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农诗里寻罗隐
2022-05-30张中宇杨恬
张中宇 杨恬
唐前的涉农诗
我国古代最早的涉农诗可追溯至《诗经》,如《豳风·七月》《周南·芣苢》等。《诗经》中还有以农事讽时事的诗篇,如《魏风》中的《伐檀》《硕鼠》。还有一些诗篇部分或一些诗句涉及“农事”。这些写农业及农民活动、境遇的诗篇,或部分诗句涉及农民、农业及乡村的诗篇,以及以农事喻时事的诗等,都可称为涉农诗。
魏晋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可视为古代涉农诗的延伸。陶渊明晚年致力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农耕生活,结果是“草盛豆苗稀”,他的躬耕当然不能与老农相比,但其心态怡然,善于从自然环境中寻找人生真谛,这在人心浮躁的东晋年间俨然是一股清流。南朝沈约的《行园》诗载:“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沈约为梁朝高官,他的菜园可算丰富、烂漫,南朝的农业大概在乱世年代还算较为繁荣。
南北朝以后,涉农诗描写的重点已从歌咏田园风光,转向更多描写农民的疾苦或艰辛的农事,有的描述农民生活、乡风民俗、赋税、徭役和农民的反抗斗争,从魏晋六朝回归《诗经》的讽谕传统且有了进一步发展。唐朝建立之初,沿用北魏、隋朝所颁布的均田制,又发布《劝农诏》鼓励农桑,随之出现了不少描写农事、农村生活的诗文。李白《鲁东门观刈蒲》就记录了深秋时节农民收割蒲草的场景:
鲁国寒事早,初霜刈渚蒲。
挥镰若转月,拂水生连珠。
王维的《渭川田家》描写“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他的《新晴野望》记录了农忙时节的场景:“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由这些诗篇可知唐代农业之盛。从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描写“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来看,大概兼营农事也成为初、盛唐士人的时尚或雅兴,和《劝农诏》似乎遥相呼应,唐代对农业的重视和全面开发可见一端,从中也不难找到盛世之为盛世的根基所在。李白、王维、孟浩然等所詠涉农诗颇具盛世气概,忙碌而丰足,闲适或多雅。
中唐刘禹锡的《竹枝词》也对民间农事活动有不少记载,如: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又如王建的《田家行》:
五月虽热麦风清,簷头索索缲车鸣。
野蚕作茧人不取,叶间扑扑秋蛾生。
诗中对农事做了真切而鲜明的描写。不过总体来看,安史之乱以后民众税负加重,表现农民的疾苦、官吏的巧取豪夺等渐成涉农诗主流,如白居易的《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李绅的《悯农二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再如张籍的《野老歌》:
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
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
从白居易开始,对官府压榨农民、巧取豪夺的批判力度大为强化,例如他的《卖炭翁》《红线毯》等,再如《杜陵叟》:
典桑卖地纳官租,
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
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滹南诗话》卷三载宋代张舜民评“乐天新乐府几乎骂”。这时期田园的隐逸之乐几乎不见踪影。晚唐政治形势急剧恶化,宦官揽权、军阀割据,农业遭到极大破坏,剥削进一步加重,直至民不聊生,晚唐涉农诗在内容和风格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变化。
罗隐及唐末的农事诗
罗隐的创作涉及诗歌、小品文等,今存诗近500首。《旧唐书》记载:“钱塘人罗隐者,有当世诗名。”罗隐27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未第,初遇歌妓云英,12年后不第再遇,作《赠妓云英》(亦作《偶题》)自嘲:
钟陵醉别十余春,
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
可能俱是不如人。
《五代史补》说罗隐“恃才傲物……故六举不第”。他的《自谴》诗显然和人生的挫折有关: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首诗看似有些消极,但造成这种心态的根源在于唐末科举制度的黑暗以及各种政治腐败。从这个角度看,《自谴》诗何尝不是那个时代士人心理的真切表现或乱世普遍朝不保夕生存状态的存照,放到特定历史背景中考察而不是孤立分析,显然是颇有历史价值的。这首诗流传极广,末二句成为名言。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李定广《罗隐集系年校笺·罗隐文学史地位之重估(代前言)》,毛泽东曾手书《自谴》诗两幅,显然注意到这首诗的特殊价值。
