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
2022-05-30周福泉
周福泉
1
过了雨水是惊蛰,范老师对这个节令有深刻的印象。
这些日子,范老师频繁去铁西市场购买祭祀用品。摊位上摆放着各种样式的火纸,还有成捆的冥国纸币。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时,烧的是黄表纸,竹浆添加了姜黄粉,那种纸稀罕。他挨个摊位询问,大多数是本地秸秆浆的土纸,即使加足料,也达不到那种效果。他在市场转了个遍,终于在一家店里找到了。店主看他衣着打扮不俗,问,老哥,双亲单亲?他说,单亲。店主递过一刀火纸。他说,再给一刀。店主不解地看他一眼,又递一刀。他满意地笑了,这趟没白跑。
回到小区,他上楼拿铁戳、木槌下来,找块平地铺开火纸,把铁戳按在纸上,拿起木槌,深一槌浅一槌地敲打。那动静如同铁匠铺里打铁的节奏,抑扬顿挫。纸上打出的铜钱印花,像小学生本子上的田字格,干净整齐。
正午的阳光上了温度,几位老人在小区花园里晒暖下棋。见范老师在楼下闷头打纸,有人打招呼,老范,忙完了?过来杀两盘。
范老师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范老师感到身子乏了,起身直起腰杆,伸开双臂活动筋骨。他伸手取茶杯,发觉忘记带下楼了,抬头朝楼上喊,老李,茶杯!他猛然住了嘴,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着,双手合十揉搓。
他的叫声惊动了下棋的人,目光转过去,见范老师面色沉重,一截朽木似的立在那里,他们长叹了口气,继续下棋。
以往范老师在阳台上收拾花草,口渴了,张嘴喊,老李,茶杯!老伴端着茶水递过来;在小区树阴里下棋,朝楼上高喊一声,老伴提个茶杯就下楼;桌上饭菜摆好,老伴喊,老范,吃饭了!他从书房出来,拿起筷子就吃。
范老师仰望小区里的一栋栋高楼,感到很压抑。太阳在楼的那一面,他在楼的背影里。他坐在马扎上,感觉身子阴凉,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盯着火纸发呆。那神态像骑车去钓鱼的路上,链条突然滑落,搁在了半道。对老伴的依赖,已形成惯性。
范老师这个人,怎么说呢,市教育局退休干部,虽说是局里的业务骨干,多才多艺,可跟“浪漫”两字不沾边,更不迷信牛鬼蛇神,成了年迈的老头后,倒是变得有些偏执。
儿子提着公文包过来,老远看见父亲疲惫的样子,责备说,爸,有完没完呀,家里成山了。范老师慌忙收拾火纸和工具,塞进塑料袋,嘿嘿笑着说,闲着没事嘛,活动下身子骨。说着,拎起袋子,犯错似的跟着儿子,一脸茫然地上了楼。
送走母亲的那天晚上,天空飘起大雪,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儿子见父亲也是这样一脸茫然。他说,爸,搬到我这里住吧,早晚有人说说话。范老师说,能跑能颠的,就不麻烦你们了。
你这话说得,跟外人似的。我还不是我妈和你手心捧大的?你老了,该我们照顾你了。儿子现在是单位二把手,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局长到了退休年龄,都说他可能顶上去,忙起来更是没黑没白。他看到父亲内心的脆弱,话说得很恳切。
范老师没接他话茬,心里暗自琢磨,从“我妈和你”这话里,体味出这个“你”是硬加进去的。虽然儿子话里没别的意思,但以前进了家门从不关心爸在干吗,说明儿子情感上跟他还是有距离的。
这事当然不能怨范老师,他工作忙,三天两头难得见上一面。从小学到高中,都是老伴照顾儿子吃喝拉撒睡。那时,范老师凭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一路从小学调中学,从中学调机关。几年下来,成了局里“一支笔”,总结材料、发言材料、調研材料,哪样也离不开他。老局长高升,临走往上推他。新局长来了,又留下他写材料,并给予安慰,好好写,重要位置给你留着呢。结果换了三任局长,他还是个借调人员。后来手续过来了,却过了提拔年龄,直到在办公室主任岗位上退休,他还是股级干部。
