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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广场卖黄金吗

2022-05-30张弯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硒鼓马东小山

“金寨路155号具体在哪啊?”刘小山问。这是他打的第三个求职电话,都是在58同城招聘栏里搜出来的。

“黄金广场啊,你不会连黄金广场在哪都不知道吧?”那边小姐姐回话的表情很惊讶。

“黄金广场是卖黄金的吗?”刘小山真不知道这个“黄金广场”的位置,但那个女孩的声音听着很入耳,忍不住又问一声。

“咯咯咯咯咯……”他听到那边突然响起清脆的笑声。而后他感觉到那边的小姐姐将嘴偏离了电话手柄,但她说的话还是隐隐听得见,“……他问黄金广场是不是卖黄金的。”

手机听筒里随后传回众人的哄笑。

“不是。你下周一过来面试就知道了,我们这里全是做IT电子的。”女孩的声音变得清晰,应该是嘴唇又抵近话筒,听得出依然裹挟着没停住的笑。

电子IT行业,听着这么高大上的。刘小山用手机搜了一下,页面显示:“电子行业主要是电子硬件为主,软件为辅;而IT行业是以软件为主,硬件为辅……IT是‘信息技术英语单词的缩写,包含现代计算机、网络、通信等信息领域的技术。”嗯,这个好,下周一第一个就到这个“黄金广场”去碰碰运气,虽然之前那两个电话也回复他下周上班时间都可以应聘。

他又搜了一下从自己住处的安徽大市场边沿到黄金广场的路线,公交226路在“中國科技大学”站下即到。原来在科大那里啊,科大他知道,他帮现在的老板表叔送过货到那里。

他在表叔家大市场门店里打杂了一年多,每天仓库整货,打包发货,或者骑个两轮、三轮电瓶车四处送货。隔壁店干同样活的王老头曾打趣说,咱这行就是“二货”他弟,三货。表叔不常在店里待,坐店表婶的脸越来越叫他难受。表叔每提出给他涨工资,表婶的脸就要阴一阵子,刮一回风,打一回暴。他的工资从前年刚来时的1000涨到现在的3000,表婶的意思是涨得太快了,因为他从乡村读完初中刚来时虚岁17,说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是他们家收留了他,调教了他,他得感恩。按表婶的认知,感恩就是多干活少要工资。

再过三个月他就18周岁了。他懵懵懂懂地知道,满了18周岁就是成年人,就可以不用担心因为年龄而难找工作了。

果然,他试着从网站里挑几个招聘广告,好像都有最高年龄的上限,最低年龄的限制,但他就要跨过“未满18周岁”这道门槛了。

面试考核他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帅哥,身材高高挑挑,脸很白净,一看就有成功人士的影子。他自我介绍说姓严,喊我严哥就行。一个小时后刘小山得知,他是公司二把手,两个副总之一严总。

严总看他第一眼时,惊愕得张大了嘴。刘小山想,可能是自己嫩瘦的身材让年龄看上去显得更小的缘故。

严总到外间拿了个一次性杯子,泡上茶问:“你之前在哪里工作啊,你知道我们招的职位具体是干什么的吗?”

“之前在大市场一个老板那里打包发货,送货,你们不是招一个仓管吗?”刘小山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你知道仓管一般干哪些事吗?你会电脑吗?当然无非是一些简单的操作。”严总问。

“进货出货,搬进来,再搬出去,再记个账……我会上网,但我不玩游戏。”刘小山说。

刘小山回答的“会上网,但不玩游戏”让严总愣一下,又笑起来:“仓管未必都是你说的那样,假如还指派你干其他事,你能接受公司的安排吗?”

