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变奏曲
2022-05-30曾烟
人会选择性失忆,对于某一个引发我们身体不适的事物会保持高度的警惕。当火车轰隆隆从远方驶来,又呼啸而去,从未为了某个人等候,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一截掩映在碎石中的轨道伸向远方,蜿蜒、空荡、余音不绝,惊得鸟鸣也不会落上去。那跟随火车而来的孤独,曾席卷了父亲的整个青春,而后又累及于我,一波接着一波,像洪水中一株一株倒下去的开着花的土豆秧,我不由得蹲下来,捂紧胸口。
这个是我早没有意识到的。而实际上火车驶来时,我们每个人都会出现在玻璃窗中,故作镇静,透过车窗看到车厢内的人眼神空洞、迷茫,好像谁把他们强行拉上来囚禁一样,但火车停在站台时,却没有人打开车门逃下来。似乎他们的生活只在火车上才有了片刻的安稳,这个稍显拥挤的空间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让人放弃逃跑的念头,而不在意余下的人生都是动荡。
很多人贪恋安稳的生活,哪怕短暂的一秒钟,但我却固执地认为只有动荡不安的生活才能寻找某种人生的意义、不枉此行。
1
20世纪60年代初的早春时节,父亲和祖父登上了一列开往内蒙古通辽的火车。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说话,祖父刚刚从山东的一个烧窑场返回来,几年未见,脸上有了风霜,越发陌生。父亲望着窗外裸露的红色岩石山坡上,几棵枣树一闪而过,西大营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往后移,直到模糊不见。而科尔沁草原却渐渐清晰,14岁的少年心中突然快乐起来,他的脑子里无数次闪现科尔沁草原美丽的模样——水草丰美,牛羊成群,风一样的蒙古族姑娘甩着长鞭,从眼前打马而过……
但祖父另有心事,听早些年来科尔沁的人说,那里的土地肥得流油,开出一片荒地,撒下种子就打粮。这些年他最小的儿子跟着他遭了不少罪,身单力薄的,14岁还没有发育的迹象。此行如果找到一处能让儿子吃上饱饭的地方,也就心安了。
火车出关了,拉响了汽笛,那种长长的笛声,像是化作身体里的血液一般,涌上每一个远行人的心头,又带着希望奔向远方。那时的父亲还没有意识到火车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改变了他的命运,以及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到了地方,一下火车父亲心就凉了,哪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啊!灰突突的天空,北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14岁的少年从云端跌落下来,心中无比沮丧。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打开手电筒给老家的大哥写信:“这里黄沙漫天,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对面三米看不清人脸,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一下火车,接站的毛驴车老板就围上来,可是我们没有钱,只好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过黄沙岗,去到一个叫郝老八的村子。走了很久,脚底磨得起了大泡,眼睛也被沙子打得通红,我想我挨不了多久就会逃跑的……”父亲的信中,充满荒凉和无助。
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当父亲在仰头倾听时,没提防被科尔沁的风沙迷红了眼睛。
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郝老八营子被一条护村堤紧紧包围,状如一枚小小的鸟卵,遗失在无边的原野上。父亲像一棵随风飘浮的沙蓬草,被命运的大手推着,漫无目的地在人世飘零。但逃跑的念头一直萦绕在父亲的脑子里。高小毕业后,考学无望,他只好下地务农。每日手握镰刀对着密不透风的条筒子,不知如何下手,他觉得日子漫长得难以忍受。但祖父回老家把房子拆了,檩木被二伯拉到喇嘛园子,盖起了三间房子,娶妻生子。父亲回老家的路被堵死了,他躲到小黑屋里哭得昏天黑地,泪水浸透了旧棉被,直到母亲叫开了门。
母亲圆盘大脸,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间。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母亲对父亲情有独钟,父亲的作文在全校各个班级传阅时,母亲的心就动了。但父亲一贫如洗,又是一个外乡人,所以姥爷极力反对:“他一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穷得要啥没啥,你跟他喝西北风去啊?”但母亲认准了要嫁给这个穷小子,不吃不喝闹了几天,姥爷实在拗不过她,就应下了。母亲个头比父亲高,有人打趣母亲,为啥要找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她开玩笑说,以防日后两个人打架,他不是我对手啊。他们结婚时照相,父亲的脚下要垫上两块砖头,看上去才般配,但只有半身的相片一点看不出父亲个头矮,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父亲浓眉大眼,围着一条格子围巾,英俊潇洒;母亲的脸颊涂了腮红,显得娇羞美艳。母亲年轻的模样在相框里保存了很多年,后来就在我的心里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婚后他俩一同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赶上雨天生产队不出工时,就躺在一个枕头上读小说。读到动情处,母亲就会流眼泪,父亲嫌她入戏太深,把书合上,支她去纳鞋底。母亲唏嘘着去做针线活了,留下父亲一个人沉寂在悲惨的主人公的命运中,不能自拔。
有时房顶上会有白色的絮状之物飘下来,落到父亲摊开的书上。父亲抬起头,又落到他的眼睛里,他一边揉一边说:“房子要被虫子盗塌了,得想办法盖几间大房子了。”母亲不说话,粗糙的麻绳在坚硬的鞋底上来回穿梭,像铁匠家打铁的案板,噌噌冒出火星来:“家里四个孩子,一个老人,只有两个人出工,到年终还要往生产队拉饥荒,哪有钱盖房子呢?”
