮也替罗隐抱屈:“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唐摭言》卷十)这种看法自然有一定道理,但存在很多误解。
《谗书》能否用于行卷
所谓行卷,是指参加进士考试的举子“先投所业于公卿之门”(《唐诗纪事》卷六五)或“录其所著文,以献主司”(《演繁露》卷七),即把自己得意的作品呈送达官显贵或主考官,以期获得荐举或赏识,增加进士及第机会。这是唐代科举特有的现象,盛行于中晚唐。
唐代进士考试起初只试时务策,高宗时期,刘思立“奏请帖经及试杂文,自后因以为例程”(《唐会要》卷七六)。杂文试在诗赋之外,兼用箴、铭、论、表等体。因为诗赋可考察士子文学才华,而策论、表赞之类可检验应试者政务处理水平。为了应考,士子们在杂文上狠下功夫,行卷时也注重“文备众体”(可融众体于一文,也可汇众体于一集),因为这样“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云麓漫钞》卷八),即全面地展现个人素质与才能。
那么,罗隐的《谗书》能否用于行卷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谗书》不仅形式上合乎行卷要求,而且内容、写法上很有特色。
首先,以文为主,诸体皆备。现存的《谗书》共五卷六十篇。其中《苏季子》《忠孝廉洁》两篇仅存目,《梅先生碑》《与招讨宋将军书》《答贺兰友书》三篇经考证为后世增补(李定广《罗隐年谱》)。余下的作品包括诗一首,赋五篇,文四十九篇,涉及对、说、书、疏、碑、辩、论、吊、谒、序诸体。而且,《谗书》在文体的具体运用上非常讲究,为展现“史才”与“议论”,论体尤多。如《三帝所长》《丹商非不肖》《伊尹有言》《解武丁梦》《子高之让》《吴宫遗事》《秦之鹿》《英雄之言》《书马嵬驿》等,名称不一,实际都是史论。《越妇言》近于轶事小说,亦牵涉到历史人物评价。至于《三叔碑》《风雨对》《说石烈士》都突破原本的写法,论长说短,一题一议,从性质上讲也属史论。
其次,钩沉稽古,见解深刻。《谗书》所收作品,多数都是两三百字的短文,但“议古刺今,多出新意”(《越缦堂读书记·文学》)。如《三帝所长》指出尧舜禅让是“化于外者,以土阶之卑、茅茨之浅,而声响相接焉”,而禹传其子是“化于内者,有宫室焉,沟洫焉,而威则日严矣”;一公一私,民心之向背,判然两途。《三叔碑》认为同样是被质疑摄政动机,周公却严惩管、蔡、霍三叔而善待召公,非常不公平:
彼三叔者,固不知公之志矣,而召公岂亦不知乎?苟不知,则三叔可杀,而召公不可杀乎?是周公之心可疑矣。
这可谓是诛心之论,颠覆了周公在史书中的大公无私形象。类似的还有《伊尹有言》《汉武山呼》等,都洞幽烛微,发常人所未发。
再次,手法多样,构思巧妙。《谗书》中的诗赋之类,缘情体物,叙议结合,得风骚之旨。如《蟋蟀诗》托物寄兴,以蟋蟀自喻,“美人在何,夜影流波。为子伫立,徘徊思多”,情景交融。《后雪赋》做翻案文章,借邹阳之口反驳司马相如的《雪赋》,认为雪不只有“莹净之姿”“轻明之质”,也有“不择地而下,然后浼洁白之性焉”(即趋炎附势,不重操守)。其构思与诗作《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可謂异曲同工。《谗书》也常借助寓言来发挥观点。如《畏名》写“瞭者”(正常人)与“瞍者”(盲人)在暗处言谈无忌,亮烛之后“瞍者”依旧而“瞭者”则“噤不得呻”,这说明人在现实利害面前,多因患得患失而变脸。《说天鸡》言养鸡者“非毛羽彩错咀距铦利者,不与其栖”,结果养出的鸡“无复向时伺晨之俦、见敌之勇,峨冠俯步,饮啄而已”,跟期望中的“天鸡”不可同日而语。意谓用人者以貌取人,只会埋没人才,让庸俗之辈滥竽充数。这些作品远绍《庄子》,近学《三戒》,连类取譬,寄意深远。