“能。”刘小山答得很干脆。他现在很想尝试在IT行业做个“三货”是什么滋味。

严总眉宇舒缓了一些:“好,把你身份证给我看看。”

刘小山用双手递过自己的身份证。这是在大市场送货时老王教他的。老王说,这不光是尊重别人,更是尊重自己。

本来准备一只手接的严总看到这样子,慌不迭地伸出另一只手,他没想到这个一脸稚气的男孩(没看身份证之前他一直这么认为)这么懂礼节。

看完身份证,严总嘘了一口气。说:“好,你被录用了。基本工资3500,绩效提成另算,三个月试用期合格后买职工社保。一会将身份证复印存档,明天正式上班……不,从今天开始算。”

网站招聘启事里写的是“工资面议”,刘小山没想到严总一开口就是比自己的3000预期多出500,而且还另有绩效提成。

“干了……认了。”刘小山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小激动。

然后严总带着他走进大厅办公区,办公区里分出十几张桌子,桌与桌之间排列着齐胸高的玻璃隔断。

“跟大家介绍介绍,这是我们新入职的小伙伴刘小山,将接替二号仓库的丁工。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以后多带带这位小帅哥哈。”

隔断里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严总一个个指着介绍给刘小山。

后来介绍到卞红芹。“卞红芹,公司商务,主要负责省城及下边地市的电话订单。说来,你们俩应该是我们公司最先认识的人,上周五接你电话的就是她。红芹啊,以后产品方面要多教教这位小老弟哦。”严总不失时机地插进一些幽默。

大厅里响起了笑声。大家可能都想起昨天卞红芹说的“黄金广场是卖黄金的吗”那一问。

刘小山脸红起来。他脸红不光因昨天那句傻问,还因为听到“红芹”两个字后的怦然心动。他老家隔壁的女孩就叫红芹,只是她姓张。当初他们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他和张红芹从小学就开始留守,结伴上学到初中二年级,张红芹被父母接去城里上学后再没见过她。他抬眼看看眼前的卞红芹,发现卞红芹的脸也有些微红。

再后,严总带他坐电梯下到负一,负一地下室主体是车库,里面停满了车子。车库通道立柱两边间断分布着楼上公司的数十个仓库。

地下室里的公司二号仓库并不大,二十几个平方,顺墙环堆着货物。靠门边隔出一个五六平方的小房间,一张老式电脑办公桌,桌上一台显示器与一台针式打印机,桌下是电脑主机,小房间的墙角处还有几台半新不旧的激光打印机,电源线和数据线拔出盘在上面。

丁工的半白头发,起先让刘小山以为他有六七十岁,已到退休年龄。

严总交代几句就走了。丁工一刻不耽搁地开始给刘小山介绍堆放的产品。

他说这库里主要是硒鼓,分两种:一种原装的,也说成原装进口的,价格贵;一种是国产的,也叫代加工的,价格便宜。楼上单子传下来,你按照单子配好货,等人来拿走或发货就可以。

当然,必须得签字,记住,这个很重要,任何人来提货都得签字。丁工说。

硒鼓是用在哪里的?刘小山问。

丁工错愕地看了一眼他,后来理解地摇摇头。他领着刘小山回到门口小房间,掀开电脑桌边激光打印机的上盖板,从里面取出一个塑料圆形物,说:“这就是硒鼓,里面有墨粉,放进打印机就可以打字。这个硒鼓型号叫2612,也有说12A的,可以用在惠普1010、1020、1022、1005等打印机里面,其他品牌如佳能2900、3000等机型也可通用。但大部分不同型号打印机的硒鼓是不一样的,你得慢慢搞熟练。”

刘小山很好奇,他知道打印机这个东西,但不知道这里面这么多门道。他说:“丁总,你要教我,我以后就跟着你了。”

“别叫丁总,我们一样都是帮人打工的,我到这个月底就辞职啦,以后太多东西要靠你自己琢磨,不过你年轻,这些对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根本没难度的。”

中饭是丁工带他到广场一楼快餐店吃的。吃完饭出门,刘小山仔细地浏览了这个让他误以为卖黄金场所的“黄金广场”,从南面的赛博楼到后面的住宅型四号楼,距离不过几十米,东西向的间距也是百米不到的样子,也就是说这个和普通小区没两样的几栋楼,凭啥叫广场?而且这个所谓广场几乎没有一块空闲地面,停满了车:大型物流车、载货面包车,还有更多的私家小轿车。

“黄金广场?它为什么叫黄金广场?”刘小山忍不住疑惑问。

“别小瞧这巴掌大的一块,有数千家公司和企业聚拢在它周围。这是省城为数不多的几大电子IT产品集散地之一哦。为什么叫黄金广场,它不是在黄山路和金寨路交口吗?”