儿子的升迁问题,范老师本来没看得太重。他是官场上走过来的,祖辈农民,混个公家饭碗,也算烧高香了。他一辈子唯唯诺诺,没混出门道,原不想让儿子再走他的老路,可儿子大学毕业考上选调生进了政府部门,这些年靠真刀真枪硬拼,三十出头走上领导岗位,仅副职就干了五六年,实属不易。
老伴的去世,对范老师打击很大。虽说人老了,一切看得淡了,可他有他的小九九,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儿子走到这步不容易,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不能给他添乱子。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规定。
范老师沉默下来,对着桌上一副空碗筷出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况且,家里一物一件都是老伴布置的。再说了,哪天老伴想回家坐坐,找不到他怎么办?他说,给我些时间,我考虑一下。
不要考虑了,这事我说了算。记住啊,伙食费还要秋后算账的。儿子郑重其事地说。
范老师笑了,爽快地答应,好呀,竟然惦记起老子的退休金了。好在他住的离儿子家不远,除了三餐在那待一会儿,晚上他仍然回自己房子里。
春节放假七天,儿子儿媳哪都没去,天天待在父亲家里,试图找回从前过年的氛围。范老师一直没注意原来儿子会做家务,打扫卫生、炖煮洗刷的身影,很像老伴。有时看得痴迷,碰上儿子的目光,便慌忙躲避起来。星期六或星期天,儿子一家子拎着吃的喝的来到他的住处,孙男娣女聚在一起,不同分贝的吵闹声,搅得屋里其乐融融,也就有了家的感觉。
有时,儿子建议,老爷子,出去转转吧。他说,去哪里?儿子说,你是一把手,你拍板。他说,好,那就去东山里吧。他们来到羊望镇,儿孙们在山坡上赏花摘果,忙得不亦乐乎。他独自站在半山腰,俯视脚下散落的村庄,黯然出神。那个样子不像观山望水的老人,仿佛当年讲台上的先生。儿子心里一颤,后悔带他来这里。
2
晚饭后,范老师出了儿子家门,顺着沿河路,散着步,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自己家里。进了门就窝在沙发上,除了起身倒杯水,去趟卫生间,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两眼迷离盯在电视上。他再次续水的时候,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好指在十点上。电视在播放新闻联播,他换个台,还是新闻联播,便把遥控器扔在茶几上。
实际上,一晚上播放的节目,根本就没入他的脑子。
范老师关掉电视,起身去卫生间洗漱。这时,他听到啪啪的敲门声,是儿子还是邻居?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急忙过去开门,门外漆黑一片。他问了声,谁呀?门上方感应灯亮了,楼道空无一人。心想,还没到老眼昏花,耳朵就不灵了?他摇摇头,随手关上门,看茶几上还有半杯白开水,端起来一气喝下。范老师有个习惯,晚饭后不喝茶水,否则一夜难眠。
范老师以往生活如挂钟一样规律。这个点,老伴递盆热水,先洗脸后洗脚,洗漱完刚好十点,上床倒头就睡着了。现在,他从卫生间出来,像喝足了浓茶水,头脑异常清醒。最近一段时间,越到夜晚越精神,失眠问题折腾得他很烦恼。他拉开茶几抽屉,左右翻腾。平时降压药、降脂药、感冒药都放在这里,那个米黄色小药瓶哪去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瓶安定让儿子藏起来了。儿子不止一次说过,长期服用会产生药物依赖,对身体有副作用。
范老师在橱子里找出半瓶白酒,倒了小半杯,也就一两多,站着一口口抿下,像喝白开水,两眼对着挂钟发愣。关掉客厅的灯,回到卧室。窗外月光淡柔,如流水般清凉。他坐在床沿上,回味刚才是有人敲门,还是耳朵出现了错觉。没多久,睡意慢慢滋生,他躺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这是他总结的催眠术,儿子不知道。
