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金
2022-05-30廉世广
廉世广
门口来了一群狼
宋老大当年只身一人闯关东,来到北大荒时,只有天苍苍野茫茫。后来和山东老乡们一道,点燃荒火,赶走獐狍、野鹿和狼群,搭起窝棚,开荒,种地,扎下根来。再后来,宋老大娶了当地的满族姑娘索日琴,成了家。一间半草房,一个篱笆院子,被那个满族女人索日琴操持得像模像样。
日子就这样,滚雪球似的,逐渐丰满起来。
一天,一个从漠河老金沟来的淘金汉走进了院子。那是一个火辣辣的中午,宋老大的女人索日琴正撅着肥硕的屁股,在井台上呼隆隆地摇辘轳,饮马。一柳罐拔凉的井水刚升到地面,蓬头垢面的淘金汉子就饿狼似的跑过去,呼哧带喘地抢过来往嘴里灌。索日琴转身在笸箩里抓一把谷糠,撒到柳罐里。淘金汉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噗噗地吹着谷糠,断断续续地把半柳罐凉水喝了进去。淘金汉子说,娘们儿,你的心真狠,一罐凉水都舍不得给我喝!
索日琴斜了他一眼,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一口气喝下去,凉水炸了你的肺!
淘金汉子眨巴眨巴眼睛,嘿嘿笑了,说,原来是个女菩萨啊!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我是被一群狼撵到这里的,畜生们想吃了我!
索日琴笑了,说,撒谎连眼皮都不眨,你看这大天白日的,哪有什么狼?我看你倒像一只狼!索日琴笑出了声。
不信,你看,你看那是什么?淘金汉子指着院外。
透过白花花的阳光,索日琴看到离她家院子十几米远的地方,真的有一群狼,一只,两只,三只,能有十来只吧,都端坐在那里,伸长脖子,张着嘴,吐着紫红的舌头,朝着院子“狼”视眈眈。
淘金汉子说,我也走不动了,就让我在你这一亩三分宝地上借宿半天一宿,明天一早,我便赶路。我要回山东老家,见俺娘去!
索日琴把淘金汉子带到西屋,让他住下了。临转身,淘金汉子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索日琴瞪他一眼,说,你是在作死吧?!
不想,那淘金汉子得寸进尺,回手抱住索日琴,死死地把她压在土炕上。不一会儿,用来搭炕的几块被烟火熏得发酥的土坯碎了,土炕塌下一个坑。
傍晚时分,宋老大扛着锄头回来了。看到西屋炕上睡着一个大男人,心里老大不高兴。索日琴问,你没碰到狼吗?
宋老大白了她一眼,说,我看你像个狼。
索日琴跑出去,往院外看,哪有狼,连条狗都没有。
索日琴折回身,回到屋里,把事情的一来二去跟宋老大说了。宋老大的脸上仍不见一丝乐模样。索日琴嘟囔着,说,还老爷们儿呢,心眼儿也就针鼻儿那么大,都赶不上老娘们儿!
宋老大还是不说话,直到索日琴做好了饭,才向西屋努努嘴,说,叫起来一起吃吧。
淘金汉子睡得死沉,呼噜声惊天动地。索日琴扒拉了他两下,没动。再扒拉,还是不动。宋老大说,就让他睡吧,饿了,他自个儿就会过来找食吃。
这天晚上,宋老大抱着女人往死里折腾,折腾完了也不松手,生怕一松手,女人就会让狼叼去。
天,好不容易亮了。
一大早,索日琴就起来做好饭菜,去叫淘金汉子吃饭。昨夜还鼾声震天的淘金汉子此时却无声无息。索日琴感到奇怪,伸手摸了一下,发现他的身体已经硬了,细摸,已没有一丝热气。
宋老大见淘金汉子没了气,慌了手脚,一再埋怨老婆子,不该冒冒失失地收留一个陌生人。倒是索日琴异常的镇定,她把淘金汉子的身子翻过来,在死人的身上摸索。在腰间,发现了一袋硬硬的东西,打开看,索日琴感到一阵晕眩,那是一袋金疙瘩!
宋老大更慌张了,说不清了,说不清了,人家会说咱图财害命的!