因为地处黄山路和金寨路交口,所以……答案竟然这样简单!显然,丁工在地下室仓库里,并不知道自己打求职电话时荒唐的一问,回答得很认真。

下午,丁工帮他联系到一间合租房,是一间与黄金广场一墙之隔的中行宿舍,每月600。丁工说,别心疼,以后的月提成足够付这个。

接下来,丁工手把手教他加粉,并说提成就是从这上面来的。丁工自己先拆了一个原装的,一个国产的,一步步示范,将两端的销钉拔掉,废粉倒出,刮板螺丝松开,再将新粉灌进粉仓,再按照拆卸步骤拼装还原。刘小山照着做,先试国产鼓,十分钟不到就完成一个,然后加原装鼓。他发现虽然两种硒鼓结构一模一样,但原装硒鼓销钉的拔出就没那么容易。同样的工具,原装鼓上的两个销钉拔了十几分钟。丁工看着销钉处塑料件上满是磨痕,说,这个硒鼓报废了,不可以再用了。

“国产硒鼓这样好拆,为什么还要加原装进口空硒鼓的粉?”刘小山不解。

“技术就出在这里,钱就出在这里。”丁工笑笑说。

“难道是造……”,后面的字还未说出口,丁工打个停止手势,刘小山生生地将“假”字咽回肚里。

开始,刘小山有一些提心吊胆。后来他将原装硒鼓和加过粉的硒鼓都打印出文字比较,发现真如丁工所说,只是字体色泽深浅及饱和度上有细微差别,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刘小山比对入库、出库单,一只原裝硒鼓进价三百八十几,零售出去四百一二左右。而原装空鼓加进粉,重新包装一下,总成本不超过七八十块钱,却可以卖出3000左右的价,利润马上翻几倍。

“买这硒鼓的人真傻,为什么不用国产代工的呢,国产一百几的硒鼓打印效果也差不到哪。还有,国产硒鼓批发价更加便宜,竟还有人拿空鼓来加粉,省这点钱有多大意义?”刘小山说。

“各有所求各有所需吧。”丁工见惯不惊地说,“国产硒鼓已有一种易加粉设计,形状差不多,鼓身上有两个孔,不用拆卸,只要拔掉孔上的塑料盖子,倒出废粉加进新粉就可以,一般客户自己都能搞定。这原装空鼓加粉是因为有特殊客户需求,人家给钱,你只管帮他做就行。”

“丁工,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辞职呢?”当刘小山得知丁工实际年龄刚50岁时,问。

“长年累月待在地下室里,厌烦了,想出去透透风,看看天。”丁工笑答。刘小山听得出,他这是敷衍之词,绝不是他辞职的真正原因。仓库虽在地下室,但这个广场属于早期建筑,只设有负一层,广场上每隔一段距离开一个玻璃天窗,地下室在白天基本不用开灯,中午时段还会有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但丁工不再说,刘小山也不好追问。

丁工没到月底就走了。刘小山在收货、码货、发货的空闲里,拆硒鼓灌粉,有国产的,也有原装的。丁工临走前告诉他,加国产的粉,一支硒鼓可得10元提成,原装硒鼓加粉,每卖出一支,他可以得到40元。但一段时间下来,刘小山发觉来拿原装灌粉硒鼓的人并不多,都是严总打电话通知,加好一些,不用开单子,人家直接来提走。

丁工走的那天,严总加了刘小山微信,并将他拉入公司群。刘小山这才知道,公司总共只有十来个人。他在群里找到“红芹”昵称,点开她朋友圈,一条动态都看不到。她一定是设置了“非好友不可见”,他想。

加过粉的硒鼓,要逐个放到对应型号打印机里测试。有次联机测试时,那打印机怎么也不出纸。之前丁工教过他,将电脑或打印机重启一下就能恢复正常,可这回他重启了几次,那打印机却仍然不听使唤。

他将情况发到公司群。

严总最先回复:红芹把“腾飞维修”家电话发给小山。

很快,“红芹”打出八位数号码,并@了刘小山。

刘小山看着“红芹”头像又补一句:能加好友吗?

但卞红芹没回他。

刘小山打通电话十几分钟,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小伙来了,小伙未进门就喊:“丁工,怎么啦?”