天亮起床,出门散步,顺便去儿子家报个到,这是范老师每天都要遵循的程序,除非刮风下雨等不可抗拒的因素出现。
以前,他和老伴出门遛弯,都要跟楼下邻居闲聊几句,扯些家长里短。现在,范老师在楼下遇到早起的邻居,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他们话语里过分客气,似乎有一种怜悯的味道;街上遇到老同事,人家总要安慰一句,人走如灯灭,要想开;荆泉河岸碰到钓友,刚要打问上钓状况,他们放下竿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人都有走的一天,节哀顺变。起先他还点头回应,后来连应有的寒暄也省略了,呆呆地听他们絮叨。
从此,范老师落下一个习惯,出门绕个弯,走后面的消防通道。路上躲着人走,见到熟人老远就低下头,人家走远了,他会回过头来,看人家是不是在瞅他。他也不再去人多的地方下棋,把渔具收纳起来,放进储藏室。
儿子见父亲长时间不下楼,经常对着阳台上的两盆梅花桩发愣,说,要找点爱好,脑子要不会捂出问题的。他去文体店买来毛笔、宣纸,躲在楼上写正楷,练小草。开始一天写两张宣纸,字写得有板有眼,后来写着写着,手开始发抖,握不住笔。他是有底子的,年轻时经常写宣传标语,邻家有喜事也常找他写对联,手怎么就生疏了呢?他心里生起烦恼,放下笔,在屋里转来转去。
阳台上的梅花桩叶子蔫了,他来回接水浇水,忙出一头细汗。他坐下环视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摆设原封不动,只是墙上没了老伴的照片,他知道是儿子收起来了。其实,儿子根本没必要这样做,老伴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比照片还清晰。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梨木梳子,在手里轻轻擦拭。
刚退休那年,儿子说,忙了大半辈子,现在空闲了,出去放松一下吧。范老师带着老伴去了杭州,在法镜寺附近的一个店铺,老伴看到柜台里摆放着很多精致的木梳,似一件件艺术品。一位年轻店主介绍,她祖辈专做梨木梳子,这种梳子不但有活血健脑的作用,还有白头偕老的寓意。他看了老伴一眼,会心地笑了。老伴说,你选个吧。他拿了一把刻着“梅兰竹菊”字样的,她拿了一把刻着“三生三世”字样的。老伴这把梳子珍藏了十几年,他的那把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老伴住院期间,范老师一直陪着她,累了就歪在病床上打个盹。老伴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说,你不能天天这样,累坏身子划不来的。他開玩笑说,那就陪你一块儿走,省心。老伴抬手就打他一个嘴巴。他笑着掏出这把梨木梳子,轻轻地给她梳理头发。老伴闭着眼,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有一天,范老师握着老伴的手,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老伴忽然泣不成声,孩子似的哭了。他问,怎么了?老伴抹着眼泪说,没怎么。他说,咱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话不能说。老伴想了半天说,老范,你说人世间有三生三世吗?他说,有。老伴叹了口气说,跟你这几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了。范老师沉默了,在法镜寺那块三生石前,老伴也这么说过。
老范,以后出门要带个茶杯,省得让人叫来叫去,钓鱼、下棋到点回家吃饭,别老是让人催魂似的催。老伴顿了一下,眼泪流出来,语气有些微弱,你说你这个人呀,什么事都指望我,我死了,你指望谁呢?
