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2022-05-30叶仲健
叶仲健
“找你妈去!”
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都十二岁了,鞋带还系不好,系不好也就罢了,还发脾气,抓头挠耳,大吼大叫,歇斯底里,仿佛谁触了他的逆鳞,教他又不领情。
戳中他爆点或者我怒点的事太多了,吃饭、洗漱、睡觉、出门……我纳闷,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落到他身上,为何就这么难?拖拉、抗拒、抬杠、耍赖……我使出浑身解数,欲擒故纵、连哄带骗、威逼利诱……都不管用。他跟我顶嘴,骂很难听的话,还会冷不丁给我一脚,或打砸东西,要不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气得我想原地爆炸。
如果说,他现在带给我的是愤怒,休学之前,带给我的更多是恐慌。那时候,我还在乡镇上班,每天早上7至8点之间,但凡收到电话或微信就发慌。“你儿子今天又不去上学。”他妈通知我。他不去上学,我能有啥办法?他不听我的,打骂也不管用,我能做的只能是在家陪他。所以,他妈通知我的意图,就是让我回家陪他,她去上班。
他抵触去学校,大概始于五年级下学期,要么赖床,要么起床了不吃饭,要么吃完饭不出门,要么到了校门口不进去。有一回,我送他,他故伎重演,越接近校门口,抗拒越强烈,抱着路边一棵芒果树的树干不松手,拽都拽不动。天下着雨,出门走得急,忘了带伞,雨水模糊了我的眼镜。路过的学生和家长,纷纷朝我们这边看,有的还停下脚步,问我发生了啥事。我摇头说没事,心想这时候除了老师,谁也帮不了我。
我腾出手,给他班主任打电话,没接,估计在忙。上课时间临近,来往的学生家长渐少,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人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认出来,是他的语文老师,姓兰。像等来了大救星,我近乎哽咽:“他不进去。”
兰老师问:“为什么不进去?”
我说:“有些厌学。”
兰老师问:“过去会这样吗?”
我说:“有过一两次。”
兰老师神情凛然,正了正他的站姿,厉声道:“给我站好了!”他戴着帽子,流泪,站好。兰老师又说:“看看你爸爸,眼镜上都是水。”我喉咙一堵,泪水溢了出来,好在有眼镜遮掩。
“走,去上课!”不由分说,兰老师牵着他的手,往学校走。我紧步跟上,牵住他另一只手,他不像方才那般抵抗了。
“好了,”到校门口,兰老师对我说,“你先回去,交給我。”
我还要赶去乡镇上班,时间相当紧,一大摊工作等着我。领导知道我的情况,体谅我,对我表示关怀,但只停留在口头上,不会豁免我的职责,该我做的工作,得完成,有些不是我份内的工作,也得去完成。我赶去车站,才走出几步,手机响起,一串陌生号码,是兰老师。
“你走了吗?还是过来一趟吧,”他语气凝重,“我需要跟你聊聊。”
伸缩门已经拉上,我从小门进去。他没去教室,站在门卫室旁的空地上,面挂泪花,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兰老师示意我到边上的德育室说话。
“不上去,说什么也不上去,”他坐在我对面,“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他不太爱学习,不过之前哄哄,还是会来上学。”
兰老师问:“那他平时喜欢干什么?”
我想了想说:“打网络游戏吧。”
“好,”兰老师见怪不怪的样子,“我知道了。”
兰老师招呼他进来,让他跟我并排坐下:“为什么不喜欢上学?”
他不说话。
兰老师问:“有没有同学欺负你?”
他摇头。
兰老师问:“有没有老师欺负你?”
他摇头。
兰老师问:“那你为什么不来上学?”
他不摇头也不说话,要么是拒绝回答,要么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兰老师问:“王者荣耀哪个段位了?”
“钻石!”他这下开口了,眼睛像亮起来的钨丝灯泡,是愿意继续接受交谈的表现。
“才钻石呀——”兰老师拖着长腔,“这么菜吗?”
