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词传》与读懂士人的秘钥
2022-05-30孙郁
孙郁
新文学诞生后,读书人多是沿着白话文学的路径前行,习俗与审美趣味都有些变化了。从事新文学写作的人,有许多是喜欢旧学的,或者是迷恋古代士风的。但因为趣味隐得深,人们不太谈它。像郁达夫之于旧诗,台静农精于书画之道,都不妨碍他们在新文学上的成就。或者说,他们能于白话文里有所作为,旧的艺术的影响也是有的。这类人物易被人广泛注意,但另一类人就命运不同,像张伯驹先生,被古风所染,趣味都在旧路上,与新文学是隔膜的,后人视其遗老式的人物,道理是有的。但这一观点也妨碍了对他的认识,其实,实际的情况并非人们想象那么简单。他的世界的丰富,世间深知者甚少,那套话语方式与审美方式,有点稀世之音的味道,某种意义上说,在审美深处的情思,不亚于新文学家的文字的。
张中行先生曾写过对于张伯驹印象的文章,评价的尺度偏于新,属于非士大夫的那套话语。他们在爱好上有许多接近的地方,比如同样是喜欢收藏,张中行属于藏界普通之人,遠不及张伯驹博大,但张中行眼里的这位前辈,似乎少了点什么,那就是五四以来的某些新风吧。张先生也是把玩古董的人物,可是却潜心白话文写作,不像张伯驹那么沉于旧风里,文章呢,在周氏兄弟的传统里,就与时代有了亲密的关系。而张伯驹的话语方式,都带着历史旧影,是自己与古人对话,听的人在小的范围,惟亲近者方可领略一二。这样的人,易被时代大潮淹没,能够意识到那选择的价值,不那么容易。
近来人们发现,研究百年间的文学,旧体诗词的写作者,也有相当的价值。虽然形式上是古旧的,但思想未必没有现代性的意味。但研究这类古旧意味的文学,方法则与新文学研究略有不同。这大概与辞章的对应方式有关,总体不在新文学审美的范畴力。像张伯驹这样的文化人,所以在今天颇被知识界重视,一是身上带着现代史里的诸多符号,二是与收藏的藏品品位极高有关。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有诗人气质,那种钟情传统的精神之光,照出了存在的暗点。时代进化中所遗漏的遗存,并非都没有价值。他所关注、所心系的存在,关乎认识文明史的起落之意,经由其文字看现代史,倒是颇有意义的。
河南有一个张伯驹研究中心,近来出版了不少的研究专著。看作者的队伍,不都是研究新文学的,思路介于古代与现代之间,新近推出的“张伯驹研究丛书”就包括《张伯驹传》《张伯驹词传》《张伯驹词说》《张伯驹十五讲》《丛碧千秋》等,已经形成系列。大规模搜集整理文献资料,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而面对研究对象,采取何种视角思考问题,也是一个挑战性的话题。我对于张伯驹没有研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其间的经纬。记得当年读到靳飞的《张伯驹年谱》的书稿,很是兴奋,了解了许多不知道的旧史。此后世间不断有相关研究出现,说明知识界对于被冷落的文化人,已经有了较为客观的态度。
如何认识像张伯驹这样的人,研究者走的路径往往不一。张伯驹是大的收藏家,对于绘画、戏剧、诗词颇有研究,留下的诗文也颇不寻常。在众多的研究文本里,我比较喜欢以词证史的笔法。冯其庸、靳飞都写过相关的文字。作为活跃的文化人,张伯驹的功绩是震动文物界与梨园界的,但他的不凡之处,还是一位难得的词人。吴祖光说他“在旧体诗词方面的成就达到极高的境界”。那么从其诗词入手,考察生平事迹,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以此觅史,也会得到一般传说里没有的东西。
“张伯驹研究丛书”中的《张伯驹词传》的写法,就属于类似的一种。作者张恩岭说与文物鉴赏家的身份比,张伯驹的词人身份更为重要。以词的分析方式,来写作者的生平,是进入人物世界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一是适合对象世界的特点,文脉是一体的;二是以审美的角度进入丰富的生活世界,就把张伯驹的艺术家气质点画出来。不过《张伯驹词传》对于文本的研究,还仅仅是初步的,全书的许多地方还可以进一步展开。以词证史,需要做许多的准备和训练。要画好他的像,挑战性也可想而知。