父亲合上书,仰头看着断了的檩子,更多的尘土落下来,不再说话。
2
火车淡出了父亲的脑海,却深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中,不动声色。那辆像一只毛毛虫的火车似乎渐渐驶离了父亲的生活。草原的风沙将那个曾经的少年吹打得粗粝、强壮,像沙蓬草着了一场细雨,扎下更深的根。
房梁上的檩子被白色的小虫子盗空了,有三根已经断裂,露出白森森的茬。夜里能听到虫子啃噬木头的声音,木头里藏着什么,让它们不舍昼夜来探索?老房子在风中呜咽,露出衰老之态。尽管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但父亲还是决定盖房子。他断断续续用了两年的时间,备齐了木料,他还备了百十来块红砖,准备砌在房檐的四周,村子许多人家都这样盖房子,像一个村妞穿了一件镶了蕾丝花边的布衣。父亲晚上出工回来,趁着月色一筐一筐把盖房子的泥土挑回来,小山一样堆在院子里,母亲的肩头也磨出了茧子,但对新房子的期待冲淡了这些苦。
盖房搭屋是全村人的大喜事,上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帮忙。母亲把攒了一年的荞面倒在大泥盆里,和好了醒着,然后支起一口大铁锅,点燃一大灶柴火,把借来的饸饹床子架在上面,挽起袖子切下一块面团,搓起来……面条一截一截落在翻滚的开水中,随即又飘起来。母亲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抄起笊篱捞出一碗,浇上酸菜卤子,递给帮工的人。大家也没人跟母亲客套,接过来,蹲在墙角就吃起来,满院子飘着荞面的香味。多年以后,母亲回想当年的场景依然掩饰不住的欣喜。她和父亲终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房子盖完了,四间连山的土砖房亮亮堂堂地立在那。母亲瘦得锁骨翘起来,中间凹陷的地方能塞进一个鸡蛋。但住进了新房子,母亲高兴,来了讨饭的人,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母亲转身拿起葫芦瓢就去已经见底的屯子舀粮食。父亲拦住那个讨饭的人:“你为什么不去劳动?年纪轻轻的!”那人也不恼,说:“要不我给你打工吧!”父亲说:“我没有需要你干的活!”“那我找不到活,总不能饿着吧!”父亲认为有一双结实的手脚就应该去劳动,而不是乞讨;那个人觉得我空有一身力气却没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怎么劳动?他俩陷入了《瓦尔登湖》中一个漫游的印第安人去一位著名律师家中兜卖篮子的僵局:“你需要篮子吗?”他问道。“不,我们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出门叫道,“你们这是想要饿死我们吗?”每一个人似乎都陷在自己思维的漩涡中,不肯让步。
母亲绕过父亲,把米倒进那人的袋子里。她说,都不容易,但凡他有地方吃饭也不会伸手来要。她想让每一个人都分享她的喜悦——有了新房子,父亲夜里不会再披衣起来偷偷给老家的亲人写信,诉说困顿了。在这片塞外的土地上,只要勤劳,就会有饭吃。
父亲勤劳,手掌结满老茧,砍柴火的斧头削去他一截小拇指,指甲也残缺了一大块,但他从不在意。八月的黄豆地里,疯长的庄稼没过了膝,那是父亲一镐一镐开出的荒地。黄豆长出圆滚滚的豆荚时,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喜上眉梢。此时他允许我进入他的领地,去摘成熟的野果子,哪怕不小心绊倒了一棵大豆苗,他也不生气,只是弯腰扶起大豆,再培上一锨土。黑甜甜混在豆地里,不仔细辨认就错过了,但是果实常常会泄露秘密,连瓢虫也不会错过。大地为每个孩子备好了礼物,而父亲成全了孩子小小的心灵。父亲在前面锄地,我在后面摘黑甜甜。粮食挽留了父亲,野果子挽留了我。长大后,我常常迷失在屋后田野的黄豆条播垄沟里,寻找早已不见的童年时光。
父亲还在他的田里种上谷子、高粱和糜子,根据每片地的土质不同,种上不同的粮食。他的胃不再因为单一的食物而泛酸、疼痛,日子一点一点变得美好,像织女织成的五彩画。