“都是些猪对友,每次害我输……”
这是一早上他讲得最长的一句话。与我对视了一眼,兰老师转而对他说:“要不这样,再过半个多月就期末考了,你坚持半个多月,好不好?”
他又开始沉默。
“半个多月,去掉周末,也就十二天,”兰老师说,“我让你爸每天给你玩一小时。”
他瞄我一眼,目光躲闪开,对兰老师说:“他不肯。”
“只要你肯上学,”我说,“我同意。”
兰老师接腔:“你爸已经同意,我在这作证,但你必须保证,每天只能玩一小时。”他点头,还得是老师,之前我也这样说,他并不答应。
兰老师接着说:“那我带你去教室。”
他点头,跟在兰老师身后,走向教学楼。我没离开,兰老师让我等他。
一路摇头回到德育室,兰老师叹息道:“不少年头了吧?”言外之意,我这个为人父母的没管好。
“就周末给他玩,平时没让他玩,”我算是为自己开脱,“昨晚就没给他玩。”
“不玩不代表没有瘾,手机这东西,孩子一玩就上瘾。今天只是缓兵之计,暑假期间,你得想办法让他戒掉,必要时,去找心理医生咨询。”
归功于兰老师,他熬到了期末,真的是熬,一天天的,就等着放暑假。暑假开启,我没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一则工作忙,没有太多时间可供支配,二则抱有侥幸心理,觉得休息一暑假,他应该会懂事。还有就是,对心理医生,我不是特别信赖,总觉得那些不打针不吃药的治疗手段挺虚的,对患者而言,也就是换个人说说话。
假期结束,开学在即,他上学期的表现终是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算是逃避了两个月吧,如今需要重新面对,我不可能不当回事,带他买新书包、新文具、新鞋子、新衣服,意在让他有个全新的开始,从内到外。开学第一天,我特意请假送他,谢天谢地,他进去了,没有表现得不情愿。
没几天,我在单位用早餐,他妈来电,时间7点45分。我心里一咯噔,预感不妙,战战兢兢接起,“你儿子又不去上学……”果然。
“是不是发生了啥事?”我带着点质问的语气,“还是你跟他说了啥?”
“没有,就无缘无故不去上学了,在家不出门,”她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去上班,不管他了,你看着办。”
饭吃不下了,班也没心情上了,我向领导告假,赶回城关。除了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峙,我不知道赶回去起啥用,也没心情给他做饭,只能点外卖,而点外卖这种事,远程就可以操作。
我找他同学来我家玩,找他班主任跟他交流,还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不管用;我找算命先生给他测八字,找易经大师到家里看风水,还叫他外婆去他学校门口烧纸跪拜,也不管用。班主任建议休学:“课落下这么多,赶也赶不上了,又是毕业班。”休学不是想休就能休,需要医院开诊断证明,心理医生说他没有精神疾病,就是单纯厌学,厌学不是精神病,所以不能开证明。
“今天下午学校组织彩排,宝贝无论如何得进来一下,学校通知,如果请假,必须持县级以上医院开具的证明。”休学没办下来前,他还是班上的一分子,学校的通知,我得贯彻执行。我让他去学校,就一个下午,一两个小时,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他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学校附近,不下车,任凭我怎么劝说拉拽,就是不下车。我近乎哀求他:“不去的话,就要去医院开证明,要花时间,还要花钱。”他无动于衷,躲车里不出去,仿佛车外有啥洪水猛兽。我要疯了,将车熄火,跟他一同坐在车后排。九月初,正午时分,热得像火炉,车厢更热,热气消耗车内氧气,令人窒息。我跟他就那么坐着,一次无声的较量,看谁坚持到最后。车门紧闭,车内温度急速飙升,我们汗如雨下,全身湿透。怒火在闷热中彻底爆发,我掐住他脖子:“既然这样,我们都不要活了,我先掐死你,再自杀。”他被我扼倒在座位上,脸顷刻变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我,想杀我的眼神。最后一刻,我还是松了手,带他上县医院,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全程没跟他讲一句话。
备好休学材料交给学校,时间已经到了九月末。接下来怎么办,让他在家待着,还是送他去专门戒网瘾的学校?他妈倾向于后者。她打听到有所这样的学校,位于湖南益阳,“转变传统模式,挖掘孩子潜能,培养孩子心性”,网络上这么说的,口碑不错。我不太赞成,远不说,学费还贵,一月一万。她说:“一人出一半。”既然她这么说,身为男人,我没理由不答应,就眼下这种情况,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福州到益阳,九百多公里,我们计划国庆节期间送他去。出远门,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少,行李箱、生活用品,还要办身份证、打新冠疫苗、核酸检测,疫情期间,这些缺一不可。
“阿容叫我支持点你儿子的学费,”我爸对我说,“要不要给?”