从作品看文人的交往史,是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的。有人研究苏东坡,就在字里行间看到背后深的社会危机,文人间的互动,也得以显露。张伯驹生前的好友甚多,可写的故事数不胜数。比如与刘海粟、翁偶虹、王世襄、周汝昌的关系,都有书写的空间,牵涉到文脉的起落。像他与周汝昌的友情,不仅仅涉及红学的佳话,也有词学里的故事。周氏的红学研究,涉及一些几近湮灭的遗存,不料张伯驹的藏品里,有些古迹颇值得琢磨。1948年,张伯驹在燕京大学中文系楼上展出曹寅的《楝亭图》,正在研究曹雪芹家族的周汝昌闻讯参观,便与张伯驹相识。后二人多有交往,彼此唱和,留下的文字颇可一观。周汝昌的趣味,与张伯驹很有相似的地方,而张伯驹提供的古代诗画原件,无疑丰富了自己的研究。周汝昌的眼力不凡,于一些地方能够嗅出古风。在与张伯驹多年交往中,就佩服这位朋友的才气和骨格之高。他觉得张伯驹的高处在于词学,所写文字清透、自如,大有幽婉之意。张恩岭注意到了两人交往的趣事,由他们的唱和之句,看文化史的斑斑点点,也不禁引人浮想联翩。
张伯驹对于《红楼梦》是有自己的诸多心得的,他的艺术家的气质,使他对于辞章之道很是敏感。周汝昌与其交往,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与一般人的感觉不同,他欣赏的是朋友的辞章之力,深觉这位收藏家的天分之好。他认为,张伯驹的词写得很好,是有不小的价值的。在为《张伯驹词集》写的序文中,他说:
我重先生,并不是因为他是盛名的贵公子,富饶的收藏家等,等等。一见之下,即觉其与世俗不同:无俗容,无俗礼,讷讷如不能言,一切皆以自然直率。其人重情,以艺术为性命。伉爽而无粗豪气,儒雅而无头巾气。当其以为可行,不顾世人非笑。不常见其手执卷册,而腹笥渊然,经史子集,皆有心得,然于词绝少掉书袋。即此数端,虽不足以尽其为人,也可略觇风度了。因此之故,他作词,绝不小巧尖新,浮艳藻绘;绝不呈才使气,叫嚣喧呼;绝不餖飣堆砌,造作矫揉。性情重而气质厚。品所以居上,非可假借者也,余以是重其人,爱其词。
这个评价已经很高了,确说出张伯驹词作的好来。张伯驹写词,乃个人爱好,另一方面,用词作为隐曲的思想表达,也有妙处。在词的背后,藏了诸多思想情感,还有人间曲折之径,就有了多重的审美寄托在。我们现在要了解那代人的历史,不仅看同代人说了什么,还要看他表达了什么。张伯驹的作品,善带双语,意绪非常态之状,流动中有深意在。他欣赏苏东坡的词中别见高义,寻常人不能道清内里之意。《丛碧词话》有句云:
东坡《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一词,前阕说新浴,换头单说榴花,是花是人,迷离飘渺;如锦绣深谷,琅環幽室,引人入幻,难穷其境。后人或谓为妓休兰,或谓为秀兰,两家纷然。却使子瞻在泉下捧腹。
东坡的多义表达,张伯驹也是喜欢用的。比如写给周汝昌的《风入松——和邦达答玉言嘱画〈黄叶村著书图〉》就很有意思:
写来黄叶两图同,秋意笔偏浓。满林霜色斜阳外,似当时、脂面颜容。玉骨灯前瘦影,金声树里寒风。
是真是幻已全空,难比后凋松。千年窃得情人泪,病相怜、愿步前踪。都是一场痴梦,绵绵留恨无穷。
此作写于20世纪70年代,涉及流落在日本“三六桥本”《红楼梦》。查《雾中词》中亦有《风入松——咏三六桥藏〈红楼梦〉三十回本。此本流落东瀛。步汝昌韵》,有“多少未干血泪,后人难为谈穷”句,意与上首词同。由此词看个人与社会之关系,不无可叹之处。考察那个时期知识人与学界情况,张伯驹的咏叹也似另有所指,苍凉之间,古今一色,人生与人世诸态,皆在倏忽间烟消云散。难怪周汝昌晚年忆及于此时,情难掩饰,内中风云,也许亲历者方能觉之。
许多人在张伯驹的词里看到了身外世界的纵横之径,或者说是弦外之音。《丛碧千秋》一书就录有邓云乡《丛碧词》一文,作者以为“词中保存了不少京华史料”。比如在《念奴娇》里发现王瑶卿以“老供奉”身份的活动,《多丽》中透出的李莲英老宅的旧事,在邓云乡看来都是难得的史料。冯其庸《旷世奇人张伯驹》里讨论《春游词》,认为比《丛碧词》更好,乃先生的“断肠词”。他从作品里看到历史折射在张伯驹身上的影子,又在这影子里体味到词人的精神境界。张伯驹在文字里写到家国命运,又能以古喻今,笔墨驰骋中,含无量情思。咏物中处处见到灵思,谈笑间风云涌动,历史的尘埃变成幅幅画面。看似在时代之外,却画出了历史旋涡里的道道波纹。