刘小山说:“是我打的,丁工不做了。”

小伙有些尴尬地问:“现在是你在这负责?”

刘小山点头答“嗯”。小伙问打印机怎么啦?刘小山描述了一遍症状。

小伙把数据线重新插拔、开关机步骤走完,依然不行。然后小伙将鼠标放到电脑左下角“开始”界面,点开“设备和打印机”,将原驱动删除,再“添加打印机”重装,也就三两分钟时间,测试页打出来。

“嘿,这就好啦。”刘小山佩服又羡慕。

“重装驱动,这种简单操作你都不会?”小伙得意地斜了一眼刘小山。

刘小山羞愧地摇摇头。

这天,二号库来了一整车货,严总在群里发消息,楼上办公室下去两个人帮忙。后来卞红芹和销售部马东一道乘电梯下来。

货先卸到平板小推车上,拉到仓库里,再由刘小山分类码起。马东和卞红芹一个拉一个推。

马东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怎么感觉今天像吃了兴奋剂呢。”

“是吧,那我不推了,我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你一个人拉。”卞红芹撒着娇说。

“那不行,搭配搭配嘛,你一走我这劲不就散了?小山山你说可是的?”马东抬头瞥见码货的刘小山朝他们看,说。

“在外跑业务一个个都学坏了,整天嘴上没个正经。人家还是孩子呢,别把人孩子教坏了。”卞红芹也朝刘小山看了看,笑着回。

刘小山突然觉得马东好讨厌。因为他看见卞红芹轻轻扫一眼自己后,目光热热地盯向马东。

“晚上请你吃饭?饭店、火锅、烧烤你决定。”马东搭讪卞红芹。

“没空,已和闺蜜约好了。”卞红芹回得很快,但神情很开心。

“为什么约的人又不是我,这颗受伤的心谁来安慰?”马东做作地嚎。

货很快拉完了。刘小山码货时,卞红芹不经意地晃到库房小房间电脑前,她看到刘小山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电脑与打印机简易故障排除》,不禁朝刘小山背影瞄了瞄。

这时马东在不远处发动了自己的私家车,开到仓库门口停下,连按几声喇叭。

“走啦。有用得着哥的地方随时效劳,鞍前马后在所不辞。”马东从车里伸出手,拍拍车门,对卞红芹献媚。

卞红芹没搭腔,只是朝他摆摆手。

见剩卞红芹一个人,刘小山放下未码完的货,佯佯地回到小房间,喉咙一痒脱口而出:“张红芹,我18啦,我不是小孩子啦。”语速很快,甚至把她喊成“张红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卞红芹呆愣伴着尴尬僵站一会,并没细究他喊错了姓,而是悠悠地说:“我大你4歲,不够做你姐吗?不能喊你小孩子吗……是啊,18岁了,许多事都能做了,但有些事也不能做了。”

半年后的一次例行周会,依然是严总主持。说过销售情况,严总宣布两项重要决定:第一项是公司新增监控、门禁等安防器材销售安装业务,各部门人员要尽快熟悉产品的参数及售后维护方案;第二项是二号库房即日起不再接加粉单子,调整为承接打印机维修业务,刘小山从明天起到百脑汇接受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库房暂由一号仓库刘姐过来代管。

刘小山异常兴奋。他没想到,严总在微信上向他征询公司下一步规划及改进时,自己提的“将无法做大做长久的加粉业务取消,把打印机维修搞起来,当作耗材销售的配套服务推给顾客”建议,得到了重视,被完全采纳。其实,他是从卞红芹的话里悟出来的:“18岁有些事不能做了。”虽然,这几个月他因加粉拿到过700至1200不等的提成。

18岁了,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认同并接受了卞红芹的暗示,他发现自己愿意把卞红芹的话当成是“张红芹”在说,更能听得进去。

百脑汇离黄金广场不远,过黄山路向北,三四百米距离,有时午休的空当,刘小山会到这边来,公司开始接部分市区客户送来的故障机让刘小山练手。多数是小毛病,换个搓纸轮、继电器什么的就能正常。严总看到很开心,拍着刘小山的肩,在大厅办公室眉飞色舞地吹:“一名高级IT工程师已经诞生,我小老弟果然是人才,不负我识人的精准眼光!”