“啥时候的事?”
“前天。”
“别给她!”
不是说好一人一半,怎么还私下找我爸要钱?
离婚的事,瞒着孩子,也没告诉双方父母,她提出来的,提了数不清多少次,我不胜其烦,一咬牙,签了字,这是半年前的事。她说她累,说实话,我也累,为了多赚几个钱,上班之余,兼职数份,周末留给孩子和家务,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还是被她数落做得不够。我不知道别的家庭是啥样的状态,她说我做得不够,我想也许我真的做得不够,又没能力做得更好,面对她,老有种愧疚感。这种愧疚,如影随形,让我很焦虑,同事说我有抑郁症倾向。我跟她眼下的状态,离婚不离家,孩子由她抚养,我每月支付两千元抚养费,孩子十八周岁前,只要她未嫁他人,可以继续居住我家,确切说是我爸家。房是我爸出钱买的,没署她的名,她跟我闹过多次,基于此,我付给她三十五万,名曰“精神伤害补偿”,仅有的一辆代步车,也归她所有,算两清了。收入原本就是各自支配,家里大额开销都是我在负担,这三十五万,掏走我大半积蓄。
离异后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我还是跟过去一样,工作日待乡下,白天上班,晚上兼职,周末回家陪儿子,每月按时支付抚养费。离婚带来的改变,于我而言,更多是心理上的,面对她,我不再愧疚,因愧疚衍生的焦虑,也有所缓解。因此,周一至周五晚上,忙完兼职,我又重拾搁置已久的相机,去单位所在小镇兜兜转转。小镇地处山区,景致古朴,有一条两旁皆是明清风格房子的老街,夜幕降临,灯笼亮起,徜徉其间,别有一番风情。
依我所言,我爸没给她任何支持,她私下找我爸要钱这事,我也没去当面揭穿。不揭穿,不代表我对这事不介意,我鄙夷她这种行径,不明白她哪来的自信这么做——都离婚了,怎么还好意思向我爸要钱?
我跟她一道送儿子去湖南益阳。学校位于市郊,二十名学生一个班,配备一名生活老师、一名教学老师、一名厨师,老师没有上下班概念,全天候跟孩子同吃同住。挺好的,就是担心他想家,所以送他进去后,我当天未离开,晚上住酒店,一早去学校看他。我的不请自来,校方不欢迎,说我这样子,既是对孩子的不信任,也是对他们的不信任,每月有两天假期,想看孩子,届时可以过来。校方所言不无道理,他变成这样,与我和他妈的宠溺不无关系,再说里面那么多孩子,跟他年纪相仿,近半还是女生,我家又不是皇亲贵胄,有啥可金贵的呢。来那天是10月5日,我和他妈原计划10月7日返程,基于上述原因,提前到10月6日。
10月6日晚8点25分,我们回到家。洗漱后,我躺床上刷手机,隔着一间洗浴室,是她的房间。儿子不在,我们就是熟悉的陌生人,守着各自一亩三分地,除非万不得已,互不打扰,为避免照面,会错开到家中公共区域走动。睡意比平日来得要早,电话是10点多打来的,一看号码,我神经条件反射性跳动。他的电话手表入校时交由老师统一保管,规定打电话的时间是每周日下午,此时来电多半不是好信号。
“接我回家!”他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回来,还是往日闹脾气时我所熟悉的那种腔调。
“怎么啦?”我一个深呼吸,调节好情绪,“谁给你的电话?”
