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人生
2022-05-30张西祥
皖北地区煤矿多,煤矿工人也多。
围绕着煤矿这片福地,从四面八方而来讨生活的人更是形形色色。生意人在日用百货上动脑子,餐饮业手艺人在酸甜香辣上做文章,穷人想混口饭吃,大姑娘想找个挣大钱的挖煤郎,五花八门,林林总总……
在这座城市里,矿三居民小区和其他小区一样,到新世纪之初还没有围墙,也没有门岗,和市区自自然然相连;小区的中间还横着一段街道,一直往北,和热闹的主干道构成“丁”字形,街口卖啥的都有。
天还黑咕隆咚的,人们就被“垃圾”撮垃圾的声音给吵醒了。“哗嚓——哗嚓——”是锨口和水泥地斗嘴的声音,于静夜里既唐突又单调,还有些烦人。垃圾也是众多因煤而来的人之一,从河南乡下来混穷的,他那把铁锨锨头又愣又大,把子老长。
在丁字街这些服务行业中,谁做啥营生,大家就叫他啥。瞧,杂货店的店主叫老杂,剃头的叫剃刀,摆摊卖小吃的有小笼包子,有羊肉汤,有拉面……
因为某天街口有哲人忽然发现,人的名字大都是名不符实的,有时还是反着来的。瞧,啥富啦、贵啦、宝呀,一查是个穷光蛋;而兰呢、美呢、荣呢,抬眼一个黄脸婆。不如干脆一竿子捅到底,干啥就叫啥,这既是小区居民对真实的追求,也是幽默。
黎明前还看不清啥,像是应“哗嚓”声的邀约,一连串铁轱辘的“哗啦哗啦”声在深巷的墙壁间碰撞,碰出类似峡谷里的空洞回声。垃圾正要抬头打声招呼,推着轱辘车的黑影已从巷口冒出来,一声招呼:“早哇,垃圾!”
“还是你烧饼早,炉子都点着了嘛。”垃圾的咕哝声难以掩饰卑怯,因为他是才来不久的外地人。
烧饼的轱辘车这头坐着一只柴油桶做的大煤炉,那头支着面案子,他一边推出汹涌澎湃的“哗啦”声,一边音韵宏阔地调侃:“睁大眼睛撮,莫让贪官的存折从眼皮子下溜掉喽!”
烧饼胖得像那只大柴油桶煤炉子,他那摊点一直搁在街口拐角,紧挨着主干道。烧饼一路推过去,还要和早起的油条、小笼包子互道一声“早啊”,或开上一两句睡眼惺忪的玩笑。
烧饼原在灵璧县乡下小镇上炸油条,生意老是没起色。烧饼有个二姐嫁到皖北煤矿,听说产矿的地方都是富地,人都舍得消费,他就把烧饼摊子迁了过来。果然,如今已有三处房产,子女们也都有房有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烧饼每天都把日子唱着过,一天两顿小酒儿。
东方刚刚酝酿鱼肚白,通往街口这段街道两边楼上和楼下又亮起几点暧昧的灯光,窗帘后面有人影婆娑。人很快出现在街边,那是小街第二茬早起人。晨跑的年幼猴满心都是憧憬,一溜烟拐上大街;身背宝剑、一身武侠行头的老太婆英姿飒爽,像是赴武林大会。垃圾听人说,老太婆大都曾经吃过苦、受过累,早已完成向国家输送新一代的任务,如今猛然发现该为自个儿活些时日了。
凡有人影儿从眼前划过,垃圾的“哗嚓”声都要停顿一下儿,朝人家的背影注一眼,有感慨,有艳羡,甚至还有些许不平。
另有一两位老妪或女郎,可能是条件优越的矿工家属,走得却很慢,高跟鞋底有一下儿没一下儿地敲打着地面,目光沾在脚前闪闪游动的黑影上。被禁闭了一宿的宠物狗不停地四处跑、到处嗅,选准烧饼的煤炉子腿一跷,才要写“到此一游”,烧饼一脚跺出山摇地动,黑影儿尿一半儿夹着尾巴就逃。随即有了烧饼爽朗的玩笑声:“你家主人就这样教你文明的?”
黑影箭一般不管不顾往前冲,是遇上了另一只同类。两个陌生客一边频频摇尾巴互道“早安”,一边不管不顾地嗅嗅对方的生殖器。匆忙间才要上胯,几步赶来的女主人厉声断喝,烧饼这回笑得更豁达:“如今自由了,还棒打鸳鸯?”
不远处也传来垃圾色厉内荏的呐喊:“我才扫干净的路面,这是谁拉的?”
日子长了,垃圾不看都晓得是谁拉的,可是作为小区的局外人,明知谁拉的也不好直呼其名,更不敢与人家当面“叮”。好在有夜色遮住脸,他是把“谁家狗拉的”喊成“谁拉的”,并为自己这点儿小聪明偷着乐。
烧饼和油条俩人的摊子虽说离得近,黎明前也只能瞥见人影子。他俩边收拾各自的面案子边隔空撂出今天第一个话题。
油条:“昨儿晚上的中央一台看了没?知道那只大老鼠一下儿贪了多少不?”
