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秋色

小不点儿已经会走了，不但会走，还会跑。他像一只小鹿一样奔跑在舒庆和范丽娜的前面。阳光像无数只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大地上的万物，再过一座拱桥就到蓝村了。范丽娜加快了脚步，跟在小不点儿的后面试图拉住他，但小不点儿跑得极快，范丽娜在后面一边抹汗一边喊：“你慢点儿！”小不点儿就真的慢了下来。小不点儿看见了路边一丛黄灿灿的野菊花，一只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小不点儿弯下腰，仔细打量着蝴蝶。范丽娜和舒庆也已经赶了过来。范丽娜一把抱住了小不点儿。小不点儿指着蝴蝶说：“蝴蝶，蝴蝶。”范丽娜说：“跑这么快，摔了咋办？”小不点儿又指着野菊花说：“花，花。”这时舒庆也蹲了下来。他从范丽娜的手里接过小不点儿说：“不要乱跑，爸爸和妈妈追不上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在舒庆的怀里说：“不要乱跑，小不点儿，不要乱跑。”

蓝村的古樟树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舒庆还记得第一次来蓝村的时候，杨悦挽着他的手跟他讲古樟树给她带来的快乐。杨悦说，她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古樟树高高的树杈上，坐在树杈上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可以飞得很高的鸟，而古樟树稠密的枝叶就是为她生出的翅膀。当她坐在树杈上，闭上眼睛，便觉得身体在飞翔。她说，如果一个人不吃不喝还能活着，她会永远待在树杈上。她喜欢看着蓝村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看着蓝村每天的日升日落。杨悦这样描述的时候，舒庆就在杨悦的面前张开双手把自己变成另一只欲飞的鸟。他这只鸟要一辈子陪伴在杨悦的身边，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一年后小不点儿出生了。杨悦身体不好，气血虚。致使小不点儿提前一个月来到了人间。月份不足的小不点儿像一只耗子一样躺在育儿箱里，做了外公的杨解放和做了父亲的舒庆高兴之余又担心这个小不点儿能不能像其他的新生婴儿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来。好在经过医生的精心照料，小不点儿度过了危险期。当医生把小不点儿交到舒庆手里的时候，舒庆觉得手里抱的不是新生的婴儿而是一只极易破碎又极其珍贵的瓷瓶！医生说：“小孩儿的命是保住了，但长大了智力会有一定的影响。”舒庆看小不点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神态跟别的小孩没什么不一样，就安慰杨悦说：“好好的孩子，医生胡扯呢。”杨悦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小不点儿一蹦一跳地走上了通往蓝村的拱桥。拱桥下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哗哗哗”的水流声仿佛是摆放在蓝村前的一架巨大的钢琴，没日没夜的演奏着天籁之音。加上蓝村的鸟多，喜鹊、白头鹎、红尾鹎等在蓝村的天空和树林唱歌，蓝村似乎成了一个硕大的舞台，让所有的声音组合在一起，那么美妙，那么动听。舒庆和杨悦就会抱着小不点儿站在杨解放的院子里听蓝村这场不同凡响的音乐盛会。杨悦靠着舒庆的肩膀说：“小不点儿以后一定是个音乐家，你看他听得多仔细。”舒庆用手摸了摸小不点儿的脸笑了。之前杨悦跟舒庆说，她不想再生了，上天给她的礼物就是小不点儿，她要把小不点儿带大，看着他成家立业。舒庆没有说什么，他紧紧地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小不点儿和我就是咱們全家。”

舒庆眼里的家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经营，却像一只被失手打碎了的瓷碗，“啪”的一声不再完整。那天他开着他的白色别克带着杨悦和小不点儿去城外郊游。杨悦怀里抱着小不点儿。在经过一个急转弯儿的时候，一辆对面开来的帕萨特以极快的速度撞上了他的别克。舒庆来不及反应，白色别克便像一块砖头一样在马路上翻了几个跟头，在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后，支离破碎地滚落到了路基下面的沟里。当血流满面的舒庆从破碎的车窗爬出来时，他看见帕萨特的司机是一个年轻人，他呆呆地站在马路边上，似乎被一瞬间发生的这一切吓傻了。“快过来救人！”舒庆冲他吼道。年轻的肇事者仿佛从梦中惊醒，踉跄着跑过来救人。杨悦坐的副驾驶的位置已经严重变形，变形的车门把她紧紧地卡在那儿动弹不得。舒庆想拉开变形的车门，但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打不开。而此刻杨悦双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心急如焚的舒庆对肇事司机喊道：“你快去找一根铁棍！”肇事司机慌慌张张跑回自己横在马路中间的车子，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灭火器，说：“没有铁棍，这个行不行？”舒庆顾不得回答他，一把拿过灭火器一边拉一边砸。年轻的肇事者也慌手忙脚地帮他一起拉变形的车门。此时的舒庆觉得时间太漫长了。早一秒把杨悦救出来，是他唯一的想法。他和肇事者用力地扳着车门，但车门因为碰撞已经卡死。舒庆不停地对车里的杨悦说：“悦悦，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了！”但杨悦已经没有了知觉。舒庆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撬着挤在杨悦身体上的铁门。这时，一辆路过的车停了下来，下来三个人。在五个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把杨悦从变形的车内拽了出来。

