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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架(短篇小说)

2022-05-30潘维建

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马嫂子兄弟

潘维建

老马忽然想起了老袁。

说忽然,并不是说别的时候老马就想不起老袁,实际上老马是经常想起老袁的,只是这半年因为家事繁杂,老马才没有想起老袁。或者说是故意没有想起老袁,又或者说即使是想起了,也跟没想起一样。那种想起是不想打扰的想起,现在闲下来了,才真正想起了,这时的想起是想打扰的想起。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乱。

老马想老袁了,老马决定去拜访老袁。

老马和老袁不是一个村子的,老马的村子和老袁的村子相距有二十多里路。他俩是初中同学,上学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初中毕业后各自走上社会,几十年来一直没断了交往,不是你去我家,就是我去你家,要不就相约在某个地方,一年总能见个十次八次面,再少也得五六次,尤其是逢年过节,两人必定互相走动拜访。上了年纪后,两人的交往比以前少了,但一年还是会见上三两次面。两人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讲一讲各自的生活和见闻,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话就互相帮一下,感觉两个人的心贴得很近。不能不说,少年时结下的友情是最牢固也是最长久的。不过,这一年从春到秋,大半年过去了,两人竟然没有见面,连电话都没打一个,老马没打,老袁居然也没打。往常他俩可是时常通电话的。其实,这大半年老马有许多次拿起手机,找出老袁的手机号码,准备打过去,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打,强忍着不打电话的滋味可真难受啊。

老袁这家伙怎么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我,也不给我打电话,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个想法让老马禁不住心里一惊,老袁会不会是真的出事了?老马赶紧拿起手机,找出老袁的号码打过去,手机里一个女人告诉他,他拨打的电话关机。老袁关机啦?他为什么关机?手机没话费了,还是手机没电了?或者他真的出事了?甚至已经、已经……去世了?因为今年老婆去世给他带来的刺痛,老马一下子就想到老袁会不会也去世了。一想到老袁有可能去世了,老马的心脏立刻有些慌乱地跳起来。老马心里懊悔起来,真要是这样,他就该和老袁一直保持联系,而不是有事瞒着他,故意不和他来往。

去看看,去看看,马上去看看。

老马顾不上带什么礼物,拿起电动三轮车的钥匙,刚要出门,马上又转身回来,对着墙上老婆梁淑琴的遗像说:“老婆,我今天要去看看老袁,我跟他大半年没见面,也没联系了。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和他联系的,我不想让他知道你生病住院,不想让他知道你去世,尤其不想让他出钱帮你治病,他的日子过得不太好,一直不太好,可他这人你是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了你住院的事,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帮咱出治疗费的,我不能让他增加负担。再说,他要是知道你去世了,他会跟我一样伤心的。可我不想让他为你操心,你毕竟是我老婆,没他操心的份儿。虽说咱们仨是初中同学,当初我和老袁一块儿追你,两人比着赛地对你好,都想娶你回家做老婆,最后你嫁给了我,让老袁伤心得不得了,可老袁对你一点怨言都没有。后来老袁也结了婚,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你生病住院,老袁当然会着急,当然会出钱帮你治病,你去世了,老袁肯定会伤心。我没把你生病和去世的事告诉老袁,我甚至故意不跟他联系,可谁知道他也不跟我联系,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他是生我的气啦,还是出了别的事?但愿他只是生我的气,但愿他没出别的事,可我还是担心,我得去看看,不看看我心里不安顿。老婆,你一个人先在家待着,我就去一天,说不定也就半天,很快就会回来陪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家待太久的。行了,不说了,我走了。”

老马看见老婆对他笑了笑,知道她是同意了,这才放下心来。

老马锁了院门,开着电动三轮车往老袁家所在的村子驶去。一路上是他熟悉的景物,深秋时节,庄稼基本上都已经收获完毕,草木枯黄,田野里变得空空荡荡,让人的心里也变得有些空落落的。三轮车在水泥路上平稳地行驶着。现在的路修得真是好,不是沥青路就是水泥路,光光滑滑的,车子跑在上面不怎么颠簸。电动三轮车跑起来速度不快也不慢,很适合他这种上了点年纪的人开,二十多里路,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