索日琴瞪了宋老大一眼,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有啥说不清的?赶紧,趁早上没人,把死人埋了吧!
把死人装到麻袋里,拖拖拽拽地出了院子。这时,太阳刚刚冒红,几户人家的草房上正飘着一缕缕炊烟。他们刚走出十几米远,索日琴昨天看到的那群狼又出现了。
狼和宋老大他们同时停下,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峙。
宋老大又慌了。索日琴说,把麻袋扔了,我们往回走。
他们扔下麻袋,急匆匆地走开。
狼们扑到麻袋上,撕开,开始了丰美的早餐。不一会儿,那个健壮的淘金汉子,就被几只狼吞进肚子里了。
回到屋里,索日琴掂量著那袋金疙瘩,自言自语道,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还是狼送给我们的?是福还是祸?
宋老大望着老婆子,一头雾水。
没有狼的日子
在宋老大居住的那个小屯子里,似乎没人知道屯子里曾来过一群狼,也没人知道那个被狼撵到宋老大家然后又被狼吃掉的淘金汉子,当然,他们更不知道这个淘金汉子给这个家庭留下了一袋金疙瘩。人们所知道的,就是在这之后不久,索日琴怀孕了。宋老大自然高兴,他和索日琴结婚多年,像伺候他那一垧多开荒地一样,没少在她身上耕耘,可庄稼一茬茬长起来了,老婆的肚子却没有一点起色。这回,可算是时来运转了。只有索日琴的心里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她拿不准,那孩子到底是淘金汉子的种还是他宋老大的骨血。但不管怎么样,孩子就像熟了就要落地的倭瓜一样,还是如期降临了。
孩子生下来就没头发,一根都没有。长大了也没有,大伙叫他宋秃子,名副其实。
宋秃子从小就不喜欢种地。爹妈种地的时候带上他,人家的孩子都欢欢喜喜地在地里玩耍,他可倒好,一到地里就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把小脸弄得像花狗腚一样。爹妈没工夫管他,他哭累了就趴在地垄沟里睡觉。那天他一觉醒来,发现身下有两只老鼠贴着他,正睡得香甜。宋秃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兴奋地伸出小手,去抓老鼠的尾巴。受了惊的老鼠猛地回头,咬了他一口。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宋秃子甩了一下手,继续去抓老鼠,老鼠仓皇逃窜,宋秃子在后面穷追不舍。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天空中突然飞来一只老鹞鹰,几乎呈直线地向下俯冲,两只爪子像两只手,一手一只,把两只老鼠抓了起来,然后便向远处飞去。宋秃子愣了一下,随后便光着脚丫子,疯了似的向老鹞鹰追去。当时,正在田地里耕作的村民们都目睹了这一幕。老鹞鹰飞过一条小河,宋秃子便游过这条小河;老鹞鹰落到河对岸的一棵大杨树上,宋秃子便爬上这棵大杨树。慌乱中,一只老鼠从老鹞鹰的爪子上脱落,正好被宋秃子逮住。他把老鼠撕成肉条,一口一口地吃掉,那样子看上去很香甜、很满足。
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啊!人们都感叹着。
这个宋秃子就这样长大了。
对于那个淘金汉子留下的一袋金疙瘩,这些年索日琴一直藏在地窖里没动。索日琴和宋老大商量过,等孩子长大了,给他置办一些田地,讓他的生活能有依靠。可是,眼看着宋秃子不是种地的料,该给他另谋营生了。两口子想来想去,决定买房、建仓、开粮号。
就这样,天赐金粮号红红火火地开起来了,收粮卖粮,方圆几十里第一家。虽然宋秃子对粮号的生意也不是很感兴趣,但有父母的帮持,生意还不错。年底一算账,比种地要多挣好几倍的钱。索日琴不禁心里欢喜,想,看来老天赐给我们的金子就是用来开粮号的啊。
天赐金粮号开了整三年,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远近闻名。这期间,宋秃子娶了屯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李翠兰,第二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一生下来,索日琴就急着看他的小脑瓜,看过之后大喊,孩子有头发,孩子有头发。可不是吗,孩子的头发油黑锃亮,还有些自来卷儿。这下,别人不会喊他小宋秃子了。
眼看着老宋家的小日子像盆火似的越过越旺,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那年年根儿,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宋老大家里来了一伙砸古丁的强人(胡子、土匪),将宋老大绑了票。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屯子被大雪围着,成了白色的雪堡。宋老大赶着狗爬犁上山捡柴火,准备过年,就被那伙人码了溜子(跟踪上了)。