“老师宿舍里拿的,”他瓮声瓮气,“你过来接我回家。”
“你不是说喜欢那边吗?”去之前征求过他意见,给他看那边的现场教学视频,他表示喜欢那样的上课方式,一直到在宿舍选床位时,他还表现得相当兴致盎然。“不是很多新同学吗?你跟他们聊聊。”
“接我回家。”他还是这句话。
“说好的,我和你妈一个月后去看你。”新生入学,都有一个月的试读期,既是学生对新教育的适应过程,也是老师对学生的考核过程。从昨天傍晚抵达到此刻,才过去不足三十小时。
“你不接我回家,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他泛着戾气的面孔,浮现在我眼前,“你就等着收尸吧!”
“我已经回家了,出去也得等两天。”我知道他只是要挟我,知道他没胆量做那样的事——心理医生说他暂时没有自残倾向,更知道不能让他得逞——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但这种事我不敢托大,只能使用缓兵之计,多给他两天时间,也许他会改变想法,“这样吧,你先跟新同学聊聊,我过两天出去接你。”
“我要你明天来接我。”他就是这样,一使起性子,谁都劝不住,皇帝老儿的话都不管用,所有教育方法论,落到他头上,都变成一纸空谈。“你不来接我,我就从三楼跳下去!”
“这么晚了,你先睡觉,我跟老师说说……”我的劝说苍白无力,心里其实已经妥协,他出生在我家,就是来讨债的,我上辈子欠他的。
老师姓李,电话里说:“您别担心,我会劝他。”我赔不是,近乎低声下气,说让他多费心了。“您客气啦,”李老师说,“给孩子做思想工作,也是我们的职责。”结束通话,李老师没再打电话过来,想是他的劝导起了作用,我如释重负。
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早该料到的,不会这般顺利。第二天一早,李老师来电:“经过我们慎重研究,您还是把孩子领回去吧,我们也没办法,这孩子,压根儿听不进劝。昨晚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我们也怕,万一有啥闪失,我们承担不起,这么多学生,我不可能时刻盯着他。恕我直言,您这孩子,问题不少,领回去后,还是得严加管教。”孩子他妈恳求他:“李老师,能不能让他再试几天,他只是一时半会儿不适应。”“还是领回去吧,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早饭也不起来吃,同学劝他,他还凶同学,昨天擅自跑到我宿舍拿手机,我们开会他进来也不敲门……”李老师历数他这两天的表现,一点也不委婉,声称从事教育行业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他这么说,无非就是让我们死心,接他回来,势在必行。
“接回来,以后怎么办?”他妈问我。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仰望天花板,困惑她为何总分不清轻重缓急,“不知道怎么办,就可以不去接他吗?”