老袁家的村子和别的村子一样,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街上几乎见不到个人。村里能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村子就少了许多生气。老马熟门熟路,三拐两转就到了老袁家院门口,抬头一看,大门上着锁,他的心一紧。门扇上似乎有几点黄表纸的残片,这让他心头又是一紧。老马怕看错了,用手使劲儿搓搓眼,上前仔细看,没错,就是黄表纸的残片。乡里风俗,谁家有人去世了,就会在大门上贴上黄表纸,起着一个对外告知的作用。从门扇上黄表纸的残片来看,贴了有些日子了。老马的心就像一块被丢下悬崖的石头,滴溜滴溜地快速往下坠,他想,自己的猜测居然成真了,老袁真的已经去世了,悲伤如洪水一般猛地涌上了老马的心頭,一下子就将他淹没了。老马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想哭,想放声大哭,但一口气憋着,哭不出来,他两手胡乱地在地上摸来摸去,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或者要抓住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老、老袁,我、我来晚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我……”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哎,你找谁?”

老马扭头看去,见是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颗大白菜,站在胡同口看着他。

老马迟疑地说:“我找袁、袁宗安。”

“袁宗安呀!”中年妇女说,“他大概又到田野里溜达去了,有些日子了,他好像特别喜欢去田野里溜达。”

老袁到田野里溜达去了?这么说,老袁没死,老袁还活着?可这门上的黄表纸是怎么回事?老马刚想问问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已经走了。老马抬手擦了擦眼泪,一骨碌爬起身,他心里的石头立刻放下了,狗日的老袁没事儿,老袁活得好好的呢。老马想,幸亏自己没有放声大哭,要不然就闹笑话了。这家伙,好好的手机怎么就关机呢?老袁喜欢去田野里溜达?以前田野里有庄稼,去田野里溜达可以看看庄稼的长势,这会儿田野里没庄稼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还瞎溜达个什么呢?真是闲得蛋疼。老马拿出手机又拨打老袁的手机,依然是关机。老袁你个老东西到底上哪儿逛去了?赶紧回来跟我喝酒,白让我担了这么大的一场心,你不得好好跟我喝顿酒吗?

老马迅速骑上电动三轮车出了胡同,来到大街上,他想跑到田野里去找老袁,可田野那么广大,谁知道老袁在哪里?不去找,那就在这儿等,早晚会等到老袁的。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正当老马等得心焦的时候,老袁终于回来了。老袁低头耷脑,缩肩拱背,走路摇摇晃晃,脚步沉重,显出一副老态。六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是老了吗?老马看着老袁,没有喊他,直到老袁走到跟前,都快撞到他了,他还是不说话。老袁一抬头,看见是老马,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意外地说:“老马?”

老马一拳头捣在老袁的肩膀上,说:“老袁,你个老东西,我总算见着你了。”

老袁也显得十分惊喜,拽着老马的胳膊说:“走,回家去。”

老马说:“我都等你半天了。”

老袁说:“哦,我不知道你要来,我出去转了转。”

老袁在前,老马在后,两人回到老袁家门口。老袁打开院门,对老马说:“你先等一等,我进屋收拾一下,屋里太乱了。”

老马说:“收拾啥,跟我还见外。”

老袁不听,一改先前的缓慢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屋子,反手闭上屋门。老马虽然觉得老袁有点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推开屋门,见老袁抱着什么东西急匆匆走进作为卧室的里间屋,一會儿出来,随即把里间屋的门带上。

老马说:“什么好东西,还怕我看见?”