一串脚印从山上蜿蜒下来,砸古丁的捎信,让他家凑一袋金子,背上山,换人,回家过年。不然,一个礼拜内,撕票,明年的这一天,过周年。
都慌了,只有索日琴不慌。索日琴叹口气,想,命里有来终归有,命里无来别强求。这粮号本来就是那一袋金子置办来的,那袋金子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大不了再将粮号卖掉,就当从未有过。拿了人家的,迟早要还的。
也就几天的工夫,索日琴就把粮号兑了。她让宋秃子背着金子上山,把宋老大领回来。
上山,走雪路,是宋秃子的长项。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就来到约定的地点。正左顾右盼,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皮毛的家伙,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一下子将他扑倒。他的脸深深地扎到雪壳子里,雪从后脖颈子灌进去,拔凉拔凉的,随后又感到一热,他便失去了知觉。
前些日子还在粮号里倒粮,脖领子里残存着一些粮食。由于大雪封山,饿得吱吱乱叫的山雀发现了宝贝,呼啦啦飞来一群,啄食他衣领子里的米粒。早晨吃完饭,还没来得及剔牙,夹在牙缝子里的一叶酸菜也被一只鸟啄去了。
宋秃子就是在山雀们的啄食中醒来的。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山雀们呼啦一下飞上光秃秃的树枝,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
醒来的宋秃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望着寒冷而空洞的天空,心里想着,完了完了,人没赎回来,金子却不见了。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不想起来了,永远也不想起来了。
这时,他听到旁边有吭哧吭哧的声音,而且越来越急促。他打了一个激灵,心想,是不是遇到熊瞎子了?他爬起来,朝旁边望去,哪有什么熊瞎子,是他爹宋老大,双手被捆着,眼睛被蒙着,嘴里塞着一条脏毛巾,吭哧吭哧地蹬着一双小短腿。
他跑过去把宋老大松了绑,宋老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帮砸古丁的还算讲究,拿走了金子,放回了宋老大。
宋秃子领着父亲在雪壳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雪很深,没过膝盖,有的地方齐腰深。爷儿俩也不说话,默默地往前趟,走走停停,十分艰难。
在一个雪窝子里,宋老大躺下来,宋秃子也跟着躺下来。
咋的了,走不动了?宋秃子问。
裤兜子里都抓蛤蟆了。宋老大说。
这些日子吃得咋样?
吃得不差。
有狍子肉吗?
有,还有野猪肉、黑瞎子肉,肉是不缺。
那缺啥,缺娘们儿?
操你妈,咋跟你爹说话?!
宋秃子歪着嘴乐。
两人歇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突然,宋秃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他爬起来,发现是个硬邦邦的长东西。
啥东西?宋老大问。
枪,是杆枪!宋秃子有些兴奋。
扔了它!宋老大说。宋老大的脸铁青。
宋秃子不出声,像得了宝贝似的,双手抱着枪,始终没有扔。
狼啊狼,你在哪旮旯藏
宋老大从山上回来,得了场大病。一个开得红红火火的粮号,差不多日进斗金,可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他心里拐不过弯来,更心疼那些金子,整天望着山那边发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东北人猫冬,没啥事干,宋秃子就把那杆生了锈的枪翻了出来。细看,是把火铳。
宋秃子把枪上的铁锈擦掉,装上火药,扣上炮子,推门来到当院。他看到院子里苞米秸垛子上落着黑乎乎的一层麻雀,举起火铳,呼嗵就是一下子。这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把老宋家的窗户纸震裂了一个大口子。此时的索日琴已变成了老宋太太,正坐在泥火盆旁烤火,这一声枪响差点把她震到炕下去。齁齁巴巴咳嗽了老半天,还没缓过气来,宋秃子把半面袋子麻雀拎了进来。
宋秃子说,老太太,快别齁巴了,天天领着孙子烧家雀吃吧!