问题是谁去接,一去一回,少说两天,她明天要上班,我明天也要。打电话跟儿子商量,过几天再去接,他不答应,要我们明天就得去。“不接我回家我就跳楼!”他还是拿这句话要挟我们。李老师打来电话:“你儿子拖着行李要出去,拽都拽不住,安全起见,你们尽快领他回去吧,实在没空,问问航空有没有托管服务,我送他去机场。”致电航空,获知提供此项服务的只有南航,最快一班,也得等到大后天上午。还是得去接。我让他妈去,我出差旅费。她说她请不了假。我说我也脱不开身。我们都在赌,谁沉不住气,谁就得去接,最后败北的人是我。我说:“我去接也行,差旅费你出。”她不乐意,声称这次给儿子买平板电脑和衣服鞋子的钱都是她出的,加学费已经花了一万多。我说:“过去我哪个月不花一万多,我有找你要一分吗?”她说:“你身为男人,多承担些不行吗?”这边高举男女平等的旗帜,那边又以弱者身份索求利益倾斜,她一向这样。
“时间和钱,你总该付出一个吧?要么我给你钱,你去接,要么你给钱,我去接,你自己选择!”我从来没跟她这么斤斤计较过,态度也从来没这么强硬过,送儿子去湖南本就是她的主张,她不能把善后的麻烦都撇给我。
“不正给你转吗!”她将计算器往地面摔,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架势,面目狰狞冲我咆哮,“急什么急!”
为区区两千元,歇斯底里的两个成年人,丑陋极了。我没去理会她,感情方面,不存在谁对谁错,钱财方面,扪心自问,我从未亏欠过她。
接回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办了休学,学校是去不了了,他也不愿意去。看得出来,这次湖南之行,对他打击挺大,我计划先让他休整一段时间,再想办法。
到底不放心,尽管抚养权在他妈,我还是往家跑,一有空就往家跑。好几个工作日晚上,回到家,看见他孤零零地玩手机——他妈的手机。我问他:“你妈呢?”“健身去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这样情形,屡见不鲜,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对她说:“你要没时间带孩子,我辞职回来带,你每个月给我两千。”她说可以,听不出勉为其难还是求之不得。
辞职的念头,早已有之,并非完全因他而起,緣由说来话长,不作赘述。不过,当后来有人问我为何辞职时,我还是会说:“为了孩子呗。”避开自身原因,拿他当挡箭牌,收获诸如“伟大”“牺牲”之类的赞美,想想挺虚伪的。
早上七八点出门,带他去江滨公园运动,他带上他的篮球,我带上我的相机;运动完,一起去农贸市场买些菜回家;中午,我午休一小时,他玩一小时手机;下午我做些兼职的工作,他看课外书;晚上带他去附近逛逛,睡前让他看些课外书;周末,带他去参加公益活动……我对辞职后的生活做了详尽规划,甚至还计划将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常拍成视频发抖音,没准儿还能收获一拨粉丝。我是带着信念辞职的,以为只要全力以赴,就一定能改变他。事实证明,我还是过于想当然了,一天的计划,以他早上不愿意出门而全盘告吹,我们的冷战,从清晨开启,到睡前结束。日复一日。
我也高估了他妈的品性,她下班回家,不是健身,就是出去应酬,儿子叫她在家陪他,她也不为所动,周末亦是如此。她给我的理由:“工作压力大,需要放松。”我心里说你怎么放松是你的事,我不要求你做得比我过去好,也不能这么当甩手掌柜吧?既然对孩子没有任何裨益,还影响我的睡眠和情绪,我觉得让她继续住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让她搬出去。在她依旧凌晨才回家的一个夜晚,我将门反锁,任凭她怎么敲也不开,最后不知道她去了哪借宿。我想她能明白我的用意,岂知次日清晨回来时,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质问:“你什么意思?”她不走我走,带着儿子,我搬了出去,租房住,靠近郊区的民房,一卧一厨一卫一露台,月租一千,不贵,也不便宜。
该由她负担的两千元抚养费,她已经三个月没给我了。事实上,从我跟她调换角色的头个月开始,一到时间点,我都得乞丐似的伸手管她要钱。我尽可能撇开偏见,客观地去分析她的“健忘”,终究无法理解,怀疑她本性就是如此——从她私下找我爸要钱这件事可见一斑。我跟她是通过相亲认识的,缺乏足够的了解,我们的结合就是错误,儿子的出生也是错误,但身为人父,我必须为这个错误买单。