范老师默默点下头,又摇下头。他走进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眼窝里挂满泪水。那时,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也是对老伴的庄严承诺。他洗了把脸,出来给老伴擦完眼泪,微笑着说,放心吧,咱都不死,我会一直陪着你。
老伴走的时候,就躺在他怀里。他看手表,刚好夜晚十二点十分。
3
到羊望镇看一看,范老师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刚退休不久,他说,去羊望小学看看吧。老伴点点头。他们骑上自行车,来到二十里外的东山里。他们在郭河岸边停下来,聆听潺潺流水声,远远看着那个四合院,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便折返了。他们没有打扰那个陈旧的校园。
这天中午,儿子没回家吃饭,范老师对儿媳说去公园散散步,出门不远就上了303路公交车。车上人很多,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让座,范老师朝他笑了笑,大声说谢谢。老伴在的时候,他不坐公交车,出远门骑老式永久牌自行车。去东郭水库钓鱼,二十里地,骑上车就走,他没觉得自己老。今天,背靠在座椅上,没多久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人不服老不行啊。
公交车离开嘈杂的城区,范老师鼾声响起来。他最近有些累,不是身体,是心。汽车一个颠簸,他醒了,抬头一看,到了羊望镇公园广场,映入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根高高旗杆上的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他的心突然抖动起来。
在镇政府站下了车。虽说气温回暖,山里的风还是很凉,范老师两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来到公园广场。这里以前是个沙土地面的广场,每月放一次露天电影,公社有大型动员活动,也在这里举行,他经常被抽来刷写宣传标语。现在地面硬化了,栽满高大的国槐、大叶女贞树,还有低矮的紫薇、冬青,成了休闲娱乐的场所。旗杆还立在广场中央,笔直的不锈钢管取代了涂刷枣红色防锈漆的铁管。他脸色凝重,手扶着高高的旗杆,两臂微微颤抖,如惊蛰时节万物破土般激动。
往左不到一里路就是羊望小学。田野间突兀地出现几座海拔不高的山,树木还没冒芽,郭河水已断流,河床长满枯草。羊望小学依山而建,就在前面不远的村庄附近。
范老师没有看风景的闲情,沿着郭河往上走。年轻时候,他曾坐在河边钓鱼,目光远视前方,心里装满期盼,像刚播完种的农民,等待秋后的收获。
那年秋天,羊望小学分来三个老师,一位男老师范子青,两位女老师李腊梅和张素霞。学校不大,四排青砖红瓦房,前三排是教室,后排是教师办公室和宿舍。两位女教师喜欢去范子青宿舍,还总是说他窗前太空荡了。他去山坡上移栽了几棵梅花桩,嬉笑着说,待到山花烂漫时,谁在丛中笑?
山坡上梅花盛开了。范子青在河边钓鱼,有鱼上钩,却提了个空竿。他伸手去拿鱼饵,有人递过来,是李腊梅。她微笑着,脸庞像滴水的梅花。他朝她笑笑,继续甩竿。腊梅坐在一边,两手托腮盯他入神。晚上听到有人敲门,范子青知道是李腊梅来看他练书法。张素霞之前也常来他宿舍凑热闹,后来,来得少了。
那年夏天一个傍晚,范子青在河边垂钓,突然间,电闪雷鸣,大雨像学生百米赛跑,说到就到了。他撒腿往学校跑,河水漫上来,辨不清脚下道路。他一脚踩空,重重摔倒在河边,头和石头撞在一起。他眼前闪现一片红光,便昏厥过去。
他醒来,已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张素霞端来一杯热水说,你命真大,不,是命真好,要不是腊梅赶去找你,把你背到医院,你早见东海龙王了。范子青起身,头像要炸裂一样,急忙问,腊梅在哪?张素霞说,在隔壁病房打吊瓶呢,哼,我也就丫鬟的命。
老哥,走转向了?有人跟范老师打招呼。
他熟悉这种腔调,是附近老乡。他想,真是大白天见鬼了,从看到公园广场那面红旗,他就走神,走了一个挺漫长的神。老乡的问候把他的魂拉回来,这个地方是熟悉的,怎么就迷路了呢。
他转身一看,见到说话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说,是啊,怎么迷路了呢?