宋秃子天生会打枪,不用瞄,一打一个准。老宋太太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从那一年开始,宋秃子成了猎人。打狍子、狐狸、野猪、黑瞎子、狼这些走兽,必须用枪。狍子傻,野猪凶,黑瞎子猛,狐狸狡猾,可是这些都逃不过他的枪口。宋秃子觉得,所有动物中最难对付的,是狼,或者说,是狼身上的那种不依不饶、不屈不挠的劲儿。与这样的对手较量,就像喝60度的二锅头,那才有劲,过瘾。至于对付那些山兔之类的小动物,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比如对付野鸡,就不用枪了,把黄豆粒打个眼儿,里面下上毒药,制成药鸡豆子,往山边子的雪地里一撒,等着就行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野鸡吃了药鸡豆子,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蹬腿了。捋着野鸡留在雪地上的脚溜子,就像夏天在西瓜地里捡西瓜一样,不一会儿,背袋里就装满了野鸡。毛色朴素的,是母野鸡,异常艳丽的,是公野鸡。动物界,都是雄性的漂亮,雌性的普通,和人类正好相反。
宋秃子对动物狠,对他妈老宋太太却十分孝顺。为了给老太太治齁巴病,宋秃子没少淘登(寻找)偏方。有說用熊胆的,他就把熊胆挖出来,晾干,给老太太泡酒喝;有说野鸡胗好使的,他就把野鸡胗焙了,和蜂蜜,让老太太尝。效果都不大。春天时上山,采下莝草芽,晾干,冲水喝,最好使。每次老宋太太犯病,都冲莝草芽喝。在宋秃子家里,只有两样东西他亲自保管,一样是药鸡豆子,一样是老宋太太的莝草芽。这两样东西都放在门檐子上面,一个靠左边,一个靠右边。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刚停,宋秃子就迫不及待地进山了,他要去追那只已追了三年的母狼。作为猎人,能和对手周旋三年,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白毛风把山里刮得雾茫茫一片。母狼身上齐刷刷竖起的狼毫像青色的火苗,在风雪中闪烁。宋秃子紧盯着对手不放,一直把母狼逼到棺材砬子山顶。眼看前面已无路可走,母狼毅然转过头,用那种让人看了心痛的目光看着宋秃子。不是仇视,不是怨恨,也不是乞怜,也不是哀求,那目光让宋秃子的心呼扇了一下。母狼先是把嘴插进雪壳子,呜呜低鸣,然后,仰起脖子,发出瘆人的嗥叫。
宋秃子丝毫不为之动摇,毅然举起了枪。恍惚中,母狼变成了他母亲老宋太太,似乎在向他说着什么。宋秃子放下枪,晃晃脑袋,擦擦眼睛,再看,哪有老宋太太,还是那只母狼!
宋秃子一闭眼睛,毅然扣动了扳机。呼嗵一声,前面升起一团黑烟。母狼不见了。
与此同时,宋秃子家里,正坐在炕上抱着火盆烤火的老宋太太,扑通一声,一个跟头折到地下,口吐白沫,人事不醒。宋秃子媳妇,也就是那个李翠兰,从外屋跑进来,看到老宋太太在地上抽搐,顿时慌了手脚,她突然想起,每次老太太犯病,宋秃子都是伸手到门檐子上面摸药。于是她跑过去,翘起脚,慌里慌张地把手伸到门檐子上面,果然有一包药。她赶紧打开,抓出几粒塞到老太太嘴里,用水灌了进去。药喝进去不一会儿,老宋太太,那个当年的女中英豪索日琴便七窍出血,腿一蹬,没气儿了。
李翠兰一屁股坐到地上,狼一样嚎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宋秃子回来了。一进院子,他就听到了老婆的哭声。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坐到门槛子上,一声不响。
是药鸡豆子药死了妈!宋秃子想哭,又想笑。他笑自己,这辈子不知药死了多少野鸡,最后却药死了亲娘,是她最孝顺的儿媳妇给药死的!
他站起来,禁不住仰天大笑,抡起那条火铳,咔嚓一声摔在院子里那块用来晾晒兽皮的大石头上。木质的枪托被摔得粉碎,木屑纷纷飘飞起来,越飘越大,最后变成一群白色的鸟,向他身后的大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