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史上不应忽略这一页
2022-05-30陈潇潇
陈潇潇
就文学批评而言,市场的到来改变了此前作家、读者、批评家的关系,市场经济体制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文学批评的机制和文学批评的生存状况。文学与文学批评逐渐商品化,这种倾向使文学批评不再简单地从美学的和历史的观点出发观照其批评对象,而是成为“操作式批评”,即“吹捧式”或“赞歌式”的批评。不管作品如何,一律唱赞歌,奉为“杰作”。
在此背景下,人们希望文学重新成为弘扬人文精神、理想人格和道德准则的工具。可以说,90年代以后时代和社会对于文学的期待与文学本身的发展态势构成了尖锐的冲突。某种意义上,也正是90年代中国知识界所发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的背景。
批评家们想要努力发出声音。2000年9月6日,李建军在西安参加《〈白鹿原〉评论集》研讨会时,与《三秦都市报》记者杜晓英的谈话经摘要后,以《关于文学批评和陕西作家创作的答问》发表,立即在文坛引起强烈反响,后《文艺争鸣》特全文发表于2000年第6期,引发了学界更广泛的关注。而《三秦都市报》将李建军对《白鹿原》(陈忠实)和《怀念狼》(贾平凹)的批评观点称为“李博士‘直谏陕西作家”事件后,同年陈忠实向媒体披露了他对“直谏”的看法:
我最关注最感动的是读着那一版文章。那一版文章给我的直接感受是文学起码在陕西还活着,那么多读者关注着一场讨论,关注两个作家的两部作品。这种现象恐怕在全国也不多见……我们的文学批评无人关注,包括我也能感受到,读者不看就是作者最大的悲哀,读者不看你写那弄啥么?
作为批评对象,陈忠实对李建军的批评表达了肯定,也代表着大多数人的声音。此后,李建军担任主编,先后出版了《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可以看作是《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评书》一书的升华和延续,后演变成为“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运动。
批评风格的多样表达
《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于2004年出版,论著中,这些刚正的批评家们出于对文学的虔诚挚爱,出于人文工作者的神圣使命感,对当下文坛的种种弊病和缺失进行了抨击:王彬彬对残雪、余华、金庸、王朔及“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的批判,王兆胜对中国当代散文写作的局限、困惑与迷失等问题的揭示,吴俊对王安忆及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出生的作家现象的分析,肖鹰对消费时代“无心的风景”等后现代主义文化症候的研究,赵勇对文学商业化和娱乐化病象的反思,傅谨对当代戏剧的审视,黄发有对90年代期刊和出版状况的考察,邵燕君对文学评奖等当下文学现象的剖析,刘川鄂对池莉作品及作家明星化等流行文化现象的质疑,李建军对贾平凹的批评及对消费主义时代的文学病象与“流氓批评学”的批判等。虽然这十位批评家的批评对象不同,行文也各有风格特点,但他们却显示出了同样的直言不讳,表现出一名批评家应有的风骨。他们带着理性的反思表达感受,尽到了“剜烂苹果”的工作职责。
王彬彬的批评是直击要害而不做任何虚伪的掩饰与避讳的,他的批评范围除了文学,还涉及文化、政治等社会多个领域,批评对象的时间跨度更是横跨整个中国现当代,乃至切合当下社会活动,批评的名家更是数不胜数。他在《在功利和唯美之间》中,对当代知识者精神状态研究;在《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中对王朔,及对王朔表达赞扬的王蒙都提出了批评质疑;他论述了汪晖语言的文理不通问题;对严家炎、钱理群等一众学者的遣词造句都做了深入的分析与批驳。在犀利语言下,是他对鲁迅式的批评的承续——真诚讲理,具有人文情怀:
真正意义上的批判,源于批判者个人的真诚的信念,源于批判者自身的文化良知,源于批判者发自内心的对历史、对文化、对民族、对人类的使命感、责任感。
