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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农业起源的认知和行为因素

2022-05-30王增进

炎黄地理 2022年11期
关键词:起源人类植物

王增进

农业化不只是人类对外部环境条件的被动适应,更是人类经过复杂认知过程的主动选择。不能将人的精神世界作黑箱化处理,认知是农业起源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在农业化之前,人类已有数千年的定居史、动物驯化史,以及上万年的野生谷物利用史,这些行为不是农业化的结果,而是农业化的成因。

农业的出现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学术界对农业起源问题的研究可谓全面而深入,提出的各种理论、假说、模型等五花八门,不计其数。这些研究,尤其是早期的研究,大都集中于农业起源之初的天文、气候、地质、水文等外部环境条件的变迁,预设驯化植物的行为不过是人类受到外部环境刺激后的被动反应。然而,新近的考古学和历史学证据越来越清晰地证明,农业起源问题的答案不能只从人类之外的环境因素中寻找,植物驯化是人类基于自身行为习惯,经过某种认知过程的主动选择,人类自身的认知和行为是农业起源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认知因素

之所以说认知因素对农业起源非常重要,是基于如下事实。农业出现之前,人类刚完成一场影响深远的认知突破,自此,人类的所有重大行为皆离不开符号体系的引领,所有这些行为的解释自然也离不开对人类认知的关注。

这场认知突破的主要表征便是语言和宗教的产生。与农业的起源一样,语言的起源也是学术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难题之一。不过,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距今四五万年前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语言的产生是人类认知上的一次重大飞跃。语言给世界命名,将世界抽象化、概念化、语词化,简化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方便了人类相互沟通。但是,自然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之中,不能定格,也不能截取。而语言则是对流动世界的强行定格,对整体世界的人为切割。语言世界与自然世界本非同界,但人类囿于“语言的陷阱”却将两者等同。自然世界的整体性和一致性使得人类相信并追求语言世界的整体性和一致性。每一个概念、每一个语词其实就是语言世界的一个碎片。为了整体性和一致性,人类只得将这些碎片予以排列、組装,构成相互联系、相互支撑的符号体系。体系化、乌托邦叙事、筑梦倾向是语言的天性。语言诞生后,人类便进入了由符号和认知引领下不断筑梦和追梦的崭新阶段。

最早意识到语言的这种局限性并对其进行深入反思的是中国先秦的道家。“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说的正是世上本无万物,是人的语言创造了万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则是说语言根本无力揭示世界运行之道。对语言的建构功能,包括其破坏力,道家也有清醒的认识。所以,老庄反对“名教”,反对以任何严重违背物性和人性的“概念”和“教条”来主导人的行为。西方思想界认识到这一点则要晚得多,对其进行全面深刻反思要到现代以后。胡塞尔所谓“悬置”“加括号”“本质直观”,就是指暂时中止语言的逻辑推理,直面事物本身,与道家的“悟”大有相通之处。席勒名言“一旦灵魂开口言说,灵魂自己就不再言说”讲的正是语言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分裂。伽达默尔所谓“语言观就是世界观”“语言构造性”,强调的正是语言的强大建构功能。

对于刚发明和使用语言的人类而言,“神”显然是达成认知整体性和一致性最方便、最高效的符号。再难解释的现象,再难消除的苦难,再难面对的现实,再难把握的未来,只要诉诸神,就会变得容易很多。所以,语言与神话、原始宗教是相伴而生、相伴而长的。语言大概形成于四五万年前,而已知世界上最早的神像——德国霍勒费尔斯女神像大约诞生于四万年前,两者几乎同时产生。语言不断发展,而各地发现的神像也越来越多,如约三万年前的奥地利威伦道夫女性神雕塑、约两万五千年前的捷克下维斯特尼采陶质雕像等。公元前10000年左右,世界上的农业起源地之一——由黎凡特、土耳其东南部及伊朗扎格罗斯山区等组成的“新月沃地”,神庙、神像早已遍地开花。

神庙、神像的发现说明当时的人们拥有某种集体信仰,存在集体崇拜的行为。数万年里,人们的行为,尤其是重大的行为,都是在“神的启示”下进行的。像农业生产这种需要一定规模的集体参与、关系人们生活方式变革的重大事件,没有原始宗教因素的介入是无法想象的。如雅克·考文所言:“神的诞生是农业诞生的先导。”

宗教(认知)因素影响农业起源的第一个证据是农业起源的时间。传统观点认为,植物驯化与“新仙女木”事件,即全球范围内的气温骤降事件密切相关。气候变得寒冷干燥,动植物资源日益匮乏,延续多年的采集渔猎的生活方式难以为继。为果腹和生存之需,人们不得不转换生业模式,开始人工驯化植物,农业生产由此诞生。然而,近年的古气候研究表明,农业起源不早于公元前9000年前,而当时“新仙女木”事件早已结束,全球早已变得温暖湿润,动植物资源丰富。也就是说,农业生产根本不是人类在食物匮乏期的被动举措,而是在食物丰盛期的主动选择。植物驯化既非源于某种外部压力,那便必然与某种精神因素有关。