父亲常在农闲时回朝阳老家探亲,他的哥哥姐姐都在老家生活,他的根还有一部分在老家。父亲装了满满一袋子新鲜蔬菜,扛在肩上。老家的亲人都喜欢吃科尔沁沙土地上结出的圆茄子、长豆角。回来的时候他的哥哥又把老家的地瓜、大枣装满了袋子,塞到他的手中。食物一直是乡愁的一部分,从来没有变过。他们交换食物,以期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管分离多久都不要有太多的相悖之处。
我和大姐在父亲回老家时,讨论过他坐了什么颜色的火车——黑色的?蓝色的?甚至红色的?似乎都不太对。大姐说,也许是绿色的。那时候她18岁,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父亲每次都会背回一大包半新的衣服,我们姐妹几个像过年一样,轮番试穿。有时还会有一双半旧的棉皮鞋夹在衣服里,弟弟美滋滋地穿在脚上不肯脱下来。我读高中时,父亲还背回来一件灰色的中山装,我整整穿了三年。那时我的身体快速发育,从一个干巴巴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青春逼人的少女,让人很难为情,肥大的中山装恰好掩盖了生长带来的烦恼。大姐说,好像鲁迅呐!那时年少轻狂,觉得像鲁迅是一件美事,看书投稿,行动举止越发像个文人,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老家丰衣足食,对于我们一群孩子充满了诱惑。
母亲也动了心思,她甚至也产生了坐火车回老家看看的想法。大姐刚刚毕业,除了种地,也没别的活可干;祖父也闹着回老家养老,他闹过很多次,每次都雷声大雨点稀,半路上就嚷着回来。每次父亲都由着祖父的性子,他说,人老了都会这样的,我们也有老的时候。于是母亲拖着祖父和大姐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火车似乎成了我们改变命运的最好工具,它曾带给父亲希望,此时,大姐又开启了她的梦想之旅——回老家找一个轻闲的工作,过几年再找个好婆家,然后把一家人都带回来。身为长女,她似乎早早窥探了父亲内心深处叶落归根的念头。
绿色的毛毛虫在姐姐的心里有了羽化的迹象,甚至张开翅膀飞了起来。我的心也慌慌的。
3
但那次坐火车的经历成了母亲一生的噩梦。她吐了一路,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吐出来。
祖父在半路上又闹着回来。他说,老家也没什么好,还没有咱家好。在这之前,他从未说过老家半个不字,却常常抱怨北方的风沙把人吹得走不稳路,尽管吃饱了肚子,但人都不读书,很少有跟他说得来的人。他少年时读过私塾,80岁了,每日还要去村里有藏书的人家借书,回来靠在被子上摊开书,读到某一动情处,会放下书,长吁短叹一阵。有一次读《红楼梦》贾宝玉出家那页,看着宝玉一步一步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他竟悲从中来,慌慌张张跑到老姑的婆婆家,抓住婆婆干枯的手,掉下几滴泪来。在他心中,或许有了离世的预感,那些曾经美好的情感都早早消逝了,他离故乡越来越远,似乎永遠回不去了。
母亲看不惯祖父的小资情调,觉得那种举止有伤风化,让她和父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母亲吐得一塌糊涂,顾不上祖父闹,斜靠在行李上,闭上了眼睛。这些年,她很少和祖父争吵,也很少说话,但每次炖鸡肉,她都会先盛上一大碗,放到锅沿上,喊:“三儿,把鸡肉给你爷端过去。”一路上她水米未进,甚至看别人吃东西她都要吐。她常年生活在乡下,无人催促,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过着慢悠悠的生活,而坐火车像把她一直沉睡的安详的灵魂惊醒,成为她的担忧,后来一提火车两个字她就头晕。
当火车咣当咣当把她带到父亲的老家,她坐在炕上还晕了两天,感觉仍旧坐在火车上。大姑第一次见大姐,满脸笑意,她说,没想到你爸那么单薄,却生出了一群圆盘大脸的蒙古丫头,真好看。日后我偶然看到一幅残存的辽代壁画上一个身着左衽红衣、圆盘大脸的女人,竟一时有些恍惚。父亲来到科尔沁草原遇到母亲,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由——他延续了他的生命,完成了他来到人世的使命。母亲伸出手说,一棵树四个杈,你爸是树干,你们几个是散出的树枝。多么神奇,以后,我们几个也要成家生子,散出更多的枝叶来!