词学在学林里颇有些地位,研究其规律者,多有不同心得。缪钺先生《论词》一文,就言及其特殊的审美价值,说“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五四之后,写词的人甚多,近来李遇春主编《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编年史》,也可见百余年间词的写作的丰厚。其中士大夫气质的词人之作,可作分析者不少,我们现在了解一些文人的心史,不得不从其诗词中寻找参照。从沈曾植到吴宓,从郭沫若到赵朴初,其词作可以看到世间风云的变化,这些与新文学作品形成对照,也看得出艺术的多姿多彩性。
我读张伯驹的词,觉得自如、丰厚,有佛家的哀凉之雾的流散,意象自有妙处。《雾中词》数首忆旧感怀之作,都写得神似古人。比如《水调歌头·读陶渊明诗》,飘逸与忧患之感均在,平静之中,忽闻水声,悠然之躯也带着迷津里的惆怅,是现实感的另一种表达,词义是深远的。《浣溪沙·癸丑重阳独登陶然亭》,远望众景,老眼迷离,旧友纷纷逝去,惟有残叶還在,感伤暗来。《小秦王·偶感》叹“子弟梨园皆白发,豆棚瓜架剩盲人”,空漠之感扑面而来。这是阅尽人间之色的内心感言,借着古人的文体,写出自己的体验,实在是真情的流露,其间的哲思也是有的。张伯驹在《雾中词·自序》中说:
余之一生所见山川壮丽,人物风流,骏马名花,法书宝绘,如烟云过眼,回头视之果何在哉,而不知当时皆在雾中也。比年,余患目疾,而值春秋佳日仍作看花游山。遥岑远水,迷离略辨其色光,花则暗闻其香,必攀枝近目始见其瓣。情来兴至,更复为词,癸丑一年得百余阕。余已在雾中,而如不知在雾中;即在雾中,而又如知不在雾中。佛云“非空非色,即空即色”,近之矣。余雾中人也,词亦当为雾中词,因以名余集。
衰年之语,已带出几分禅意,但又非游戏之作,篇篇都有空幻与实有之体悟,一切都逝于昨夜,那些曾有的微火,温暖的自己的心,虽然万物皆逝,流水般的岁月毕竟有可怡的光点。你不会觉得他的消隐之趣的无聊,反而聆听到了那慧者的声音,给我们麻木的神经以冲刷的感觉。那一刻,或许便体味到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白话文作家,也追求过这类意象,但表达没有旧体诗词那么简约。由此也可以看出,张伯驹看似旧式文人的样子,而感觉,也是属于现代文学范畴的。文学没有新旧,酒瓶新酒,也是常有的事。
缪鉞在谈到叶嘉莹的诗词研究时,也涉及以诗词证史的话题,人们从古人的吟咏里去寻文化的脉络,不无参考意义。他认为叶嘉莹的词学理念有几点颇可一赞,其中“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纵观古今”等是令人深思的。在为《迦陵论诗丛稿》所写提及中说:
叶君论述古代诗人,先说明时历史背景,思想性格,为人行事以及撰述某诗篇之时、地及人事关系,然后因迹求心,进而探寻诗人之幽情深旨、远想遐思,遂能获鱼忘荃,探骊得珠。并就诗人性格、思想内容,剖析其艺术风格之形成,意境韵味之所以独异。此叶君论诗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之特点也。
研究张伯驹的词,亦当有此类精神。看到“张伯驹研究丛书”的诸多文字,许多学者也带有这种特点,这也是走进前人的一种途径。诗词里有隐喻、有寄托,空白处亦多可想象的空间。我读靳飞、张恩岭等人的文字,发现都能于诗词里看前人的形影,说出作品里没有,但其实存有的故事。民国以来的文人的旧体诗词,也是特殊背景的产物,需认真梳理才能够懂得其间的修辞策略,以此明白知识人的精神之路。历代词人,都在自己的文字里营造了一个奇特的境界,有的是自言自语,有的乃与世间的对话。他们为什么不把话说尽,有时甚至闪烁其词,留有空白,多见歧义。明乎此,便懂得士人心史之大半。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