罗隐之所以拿《谗书》来行卷,自然是基于现实的考虑。如果单纯展现文才,那《甲乙集》足矣。但要体现综合素养,引起达官显贵的关注,自然首选《谗书》。而且,每次行卷后,他还隔三岔五投送书启予以提醒。如《上太常房博士启》曰:
某启,某前月二十五日,以所著《谗书》一通上献,近见某官某乙,伏承博士曲垂题品,俯及孤危。
其他如《投礼部郑员外启》《投秘监韦尚书启》《谢崔舍人启》等,皆属此类,以至于后人都觉得此举过于“汲汲于遇合”(《?全唐文纪事·总论》)。这说明他以《谗书》行卷时,对象及次数都是有考虑的。试想,如此重要的自荐材料,罗隐会随意对待吗?除非他想自毁前程。
总体来说,罗隐以《谗书》行卷,效果还是不错的,史载他先后得到了白敏中、郑畋、李蔚、令狐绹等人的称许。这些人都曾出将拜相,并或多或少给予罗隐一定的帮助,尽管作用有限。
罗隐的书法也精湛,“作行书尤有唐人典型”,“略无季世衰弱之习”(《宣和画谱》卷十一)。罗隐的楷书真迹《代武肃王钱镠谢赐铁券表》(现藏复旦大学图书馆),“脉络贯通,精神条畅”(刘基跋语),很见功力。行卷之作,投赠非一人,故底本之外,还需要抄录数份。这个工作,罗隐不太可能假手于人。由此推论,他手书的《谗书》堪称艺术精品,虽不至于洛阳纸贵,但用以行卷,那还是非常适合的。
《谗书》虽盛一名休?
罗隐的《谗书》虽佳,但很多人认为他以之行卷是适得其反,得了文名,失了功名,套用前述罗衮的话就是“《谗书》虽盛一名休”(唐人谓“一名”为进士及第)。这其中的原因众说纷纭,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谗书》里面有大量“愤闷不平之言”(方回《〈谗书〉跋》),即鲁迅先生指出的“抗争和愤激之谈”(《小品文的危机》),而这样言论让朝廷里很多人不舒服,从而刻意打压他。程千帆先生也采纳这个看法,明确指出罗隐屡屡落第正是因为“他以《谗书》这种当时使统治阶级,特别是当权者感到头痛的文章行卷所造成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
什么样的文章才会让“当权者感到头痛”?根据常识,这类文章多半是对时政与人事有所抨击,而且往往切中要害,戳到痛处。事实上,罗隐的诗文最遭人诟病也是这一点。《旧五代史·罗隐传》有评:“(隐)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唐才子传》也说他:“诗文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姚士麟《〈两同书〉跋》更直白:“隐之不第,自是立心讥刺之报。”只是,这些评论都没有直接将《谗书》与罗隐落第联系起来。而且,如果因为讽刺批判而触怒权贵,那似乎《甲乙集》的责任更大一些,怎么能全算在《谗书》头上呢?
罗隐在参加科举的前期,有没有行卷之作,史无明载。或许有,但不会是《谗书》。因为《谗书》初编于咸通八年(867),距离大中十三年(859)他首次参加进士考试已过八年,其间他曾六次应试,无一成功。也就是说,《谗书》在这段时间里不是他落第的原因。那么咸通八年之后呢?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
罗隐曾在《谗书》的自序中说明创作原委:
《谗书》者何?江东罗生所著之书也。生少时自道有言语,及来京师七年,寒饥相接,殆不似寻常人。丁亥年春正月,取其所为书诋之曰:“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为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困穷。苟如是,予之书乃自谗耳。”目曰《谗书》。卷轴无多少,编次无前后,有可以谗者则谗之,亦多言之一派也。而今而后,有诮予以哗自矜者,则对曰:“不能学扬子云寂寞以诳人。”?