卞红芹接话道:“以后我们自己机子坏了就不用求人啦……那个小山帅哥,你看我这打单据机子打表格时总有一块不清晰,机子还时常‘格拉格拉响,你到我这来,我试打一张,给我看看呗。”

“给你看看?是看机子还是看人,人家小山还是孩子,这么暧昧的话也能讲?”财会李姐开玩笑道。

“这两天正好跟师傅学针式机的维修,字迹线状变淡,可能是有针头磨损或断了,拆开后可以将针头焊接加长,断损严重就要换新打印头。这响声加点润滑油到排线拉杆就行了。”刘小山走到卞红芹桌前,在一阵女孩特有的淡淡清香里看刚打出的票据,判断并回答。“晚下班时你把机子放到车库出口门卫那,我晚上去百脑汇那边加班修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瞧这水平!这么短时间一般人怕是很难达到吧?”严总又竖起大拇指。

“刘工,加个微信吧,以后再有故障我好请教你啊。”卞红芹说完,拿起自己的手机。

回百脑汇路上,他点开卞红芹的朋友圈,空白一片。本来想发个招呼表情,但看看那空白,忍住了。

晚上修好卞红芹的打印机,回到中行宿舍,已是十点多。上床时再看卞红芹朋友圈,之前的消息竟已全部可见!

红芹,红芹。你如果姓张,该有多好啊!刘小山胡思乱想了好一通。

刘小山培训结束回到黄金广场,公司在楼上腾出一间靠西南、通光好的房间,配置了电脑,房间门头贴上“打印机维护服务部”字样。严总说:“老弟啊,公司新增的‘打印机维护服务部正式开张,目前你是主管、员工一身兼,后面业务多了,再给你配下手,你放手去干,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维修服务的推出,无疑让耗材销售增添了更强劲的黏性。省城乃至下面地市的故障机源源不断地被销售人员带回,或是客户送上门,或是物流托运过来,刘小山的基本工资涨到4500,维修利润提成百分之五。上班时间他几乎整天窝在维修室,只在上洗手间的空当从大厅晃一趟。许多这样一晃而过的几十秒、分把钟,他忍不住要朝卞红芹的位置瞅一眼。虽然因为玻璃隔断,他很少看到她的脸。但也是因为隔断,他放眼瞄时不必过于躲躲闪闪。

在维修室,刘小山控制自己看手机,除非遇到搞不定的疑难问题,才用手机向百脑汇的师傅请教。维修间的门多数时候虚掩着,任何人进来只需在外面压一下把手就行。譬如,他正在专心致志装机,卞红芹进来,推门的声音很轻,背对门的刘小山丝毫没发觉。

“小山,严总在群里发消息你没看到吧?他叫我们将各自的地盘收拾一下,今天有个客户要来我们公司参观。”卞红芹语音细细的,柔柔的。刘小山一回头,又嗅到上次在她桌边闻过的清香。

刘小山看向卞红芹的脸,随即飞快挪开目光,答:“嗯,好,谢谢红芹……提醒。”

“叫我姐,叫红芹姐不行吗?怎么听你单喊我名字那么……别扭。”卞红芹笑着说。

刘小山低头没应声。

刘小山将工作台上的散碎零件装进几个纸箱,毕竟是维修的地方,不用太讲究,稍微拣拣就行。便出门到大厅,大厅一改之前的安静,文件夹和纸张的翻动声让整个办公区显得异常热闹。刘小山看到卞红芹在马东桌子上收拾,还拿着记事本台历看。马东跑业务,在办公室待得少。

刘小山心里像被压进一些东西,脸色变得不自在。他怏怏地转过身,退回到维修室,掩上门。

卞红芹也看到刘小山转身一瞬的表情,手里停一下,接着用毛巾草草地抹了几下桌面,也回到自己的座位。

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是所有人最放松的时光,有人带饭菜在微波炉加热,有人去楼下吃快餐,有人点外卖,十二点半左右便聊天的聊天,追剧的追剧,唠嗑的唠嗑。接近中秋,阳台上的阳光又变得柔和可爱。严总、马东等几个大烟鬼到刘小山维修间阳台来“过把瘾”。

严总递给马东一支烟后,抽一支递向刘小山:“小山山,搞一根?”