“你不要让我买这买那,你妈可没给我生活费,要买找你妈去!”微薄的兼职收入,要付房租,要吃饭,还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已经把生活标准降到最低,手头还是感觉拮据。
“我妈说你把她拉黑了,她给不了。”他不喜欢我说他妈坏话,总会为他妈辩护。
“一、她有我银行账号,可以直接打到我银行卡;二、她有你微信,可以通过你微信转给我。你妈总爱找借口,我没拉黑她的时候,也没见她打钱过来。就是因为她不打钱,我才拉黑她的。”
“……”
“做人要有责任心,该你做的事就要做到,别像你妈那样。”教育他的同时,我不忘拿他妈做反面教材。
说另一半坏话,是教育孩子的大忌,我自然知道,但顾不了那么多。过去我们一切从他出发,尽可能让他在健康和谐的环境中成长,他不还是长成如今这样?他若天性如此,我做啥都错,棍棒教育是错,放养教育也是错。我现在就是要让他明白生活的凛冽和残酷,世界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美好,我跟他妈已经离婚,并且他妈不负责任,我这个“专职奶爸”当得很辛苦。
“你知不知道我很累。”我用疲惫的语气对他说。
“你可以不用管我的。”
“那你这辈子就废了。”
“废就废了,人生短短几十年。”
我不理解,他才不到十二周岁,哪来这么消极的想法。我连他的行为都约束不了,何况这种长在他脑子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是最致命的,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我需要倾诉,各种负面情绪将我吞噬,尤其在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房子被他妈占着,车子离婚时划到她名下,大半积蓄也归她所有,现在的我,仅靠领取失业金和微薄的兼职收入过活,社保费都无以为继,除了让我操碎心的他,几乎一无所有。我当然可以出去工作,没人阻挠我,但能否安心工作暂且不论,此举意味着要把他丢在屋里,或送还给他妈,回到过去那种状态,那我辞职的意义何在?离开不忍心,留下又没有意义,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我已经四十一周岁,余生可一眼望到头,没有积蓄,没有退休金,晚景凄凉,也不指望他会照顾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糟老头。
一个认识我和他妈的朋友,听完我的倾诉,道貌岸然地说:“我是你和她共同的朋友,不方便作评价。”又说,“当父亲的,哪个不是这样,就你苦大仇深的。”我向他倾诉,不是向他寻求帮助,也不奢望他会帮助,更不是要他上法庭去指证孩子他妈,只希望他对我和孩子他妈做出不失偏颇的评价,让我知道是我没有自知之明还是她确实存在失职,仅此而已。圆滑如他,怕落下口实,就想当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我终于明白,对于他这个立志单身一辈子的男子来说,可能永远体会不到一个单身父亲、一个休学孩子的单身父亲、一个失去工作的休学孩子的单身父亲的心情。如今回想起来,我与他的交往历程,一直缺乏朋友之间该有的平等。约好的时间,他每次都要迟到至少二十分钟;出去吃饭或游玩,多半我买单,现在还是如此,从不体谅我已经失业且还要抚养孩子的窘迫。他跟孩子他妈一样,习惯了我单方面付出,并将其视作理所当然。说来奇怪,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过去我居然没意识到。
住处东面的小露台,是我如今最爱去的地方,比一张单人床大不了多少,一个洗衣池和一台洗衣机占去大半空间,楼下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周围民房挤挤挨挨,我住的是二楼,置身露台,只能看到天空的一小方块,阳光经过的时间很短,只在中午11点至下午1点之间。儿子不爱出门,大部分时间,我得陪着他,不起啥作用,还是得陪着他。我喜欢拿着相机,站在露台上拍照,拍小巷墙根的苔藓、穿过小巷的路人以及对过水泥墙面的污渍。还有一面是砖墙,青灰色混凝土砖,深黑色砖缝线,要比一整面水泥墙有意境。也拍头顶上的天空、月亮、星辰、云朵、太阳。太阳最无私,但凡晴天,总不缺席,我将相机镜头朝上,毫无意外,画面里总是一片耀眼的白。掠过空中的飞机、鸟儿、树叶、塑料袋,或日晕中的太阳本身,我期待它们出现的瞬间,摁下镜头,好比猎人,对疾驰而过的猎物,扣动扳机。如果镜头能抓到它们,他就有望改变——明知道胜算接近于零,我还是设下这个赌局,说不清啥原因,念头一生,挥之不去,像给自己下了诅咒。