“好言人之恶,谓之谗。”(《庄子·渔父》)所谓“谗书”,自然是揭露他人丑陋言行以及批判社会黑暗现实的文章。但《谗书》的创作并非为了发泄个人私愤,而是有感于自己“寒饥相接”的遭遇及社会种种不公,“有可以谗者则谗之”。其用以行卷,虽云“自谗”,实则“自矜”,强调自己绝不自欺欺人。在咸通十一年的《重序》中,他更进一步明确《谗书》的宗旨是“著私书而疏善恶”,“警当世而诫将来”。这样的创作主张,与中唐元白所倡导的“文章合为时而著”不谋而合,也符合传统士大夫的“立言”传统。
笼统地看,《谗书》里的确有很多愤世嫉俗的言论。如《越妇言》中朱买臣前妻嘲讽他把贫寒时“匡国致君”“安民济物”之志忘到九霄云外,“岂急于富贵未暇度耶”?将满口仁义而实则极端功利的政治暴发户嘴脸揭露得入木三分。《英雄之言》里对比刘邦、项羽“居宜如是”“可取而代”的道白与他们“救彼涂炭”的口号,直刺某些“英雄人物”的虚伪本性与强盗行径。但这些虚设情节、借古讽今的作品,影射或有,还谈不上人身攻击。在唐人的文集里,假借前人之口讽刺当下的作品俯拾皆是,《谗书》只是比较集中一些罢了。
另外一些“谬悠之说,荒唐之言”(《庄子·天下篇》),看似讽刺,实则用心良苦。如《蒙叟遗意》敷衍神话传说,说天帝解剖混沌,“以其支节为山岳,肠胃为江河”,并用铜铁、鱼盐压住其支节,塞其肠胃,以防它再次作乱。结果事与愿违,铜铁、鱼盐在人间成为奇货可居对象,于是“混沌则不起矣,而人力殚矣”。这明显是针对德宗以后盐铁茶专卖及征税的弊政而发。《风雨对》说“风雨雪霜,天地之权也;山川蔽泽,鬼神之所伏也”,但风雪失调时人们不祭祀天地而祈求鬼神,这是“鬼神用天地之權”。所以,“大道不旁出,惧其弄也;大政不闻下,惧其偷也”。这是在提醒最高统治者,宦官专权已导致其威柄旁落。《龙之灵》说龙吸取海水来滋润万物,但龙若“涸一川然后润下,涸一泽然后济物,不惟濡及首尾,利未及施,而鱼鳖已敝矣”。这是告诫统治者国本之所在。《秋虫赋》写蜘蛛织网,“物之小兮,迎网而毙;物之大兮,兼网而逝。而网也者,绳其小而不绳其大”,这是直指朝廷法律之漏洞。这样的谔谔之言,朝堂之上,定有会意者。
整体而言,《谗书》虽然“多所讥讽”,逆耳之言不少,但没有偏离社会主流价值观,也不直斥当下,而是概言之,曲言之。这种方式避免了因言获罪,对罗隐参加进士考试影响不大。况且,罗隐也在《重序》中特意交代过《谗书》曾获得朝廷注意,“谏官有言,果动天听,所以不废《谗书》也,不亦宜乎?”我们还可以举出旁证。皮日休在咸通七年(866)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名落孙山,其后他以诗文集《文薮》向勋贵行卷。咸通八年(867),也就是罗隐编次《谗书》的同一年,皮日休便进士及第。《文薮》中很多作品笔锋犀利,较之《谗书》有之而过及。如《鹿门隐书》所谓:“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将以为盗。”(《文薮》卷九)这些话相当尖酸刻薄,赤裸裸地打脸当时的一些人。再如《读〈司马法〉》言“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人命”(《文薮》卷七),这是扯下了李氏代隋乃仁义之举的假面具。《相解》中痛骂“相类禽兽则富贵”的信奉者连禽兽也不如。诸如此类作品,“剔奸塞回,无所忌讳”(种放《退士传》)。但这些讽刺言论并没有影响到皮日休以《文薮》行卷并进士及第。
如果说孟子好辩是“不得已”,那么罗隐在《谗书》里“语及讥诮”(《唐才子传》卷九)不妨视为矫枉之举。对此,清人洪应涛看得很透彻:
至云公性傲睨,好讥评人物,尤不可解。彼亦思公之时何时乎?昭宣之间,纲纽颓坏,乱臣贼子,狼恣蜂屯。不于此事立崖岸,寓褒贬,而欲和光诡随,将必以莽大夫之美新为明哲矣!(《书罗隐传后》)
总之,罗隐“十上不第”与《谗书》关系甚微,“《谗书》虽盛一名休”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
罗隐何以“十上不第”
那么,罗隐“十上不第”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是恃才傲物,得罪于人。
羅隐的才华在当时是公认的,但是他恃才傲物,看不起别人,“王公大夫,多为所薄”(《五代史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受性介僻,不能方圆,既不与人合,而视之如仇雌,以是仆遂有狭而不容之说。”(《答贺兰友书》)凡此种种,必定会遭白眼,被人排挤,“下有自媒之诮,上无相汲之由”(《投秘监韦尚书启》)。昭宗即位后,曾想让罗隐及第,有人当场就表示反对:“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唐诗纪事》卷六九)因言废人固不足取,但官场上表面的团结还是要的。有罗隐这样的刺儿头,只怕朝堂不得安宁。所以,昭宗也只好放弃提拔罗隐的想法。又《北梦琐言》卷六载:
罗隐契阔东归。黄寇事平,朝贤议欲召之。韦贻范沮之曰,某曾与之同舟而载,虽未相识,舟人告云此有朝官。罗曰:“是何朝官?我脚夹笔,可以敌得数辈。必若登科通籍,吾徒秕糠也。”由是不果召。
恃才自傲、出言不逊的结果是得罪很多人,明里暗里被针对,因人成事不足,遭人败事有余。
因为恃才傲物,罗隐不仅得罪人,还被贴上“轻薄”的标签。五代时的李知损因为“利口无行”,时人谓之“李罗隐”(事见《五代史补》)。可见,抹黑罗隐非一人一时的事情。在这样舆论状态下,罗隐的个人形象很难挽回。
二是出身寒微,缺乏门路。
罗隐有“江东才子”之称,但出身不好,不过是“江左孤根”(《投郑尚书启》),“族惟卑贱”(《投湖南王大夫启》)。他不能依靠门荫而通显,那就只有科举一途。而宣宗大中以后的科场,不重能力重门路,舞弊作假成风,贿赂请托公行。士人们为通关节,“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甚至卖身投靠。在这种情况下,出身寒门又缺乏亲友援引的罗隐,想仅凭才学一举博取功名,谈何容易。大中十三年,应举者超过千人,然而“中第皆衣冠士子,惟陈河一人孤贫负艺,第于榜末”(《册府元龟》卷六五一)。该榜进士三十人中就包括令狐绹之子令狐滈。听闻消息,罗隐赠诗表示祝贺。令狐绹却对令狐滈说:“吾不喜汝及第,喜汝得罗公一篇耳。”这句话粗听是对罗隐的赞扬,细品却令人感到悲凉。因为罗隐也参加了此次考试,令狐绹虽然欣赏罗隐,但在离任宰相之际“举贤不避亲”,通过一系列运作先照顾了自己儿子(详参《新唐书·令狐滈传》)。令狐绹良心上或许有些过不去,于是便在言语上极力抬高罗隐,聊表安慰之意。至于对他青眼有加的郑畋、李蔚,关键时候又帮不上忙(咸通六年李蔚知贡举时,罗隐因妻子病逝未参加)。无怪乎罗隐会痛苦自陈:“隐大中末即在贡籍中,命薄地卑,自己卯至于庚寅,一十二年,看人变化。”(《湘南应用集序》)
黄滔曾说:“咸通、干符之际,龙门有万仞之险,莺谷无孤飞之羽。才名则温岐、韩铢、罗隐、皆退黜不已。”(《黄御史公集》卷八)面对这样一个恶劣的形势,罗隐只能哀叹:“九品班资,略非亲旧;六街车马,莫接声尘。”(《投永宁李相公》)
三是相貌丑陋,不善应试。
罗隐长相奇丑且“乡音乖剌”(《北梦琐言》卷六)。据《旧五代史》罗隐本传载:
(郑)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郑小姐的羡才之意,肇始于才华,终结于颜值,实乃人之常情。这一点在唐代的科举考场上同样也适用,罗隐的前辈温庭筠及好朋友方干也都因为相貌丑陋而科场失意。即使获得进士出身,罗隐也大概率难以通过吏部的铨选(任职选拔考试)。因为吏部选官标准有四:
一曰身,取其体貌丰伟;二曰言,取其言辞辨正;三曰书,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优长。(《新唐书》卷四五)
前两条标准罗隐就达不到。长得丑,说话又难听,考官明里不好苛责,那就暗中黜落了。
唐代进士科考试难度很大,录取率又低(大约百分之二),很多人终其一生难求及第。所以,超强的应试能力是不可或缺的。罗隐虽然满腹才学,但在考场上表现就很难说了。这方面没有明确记载,但从他的自嘲中可看出一些端倪。如《重序》中说自己“以所试不如人,有司用公道落去”。又曾调侃云英:“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赠云英》)这些话当然可以视为反语,但未尝没有他自己的反省:考场上陪跑多年,除了运气不佳,是不是也有技不如人的因素呢?
综上,罗隐“十年不第”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跟他的出身、个性以及时势有关。用罗隐自己的诗句概括,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罗隐之不第,时也,命也。然而,罗隐虽“十上不第”,但这未必不是他的幸运。纵使他考上了进士,在晚唐黑暗浑浊的官场,充其量也就是一介清流,没准就成了李振辈(李曾应进士举,累上不第,内心极度怨恨)的报复对象,“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旧五代史·李振传》),或者在战乱中死于长安。所以,终老钱塘其实是他最好的选择。这也许也是命运给予一代才子的补偿吧。
(作者系文学博士,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