王兆胜的批评注重对作家作品的细读,在散文细读的基础上,他发挥着敏锐而独特的艺术感受力。他总是在充分肯定作家作品成就的前提下, 委婉地指出其创作的不足与局限性,不会顾虑这个作家在文坛上的地位。批评风格宽容温和,又不失理性、严谨和锐利,温和优雅的叙述中,又潜藏着直逼本质的穿透力。他批评郭沫若《天狗》寓含可怕的人本主义思想观念;批评李敖《李敖画像》狂妄自大;孙伏园《南行杂记》缺失“敬畏之心”。在对林语堂批评中,王兆胜锐利地看到了林语堂散文既有乐观积极的一面,也有深层的生命悲剧意识,具有乐观与悲观共存的复调性质,使人们获得对林语堂全面而正确的认识和评价。他认为从事批评的人进行批评的依据应是“一颗追求‘尽善尽美的心灵,一个向往美好世界的梦想”。
赵勇的批评范畴并不局限于文艺对象本身,而是对文本内外的综合性阐释和评价。赵勇在思考赵树理“文学身份”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时,引用了阿多诺关于“非同一性”的观点,这种观点渗透进赵勇对赵树理身份问题的理解之中。他的批评语言风格鲜明,言辞犀利,但其深层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深切关怀。他的评论善于利用对比的手法突出批评对象的特质,侧面表达他的文艺批评标准和价值观念,如他通过比较赵树理和莫言小说中“可说性”的区别,得出了赵树理的“可说性”是具象的,莫言的“可说性”是抽象的这一结论。这使得他能够言简意赅地总结特点,切中问题的要害。
吴俊与一般温和的批评家相比,是十分苛刻严格的,即使是面对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其笔尖也是流露出毫不留情的犀利,比如对于王安忆,他直言其創作遇到了“瓶颈”;虽然推崇莫言,但谈到莫言的《天花乱坠》时也提出文中“油和烂”的问题。其批评风格与鲁迅杂文相似——笔锋犀利且敏锐,带有浓厚的自我意识。如在评论中加入括号进行解读,与读者、编辑对话交流也显示了他自由灵动、随意潇洒的写作状态,显示出写作中真实的“自我”。
傅谨的批评具有明显的辩证性批评思维。面对批评界中“一团和气”、怕得罪人的现象,他也曾进行严厉指责,而面对具体的戏剧艺术作品时,他更倾向于对戏剧进行整体性的把握,强调戏剧对传统的继承与坚守。傅谨的戏剧学术研究往往具有“拨乱反正”的挑战姿态,总是能够从那些被普遍公认的当代主流戏剧思想中发现其谬误。他不止一次地批评当下戏剧创作注重宏大叙事,书写对象大多集中在达官显贵,平民叙事几乎处于弱势地位,体现了傅谨关怀大众的批评观。
肖鹰是极具反叛性的批评家,其文学批评以尖锐直白又独树一帜而著称,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他常常“以自觉的哲学意识为光源来照亮研究对象的复杂性”,能够具体而微地剖析研究度向,将理性和诗性有机地结合,从而来显示出叙事风格的清明通透。如在关于诗人海子的评论中,他认为海子正是以这个时代的方式来对这个时代进行着反叛。肖鹰关注社会上具体的现象并且由浅入深进行呐喊。作为一名文化学者,他不惧社会舆论与权势,冲在评论热点的最前线,表现了对当下中国社会的切进追问和立场创建,他对于文学界乃至整个社会进行反思,认为由于市场化及世俗化的影响,文学创作已经逐步变成文化事件,对小说的批评应该着重以文化批评来取代先前的美学批评。
黄发有作为一个有着浓厚个人特色的文学批评家,始终认为坚守独立与自由的个体性是批评的底线,他严肃地指出,目前批评失去了人格的独立性与审美的独立判断,成了可以与各种机构和个人进行交换的有偿行为。其批评扎实稳健又锋芒毕露。他的理论尖锐,批判有力,而且有理有据,有丰富的理论和史料支撑,他将虚无主义分为道德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并对它们的基本类型和以王朔、何顿、韩东、朱文等为代表的主要作家提出了严厉批评,显得从容不迫。他以史学家的眼光,通过深入的历史考察和精神审理,以其犀利的眼光的洞穿种种精神问题的内在真相,分别从不同的路径进入时代的精神核心。
邵燕君的批评眼光是敏锐又宽阔的,不限于她批评时所展现出来的综合性研究,还表现在她不限评论对象的范围。这表现在当下很多批评者会不由自主地趋近名家名作,而她从不放弃对基层作家作品的关注。另外,她认为批评要“回到文学”“回到文本”“回到朴素的批评立场”,表现出她对于学术纯洁性的坚守。她的批评就事论事,坦率直言,例如在评析阎连科的《风雅颂》时,她认为书中呈现出来的是利用“荒诞的名义逃离现实”,且该作品展示出了一些不良的创作倾向。邵燕君遵从自己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的使命,用冷静理性的言辞去表达自己犀利的点评,试图利用文学批评的功能去矫正当代文坛的不良创作倾向。
