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梦境化
2022-05-30毛西子周璇
毛西子 周璇
关键词:现实的梦境化 《十八岁出门远行》 《乡村医生》
作为我国当代文坛的代表作家,余华创作了大量具有先锋主义特征的文学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尤其被视为余华先锋写作的初次探索,“有着作为起点的意义”a。《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余华又创作了《世事如烟》《一九八六》《现实的一种》等作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先锋创作手法。
在《虚构的写作》中,余华提到了卡夫卡对他的影响:“在我快要沦为文学迷信的殉葬品时,卡夫卡在川端的屠刀下解救了我,我把这理解为命运的一次恩赐。”b“卡夫卡是一个解放者,他解放了我的写作”c,而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对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创作影响尤为深刻:“《乡村医生》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就是自由对一个作家是多么重要。”于是,在创作完此篇作品之后,余华隐约感到“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即将确立,当我写完《十八岁出门远行》后,我开始感受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思维方式”。
这种新兴确立起来的思维方式,可以概括为一种对现实的全新处理方法,即“现实的梦境化”。所谓“现实的梦境化”,即对文学所描写的现实进行梦境化的处理,运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进行叙事,使其“背离现实世界提供的逻辑和秩序”,变得亦真亦假,如梦如幻。余华认为,这种创作方法能使他“越发自由地逼近真实”。
一、梦境感与在场感
梦境感与在场感,指的是小说在内容上既表现出陌生的梦境感,又表现出真实的在场感,使得真与假相互交织,从而产生文学张力。梦境感主要由陌生化的比喻塑造,而在场感则通过细致真实的描摹凸显。
(一)陌生的梦境感
比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常常建立在事物的相似性上。乔纳森·卡勒曾说:“比喻是认知的一种基本方式,通过把一种事物看成另一种事物而认识了它。”d当本体和喻体具有较为紧密的相似性时,比喻才能成立。而余华却解构了传统的比喻形态,建立起一种抽象比喻,使得作品表现出陌生的梦境感。他将道路比作海,将“我”比作船,将树叶摇动的声音比作涛声:“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e;“我”走在路上,犹如船驶于洋中,展现出道路的一望无际与“我”的渺小迷茫。走了许久,“我”看见了一辆汽车,“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此时的晚霞“像蒸气似的在升腾”。最后,当“我”因为阻止农民抢苹果而遭到毒打时,“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而“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了下来”。对于一般作家而言,不会将汽车与翻起的嘴唇,晚霞和蒸汽,或是鲜血和眼泪联系在一起,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的作品中,也很难找到类似的比喻。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中也可以找到大量陌生化的比喻:“马车应声疾驰,宛如被冲入激流的木头”f,卡夫卡将马车比喻为冲入激流的木头,以突出马车奔驰时疾、猛的特点。除此之外,卡夫卡还将男孩的伤口比喻为露天矿:“他的右侧臀部裂开了一个掌心大的伤口……像露天矿一样裸露着”,以展现伤口裸露的恐怖状态。在卡夫卡的笔下,本体和喻体是具有相似联系的,如马车和激流中的木头都具有疾速的特点,伤口和露天矿都具有裸露的特点。同时,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又是抽象的、经过陌生化处理的,瓦解了读者的常规感官体验。
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运用的陌生而抽象的比喻,与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的比喻形态相似。他们都打破了人们对事物的传统认知,在本体和喻体仍符合相似性原则的基础上,在二者之间建立新的联系。作者使用陌生化比喻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主人公的心情。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将鲜血比作眼泪,是因为“我”在遭受毒打时,除了身体上的痛苦,还有心理上的痛苦。虽然作者没有明写“我”在哭泣,但生理上的痛苦表现为流血,心理上的痛苦则表现为流泪,陌生化比喻的大量运用暗示了“我”的痛苦。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把“我”坐的马车比作激流中的木头,不仅仅是为了凸显马车的快,更是为了表现“我”在马车上的焦急与无助,既有对家中女仆的担忧,又有对病人情况的未知,于是只能像木头一样随波逐流,任其摆布。