唐僖宗光启三年,罗隐55岁,这年他从长安归乡作《曲江春感》:
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
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
圣代也知无弃物,侯门未必用非才。
满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
李定广《罗隐年谱新编》说以此诗“表达彻底放弃科举归隐故乡的决心”,“本年谒杭州刺史钱镠,初被辟为从事……既而钱镠请置钱塘县,表(罗)隐为钱塘令”。此后罗隐还任著作郎、镇海军节度掌书记等。罗隐的诗歌除了写个人遭遇、嘲讽科举制度和揭露社会弊端外,也关涉到农民的遭遇。例如《别池阳所居》:
黄尘初起此留连,火耨刀耕六七年。
雨夜老农伤水旱,雪晴渔父共舟船。
已悲世乱身须去,肯愧途危迹屡迁。
却是九华山有意,列行相送到江边。
清代胡以梅《唐诗贯珠》卷二九笺释:
初乱之际,寄居于此,耕凿六七年矣。尝与老农、渔父相共,世乱途危,因而迁去。
所谓“初乱”指唐末黄巢军引发的动荡,罗隐隐居于九华山一带六七年,亲身耕作,体会到农耕的艰辛。这首诗虽然主要描述漂泊经历,但浓墨重彩写了水灾、旱灾等给老农带来的困扰。《唐六典》规定:
凡水旱虫霜为灾害,则有分数,十分损四已上免租;损六已上免租调;损七已上课役俱免。若桑麻损尽者,各免调,若已役已输者,听免其来年。
这些政策在初、盛唐时期还能有效实行,促进了农业发展、繁荣。但到中晚唐已很难推行,白居易的《杜陵叟》就写到由于考政绩,地方官员多隐瞒灾情不报,农民破产流离。到唐末更为严重,受灾农民无法从朝廷得到减免或赈济,水灾、旱灾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农民的负担。
比自然灾害更严重的是社会危机。罗隐《送前南昌崔令映替任摄新城县》写到“五年苛政甚虫螟”,苛税之重犹如蝗虫过境,无一幸免,甚至比虫灾更重。他的《雪》也是这一类作品: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虽然“瑞雪”对辛苦耕作的农民来说确实是丰收的好兆头,但晚唐赋税沉重,农民的收成越好、官府收税就越多。同在唐末的杜荀鹤《田翁》诗中也写道:“官苗若不平平纳,任是丰年也受饥。”不公平的官税才是农民贫困的根本原因,瑞雪、丰年都不足以抵消税赋的压榨。此诗以“雪”为题,但其立意不在吟咏冬日雪景,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评其“此仁者别有用心,与寻常但(只)描写雪色、寒气者不同”。
与罗隐同时期的皮日休、杜荀鹤、聂夷中等诗人也写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农事诗。如皮日休的《农父谣》:
三川岂不农?三辅岂不耕?
奚不车其粟,用以供天兵。
这首诗写出晚唐军阀割据、朝廷征战给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再如他的《橡媪叹》: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
诗中写出除了朝廷征战的赋税,还有官吏的巧取豪夺。另如杜荀鹤的《题所居村舍》:
蚕无夏织桑充寨,田废春耕犊劳军。
如此数州谁会得,杀民将尽更邀勋。
再如《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这是控诉唐末兵害、苛税给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聂夷中的《咏田家》: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这些诗都更有力度地表现了晚唐农民地悲惨处境,具有极为鲜明的人民性。
在晚唐乃至中国的农事诗中,罗隐的《蜂》可谓别具一格: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蜂》第二句中的“占”字,北宋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中作“沾”,第四句“为谁”原作“不知”。宋代王楙《野客丛书》载:
罗隐诗如曰“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今人多引此语,往往不知谁作。
可知这首诗流传很广。《蜂》诗首先描写了采蜜的情景:不论是平地还是山顶,不计路途遥远、艰难,只要是百花盛开的地方,都有蜜蜂不辞劳苦的身影,采花酿蜜,任劳任怨,奔忙不息。这本是常见的现象,但此诗显然还蕴含着对社会问题的更多思考。
由于罗隐写了不少讽刺意味很浓的诗篇和小品文,以至其表达方式往往带着特有的“讽刺性”或“讽刺味”,这成为罗隐创作的典型特征,所以这首咏蜂诗的题旨,有人以为是讽刺。如今人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评此诗:“诗意似有所悟,实乃叹世人之劳心于利禄者。”李定广《罗隐集系年校笺》笺注:“既讽刺了辛苦者的无知,又讽刺了剥削者的无耻。同时又以蜜蜂自喻自嘲。”不过这些说法很值得商榷。苏轼《戏答佛印》诗: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谁甜。