老袁有点尴尬地说:“没什么,就是些脏衣裳。”

老马环视了一下堂屋客厅,见屋里的确有些乱,桌椅板凳都很没规矩地放着,老旧的双人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衣裳,茶几上放着用过的脏盘子脏碗。老马心中疑惑,老袁家这是怎么啦?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老袁家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从没这么乱过。老袁的老婆是个勤快的女人,也是个喜欢干净整齐的女人,她最讨厌家里脏乱,她总是很勤快地收拾家,一旦看见老袁乱丢脏衣裳什么的,她就要生气,就要抱怨,甚至要训斥老袁。

老袁把茶几上的脏盘子脏碗胡乱放进一个塑料盆里,拿到厨房去,然后回到堂屋开始沏茶。

老马问:“嫂子呢?”

老袁比老马年长半岁,老马一直管老袁的老婆叫嫂子。

老袁说:“她呀?嗯……出、出门了,去、去我儿子家了。”

老马说:“我说怎么家里忽然变得又脏又乱的,原来你现在也过起光棍儿生活来了。”

老袁干干地笑笑,转而问:“老马,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啦?”

老马说:“你还说,我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我还以为你出了啥事呢。”

老袁这才想起他的手机,又不知道手机放哪儿了,就找,茶几底下,沙发上,橱柜上,都没有,最后在床角落里找到了。一摁,手机不亮,再摁,还是不亮。

“没电了。”

老袁把手机丢到沙发上。

老马说:“没电你充电呀。”

老袁说:“不急,咱先喝酒。”

老马看见茶几旁边竖着六七个白酒瓶,其中一个里面还有半瓶酒。

“这都是你的‘战绩啊?”老马指了指那些酒瓶,调侃地说。

“这算啥。”老袁说。

老马说:“嫂子不在家,你胆子变大了。不过,在这点上,咱俩一个熊样。”

老袁下厨,炒了一盘花生米,炒了一盘葱花鸡蛋,再就没有像样的东西了。

“把你的车钥匙给我,”老袁说,“我去买点儿下酒菜。”

老马把三轮车钥匙交给老袁。

“你知道我爱吃什么。”老马说。

“还用说!”老袁说。

老袁开着老马的电动三轮车走了。

老马闲着没事,在屋里随意看看,看见里间屋的门没有闭紧,想起刚才老袁抱着什么东西匆匆进去放下,心里不免有些好奇。老袁说是一些脏衣裳,可他看着不像,真要是脏衣裳,还怕被他看见?他是谁呀,老袁半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老马心里痒痒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可那是卧室,相对来说卧室是比较私密的地方,他毕竟是外人,未经允许,不好随便进去的。不过,老马又想,老袁的老婆不是不在家吗,老袁现在一个人住着卧室,他没必要那么顾忌,看看又怎样?从前他们年轻时多少次在一起喝酒到深夜,把老婆赶到别的屋里睡,他俩睡卧室,谁让他们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呢。

老马轻轻推开卧室门,看见大床上的被褥胡乱堆着,床头柜上放着一样东西,拿一件褂子盖着,但没盖严实,露出了一个边角,好像是镜框。老马走上前,把褂子拿开,的确是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老袁的老婆,她正盯着老马看,似乎想告诉他什么。老马一下愣住了,这好像是老袁老婆的遗照呀!老马拿起照片仔细端详,是遗照,肯定就是。老袁老婆去世了?就在今年?可老袁不是说她去儿子家了吗?难道老袁骗他?老马忽然想起刚来时看见老袁家大门上贴的黄表纸残片,让他错以为是老袁去世了,久别重逢,老友见面的喜悦让他忘记了这件事,现在他明白了,确实有人去世了,这个去世的人是老袁的老婆。老袁在骗他,老袁不想让他知道他的老婆去世了,就说她去儿子家了,怪不得这大半年老袁没有跟他联系,这个老袁。老天,怎么这么巧,我们两个人的老婆都在这同一年去世了,我老婆生病和去世我不想让老袁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想让老袁花钱,不想让老袁伤心,更不想让老袁操心梁淑琴的事,可老袁老婆去世,老袁不让我知道又是为什么呢?老袁拿我当外人啦?难道我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老马心里不由得憋了一股气。

老马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刹车声,他急忙退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老袁不光买了猪头肉,还买了凉拌猪耳朵。

老袁兴奋地说:“咱哥俩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好好喝一顿,平日里老婆管得严,不让多喝。”他打开一瓶白酒,拿了两个茶杯,先给老马倒上,再给自己倒上。

老马盯着老袁,说:“你还怕嫂子吗?”