杨悦的怀里仍然紧紧地抱着小不点儿。小不点儿显然是受了惊吓，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舒庆知道杨悦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小不点儿，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他。舒庆从杨悦的怀里抱过来小不点儿放在一边，便给杨悦做起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一边做一边说：“杨悦，你要挺住！小不点儿不能没有你，我舒庆不能没有你！”当120赶到的时候，医生对杨悦做了一番急救，却没有任何效果。最后医生翻看了一下杨悦的眼睛，摇了摇头，宣告伤者已经死亡。舒庆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仿佛被当头敲了一闷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杨悦的离去让舒庆仿佛老了十岁。他无法接受杨悦离去的现实。舒庆把自己包裹在深深的自责与思念里不肯走出来。“为什么要去郊游？为什么要让杨悦坐副驾驶？”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他会删除那不好的结尾，重新演绎一遍。但这就是事实，不能更改和逆转。这时，他的同事范丽娜就成了照顾小不点儿的“阿姨”。范丽娜是舒庆业务上的徒弟，平时“师傅长师傅短”的叫得舒庆都不好意思。师傅家出了这样的变故，范丽娜心里很难过，便主动帮助照顾小不点儿。同时，她又心疼自己的师傅，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师傅。她希望师傅能早日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走出来。

三个月后，舒庆带着小不点儿去了一趟蓝村。在蓝村，杨悦的母亲蓝香抱着舒庆和小不点儿号啕大哭，而杨解放蹲在一边抽烟，明明灭灭的香烟仿佛是他心里的苦楚在煎熬和灼烧。舒庆强忍着悲伤说：“爸，妈，悦悦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这辈子，我不想再娶了。我要把小不点儿拉扯大，看着他结婚生子。”杨解放说：“你才三十出头，有合适的还是要找一个，小不点儿不能没有妈。唉，悦悦没有福气啊！”蓝香也停止了抹眼泪，她对舒庆说：“听爸妈的，要找一个，这样对小不点儿的成长有好处。再说，你也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这个家。”舒庆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心里还是放不下杨悦。他觉得自己再找任何一个女人也代替不了杨悦。傍晚，舒庆带着小不点儿来到溪水边。每次来蓝村杨悦都要带他和小不点儿来听一听溪水流淌与鸟鸣的声音。但这一次舒庆听出了一丝悲凉。

当范丽娜在舒庆面前大声说出要嫁给他时，舒庆心里“咯噔”一下儿，随之苦笑了一声。范丽娜一脸严肃地说：“我是认真的，我要和你一起照顾小不点儿。”舒庆说：“你比我小十多岁，你还是个孩子。”范丽娜涨红了脸说：“谁是孩子，我是成人，请尊重我的选择，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舒庆便不再理她。范丽娜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嫁给你会对小不点儿不好。但我向你保证，我会比杨悦对小不点儿还好。我会把他看作自己亲生的一样，让他健健康康地成长。”舒庆默默地看着范丽娜许久，说：“你知道我和杨悦的感情吗？我们曾经约好，这个家是我们三个人的。丽娜，你替代不了杨悦。你应该去找一个爱你疼你的，听话！”范丽娜咬了咬嘴唇，眼里闪动着泪光走了。舒庆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在心里有些懊悔。但又一想他这样做也是为了范丽娜好，他不想牵累范丽娜。没想到第二天范丽娜又把他堵在家里。她从包里拿出两份打印好的协议放在舒庆面前说：“我不要孩子，这辈子和你一起照顾小不点儿。签字吧。”舒庆看了看面前的协议，两份协议上范丽娜已经签了字并摁了手印。舒庆把协议推回到范丽娜的面前说：“丽娜，你还是不懂我。我的心已经给了杨悦，我不能接受你的。你跟着我就是小不点儿的后妈，你年纪轻轻的，就不怕别人说闲话？我不能坑你啊。”“我不怕，我跟我的父母都说明白了，我这辈子的男人是你舒庆，我的儿子是小不点儿。”说着，她抱起在一边玩耍的小不点儿问，“小不点儿喜不喜欢阿姨。”小不点儿拍着手说：“喜欢，喜欢，小不点儿喜欢阿姨。”“你看，孩子都这么喜欢我，我可以照料好这个家。”范丽娜一边逗着小不点儿一边对舒庆说。