所以,卡夫卡对陌生化比喻的运用影响了余华,并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得到继承。“喻体的设置表现出再现现实的意图,拼接出一个异于寻常的话语空间。”g这种陌生的、抽象的比喻的运用,不仅凸显了本体的特征,而且暗示了主人公或痛苦,或焦灼的心情。同时,陌生化的比喻还解构了读者的传统认知,将读者带离了现实生活,身边充斥的满是蒸汽似的夕阳、嘴唇似的车头、眼泪似的鲜血和露天矿一般的伤痕,仿佛进入了异于寻常的梦境世界中。
(二) 真实的在场感
卡夫卡和余华都很擅长细致地描摹人物感受,以此展現出真实的在场感,使读者在阅读时仿佛身临其境。当细致真实的描摹与陌生化的比喻相提并论时,往往能使作品产生张力:陌生化的比喻给予读者以梦境感,好像所描述的事物距离真实生活十分遥远;强烈的自我感受给予读者以真实感,好像在跟随作品中的人物一起进行体验。在真实与梦境的交错中,作品的张力便产生了。
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大量运用了细致真实的描摹方法:当“我”遭受毒打时,可以真实地感受到“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随后“我”想反扑向那群孩子时,“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当“我”遍体鳞伤,钻进被肢解的汽车中时,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剧烈的疼痛”,汽车“冰凉的触感”与“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最后,“我”回想起离家的那一天,天气是晴朗温和的,阳光是美丽的,就连父亲在“我”脑后拍的那一掌都记忆犹新,好像“我”就是作者本人,正在向读者娓娓叙述真实发生的事情。
卡夫卡在《乡村医生》中对人物心理、外貌和动作的描写同样细致入微,如:当马车飞奔起来时,“我”感到“眼里和耳里全是穿透所有感官的风驰电掣”;当“我”到达病人的家中,看到的病人“瘦骨嶙峋,没有发烧,不冷,不热,两眼无神,没有穿衬衫,盖着鸭绒被”;“我”开始对男孩的病情进行诊断,“我把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上,我的湿胡须使他瑟瑟发抖”,而后又发现了男孩“玫瑰红色,但各处深浅不一,中间颜色深,越往边上颜色越浅,呈小颗粒状”的伤口。从飞奔时的感官刺激,到伤口的细致临摹,卡夫卡将栩栩如生的小说场景呈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沉浸于故事中,从而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余华并不是全面继承了卡夫卡细致的描写方法,他在卡夫卡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同一描写的出现频率,如遍体鳞伤的状态和冰凉的触感在文中多次出现:从汽车“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到“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首先感受到汽车浑身冰凉,随后觉得自己“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这种重复描写一方面凸显了状态的强烈性与持续性,另一方面增强了真实感,使读者多次接收到同一讯息,更有身临其境的在场感。
如果说陌生化的比喻解构了接收者的传统认知,带来的是一种不真实的梦境感,那么细致真实的描摹使读者身临其境,带来的是一种真实的在场感。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使得梦境与现实相互交织,读者一会儿感觉处于虚假的梦境中,一会儿又仿佛处在真实的现实里,真假维度的交替催生出强烈的张力——这也是现代主义文学与先锋文学的特点之一。
二、断裂破碎的结构
断裂破碎的结构可以细分为两种:一是叙事结构的断裂,二是因果结构的破碎。前者从整体角度分析叙事事件是否空缺,后者则侧重叙事事件之间的因果是否紧密。
(一)叙事结构的断裂
布雷蒙将叙事序列概括为“情况形成——采取行动——达到目的”三种,叙事文学作品一般都遵循此原则,有着连贯通畅的叙事链条。然而余华和卡夫卡的作品却背离了这个原则,瓦解了叙事的意义,形成留白。
《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叙事不是连贯的,而是断裂的。各个事件之间并不是首尾相接的顺承关系,同时还出现了事件空缺的现象:小说从“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开始,以“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的原因结束,省略了“我”走到公路上来的过程。“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象征着事件的结束,却没有交代“我”的结局或司机的结局,叙事链条发生了断裂:如果说“我”在道路上寻找旅馆象征着情况形成,“我”找司机帮忙并遭到欺骗与毒打象征着采取行动,那么原本属于“达到目的”的位置便是空缺的。