老袁说:“年纪大了,老婆管得严,平时不让多喝,我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喝顿酒了。”

老马顿了顿,把冒上来的火气压下去才说:“还说呢,你瞧这些酒瓶,你可没少喝。”

老袁说:“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老马决定不问,他要等着老袁自己告诉他。他说:“年纪大了,老婆管得比年轻时更严了。”

老袁斜了老马一眼,说:“听你这么说,梁淑琴现在也管着你喝酒了?”

老马说:“可不是,我血压高,淑琴不准我喝酒,我好说歹说,总算让她恩准我每次喝这么一小杯,二两都不到,多一点儿都不行。”

老袁说:“你说咋这么巧,你嫂子也只准我喝这么多。”

老马说:“咱们俩是好兄弟,她们俩是好姐妹。”

老袁问:“梁淑琴……不在家?”

老马说:“嗯……嗯嗯,不、不在,你说咋这么巧,你家嫂子去儿子家了,我家梁淑琴去闺女家了,梁淑琴还说要在闺女家住些日子。”老马没想到说到梁淑琴自己竟然会有些心虚。

老袁蹙了蹙眉头说:“哦,那、那太好了,今天咱都没人管,咱哥俩好好喝,一醉方休。”

老马说:“一醉方休。”

两人碰杯,“吱吱”两声,各自下去了半杯。

“真痛快啊。”两人几乎同时说。

两人吃菜,猪头肉、猪耳朵,最好的下酒菜。

老马咬猪耳朵,咬得咯嘣咯嘣响,一边咬一边瞅老袁,哼,你个老袁,你还不跟我说嫂子去世的事?有本事你一直不说,永远不说。老马咽下猪耳朵,说:“老袁,嫂子身体咋样?她的心绞痛好些没有?”

老袁脸上紧了紧,说:“哦,她呀,老毛病了,天天吃药,倒也没啥大事。”

老袁的老婆身体不太好,腰痛腿痛,还有心绞痛,心绞痛最严重,这些年老袁一直尽力给老婆治病,但他能力有限,住不起大医院。老袁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城市找了工作,贷款买了房,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小两口收入不高,生活压力很大,老袁手里有了钱,还得帮儿子一把。老袁老婆也总说自己身体没事,有钱先给儿子家用。

老马盯着老袁的脸,心里拉扯一般痛了一下,旋即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抹去,随后说:“哦,那就好,那就好。”

老袁說:“她是去给儿子家看孩子。你知道,我儿子有了第二个孩子后,他妈去照看了一段时间,我儿子怕他妈太辛苦,就请了个保姆照看孩子,让她回来了。他妈在家待了不到俩月,到底心疼请保姆花的钱,就又去了。”

老马说:“你儿子有孝心,知道心疼自己的妈。”

老袁说:“儿子是不错,工作很努力,领导挺待见他的。儿媳妇也好,当老师忙一些,但知书达理,待婆婆不错,一点儿不嫌弃她是个农村人。”

老袁脸上笑笑的,看得出,说起自己的儿子儿媳,他心里还是挺自豪挺满意的。

老马点点头说:“好啊好啊,你儿子儿媳都挺有出息的,我都替你高兴。来,喝。”

“吱吱”两声,杯子见底了。老袁立即给两人斟满。

老袁说:“吃猪头肉,猪头肉真香。”

老马说:“猪头肉、猪耳朵,我喝酒最喜欢这两样。”

老袁说:“我知道你喜欢,我特意去买了这两样。”

老马说:“你是我兄弟。”

老袁说:“咱俩本来就是兄弟。”

老马说:“喝。”

老袁说:“喝。”

一人又是一大口。

老袁说:“兄弟,这大半年你过得怎么样?”