“不行！”舒庆狠狠地说。

一个月之后，舒庆接到了杨解放的电话。杨解放在电话里说蓝香想小不点儿了，让他周末带着小不点儿来蓝村。周末的时候，舒庆带着小不点儿开车匆匆赶往蓝村。杨解放早早的在古樟树下等着他们。舒庆把车停在古樟树下面，抱着小不点儿跟着杨解放往家里走。一进院门，舒庆就看见范丽娜站在枣树下冲他微笑。她怎么来蓝村了？舒庆觉得奇怪。这时，范丽娜走过来抱过舒庆怀里的小不点儿说：“阿姨带小不点儿去玩喽！”杨解放则拉着舒庆的手说：“今天咱爷儿俩得好好喝几杯。”舒庆点头。当杨解放和舒庆喝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杨解放拍了拍舒庆的肩膀说：“孩子，丽娜是个好女孩儿。你们的事她都跟我说了。你看，悦悦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你也该成个家了。丽娜跟我和你妈说，为了你她可以放弃一切，这样的好女孩儿是你小子的福气哦。悦悦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安息的。今天我和你妈替你做主。”蓝香也在一边说：“孩子，你总不能一个人带小不点儿一辈子吧，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这个家了。”舒庆放下酒杯说：“爸，妈，我不能对不起杨悦，即使她不在了，我也不能找别的女人。”杨解放抿了一口酒说：“傻孩子，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如果悦悦在天有知看见你这样她也会难过的。你要给小不点儿找一个好妈妈，也为你自己找一个好妻子。悦悦在天上看见了才会放心。另外，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和你妈妈是支持你的。”蓝香哽咽着，在旁边不住地点头。

舒庆和范丽娜牵着小不点儿漫步在蓝村的乡路上。范丽娜忽然对舒庆说：“快闭上眼睛。你听！”舒庆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听到了吗？”那么多的鸟鸣在树林里、天空中交织在一起，还有溪流的声音，这简直就是一场动人心魄的音乐盛会！舒庆怎么会没有听到？只要杨悦和他回到蓝村，杨悦就要拉着他站在几乎同一个位置听一听蓝村的交响曲。而范丽娜也像杨悦一样发现了蓝村不光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村庄，它更像是一个为美妙的声音而搭建起来的舞台。难道是冥冥之中杨悦告诉了范丽娜这一切并且让她来完成自己没有完成的心愿？舒庆盯着范丽娜，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范丽娜不是范丽娜，而是杨悦。他一把拉住范丽娜的手说：“回家！咱们回家！”

杨解放在向他们张望，似乎他已经在古樟树下面站了很久了。小不点儿跑得飞快，他看见了杨解放，便像蝴蝶一样扑进杨解放的怀里。范丽娜在后面不停地喊：“慢点儿，你慢点儿！”舒庆则落在最后面，他在尽情地享受着蓝村清新的空气和乡村的美景。

杨解放的院子里热闹非凡。中秋节了，杨解放的另外几个儿女都回来了，他们大包小包并且都带着孩子回来团聚。只是杨悦的离去在这场重要的家庭聚会背后洒下了一丝苦涩。每个人都不说，但每个人都感受得到。范丽娜像在家里一样帮着蓝香忙前忙后，张罗宴席。

一轮硕大的明月升起来的时候，杨解放家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蓝村。月光慢慢地把杨解放家的院子的角角落落铺满了。舒庆的脸上泛起了潮红，他已经陪杨解放和其他的兄弟喝得差不多了。范丽娜觉得舒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杨悦走后，生活就像给舒慶挖了一个很深的坑，他陷在里面挣扎着、沉沦着。而她范丽娜要做的就是把舒庆从坑里拉出来。她爱舒庆，爱小不点儿。在舒庆和小不点儿的身边，她是那个带有使命的杨悦。她要让舒庆和小不点儿觉得杨悦只是走了一会儿，并没有真的离开他们，她又回来了。杨悦所缺失的那一块，被她带了回来。在杨解放和蓝香面前，范丽娜已经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父母，而老两口也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在他们心里她是另一个杨悦。另一个杨悦的出现悄悄地抚慰着他们失去女儿的悲伤。

蓝村的月亮又圆又亮。小不点儿和舒庆已经睡去。范丽娜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网上说这是今年最圆的月亮，她深信不疑。众多的鸟儿已经躲进了稠密的树林，等到蓝村的晨曦出现，它们便会在蓝村这个大舞台一展音乐天赋。村旁的溪水依然从容地流淌着，水流的声音舒缓地在蓝村的每个角落萦绕，像轻柔的安眠曲，让蓝村的夜色甜蜜而安宁。

周启平：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进贤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刊》《星星》《散文百家》《四川文学》《诗林》《绿风》《诗潮》《山东文学》《短篇小说》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及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