中年男人很热情,问,看你站这里老大会儿了,走亲戚?范老师说,你说怪不,找不着家了,记得羊望小学就在这呀,那条冬夏不断水的郭河呢?中年人说,你说的那个学校早跟镇中心小学合并了,郭河在那边,爬过高坡就是,淹在凤凰湖底啦。
范老师道了声感谢,顺着中年人指的方向爬上坡,眼前立刻出现一片宽阔的大湖。阳光下,湖面上浮光跃金,波光粼粼,令人目眩。电视新闻里说过,这是南水北调开挖的一个蓄水中转库,当地政府给它取名凤凰湖。
魂牵梦绕的四合院消失了,山坡盛开的梅花林不见了。范老师很茫然,大老远赶来就为了这个大湖?前后来了两次,为什么没有走进那个校园呢?
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和解释,范老师心里很惶恐。
4
回到市区,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范老师在公交车上走了神,竟然坐车走了个来回。要不是路上儿子打来电话,他可能坐到末班车进站了。
城区华灯闪亮,高楼大厦呈现迷离轮廓。荆泉大道上,出租车匆匆驶过。他想,这些司机真是没脑子,跑这么快干吗?难道跟我一样,也是个不知方向的游魂?
坐电梯上来,楼道里黑乎乎的,他大声咳嗽,感应灯亮了。以前他回来晚了,也是这样咳嗽一声,房门吱一声打开,家里瞬间明亮起来。老伴站在门口抱怨,又回来这么晚,什么时候不让人操心?现在,楼道里空寂无人,他的影子躺在地上不动。
范老师掏钥匙开门,打开客厅的灯。感觉自己在晃动,像站在充满氦气的大气球里,上下飘忽。他倒杯白开水,坐在沙发上发呆。热气从杯口升起,如山间晨雾弥漫。他注视着自己的脚尖,眼里潮湿模糊了。
有人敲门,范老师揉了揉眼睛,过去打开房门。儿子快步进来。他把茶杯放在桌上,不敢直视儿子。儿子中午有应酬,妻子焦急地给他打电话,说爸没回家吃饭,打电话不接。儿子连打三次,终于联络上他。看父亲唯唯诺诺的样子,儿子心软下来,问,还没吃饭吧?他撒了个谎说,吃了,在你张叔家下了几盘棋。电话里不是说了吗,以后有事打个招呼,都忙得要命,你……儿子没再说下去。
范老师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笑了笑说,好,以后注意。
见父亲这个样子,儿子心里有些酸涩。父子扯了一些闲话。儿子见客厅摆布还算整洁,进卧室打开灯,出来也没说什么,把刚才说的话拣出重点,又重复一遍。临走又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眼里虚飘的东西越来越多。
送走儿子,范老师连打几个喷嚏,他冲了两包感冒颗粒喝下。看时间还早,打开电视,选个抗日神剧,在砰砰啪啪的枪炮声中打起盹来。蒙眬中,又有人敲门,是老伴,轻轻走进来。他慌忙起身迎接,眼里满是无奈和哀伤。老伴说,老范,你瘦了。他说,没胃口呀。老伴说,跟我走吧,我给你做清蒸鲤鱼,养养身子。范老师精神抖擞,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刚走几步,一脚踏空,从高高的楼顶上掉下来。
范老师一个激灵醒了,吓出一身冷汗。他最近老是合上眼就梦见老伴,就连平时走路,迎面走过一个人,不论男女,他都要回头,认为那是老伴擦肩而过。
父亲又一次不规律地外出,使儿子越发担忧起来。上次他吃完早点,说约了人去钓鱼,眼看雪越下越大,到饭点还没回来,儿子打了几遍电话都没有人接。下午上班路上,在荆泉河边的一个僻静之处,有个老人独自坐在那钓鱼,如一尊雪雕。他下意识地停下车,走近一看,果然是父亲。只见他坐在马扎上,举竿的手瑟瑟发抖,两眼痴痴地凝视对岸,好像不知天气变化。