老马说:“我?过得不错,挺不错的。”

老袁说:“梁淑琴身体还好吗?”

老马说:“她身体还行,还行,没啥大毛病。”

老袁乜斜了一眼老马,说:“真的?”

老马说:“这我还能骗你?老兄你真是,都大半辈子了,你还是担心我照顾不好梁淑琴。”

老袁说:“当初是我先追求梁淑琴的,要不是后来你横插一杠子,硬把她给撬走了,梁淑琴就是我的老婆,所以,我有义务监督你。”

老马不无得意地嘿嘿一笑说:“这没办法,谁让梁淑琴看上我了呢。”

老袁说:“不行,你得罚酒一杯。”

老马说:“老袁你还没完了,为这事,你都罚了我四十年酒了。”

老袁说:“罚,继续罚,罚你一辈子。”

老马说:“罚就罚,我怕你?”

老马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老袁端起杯子说:“我陪陪你。”也一饮而尽。

老袁说:“你说梁淑琴去你闺女家了?”

老马说:“是呀,跟你家嫂子一样,去闺女家帮忙照看孩子,闺女和女婿两人都忙。”

老袁沉默一会儿说:“哦哦,是呀,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都忙,都忙。”

老马说:“可不是,闺女说他们想在县城买房子,以后让孩子去县城上学,县城的学校教学水平高,孩子学习好,将来能有个好前途。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就得好好干活,好好挣钱。”

老袁说:“年轻人都不想在家种地,都想去城里生活,村里光剩下老弱病残幼了。”

老马说:“如今的社会可不就这样。”

老袁说:“我有时想,等咱们老了,该怎么办呢?谁来给咱养老?”

老马说:“能怎么办?有条件就去投奔儿女,没条件就在家过呗。”

老袁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不知不觉,一瓶酒见底了。

老马耷拉着脑袋。

老袁的脑袋也有点儿沉。

老袁说:“老马,我看你的酒量不如以前了。”

老马说:“谁说的?我比以前还能喝呢,倒是你,半斤酒下去就没神了。”

老袁说:“你这才扯淡呢,这点酒就能把我喝大了?怕是你喝不动了吧。”

老马说:“谁喝不动了?你是心疼你的酒吧?”

老袁说:“屁话,我有的是酒,管你喝够。”

老马说:“那就再开一瓶。”

老袁就又开了一瓶。

老马说:“兄弟,能跟你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酒真好。”

老袁说:“我也是,我早就盼着跟你在一起喝酒了。”

老马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怎么不去找我?”

老袁说:“你不也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没来找我吗?”

老马说:“那、那就各罚一杯。”

老袁说:“对,各罚一杯。”

两人各自喝下一杯。

老马说:“老袁你说说,你为什、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老袁说:“你说我、我为什么?”

老马说:“你把兄弟我忘、忘了。”

老袁说:“我、我没忘,我一直想着你。”

老马说:“你撒谎,你就是把兄弟忘了,你有事都不跟兄弟说了。”

老袁说:“我有啥事没跟你说?”

老马这时已经忘了他想要老袁自己告诉他嫂子的事了,他说:“嫂子的事,嫂子的事你跟我说了吗?”

老袁说:“你嫂子有啥事?好好的她能有啥事?”

老马把酒杯使劲往桌上一蹾,猛地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稳了稳神,然后走到里间屋门口,推门进去,把老袁老婆的遗像拿出来,冲着老袁晃,气愤地质问道:“这是啥?你告诉我这是啥?”