“远公”指东晋时在庐山东林寺修道的高僧慧远,沈约著的《宋书·隐逸传》记载了陶潜曾往庐山与慧远饮酒的传说。苏轼这首诗中全无涉“利禄者”“辛苦者的无知”“剥削者的无耻”。慧远、佛印是辛苦者,但高僧决非“无知”;陶潜、苏轼是获得者,但决非“无耻”,他们其实对所获心存感激。由此来看,苏轼引罗隐诗句似贬而实褒,慧远、佛印都是“罗隐所谓徒自苦而为他人作甘”(南宋李皇《舆地纪胜序》)的人,不但“蜂”显然是正面形象,其劳苦受到充分肯定,而且获“蜜”的人同样是正面形象。当然,不同的接受者乃至引用者语境有异,但以苏轼的智慧,他对罗隐《蜂》诗题旨的领悟当是最为合理的。
这首诗客观上写出了酿蜜的辛劳,以“蜂”喻劳动者,可以说是古今咏蜂诗的顶尖之作。站在不同角度对一首诗形成多种解释,从某种意义上可显示文本的丰富性、复杂性。
唐以后的涉农诗
北宋如苏轼、苏辙、梅尧臣,南宋如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都写了不少关于农事或乡村的诗。宋代诗人的涉农诗不像中晚唐专注于描写农民的疾苦或 “讽谕”,而较多展现乡村风光、反映农民生活等,即使涉及批判其力度也较弱。北宋苏轼、苏辙兄弟的涉农诗颇具特色。苏轼被贬黄州,衣食困乏,请得荒地数十亩亲耕,其《东坡八首》记录了不少农事的细节,如“种粳稌”“莳枣栗”“栽好竹”“烧枯草”等,再如第4首: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从清明前满怀期待的播种,夏天的精心管理,到秋天的成熟,一一道来。苏轼从中体会到农耕的艰辛,终于明白以前“我久食官仓”所未能知道的衣食不易,所以他在自序中说:
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
苏辙也写过不少亲历农事的诗篇,如《杀麦二首(其一)》:
麦幸十分熟,雨过三日霪。初晴尚未伏,半夜卷重阴。
细筑场无隙,轻推磨有音。惊闻诸县水,一晒直千金。
这些涉农诗描述了更多农耕的细节,更为真切、鲜明。
南宋虽然偏安一隅,但江南农业历来发达,乡村的耕作和环境的素朴都给诗人带来和都市、官场不一样的体验。例如陆游《泛湖至东泾》:
春水六七里,
夕阳三四家。
儿童牧鹅鸭,
妇女治桑麻。
地僻衣巾古,年丰笑语哗。
老夫维小艇,半醉摘藤花。
这类诗歌还有《代乡邻作插秧歌》《初冬步至东村》等,表现农耕之趣或其艰辛。范成大写了数百首有关农业的诗歌,其中以60首《四时田园杂兴》的影响最大,分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每组12首,例如第15首:
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
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第44首: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杨万里长期生活在农村,了解乡村风俗人情和民间疾苦,所以他的涉农诗写得真挚细腻、形象生动,如《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再如翁卷的《乡村四月》: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这些诗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
元明清时期的文学成就主要在戏曲和小说方面,不过涉农诗源远流长,这六七百年虽未像唐、宋时期那样繁荣,仍有诗人创作。赵孟頫入元后奉诏作有《题耕织图诗》记录每月的农耕、纺织,共24首,如《织之第六月》:
妇人能蚕桑,家道当不穷。
更望时雨足,二麦亦稍丰。
沽酒田家饮,醉倒妪与翁。
明代王守仁被貶至贵州一带,写下《观稼》等诗,记录当地农民的种植方式: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
贝琼《田家行》、吴伟业《织妇词》也有特色。
清代统治者重视农桑,曾多次命人编写农业书籍,一度农业繁荣,甚至出现“谷贱伤农”的特殊情况,如陆世仪《水田谣十首·其三》载:今年米贱好丰年,每石收来价七钱。上田二石一两四,下田五斗也堪怜。
清代中后期,蒲松龄《田家苦》、刘廷玑《劝农行》等,风格更趋近民歌。林则徐在新疆戍守期间作有《回疆竹枝词》:
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
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两年来种一年。
边疆地区地广人稀、土地贫瘠,朝廷下令实行“休耕”制度,希望以暂停耕作的方式来让土壤恢复肥力,形成一道特殊风景。总体来看,涉农诗在元明清时期逐渐走向低谷,和古代诗歌的整体发展也有关联。
(作者简介:张中宇,哲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杨恬,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