刘小山摇头:“谢严总,我没抽过。”

“那就开始抽呗,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严总递着的手不收回。

“小山,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烟不吃酒不干,活在世上有何用,还有句讲‘男人不抽烟比女人长胡子还丑,想想怎能不抽?荷包里有烟,见人打一遭,地厚天也高。”马东跟着起哄。

刘小山见不接烟严总不回手,红着脸接过,这边,马东的打火机已打着火移到他嘴边。

第一口,刘小山就呛了。

“好,一口呛,二口香,三口四口就小火轮跑长江。”严总笑道。

从阳台回到维修间,刘小山看见手机微信里有一条卞红芹的消息:抽烟很好玩吗?小孩子家该学的学,不该学的不要学。

刘小山心头一跳,回:我错了,以后保证不吸。

卞红芹没再回复。

马东带队的安防产品销售小组经过一段时间努力,终于入围几个老旧小区改造工程,虽然利润都不大,但毕竟这是希望的曙光。公司在附近酒店聚会祝贺。

他们这个办公室的人坐一桌。本来女同事已自发围坐在圆桌半边,男同事在另半边,马东挨个问哪些人喝白酒,哪些人喝葡萄酒,哪些人喝饮料。大家回答后,他抬手划拉,你你他她一通调度,把自己调到和卞红芹相邻位置。刘小山被安排到卞红芹对面。

马东说,今晚我吃毫亏,客串一下这桌主持人,按照合肥酒局规矩,所有人先同饮三杯,然后包产到户,各自单干。

喝着喝着,马东有点把控不住,不停地缠身边的卞红芹喝。刘小山初见卞红芹脸上泛红晕时,不禁目光飘忽,想起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邻家女孩张红芹的脸上也有过这样的红。那个星期天他们在张红芹家房里做作业,电视开着,他们的眼睛在电视与作业本间来回切换。电视里上演着轰轰烈烈的爱情,男女主人公纠缠许久,终于吻在一起。

刘小山用笔轻轻敲了一下张红芹的手背。张红芹的脸变得通红。后来,他坐得离张红芹更近了一些,他闻到一种从未闻到过的香。张红芹过后说这叫香水,她妈妈从外面带回的,城里人都用。

马东跑业务的嘴,劝酒词一套一套的。卞红芹虽然喝葡萄酒,脸上的红云越染越厚。刘小山装作不经意地朝卞红芹看,赶上卞红芹也在朝他这边瞧,两人迅疾同时将目光错往别处。

刘小山站起来,朝马东举起酒杯说:“马总,大家都说你唱歌好听,我敬您一杯,您今天怎么也得再亮歌喉,再展风采!”

马东正在缠卞红芹的劲头上,没想到刘小山这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敬酒,他带着醉态说:“好啊,小山山找我喝,能欺老不欺小,我怎么得都要喝。感情深一口闷,来,我们不用小杯,直接把这个干了。”

话毕,马东端起九分载的分酒器。

桌上人齐齐喊好。

刘小山犹豫了,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喝这么多,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场面喝酒,脸上早有火烧烧感觉。他瞄一眼对面,卞红芹似乎在微微摇头。

刘小山将小杯中的酒倒回分酒器,脖子一硬:“中,馬总指示,我只有听从,没有还嘴的份,我干了,马总得唱歌。”“歌”字刚出口,端起分酒器,仰脖灌下。

包厢里响起热烈掌声。

马东唱了一首歌,喝酒的氛围被冲淡,大家开始互推着每个人唱一首歌。

到卞红芹时,卞红芹直摇手,说酒真喝多了,一句歌词都记不起来。然后她将目光看向刘小山:“小山山,你来唱,我们都没听过你唱歌呢。”

众人认同地把目光投到刘小山身上。

这时,刘小山竟又想起张红芹,想起初中二年级那个寒假的道别。张红芹将他喊到她家屋后檐,难掩激动地说:“我大大、妈妈接我到合肥过寒假,过完年我就回来哦。你把不会做的题目空下,我回来教你。”

然而,张红芹再没回来。后来她奶奶间隔一段时间便絮叨:红芹在城里读高中了,红芹要考大学了……

刘小山心潮翻滚中报了歌名:《寂寞沙洲冷》!