但火车并没有带来任何希望。
大姑家的表哥在菜市场上逛了几圏,空手回来。他说,菜太贵了,一棵白菜都要一块多钱,而他的婚事在即,彩礼钱还不知道去哪弄。勉强住了两日,她们又去了二伯家,而二娘去村子里办事的人家随礼,坐完席又闲坐了半天,等二伯下班回来,家里还没生火做饭。二伯赌气买肉包饺子,二娘回来时,饺子已经包了一半,他俩却吵了起来。祖父耳聋,以为二娘嫌买肉花钱,说:“我们家也天天吃饺子!”那是祖父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说通辽的家是我们家,之前他百般嫌弃,但内心已经把那几间镶了红砖的房子当成他真正的家。
最终,母亲又带着祖父和大姐回到科尔沁草原——那一处撒下种子就打粮的宝地,那一处想逃又逃不掉的网,牢牢地拴住了我们。而祖父也断了回老家养老的想法,安心地生活下去,直到去世。
4
祖父去世十年后,父亲把祖母的坟也从老家的坟茔地迁回来,跟祖父安葬在一处。母亲说,何处黄土不埋人。她这样说,好像生生割断了什么。
父亲的回乡计划被打破的无奈,也留在了我的身体里。种地是我从父亲那继承的唯一活路,偶尔生出“邪念”,又匆匆打消。外面的世界只是一个美好的存在,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人生起起伏伏,早已在某处埋下伏笔。2007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我有了重新规划人生的想法——我不想在离去的那一天,后悔没有写过一首诗。大病初愈,我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那年我33岁,第一次坐火车,跟母亲差不多的年纪。对于未知的旅途我同样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此举跟父亲当年来科尔沁有什么异同,但梦想一直在鼓励着我,要踏出人生的第一步。火车上的人很多,长年出门在外的人一直很多,只是我在乡下不知道罢了。一个中年男人高谈阔论,大谈时事新闻、明星八卦,火车路过山海关时,还谈了海子。我下意识抬了一下身子,好像火车扎过海子的身体时减轻了一丝重量。我的包里有一本蓝色封皮的《海子诗选》,那是我放弃诗歌十五年后,重新提起笔时买的第一本诗集。我时常在深夜听见海子在小酒馆朗诵他的诗歌: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的眼里满是泪水。但我不能跟一个陌生人谈论他的诗,诗歌于我更多的是秘密。它只在暗夜里出现,让一个孤单的孩子得以片刻的安慰。
火车把我拉到北京后又开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总有人在路上,打探各种秘密,以便给出人生满意的答案。海英说,许多人都去雅宝路的广告牌贴招聘广告,你去那碰碰运气,实在不行先找个补课班学习一下俄语,然后去做导购。海英是老公的二妹,毕业后就在外面打拼,一个人去了俄罗斯闯荡了五年,她还完了家里供她念书欠的债,又转战北京,打算开一个外贸鞋店。她脑子里的生活清晰极了,跟我的梦想隔了好几层纸一样。
雅宝路的广告牌下找工作的大学生比贴小广告的人还多,而对于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的乡下人,又谈何容易。她们打扮入时,高声谈论,等着有人揭她们的求职广告。求职的人太多了,刚刚贴上一张,马上被另一张压在下面。有人骂骂咧咧又把广告翻出来,重新贴上,然后坐在边上的木椅上,盯着她用粉色画笔写的应聘启示。三块广告牌贴着满满的花花绿绿的纸片,随风起舞,像怪异的山水画在心中起伏。一上午也没见有老板来招工,看来一时半会是找不到工作了,我按照一则俄语招生广告下面的一串电话号码打过去,可是打了两遍电话也没人接。听着电话空响,一时竟有些期待,希望他此时放下讲课的笔,听听他的声音,这样我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但一直没人接听,或许补课班早已人去楼空了。
当我悻悻地回到海英租的房子时已经天黑了,她正翻看我的日记和胡乱写满诗歌的本子,见我回来一时语塞,转而又强硬起来,指着本子说,你想干什么?大家出来都是拼命挣钱的!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对我一直藏在抽屉里的秘密大白天下而羞愧难当。她不会收留我了,她刚刚创业,分不出来精力管我,我又这般不求上进,她的半面床也不会分给我了。我只剩下灰溜溜逃回老家这一条路。
我甚至没来得及去近在咫尺的八里庄鲁迅文学院门口转上一圏。人生有很多机遇,但不是此时,也不是彼时。谁能说得清呢!