刘川鄂坚持以人性含量和审美含量作为评判文学作品的审美标准,追求理性思辨与感性领悟的融合。如,在探讨池莉热背后的真正原因时,指出池莉媚俗化的倾向,他认为池莉的走红不过是迎合了社会化普泛化的生存状态,不能“唤起对人性的深层体验”,也不能“丰富对人性的理解”。他以一颗赤子之心投入到文学批评中,他倡导“心灵学术”,始终坚守批评主体的自觉批判意识与自由独立精神,并致力于通过批评来提高作家以及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水平。他的研究领域涉及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不仅聚焦于文本研究,同时也扩展到批评的领域之中,如他的《新世纪文学批评的新策略——批评名家的理由》《“狂妄”的作家与“坚守”的批评家》《呼唤有胆有识有良知的批评家》《强化文学批评的文本意识》,这些文章立足于批评自身,对于批评的种种乱象予以揭露,并真诚呼唤真正批评家的出现。
李建军是当代文学批评界重要的批评家,他的文章富有深刻的思辨意识,也包含着深厚的人文情怀,他自己的自况:“我们确实有勇于谈问题、敢于讲真话的批评家。他们不怕干犯名流,不怕触怒,得罪那些已经获得巨大的声望资源的著名作家。” 在他看来,真正的批评家在批评时是基于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勇于发声,而不管他的研究对象是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还是已经成为文学大咖的一流作家,如对阿来的《尘埃落定》,他指出小说中存在众多修辞上的失误,从而妨碍了这部作品成为“经典”;对贾平凹的《废都》,他指出作家的自恋型人格,私有形态的反文化写作给读者带来的伤害是致命的。此外,在他的批评文字中除了有理性化的一面,还融合了他本身对作品的感悟,并且以激情式的、诗意的语言进行表述。
历久弥新的批评精神
1925年,鲁迅先生在《华盖集》的“题记”中说:“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后来又在题为《无声的中国》的演讲中鼓励青年要大胆地说真话,因为“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近百年,我们在这个时代同样应该说真话,也只有“毫无忌惮”地说真话,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批评,才会有真正伟大的文学。虽然批评是一种重要而艰难的事业,真正的批评更容易招致误解甚至敌意,而非赢得掌声和鲜花,但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要有勇气承受敌意甚至伤害,因为很多时候,批评家收获的仇恨越多,越能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批评家,越有资格享受明达之士的称赞和感谢。
于21世纪初,《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的出版,将当代文学批评界不甘良知泯灭的十位博士集合了起来,他们内中诚实的忧思、睿智的反思和尖锐的批判,将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上不容忽略的一页。 “完美批评”是姚楠给李建军和刘川鄂文学批评特征的命名,他在《南方文坛》著文说,这些批评家注重“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学习和借鉴”,另一方面,“在以至高标准对批评对象作热烈充满激情,而又冷静异常严格的评判之时……采取了求其全美的方法”,“它所显示的批评家对文学的热情与忠诚,对批评家人格独立精神的坚持,对现代人文精神的弘扬与表达,对批评风格多样性的實践与探索,对批评中求真求美求独立精神的追求,都为当代文学批评的丰富和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韩伟教授则认为他们与李健吾先生一样,是真正的批评家:
这些批评家的出现为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症候分析、治病救人”的作用。譬如李建军、王彬彬、林贤治、阎真、朱大可、王兆胜、肖鹰、吴俊、赵勇、邵燕君、刘川鄂、黄发有等批评家,他们的批评和所谓的“主流批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有时近乎苛刻,但他那对文学的一片赤诚和捍卫文学纯洁的不屈精神,令人钦佩。
牛学智在《当代批评的众神肖像》一书中谈到,他们坚守了“五四”启蒙的精神传统;伟大、境界、格调、人文情怀是他们批评的神经枢纽,他们的“否定”是就现有的或已知的文学经典为参照的;但同时,牛学智也指出:
他们的“否定”实际上是以文学的社会功能、道德功能以及人心的现代性为最终旨归,并没有更多考虑文学性本身的一些问题。
张治国更是专门著文,表示“《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是一部振聋发聩的文学批评佳作。它对当下文坛症候的尖锐抨击所显示的批判精神和理性品格”,“对当今人们最为关心、最具普遍性的文学问题展开了深刻反思与批判。它以批判精神和理性品格对当下文坛症候的尖锐抨击,一扫笼罩于学术天空的虚妄阴霾”。
学者们的评价不仅表现出对《十博士直击文坛》的肯定,更体现了对这些批评家的贊赏。面对文坛上的问题,他们勇于去“剜烂苹果”。他们向外展现出敢于直言的态度,向内则是对于批评精神的坚守,犹如声声钟鸣敲响沉闷的空气,给所处文坛带去警醒与反思。
《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至今出版将近二十年,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仍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两个组成部分。正如陈晓明先生所指出的:
我们称为活生生的文学创造活动,实际上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文学作品,一部分是文学批评。
但在当今中国的文学生活中,文学批评正受到严峻挑战,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随着网络和新媒体的发展,文学作品的数量出现了膨胀式的大幅增长,但读者的文学阅读热情却呈现下降趋势,大量作品无人问津;二是电子化等文学阅读方式改写和冲击着读者的审美经验,文学共识的形成越来越难,对当代文学的认识、判断和评价出现了巨大分歧;三是线上线下、文学内外都充斥着对文学批评的不信任情绪,几乎所有人都对文学批评不满,文学批评的公信力和权威性受到全方位的质疑,而这反过来也导致文学批评的自我怀疑。
文学批评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误读,批评的地位日趋衰落,批评的形象被颠覆,批评的功能被曲解,文学批评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困境。在众声喧哗的媒体时代,批评家仿佛成了“弱势群体”,虽然批评家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在与媒体的对抗中也显得势单力薄、力不从心。
人们对文学批评的最大不满和最深焦虑,恐怕就是文学批评没有力量、没有锐气、不敢“否定”、无力“批判”。而重读《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我们似乎没有必要由此对批评家和文学批评本身失去信心。他们通过对文学作品的局限、不足的否定和质疑,让我们重新思考在这样的困境中如何成为敢于“剜烂苹果”的新锐批评家,如何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理论、用独立的见解去引领读者,使他们形成有价值的审美观和判断力。我们期待那些能够勇敢走在文学批评第一线的批评家,我们也依旧相信不管面临怎样的困境,文学不会死亡,文学批评前行的步伐也不会停止。
(作者系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