怎么选这样一首沧桑伤感的老歌?众人尚在疑惑、惊愕,刘小山自顾用他掺杂着方言、未脱尽稚气的声音飚起来:“……自你走后心憔悴,白色油桐风中纷飞,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

唱到后面的“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时,大家看见刘小山的眼角有水样的东西亮着。而这时,卞红芹用湿巾捂住嘴,悄悄离座去了卫生间。

打印机源源不断地送到刘小山的维修室,修好了再送走或寄出。

这天严总吩咐,小山你跟马哥去滨湖一趟,他开车带你,将一个客户家的故障打印机修修。

刘小山说,叫马总带回公司不就得了?马东在旁解释:“这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有的人就是古怪性格,他不情愿他的东西出门哦。放心,我开车送你去,专车接回来,全程为你效劳。”

刘小山想起有次下雨,马东硬拽着卞红芹上车并送她回去的场景,心里涌起抵触,说:“马总你忙,你把地址给我,我骑电动车或者坐公交过去就行。”

严总在旁边直摆手:“那哪行,这关乎公司的形象,你带上工具包,让马哥送你。”

到滨湖客户那,刘小山开机测试后,重装驱动,几分钟解决问题。用户是一位退休高中教师,是客户主管的岳父。他对刘小山的技术赞赏不已,刘小山又将一些常见故障排除的方法跟老爷子说了一通,老爷子很感动,问:“看你年纪不大,读完高中了?”

刘小山如实回答,没,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老爷子叹一口气道,不容易啊。然后加了刘小山微信,说以后再有故障,直接找他咨询。

回来路上,刘小山给卞红芹发微信:“我要学车,考驾照。”

卞红芹回得很快:“好,学会了买车,姐可以蹭你的车呢。”

刘小山看到“姐”字,有些郁闷,没再接话。

转眼深秋,昼夜温差大,故障机陡增。刘小山晚上加班次数多起来。这天下午,卞红芹要给严总整理标书文件,也留下加班。晚八点光景,卞红芹关了电脑,走进维修室,笑着问:“小山工程师,你还要多久啊,我文件做完,准备下班了哎。”

刘小山说,我也马上好,去洗个手,回来测试一下就行。

卞红芹走到刘小山电脑桌前,看见一个纸质笔记本,打开,翻几页,见密密麻麻地记着打印机故障表现及对应解决方法。

刘小山洗完手回来,看见卞红芹的背影,一个迷你小包挎在左肩,头发自然地披垂着,上身短袖T恤,下身休闲七分裤,细腰被勾勒得曲折纤柔,风轻云淡。更有嫩藕一般白皙胳膊,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香气。那香气由鼻入胸,让刘小山思绪恍惚,脑海又浮出与张红芹亲嘴的画面,不觉血流热涌,心如鹿撞,嘴里轻喊一声“红芹”,伸出双臂,从背后将卞红芹的腰一把抱住。

卞红芹身躯剧烈一震。她惊慌地从桌上抽回手,使劲扳刘小山环在她前腰的手掌,嘴里同时低声斥喝:“放开,我是你姐。”

刘小山没理睬,脸在发烫,呼吸在变粗。

卞红芹将头往后扭过一半,嘴唇快擦上刘小山的耳根,压着声音急急地说:“快放开,公司里有监控。”

“监控”二字犹如一桶冰水,从刘小山头顶浇下,他躯体里的燥热立时消退许多。短暂懵呆后,惶恐地松开手。

卞红芹趁势挣脱,跑出维修室,快步出了公司大门。

呆若木鸡的刘小山十几分钟后收到卞红芹的微信:“记得锁门,带上小栓。”

卞红芹连续两天没来公司上班。这让躲在维修室的刘小山越发忐忑不安。她怎么了?被自己粗暴荒唐举动吓坏、不来上班了?刘小山这时恨死自己的冲动,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好几次涌起用铁锤狠狠砸它一顿地念头。直到第三天午休时分,刘小山看到卞红芹发了朋友圈,一组婚纱照图片加一行文字:一切都是缘,愿自此携手漫漫长路,岁月静好。