不过,这方面最直接、最有力的例证无疑是发现于土耳其东南部的腹丘石阵。“腹丘”(G  bekli Tepe)位于土耳其东南部一道长长的山脊之上,其外形浑圆,酷似人腹。石阵大多由T型或倒L型石柱围合而成,中间的2根石柱较大,周围的10多根较小。地磁和地质雷达勘测表明至少有20座石阵。碳十四测年显示,最早的石阵建于公元前10000年左右,比大名鼎鼎的埃及吉萨金字塔和英国巨石阵早大约7500年,堪称人类宗教建筑之祖。最大的石阵直径超过20米,最重的石柱重达50吨以上。许多石柱上刻有浮雕,形象有蛇、野猪、羚羊、蝎子、秃鹫、狮子等,种类繁多。遗址还出土了超过10万块各种动物骨骼,以羚羊为主,占比达60%以上,其他动物骨骼包括野猪、野牛、野驴、绵羊、马鹿、秃鹫、鹤、鸭、鹅等,全部是野生种。出土的植物遗存有杏仁、开心果和多种谷物,同样全部是野生种。石阵中未见灶台、壁炉、垃圾坑等居家生活的蛛丝马迹,周边也没有房屋遗存。这一切表明,石阵建于农业和定居出现之前,当时的人们尚处于采集渔猎时代。

腹丘石阵的惊现于世,揭示了两个此前不为人知的重要史实。首先,至少在土耳其东南部,早在农业出现之前的采集渔猎时代,人类已拥有某种比较复杂、系统、广域的原始宗教信仰。腹丘石阵不同于石狮、石人等单体石质遗存,也不同于由光秃、粗糙的石块组成的英国巨石阵。腹丘石阵是一个“阵”,一个“结构”,构成石阵的石柱,其造型、大小、数量、间距、排列以及上面的各种图案,都具有特定的精神内涵,整体代表了一个复杂的精神意义体系。大型石阵的建造至少需要数百人耗时数月方能完成,而这数百人来自方圆200英里的不同族群,说明这种宗教信仰体系至少覆盖了石阵周边200英里的地域、包含数千人口。其次,农业出现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气候或环境条件的变化,而是宗教的需求。石阵发现的大量动植物遗存都是野生种;东北面不远处便是著名的鹿山(Karaca dag),该地是包括单粒小麦在内的数十种现代农作物的故乡,至今山坡上仍有农作物的野生祖本生长;周边分布着恰约尼(  ay  nü)和奈瓦里·科里(Nevali Cori)这样的早期农业遗址,年代略晚。这些事实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全新的农业起源版本,大约公元前10000年,仍处于采集渔猎阶段的人们为祭祀神明从四面八方汇聚,出于建造石阵的需要,他们只得在工地附近安顿下来,由四处迁徙转为定居。一开始,他们以野生动植物为食,慢慢的野生動植物资源消耗殆尽,正巧不远处的山坡上满是野生的单粒小麦,于是便开始驯化它们,从而发展出最早的农业,他们的定居点便是后来的一个个农业聚落。这一过程也被另一发现佐证,随着时间推移,腹丘石阵逐渐由圆形或椭圆形变为长方形,规模越来越小,上面的雕刻图案也越来越粗糙。反观周边聚落,他们几乎各有各的石阵,大多是长方形,T形柱及上面的图案一如腹丘。石阵中的填埋物也在变化,像镰刀之类的农具越往后越多。这说明,农业化使从事农业的人口不断增多,从事采集渔猎的人口日益减少,腹丘石阵的功能逐渐被周边聚落中类似的建筑取代。腹丘石阵形制、规模、图案及填埋物的变化反映了其背后深刻的社会变化,那矗立的石柱无异于是衡量当时当地农业化水平的精准量表。

行为因素

传统观点认为,农业化是一场革命,改天换地。有了农业,人类才开始定居、饲养动物、社会分工等,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出现根本性变化。但是,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证据显示,定居、动物驯化、野生谷物的采集利用等行为出现的时间比农业生产早得多,与其说农业化导致了人类行为方式的改变,不如说人类行为方式的改变促成了农业化进程的开启。