除了发一些意有所指又似是而非的微信动态,我不再祥林嫂似的遇到有耳朵的就想倾诉几句。也许是过去的那些年,我对他的陪伴太少,上天才给了我弥补的机会,让我放下工作,全身心陪伴他,不至于错过他的成长。讲句不好听的,请原谅我讲得这么难听,把他当残疾人养就行了,不抱期待,也绝不会弃他于不顾。
我发现,他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厌学,却喜欢阅读,连理财类的书籍都看得下去;他爱画画,尽管只热衷动漫,但画得委实不错;他口才好,词汇丰富,能说会道,妙语连珠;他很有爱心,路上看见猫猫狗狗,会停下来跟它们说话;他富有正义感,看到有人被欺负,会打抱不平;他脾气是暴躁,但从来不撒谎……有一次,同学请吃饭,我带上他,吃完把包落在餐馆,取回来时,我跟同学说:“可能压力大,记性越来越差了。”那晚,月光皎洁,带他回租处,途中,他对我说:“老爸,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路灯昏黄,拉长我们的身影,两道差不了多少的身影,踩着时光刻度,步入小巷深处。他在成长,固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也总有一天会明白,不明白也没关系,身为人父,我尽力了,做了我能做的。
每周四,是我帶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日子,就诊时间惯例一小时,前四十分钟,医生跟他交流,余下的二十分钟,留给我。接诊多次,医生已经了解我的处境,话语间流露同情:“我理解你的感受,身为单身父亲,放下工作照顾孩子很不容易,但在稳住孩子之前,你先得稳住自己。你强大了,孩子才会强大,你崩溃了,孩子也会跟着崩溃。”他讲得没错,我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接受持续性抑郁情绪的疗愈,如果条件允许,我还想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右上腹的隐痛,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感觉有所加剧。
心理医生的疏导似乎对他奏效并不明显,但有可能如医生所言,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性,非一朝一夕能转变,不宜操之过急。一个学期结束了,一个寒假过去了,又一个学期开始了,在他同龄人都在学校上课的时间里,我跟他依旧在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里耗着,几乎每天都会因这样那样的事针锋相对。天气渐渐回暖,小巷墙根苔藓新生,麻雀也多了起来,它们停在两条平行的电线上,落进我长焦镜头里,像极了音乐课本里的五线谱,事实上,它们也的确在歌唱,啾啾啧啧。
炸裂似的疼痛,发生在一个深夜。凌晨两点多,我以为忍忍就会过去,躺床上不断调整姿势,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实在没抗住,打了120。等待急救车到来的时间里,我摇醒他:“爸爸肚子痛,等下120来了,你帮我开门……”疼痛再一次袭来,我蜷缩身体,指向柜子,“最下面抽屉,有个钱包,我身份证、银行卡、医保卡都在里面,等下一起去医院,不懂问医生,银行卡密码你记着……”隐约听到急救车的声音,我坚持把话说完,“不要打爷爷奶奶电话,他们年纪大了,来了也没用,也不要打你妈电话,我不想欠她人情。你先跟我去医院,找医生帮忙交钱办手续,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我睁开眼,不清楚具体时间,只看到刺眼的白,熟悉的白光,是我往日置身露台,将相机镜头指向天空,所看到的那种曝光画面。我一时无法适应,阖上眼睑,再度睁开,迎接我的不再是刺眼的白,而是一颗脑袋,光晕蔓延。“老爸你醒了!”伴随他的声音,有泪滴落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