儿子感觉父亲心理上出了问题,上网一查,恐慌起来。网上说,这种精神恍惚,是抑郁症的前兆,易走极端,比如跳河、跳楼。他为什么走这条路呢?网上没说,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儿子越想越害怕,趁单位定期体检,带父亲做了个全面检查。一套程序下来,除了血压、血脂高一点,身体其他零部件比他都好。事后,他和神經内科大夫沟通,大夫说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丢三落四也算正常,要注意生活节奏和规律。
儿子不再像以前那样逼他去散步、哄他去下棋,更不敢劝他去钓鱼。每天定时给他打电话。老爸,中午吃排骨吧,附近菜市场有;家里卫生纸没了,麻烦你跑一趟……儿媳特意在小区北门的一个奶吧订购了牛奶,每天上午十一点准时取奶。
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范老师要干的事一个接一个。他给儿媳诉苦,这不是强迫我给你们打短工吗?回家还要看他脸色。孙子笑着说,我爸就是当代黄世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要有反抗。说归说,看儿子厨房里忙不过来,他就主动去打打下手,做事有了条理,不再心不在焉。
这天中午,范老师去取牛奶,一位老太太也在取牛奶。她满头银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像个文化人。她盯了他很久,上前搭讪,老大哥,跟你打听个人。范老师说,谁呀?老太太说,你认识一个叫范子青的老师吗?他一脸惊讶,说,我就是,你是?老太太兴奋地说,你真是范老师?我是素霞呀,张素霞。他说,你是羊望小学的张老师?
两位老同事惊喜交加,手提奶瓶在路边叙旧。在范老师记忆中,他和李腊梅结婚不久就一同调回市一中,张素霞闪电般地和一位军官结了婚,不久随军去了部队。她的离开没告诉任何人,他和腊梅都是后来听说的。
提起腊梅,张老师惋惜而痛楚。她说,想起羊望镇,真是刻骨铭心。你在家养病期间,腊梅去你宿舍整理,给你洗衣物,大家才明白她喜欢你。那时,腊梅去市教育局的调令已下来,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年轻干部。大家心里虽然认同你俩是天生一对,但对于腊梅这事,谁都没说什么,人往高处走嘛。有天半夜我上厕所,见你房间里灯亮着,以为你上班了,走过去,见是腊梅坐在床上流泪。
范老师仰起头,紧盯树枝上唧喳吵闹的麻雀,公园广场的那面红旗在他心里呼啦啦地飘扬。他病假期满,刚回到学校,有关腊梅的或好或坏的消息灌进耳朵,他就像郭河里一根漂浮的木棒,翻来滚去找不到岸。范老师清楚地记得,那年春天,他被抽调到东郭水库清淤大会战指挥部的时候,正是惊蛰时节,阳气上升,气温回暖,山坡上梅花开得正旺。晚上六点,他在广场刚书写完标语,正在旗杆下闷头徘徊,腊梅气喘吁吁赶来,兴奋地告诉他,申请批下来了,她调回了羊望镇。
范子青老师听了,泣不成声,像个孩子。
5
张老师经常给范老师打电话,说,别整天闷在家里,出去转转吧。这语调很耳熟,像儿子,又像腊梅,他应了下来。街头广场是老年人的天下,张老师跳舞有板有眼。他总是躲得远远的,偷偷观望,欣赏她的舞姿。她一边跳舞一边给他打手势,他笑着摇摇头。他们在一起,大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时间长了,知道张老师也是苦命人。丈夫转业到当地政府任部门负责人,临退休前两年,带队外出考察,路上出车祸去世了。张老师退休后,在杭州帮女儿带孩子。孩子大了,时而回来陪老母亲住一段时间。
星期天,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商量老伴烧“百天”的事。儿子给范老师倒杯酒,范老师抿了一口,笑着直夸好酒。儿媳朝丈夫神秘一笑,转脸问,爸,那个阿姨是谁呀?他严肃地说,哪个阿姨?儿媳说,还有哪个?他说,哦,你妈以前的同事。儿媳说,我看阿姨挺好的。他立刻打断她的话,说,别瞎扯,说正事。儿子端着饭碗,看看媳妇,看看父亲,笑着说,好的,说说正经事。