余华并没有将结局明摆在读者面前,而是带来留白,赋予读者极大的想象空间。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在这一链条上同样发生了断裂。小说开头便点明了“我”的窘迫处境——“一位重病人在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子里等着我”,此时情况形成,全文看似采用了顺序的叙事顺序,实则隐藏了病人向“我”求助的事件,读者知道有这样的情况,却不知道情况是如何形成的。小说一开场,“我”便已经知道病人在等我,说明在此之前“我”已经收到了病人的求助,但文中对求助事件进行了省略。结尾处,“我”赤身裸体地骑上归家的马,同样没有交代“我”是否安全到家,罗莎是否幸免于难,病人是否死里逃生,“达到目的”的位置发生了空缺。批评家米勒认为,结尾应当同时具备两个特点:“一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齐整的结,将所有的线条都收拢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交代。另一方面,结尾应该将缠结在一起的叙事线条梳理整齐,使它们清晰可辨,根根闪亮,一切神秘难解之事均真相大白。”h但余华、卡夫卡的结尾既没有使人物得到交代,也没有使神秘之事真相大白,是对传统结尾功能的反叛。
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受到卡夫卡《乡村医生》的影响,在叙事上呈现出断裂状,其主要表现为突兀的开头与结尾。故事发生得毫无交代,也结束得毫无缘由。这种叙事方式在给读者带来大量留白与想象空间的同时,也带来了亦真亦假的梦境感。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清晨醒来时还清晰记得的梦,会在白天忘记,只剩一些琐细片段。”i梦的片段的呈现,恰好与卡夫卡和余华的叙事一样是断裂的、不连贯的。所以读者在阅读两部作品时,常常将故事与梦境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缥缈的不真实感。余华注意到,常规的描述与叙事往往过于循规蹈矩,看似反映现实真实,却难以达到文学真实;而采用“虚伪的形式”进行写作,虽然打破了秩序,瓦解了逻辑,叙事也不再连贯,却“越发自由地逼近了真实”。
(二)因果结构的断裂
除开断裂的叙事以外,两部小说还呈现出因果结构的断裂:故事前后不一定遵从逻辑的安排,事件之间不一定存在紧密的因果。有研究者将此特征看作一个不定式,即“文本中事情的过程是确定的,但是造成这种结果的答案是多样的,不确定的”j。因果结构的断裂使得情节被淡化,给读者留下诸多尚未交代的问题。
余华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削弱了事件间的因果关系:“我”主动跟迎面而来的农民问好,农民却抢走了司机的苹果,并把“我”毒打了一顿;“我”跟司机说:“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司机却看着“我”被打伤的鼻子,“越来越高兴”;接着又来了一群驾驶拖拉机和自行车的人,他们抢走了剩下的苹果,原本应该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司机,却抢走了“我”的书包,哈哈大笑地离开了。这些事件违背了生活常理,它们的衔接是反因果、反逻辑的,但余华也没有做过太多解释,而是将解释的可能让渡给了读者。
因果结构的断裂关系也出现在了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中:从“我”处在窘迫的处境到“我”驾驶马车前往病人家,故事的前两个事件还有着较为紧密的因果联系。但其中仍存在尚未交代的问题,如:为什么陌生的马夫和他的马会出现在“我”家的猪圈里,马夫是什么来由等,这些都任由读者想象。隨后,事件的因果联系逐渐弱化,病人家属希望“我”医好病人,但病人对“我”说:“大夫,让我死吧。”在病人向“我”表达了死亡愿望后,又充满期待地说:“你会救我吗?”“我”之前诊断出男孩“很健康,只是血液循环不太顺畅”,随后又给出了“可怜的孩子,你没救了”的结论;当“我”准备开始治疗时,病人的家人和村里的长老却一边唱歌一边脱掉了“我”的衣服,并把“我”抬到了病人的床上……事件之间不仅不存在因果联系,甚至还出现了前后矛盾的情节,比如“我”对病情的诊断、病人的反应等。
叶廷芳在评价卡夫卡作品时说:“将情节的逻辑链条砍掉一环,从而使整个中心事件虚悬起来。”k因果结构的断裂往往会造成“故事链条的中断、情节的缺失致使事件有多种可能性”,同时给读者带来荒诞而梦幻的艺术效果,同样提供了有别于现实的梦境感。
三、结语
卡夫卡曾说:“梦示真实,在这真实后面滞留着想象,这是生活的可怕性所在——艺术的震撼人心之所在。”蕴含着他对使梦与真相交融、用梦境来表示真实的肯定与推崇,“梦示真实”的创作方法也在余华的作品中生根发芽。余华在《虚构的写作》中坦言,是卡夫卡让他接触到了“虚伪的形式”,虽然这类作品“背离现实世界提供的逻辑和秩序”,却更加贴近了“文学的真实”。这种对真实和虚构的处理,即是“现实的梦境化”。
在创作手法上,余华受到了卡夫卡的影响。然而,“对外国文学有价值的模仿总是与模仿者的创新相互依存,并最终推动本国文学的独创性”l,余华并没有全盘接受卡夫卡的创作方法,而是在继承的同时伴随着发展,如增加了细致描摹同一事物或感受的频率。“ 对卡夫卡钟情的中国当代作家们在模仿的基础上,也获得了某种再生”m,“现实的梦境化”展现出先锋性与实验性,为中国文学的转型提供了崭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