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笔下的树很神奇
2022-05-30尹玉珊
2021年以来,中国政府多次呼吁“国际社会要以前所未有的雄心和行动,勇于担当,勠力同心,共同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并以多项实际行动向世界人民提交了自己的“绿色答卷”。当然,对于绿色大自然,我们的先祖从未远离。《荀子·天论》曾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这代表着先秦人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深刻领悟。丰富灿烂的经典诗文,全方位、多层次地给我们展示了中国先祖与自然的亲密共生。本栏目特推出三篇文章,从树的微观视角讲述人的宏观故事,从《诗经》中解读姜嫄与地母的二合一关系,以及这部经典里数量众多、内涵丰富的山。希望读者从中能生动地感受到,早在几千年之前,中国先民已饱蘸赤子之血,精细地描绘这一份“绿色答卷”。
——尹玉珊(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每一棵植物的故事,都是人的宏观故事的一部分。中国古代诗文的园林里,培育而成的植物,或许不比现实世界更丰富,但与我们更亲近,不用顾虑时空的阻隔,无须出示你的健康通行证,只要用指尖翻开薄薄的几页纸。它们或许也更强大,任你横看竖看,远观近玩,看得起,玩不坏。因为它超越了局促的五感,只与你的灵魂约会。即使是参天的古木,也可以搁在枕边,摊在桌上,无论雨雪晦明。真可谓“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尤其是那些历史柴堆的助燃者,以自然与卓越人格的统一体,屹然挺立于文学史,时刻准备着与鲜活的实体邂逅。用它们的永恒比衬人生,以它们的智性洞穿幻象。
生贤的树
这棵桑树头戴传说的光圈,携手圣贤伊尹,从一部争议颇多的书中款款走来。《列子》云:“伊尹生乎空桑”(《天瑞》篇),张湛注引“传记”称,空桑是伊尹母亲所化。张湛注大概来自《吕氏春秋》,其《本味》篇記载的伊尹故事,与张湛注雷同。《水经注》“伊水”条也记载了同一个故事。传说无法坐实,但这棵空心的桑树与伊尹这个人,一同走进了文人的视野,也走进了文学史的更深层。屈原委婉地说:“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天问》),李白直白地说:“伊尹生空桑”(《纪南陵题五松山》),柳宗元既称“空桑鼎殷”,又云“胡木化于母,以蝎厥圣”(《天对》),他的质疑只是在传说的周边凿出一圈火星。“伊尹生空桑”的故事经历代诗文浇灌,大树的圣贤光芒愈发明亮耀眼。
亲民的树
这一棵棠梨树不生自传说,它长在土地,曾为亲民的召公遮阳避雨。《诗经·召南·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这首诗,大多被看作颂赞,虽然在颂美对象与原因上有些分歧,但必然与召公的行事有关。《史记》解释了此诗创作背景: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燕召公世家》)
这一棵高大的棠梨,见证了召公的亲民善政,所以在召公死后尤为百姓珍惜,存于歌咏流芳百世。孔子说:“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说苑·贵德》)夫子读诗,视野更宏大,他看到了礼,我们看到了关怀与人情。
见证诺言的树
这棵树是梧桐,它不仅聆听了周成王的诺言,还派出一片叶子参与了兄弟的游戏。
《吕氏春秋·审应览·重言》:
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臣闻之,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
《说苑·君道》也记载这一故事,与上文相近。《史记》两篇都有记载,不仅与上文有差异,而且两篇文本也各不同。在《史记·晋世家》中,劝谏成王的不是周公,而是史佚,上文的“工诵之,士称之”变作“礼成之,乐歌之”;而在《史记·梁孝王世家》中,“叔虞”变作“小弱弟”,封地由“晋”变作“应县”,周公劝谏之辞特别减省。后一段文字为褚少孙所补,张守节列举三个文献,证明周成王分封的是叔虞,而非应侯,说明他比较认可《吕氏春秋》的记载。
但是,柳宗元专著《桐叶封弟辩》一文,极力辨明此事非周公促成,因为周公教导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史佚,即周武王时太史尹佚,其道难考。因此柳氏倾向于《晋世家》的“史佚”说,但未作考辨。
成就气节的树
“抱树而死”的故事有两个主角,一个是介子推,一个是鲍焦。两人出生时代有早晚,故事却一同诞生于《庄子》。从传世诗文看,鲍焦故事的影响,远远比不上介子推。
《庄子·盗跖》说:“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屈原《惜往日》仅说“介子忠而立枯兮”,王夫之以为“枯”就是“焚死”(《楚辞通释》)。刘向《说苑·杂言》说:“鲍焦抱木而立枯,介子推登山焚死”,对二人所说似乎都有继承。
因为人们对介子推的关注,因此相信或质疑也都针对子推,鲍焦故事即成默认事实。无论是成玄英还是张守节,确认鲍焦事实的依据都来自《韩诗外传》。今本《韩诗外传》卷一详细讲述鲍焦的故事,无“抱木”情节:
鲍焦衣弊肤见,挈畚捋蔬,遇子贡于道。子贡曰:“吾子何以至于此也?”鲍焦曰:“天下之遗德教者众矣,吾何以不至于此也?吾闻之,世不己知而行之不已者,是爽行也。上不己用而干之不止者,是毁廉也。行爽廉毁,然且弗舍,惑于利者也。”子贡曰:“吾闻之,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汙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汙其君而履其土,非其世而捋其蔬,其可乎?《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此谁有之哉?”鲍焦曰:“於戏!吾闻贤者重进而轻退,廉者易愧而轻死。”于是弃其蔬而立槁于洛水之上。