定居

美国人文地理学家索(C.O.Sauer)曾提出著名的关于农业起源的“索尔推论”,其中一条是,最初的植物驯化者应该是定居的。只有定居的人才可能进行植物驯化,定居当在农业出现之前,而不是之后。后来考古学的发现逐渐证实了他的这条推论。黎凡特的纳图芬人被很多人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农民,他们开始驯化植物大概是在公元前9000年,而大量证据显示,在此之前,他们至少已过了2000年的定居生活。公元前10000年左右的艾南(Eynan)遗址31号建筑,有半圈石墙围绕,地面铺有石块,房屋中间还有石椅,显然是定居之所。前述的腹丘遗址也告诉我们,在土耳其东南部的农业起源模式中,先是建造石阵的宗教需求导致人们定居,然后才是定居的人们为解决吃饭问题开始驯化植物。伊朗扎格罗斯山区的甘兹·达列赫(Ganj Dareh)遗址,年代大约是公元前8000年,未有明确证据显示其已发展出农业。但考古学家却从中发掘出由黏土砖块砌成的矩形房屋,房屋坚固耐用、结构复杂,不像是季节性临时栖所,说明人们已开始定居。

动物驯化

长期以来,不少学者坚持认为,人类首先驯化的是动物而不是植物,人类在成为农民之前首先是牧民,是牧业激发了农业的产生。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指出,东半球(旧大陆)的农业,是游牧部落为了解决牲畜的饲料而产生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也引用了摩尔根的看法:“十分可能,谷物的种植在这里首先是由牲畜饲料的需要所引起的,只是到了后来,才成为人类食物的重要来源。”从现有证据看,姑且不论农业是否源于牧业的需要,动物驯化发生于植物驯化之前是确定无疑的。至少狗的驯化远早于农业的出现。遗传学研究显示,狗与狼的分化发生于距今4万至1.5万年前。2008年,科学家在比利时的戈耶特岩洞发现了距今3万多年的狗的遗骸,证实了这一点。公元前12000年左右,德国、以色列等地出现葬狗习俗,有单独下葬、狗与狗合葬、狗与主人合葬等方式,表明人类已经把狗视为自己的“密友”,狗的驯化已彻底完成,而从时间上看,当时显然仍处于前农业阶段。伊朗扎格罗斯山区的三处遗址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有趣的农业化版本。阿夏博(Tepe Asiab)遗址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9000—7000年,有确切证据显示人们已开始驯养山羊,但可能尚未开始定居和驯化植物。甘兹·达列赫遗址年代稍晚,约为公元前8500—7000年,有确切证据显示人们已开始驯养山羊并定居,但并没有发现驯化植物的铁证。阿里科什(Ali Kosh)遗址年代更晚一些,约为公元前7000年,有确切证据显示人们不仅已开始驯养山羊和绵羊,定居于泥砖建成的房子里,而且已开始种植小麦和大麦。扎格罗斯山区的农业化进程很可能为,公元前9000年左右,扎格罗斯山区的人们过着四处迁徙的采集渔猎生活。这里是野山羊的故乡,周围常见野山羊出没。为保障食物来源,以备不时之需,一些人开始驯养山羊。驯养之初,人们依旧保持着流动生活的习惯,因为“带着驯化过的山羊迁移比带着婴孩还要容易”。渐渐地,随着山羊不断繁殖,数量日趋庞大,带羊迁移越来越不现实,越来越需要定点圈养,于是,定居出现了。定居之后,为解决自身吃饭问题,部分可能也是为了解决山羊饲料问题,人们开始在定居点周围种植小麦和大麦,农业生产就此诞生。

谷物利用

考古学家在以色列的奥哈罗(OhaloⅡ)遗址的石磨盘上发现了公元前21000年前的野生小麦、大麦和燕麦遗存,说明当时人们已开始对野生谷物进行集约化采集利用。在艾南、希拉松(Hilazon)等纳图芬人遗址中,出土了公元前13000年前的镰刀、镰柄和研磨器。在约旦东北部舒贝卡一号(ShubayqaⅠ)遗址的一个石壁炉内,发现了公元前12000年前人们利用野生谷物制作面包的明确证据。以色列拉科菲(Raqefet)洞穴的考古学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11000年前,纳图芬人已懂得如何利用野生谷物酿制啤酒。在我国,考古学家在下川、柿子滩、龙王辿等旧石器时代晚期(公元前22000—公元前11000)遗址中发现了加工野生谷物用的石磨盘;在广西隆安娅怀洞遗址发现了公元前14000年前的稻属植物植硅体以及公元前26000年前疑似稻属植物植硅体。由此可见,无论在西南亚还是东亚,在农业诞生之前,人们已有上万年采集利用野生谷物的历史,考古发现的大量旧石器时代晚期甚至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石磨盘、石磨棒、镰刀之类的“疑似农具”极有可能只是人们加工野生谷物的工具,而并非真正的农具。

总之,农业化是一个长期、缓慢、渐进的过程,而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在农业诞生之前,人类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认知突破”,即语言及宗教的诞生,为农业化的展开提供了必要的精神导引和动力。在农业诞生之前,人类已有数千年的定居史和动物驯化史以及上万年的野生谷物采集利用史,作为一种集体行为的农业生产不过是上述这些行为的自然演进而已。

参考文献

[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拉尔夫.世界文明史[M].赵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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