老伴“百天”祭那天,儿子脸色凝重,跪在坟前上香烧纸。儿媳和几个侄女哭哭啼啼。范老师看纸灰徐徐飘向天空,心里有了许多宽慰。
从墓地回来,已是午饭时间。门里近亲有十几口人,在小区附近一家酒店吃饭。孙子给爷爷倒上酒,范老师双手端起杯子,庄重地往地上浇了半杯,余下的一口喝下。儿子给他夹了块清蒸鲤鱼,他夹起放在另一个空盘里,旁边放着一副碗筷,那是老伴的餐具。他夹了鱼肉放进嘴里,笑着说,这菜好,有你妈做的味道。
儿子看大家尽兴,把椅子往父亲身边一靠,悄悄地说,爸,那事成了,昨天谈话下了文件。儿子一边给父亲倒满酒杯,一边往空盘里夹菜,盘子里快成山了。
有人给他祝贺,老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范老师看了儿子一眼,淡淡地笑了。儿子在家很少谈单位工作上的事,他一直在等儿子欢笑的这一刻。他心里是纠结的,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帮扶他,紧要关头没扯他后腿,让他毫无顾虑地走上新的工作岗位,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现在好了,儿子如了愿,自己没有了顾虑,该履行对老伴许下的诺言了。这个承诺在他心里蓄谋已久,有时压得他简直要窒息,他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于是,他端起酒杯说,我替你妈给你祝贺。大家看他爽快喝下,兴奋得鼓起掌来。
今天祭奠老人,大家都请了假,饭后在家玩起麻将。范老师观望一会儿,无心参与,便下楼去散步。走出不远,他转头望着眼前的高楼发呆。以前老伴问,这城市楼房越建越高,咱住的楼到底有多少层?他拿眼睛数了数,没有数清。后来问儿子,儿子看看高楼,也答不上来。他想,今天看看它到底有多高。
于是,范老师折回身子,回到电梯间,按下最大的数字“32”,他不由得笑了,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个数字呢?电梯嗡嗡往上推,约莫两三分钟,电梯门开了。他顺着楼梯往上爬了十五层台阶。防护门紧闭着,他推门,眼前豁然开朗。
空旷的楼顶上,一阵风吹来,范老师打了个趔趄。他手扶女儿墙,畏缩着往下看。眼下的荆泉公园像一个微缩景观,河岸的柳树已经泛绿,荆河大道上汽车如甲壳虫般涌动,繁华的步行街人如蚁群。他搭手向东望去,蓝天白云下,几座起伏的山包清晰可见,那片晶莹的水面应该是凤凰湖了。一栋栋棕红色楼房排列有序,楼上红旗迎风飘扬,那应该是合并后的羊望小学吧?整齐划一的楼房是新农村整合后的羊望村吗?他定睛寻找那半山坡的梅花林,此时正是含苞待放季节,但看不到了。
在楼上眺望,羊望山竟然近在眼前。范老师心里一阵感叹,这凤凰湖真小,从楼上抬脚就能跨过去。
6
吃过午饭,张老師约范老师在她楼下散步。路旁的杨树冒出嫩黄的芽,到了杨絮盛开的季节。杨絮像雪花般在空中漫不经心地飘卷,有朵在他脸上起舞。他吹了口气,杨絮孤傲地打个旋,轻轻飘去。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低沉哀婉的哀乐声。小区的主干道上,走来一支即将出殡的队伍。
范老师停住脚步,注视路上送葬的人,张老师站在他身后观望。
一排移动的花圈后面,四个年轻人抬出一个黑漆棺材,朝南放在路中央,开始行路祭之礼。葬礼没有农村披麻戴孝的隆重,没有故意撕心裂肺的号哭,后面的女眷哭声倒是连绵不断。孝子四十多岁,头上扣着一顶宽大的白色孝帽,腰间系一条白布条,脚蹬一双白球鞋,在执事的引导下,行了传统礼祭。亲朋好友胸前佩戴一朵白纸花,依次在遗像前三鞠躬。很快,孝子胸前抱着牌位随棺缓行,上了一辆小客车,其他亲朋搀扶着一位号啕大哭的女眷上了一辆大巴。车辆徐徐开出小区大门后,那女眷的哭声还在上空萦绕。