老袁看着老婆的遗像傻了眼,像是犯罪之人在证据面前不得不低头一样,他把头低下了。

老马说:“嫂子去世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跟我说一声,还骗我说嫂子去儿子家了,你够意思吗,你拿我当兄弟了吗?”

老袁忽然也恼了,指着老马说:“你呢,你把我当兄弟了吗?”

老马说:“我怎么没把你当兄弟,我不把你当兄弟我会跑来找你喝酒?”

老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你混蛋!梁淑琴呢,你告诉我,梁淑琴呢?!”

老马有些发愣,说话都结巴起来:“梁、梁淑琴怎、怎么啦?”

老袁说:“老马,你是怎么照顾梁淑琴的?你答應过我会照顾好梁淑琴的,可梁淑琴现在在哪儿?”

老马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老袁,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大声说:“梁淑琴是我老婆,用得着你管?”

老袁伸手抓住了老马的衣领,老马也不含糊,同样伸手揪住了老袁的衣领。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眼睛里都在往外冒火。

老马说:“你想干架?”

老袁说:“对,我想干架。”

老马说:“我怕你?”

老袁说:“我怕你?”

老马说:“要干出去干。”

老袁说:“出去就出去。”

两人来到院子里。院子地上平坦、宽敞,没有东西碍事。

两人瞪眼看着对方,谁都不肯服软。

老袁一老拳捣在老马的胸口上:“我叫你骗我!”

老马立刻还以颜色,也给了老袁一拳头:“我叫你骗我!”

老袁又捣出一拳:“狗日的,叫你不拿我当兄弟!”

老马再还过去一拳:“狗日的,你才不拿我当兄弟!”

老袁抓住老马的胳膊,老马也抓住老袁的胳膊,两人抱在一起摔起了跤,摇来晃去,就像两头狗熊打架。老袁一个不小心,被老马撂倒,老马也同时倒在地上,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一会儿我压在你身上,一会儿你压在我身上,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谁也占不了绝对上风,滚了半天,分不出个胜负。忽然之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仰面躺在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

老袁说:“你真是老了,打不过我了。”

老马说:“不是年轻时候了,年轻时哪回摔跤你赢过我?”

老袁说:“现在咱俩打成平手了。”

老马的个头比老袁稍矮一点儿,但老马身体强壮似牤牛;老袁个头比老马高点儿,但他长得比较细瘦,力气反倒比老马稍逊一筹。年轻时两人摔跤,每次都是老马把老袁摔趴下,老袁一直不服气。

老马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梁淑琴不在了的?”

老袁说:“学生快放暑假的时候,听你们村的人说的,那会儿你嫂子正躺在医院里,过了没多少日子,她也走了。”

老马说:“春天的时候,梁淑琴脑出血,救过来了,落了个半身不遂。后来又发作了一次,就没救过来。”

老袁说:“你嫂子去世的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梁淑琴刚走了,你心里肯定难受,要是再知道你嫂子也没了,那你……所以,我就想着等以后再说吧。”

“兄弟!”老马说。

“兄弟!”老袁说。

老马握住了老袁的手,老袁也握紧了老马的手。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拍打身上的尘土,再互相搀扶着回到屋里,重新在桌前坐定。

老马端起酒杯说:“日子还得过下去。”

老袁说:“那是。”

两人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我该回去了。”老马起身。

“回去干啥?又没人在家等你。”老袁说。

“梁淑琴等着我呢,”老马说,“我出来的时候跟她说了,我不能在外边待时间长了,我得回家陪她。”

老袁沉默一下说:“喝了这么多酒,你开三轮车能行吗?”

老马晃晃脑袋说:“这酒也不知道喝哪儿去了,越喝越清醒。”

老马往外走,果然脚步不打晃。

老袁送老马到大街上,看着老马开着三轮车跑远了。

老袁猛然想起老婆的遗照,他想,不能把老婆的遗照丢在床头柜上,得赶紧挂在墙上,跟原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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