5
我不喜欢坐火车。母亲说,火车是一个怪物。对此我深信不疑。骨子里的悲观让我的行动懈怠下来,静下心来,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去博客闲逛。火车不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列面目模糊的火车上。
日历一天天往后翻,我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安静下来。
可是变化却日日在。2020年立春的前一日,我接到去福顺小区值班的任务。可是长途客车都停運了,一时慌了神,还好火车没有停运,在网上买了一张去开鲁的火车票才安稳下来。
儿子正月初六也离开家了,他瞒着我辞掉了酒厂的工作,执意要去北京寻找他的梦。火车带走那个长大的少年都不会跟我招一下手,而他也拿出了独立面对未来的架势,无论在外面怎么难,他都不会回头。我无言以对,在这之前我们从没有认真交谈过,包括他的理想、他的未来。当他做出决定,我知道拉不回他了,只好躲在外屋掉眼泪。我想过放手这件事,在看《人与自然》时就想过:一只母狮养大了三只小狮子,日日陪它们玩耍,教它们捕猎,其乐融融。母狮在一次目睹小狮子们合力捕猎了一头小野牛之后,长啸一声,转身离去了。小狮子吃饱了,四处寻不见妈妈,发出一声声奶气的吼声。母狮再没回头,以后的岁月它们不会再有交集,即便相遇也会视为路人。那个场景一直在我心头,每个母亲都要成为母狮,并告诉自己不要追。
凌晨三点,我起来穿衣服,胡乱洗了一把脸出门。大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整座楼房没有一扇窗户里的灯亮着,人们在不安中沉睡着,世界寂静,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早春的风在耳边呼呼响,有一辆货车在后面咣当咣当的,但总也不见超过,几次回头也不见影子。这个世界太安静了,才会让人觉得离得很远的事物在眼前一样。到火车站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漫长得像走过了一个世纪。
我从未见过如此寂静的车站,人影稀疏,偌大的候车室显得空荡荡的,一家四口人坐在我对面,都不说话,只有六七岁年纪的小女孩稍显活泼,她离开爸爸身旁的座位,踮起脚尖,跳起了舞,“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才是刚刚学会唱这样一首儿歌的年纪,她还不懂得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着她的生活。一对老夫妇坐在后排,相互依靠着,却没有睡意。
这是一列草原上的慢车,浑身涂着浓重的绿色,像落了经年的尘土,让人忽略它的颜色。何止是颜色,我们还忽略了它的声音、它的形状,还有冒着长长的白雾一样的烟囱。但那又是一种承载了草原人所有希望的颜色,像误入草原的深处,被它宽广的胸怀所拥抱。
火车在沿途所有小站都停上一分钟,稀稀拉拉的乘客上来又下去,然后不知所踪。有一个小站叫半截店,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显得很神秘。什么样的人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什么样的人从这里经过,停留片刻又起身走掉了?
半截店不过是科尔沁草原上一个小小的村庄,而众多的村庄在科尔沁草原腹地飞速成长。父亲来到了这里,像一棵树散开了枝丫,我在他的枝丫上又散开了枝叶,无限向上,接近天空、阳光、雨水,来完成我们此生的某种使命。
那跟随火车而来的孤独、希望和梦想都深深扎下了根去……我们来,我们去,都已不重要。
曾烟,原名张秉珍,“70后”,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等刊。内蒙古大学文研班第八期学员。出版诗集《土豆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