小区渐渐安静下来,除了依然飘扬的杨絮,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范老师脸色沉重,久久凝视空中,目光追寻着飘散的柳絮。张老师说,丧主的儿子是一位领导干部,人很低调,其实,人老了都要走这一步的。范老师点点头说,是啊,我看到结局了。他心里想,从领悟到生存价值那刻起,自己就在这条路上起步了。
老伴“百天”祭不久,儿子晋升了,工作起来更是脚不着地。范老师心想,你小子的坎儿过去了,我的鬼门关还没过呢,我对得起你了,你要理解老子的一片苦心。老伴呀,当年你为我放弃一切,我还有什么不能舍的呢?
范老师一直想告诉张老师,他是李腊梅永远的范子青。
范老师找出梨木梳子,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一生一世还没过完呢,扯什么三生三世呀。他把阳台上的梅花剪了枝条,施肥浇水。看梅花长得根深叶茂,他脸上露出笑容。他对着梨木梳子发誓,改变以前的臭毛病。老伴修剪梅花时只要喊一声,子青,茶杯!他就把茶杯递过去;饭菜做好,他喊一声,腊梅,吃饭了!老伴就过来吃他做的清蒸鲤鱼。
这天夜里,范老师刚睡着没多久,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知道又做噩梦了。他再也无法安睡,打开所有的灯,在屋里踱来踱去,终于找到要干的活,去厨房烧开水。很快,水开了,他盯着噗噗冒热气的壶嘴出神,犹豫了很长时间,没有去关火,直到热水溢灭了燃气。他倒满两个口杯,剩余的水倒进水瓶。他端起一杯洒在地上,另一个杯子放在茶几上。
他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找出一件藏青色西装,穿在身上有些肥大。那是老伴在他七十岁生日时买的。他把梨木梳子放进衣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墙上挂历显示今天是三月五日,正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令——惊蛰。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节令。挂钟刚好指向十二点十分,正是老伴离开的那一刻。
范老师关上门,连咳两声,感应灯亮了。他看了一眼空洞的楼道,一手提茶杯,一手按下电梯蓝色按键。电梯下来,唰地蹿到楼顶。
楼顶上风很大,范老师茫然走上去。今夜没有月亮,大概被云霧遮挡了。错综的楼房耸立在街道两旁,楼栋大多熄了灯,窗上银光闪闪。
眼前的一切幽暗暧昧。范老师没有找到起伏的山包,凤凰湖也不见了,却听得到它们在黑暗里喘息的声音。城市还没有睡着,步行街的霓虹灯在朦胧中闪烁。荆河大道昏暗的街灯下,偶尔有出租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穿梭,像找不到方向的夜风。
黑暗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一声闷雷炸响。范老师打了个冷战,手里梨木梳子哐地掉在地上。他心里一阵抽搐,弯腰捡起来,把梳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像攥着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这时候,范老师听到背后有人敲门。他惊讶地转身,叫了声,谁呀?静候防护门打开……
空中有雨滴落下。夜很静,风很凉,雨也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