同事们也都看到了,在大厅里嬉笑点评卞红芹发的图片。刘小山侧耳细听,得知卞红芹请了三天假,与外地赶回的男友拍婚纱照,准备春节结婚。他也从大家的交谈中,知道了卞红芹和男友几年前已定亲,男友在送变电工作,常年跟随工程队辗转各地。由于聚少分多,卞红芹中途提出过解除婚约,偏那时她父亲得了场大病,男友家拿出20万,帮做了手术。两人的婚事便默约着继续下来。

刘小山心中的惧怕和担忧慢慢稀释。他将自己与卞红芹认识以来的点滴细节回味,依然搞不明白,自己在某些时刻,为何不由自主地将卞红芹当作张红芹。

刘小山报的是驾校VIP班,晚上及周六周日皆可预约练车,两个月后顺利拿到驾照。这段时间里,严总也几乎同步着换了新车,将自己原先车的钥匙交给刘小山,说:“我这车以后就当公司用车,由你来开,如果打印机维修不忙,你也可以加入到马东他们小组,学学跑销售。”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刘小山和卞红芹都刻意躲闪对方,很少说话,偶尔四目一撞,也是飞快散开。

十二月中旬,卞红芹在工作中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严总叫她做一个大客户出货、进货价格比对表给自己参考,后在与客户商谈时,客户临时索要完整的供货电子清单。严总在微信群里通知卞红芹快速做表传来。为赶时间,卞红芹将之前发给严总表格中的进货项逐条删除后发送,不知是电脑中毒还是其他原因,这份文件严总也未打开就直接转给客户方,谁知删除的进价条目全部出现在文件中!

谈判中途,客户方频频亮出进货底价,进行压价,严总感到蹊跷,点开那份文件,才发现问题的症结。后来谈判进程被迫中止,约定后续重谈。

怒火中烧的严总在公司群吼了一条语音:“卞红芹,你想干什么?”

卞红芹慌忙检查发送出的文档,一下瘫倒在座椅上。

公司半年总结会提前召开。严总先检讨,说自己粗心,未打开文档审核,然后眼睛瞪向卞红芹:自从上次请假回来,你一直不在状态,你这头脑里整天在想些啥?

卞红芹蜷缩在会议桌的边角,低着头一言不发。

第二天下午,刘小山收到卞红芹的微信:“我晚上六点五十的高铁,回老家皖北,今上午已办过离职手续。”

刘小山心里一阵疼。沉默一会,问:“你不是春节结婚吗,还有一个多月啊。”

“你说我还能在这里待下去吗?”卞红芹回。

“……五点半下班,我开车送你到南站。”刘小山说。

“嗯。”卞紅芹好像就在等刘小山这句话。

车开上徽州大道时,后座的卞红芹说:“你要多出去跑业务,认识更多的人,别被眼面上的小恩小惠迷了眼,得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才能安稳。”

刘小山踩刹车慢下车速,问:“过完春节还来这边吗?”

卞红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

西落客平台,刘小山坐在驾驶室,望着已抽出行李箱拉杆的卞红芹,亮着嗓门喊了一声:“姐!”

卞红芹周身抖了一下,两行泪水滚过脸颊。稍后,她用手拭了拭,抬脚向站门走去。

回到车库,手机上有首卞红芹发给他的歌: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两年后,滨湖那位退休教师给刘小山引荐了他几个事业有成的学生,刘小山注册了自己的公司,独立做起电脑、打印机耗材及周边业务,并接回在外乡打工的父母帮忙。2019年冬天,他多方筹款,大胆囤了一批常用原装耗材,一批家用型手机无线打印机。2020年春,学生线上教育火爆,小型家用打印机供不应求,同时原装耗材上、下游渠道尽皆涨价,他收获了创业以来达到六位数的第一桶金。

一次聚会中,滨湖老爷子向客人介绍刘小山,当说到他来自庐江泥河农村时,席间一位大学教授接过话:这么巧,我今年新带的研究生中,有一个女孩子就是庐江泥河的,叫张红芹……

张红芹!刘小山触电般愣住。而片刻后,他的耳畔却莫名地回响起几年前卞红芹的声音:他问,黄金广场是不是卖黄金的……

张弯,本名张遵勇,安徽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安徽文学》等报刊,出版作品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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