但卷七云:“鲍焦抱木而立,子推登山而燔”,《韩非子·八说》也云“鲍焦木枯”。张守节注引《韩诗外传》内容比较简略,结尾也称“遂抱木立枯焉”(《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风俗通义·愆礼》云“鲍焦立枯而死”,刘向《列士传》,文末也称“乃立枯于汉水之上”(晋灼注《汉书》引)。介子推事迹见于《左传》《吕氏春秋》与《史记》,但三书皆无子推被焚之事。郭庆藩以为汉人(如东方朔《七谏》,《汉书·丙吉传》,经笔者核查全无此故事)仅据《庄子》《惜往日》,不如上面三书更可靠。但是,晋人嵇含《南方草木状》与贾思勰《齐民要术》,都曾提到介子推“抱树而死”,宋元明清的类书、杂著中,更是屡屡称引。“寒食节”的来源,自唐人开始,大多相信始于介子推,所以介子推“抱树而死”的形象与气节自然远传越远。杜甫《送李卿晔》“晋山虽自弃,魏阙尚含情”,元稹《春六十韵》“晋悲焚介子,鲁愿浴沂童”,都可见其一斑。
演礼与讲学的树
孔子游行途中,时常休息于林籁,也在林下演礼、讲学。一棵未被提名的大树,屹立在宋国郊外,《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这棵树虽然惨遭不幸,但它荫蔽了孔门师徒,并见证了孔子的文化自信。讲学的树,或许是一片杏林。它们在《庄子·渔父》中登场:“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虽然坛为泽中高处,“杏坛”被称坛之名,孔子讲学之时,未必为杏林遮掩,但既名为杏坛,不会与杏树毫无关系吧。王维即有诗云“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田园乐》)。杏坛之名在诗文中的传扬,不待我一一举证了。
悟道的树
庄子与惠施这一对诤友,参悟天地与人生,无不借力于树。姑且不说那一棵长寿的冠军,“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只看那一棵与“无何有乡”一同闻名的: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逍遥游》)
樗,成玄英说“栲漆之类,嗅之甚臭”,或是臭椿。这棵臭椿,相貌不挺拔,气味不芬芳,难以取悦工匠之眼,屎溺皆可悟道的庄子,却不难慧眼识珠,轻易拎出来“无用之用”的最佳典范。再看《齐物论》“惠子之据梧也”,《德充符》惠施“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运》北门成“倚于槁梧而吟”,槁梧或可译作几案,也不能埋没了梧桐帮忙论道的功劳。
饮啸成贤的树
七贤的这一片竹林,属中州实有,还是沿用天竺“竹林”,尚不能定。因为《晋书·嵇康传》与《世说新语·任诞》都没有详细说明。涌现于诗文中的相关典故,毫无疑问地表明,青青竹林与七贤的密切关系。李白《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云:“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杜甫《示侄佐》,前称“自闻茅屋趣,只想竹林眠”,后云“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
理想隐者的树
寄居陶渊明的笔,五株柳树与一位“先生”携手走进文学史。虽然这位“先生”难以猜透,或称陶氏自画像,或称其理想人格的拆解与重组。“五柳先生”是隐者的榜样,不慕荣利,好读书,嗜酒旷放,不畏贫贱,著书自娱。“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五柳先生传》),一等陶渊明说完,“五柳先生”即永世传唱。王维一唱再唱,《田园乐》其五:“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司空图《歌者十二首》“五柳先生自识微,无言共笑手空挥”。
隔绝人世的树
又是陶渊明的笔,接生了一大群神秘莫测的桃树林:“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桃花源记》)
“桃花源”是个梦幻仙境,定居者都是凡人,仿佛在回应《诗经·硕鼠》,回馈那一帮追逐“乐土”的贫民。桃花源的魅力不可挡,仅以李白诗歌展示:“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古风》),“去去桃花源,何时见归轩”(《博平郑太守自庐山千里相寻入江夏北市门见访》),“方从桂树隐,不羡桃花源”(《闻丹丘子于城北营……以寄之》),不去羡慕,那需要很多的努力。
爱情的树
相思树,是两棵有文理的梓木,出自《搜神记》。宋康王舍人韩冯夫妇,为捍卫爱情皆自杀,被宋康王分别埋进两个坟冢:
宿昔之间,便有文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以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夜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今睢阳有韩冯城,其歌谣至今存焉。(《新辑搜神记》)
同样象征爱情,在《孔雀东南飞》里是松柏,也是梧桐;在《博物志》与《述异记》里是沾着眼泪的斑竹。先有爱情滋养了树,树再转过身去宣扬爱情。古代诗文中的这些树,原先是一种自在的生命,它们散叶,开花,结果,安静地回归土地。因为与人相遇相伴,于是结晶为一种象征,一种精神,永远地照耀汗青,渗入人文经典。当你举目仰视,已很难分辨是树还是人。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