烧饼大大咧咧地说:“不多,不才两千多萬吗?”
油条:“还不多?一个贫困县的小交通局长,捞去的就等于全县一年收入的三成,能得好死?法官还没说要打头,小子就尿了裤子!”油条小时候跟着娘炸油条,成人后,觉得在这片富地炸油条也不比矿工挣钱少,活儿还轻巧。如今两个儿子都说上了媳妇,儿孙满堂。自己所以还炸油条,只为打发时间,一闲下来就闹牙疼。油条一边幸灾乐祸地絮叨,一边把面团儿使劲揉、反复揉,是在享受揉面团的太平和安逸。
烧饼一炉钩捅得火花儿扶摇直上,借着闪光见有人拉着板车停在跟前,小丫头叫小晶,是板车和那桶豆腐脑的主人。
烧饼忙把炉钩一撂,跑过去卸下车上那桶豆腐脑,嘴里却没按惯例喊“小晶豆腐脑”,而是中规中矩喊“小晶”。小晶是街坊中晚一辈的妮子,二十出头了,还痴头傻脑的。她爸是优秀矿工,当过全国劳模,家里从不缺钱花,之所以让小晶妈带着小晶卖豆腐脑,全为训练小晶的生活能力,为孩子以后着想。不料祸从天降,小晶爸双休日上街为小晶买生日蛋糕,被一个酒驾的小子撞上,断了多根骨头。手术过程和手术后,人一次又一次昏迷。小晶妈每天半夜忙着把豆腐脑收拾好,天不亮就赶到医院伺候男人。
小晶家的遭遇街口居民都看在眼里,烧饼的摊位跟前有一片空地,烧饼像守祖业那样阴沉着脸,从严把揽着,专等小晶来。等到把卖豆腐脑所用的桌子、板凳、筷子、碗摆到位置,烧饼才一边使刀把面案子剁得“咚咚”响,一边不时拿眼瞟着小晶手上的钱来钱往,怕傻丫头找错钱吃亏。
烧饼和油条的手在忙活烧饼油条的事,天光已经开始明朗,丁字街口到处都飘着饭菜勾人的味道。生意才做头几笔,小晶往地上一蹲就“呜哇”哭开了。烧饼问半天才明白,是才收的五块钱不翼而飞。烧饼明知钱又是被小混混或熬夜的电脑迷顺手牵羊了,却豁达一笑:“这丫头,不就那点儿钱吗?兜里和钱盒子里可都找找唦?”
趁着小晶在兜里翻找,烧饼从自己的钱盒子里拿出五块钱,以不易觉察的方式朝地上一撂,又拍拍她的肩膀:“脚下和地上可都找找唦?”
小晶一愣,这才想起钱也会掉地上的,拾起来笑出带泪的灿烂。
油条是小晶的左门邻,小晶爸重伤后也没少关照这个家。此时见燒饼的那点儿小伎俩,习以为常地笑道:“好,好,俺天天都能看见长了胡子的老雷锋。”
对面的小笼包子是矿长的小姨子,从乡下奔姐姐姐夫过来卖小吃,开着大排档已混到四十多岁,日子满滋润。她那大排档里雇着两个乡下小妮子,外加自己才放假的小女儿,自个儿却簪金戴银坐一边儿,只管收钱和发号施令。一边收钱,一边以尖锐的高声催赶几个跑堂的。为提高下指令的频率,她把“包子”“顾客”诸多字词都撂在一边儿:“这位一碗油茶四个肉的,快点儿”“那位一碗蛋汤三个青菜的”“豆沙的快卖完了,还不抓紧下笼?快点儿快点儿”“那边的蒸饺吃完了,怎不收拾碗筷?”被差遣的几个小丫头旋转成了陀螺。
烧饼在给顾客找钱、点钱时,捎带着一转脸,豆腐脑摊子前不见了小晶。有食客说:“小姑娘跟一位留着鸡公头的男孩儿走了,男孩儿说带她去打工赚大钱,拿很多钱来治她爸的伤,还能买金项链。”
烧饼一听就高声大嗓地四处吆喝小晶。
小笼包子听见喊声异样,一下子从收银台前跳起来,一跃蹿出烟雾笼罩的大排档,拿锐目朝四面一扫射,又朝远处几个交通要道口扫了几扫,遂向相邻的几家摊点喊“跟我走”,摊点上的钱盒子也顾不得,一阵风扑向百步外的大街边。见鸡公头正把小晶往一辆的士里塞,小笼包子一把抓住他问小晶:“你认得他?”
见小晶很茫然,又问鸡公头:“你知道她姓什么?她爸她妈在哪儿工作?”鸡公头只是“呃呃呃”。小笼包子上去一把揪住鸡公头上那撮毛,一手死死揪住戴着大耳环的那只耳朵,鸡公头猛地拔出水果刀:“再不松手老子捅了你!”
可是他越喊小笼包子那双手越使劲,是想把那小子撂倒。小子扑棱一下儿挣脱小笼包子,一刀捅过来,冷不防却被漫天而来的一把大铁锨连同半锨垃圾扣在头上,垃圾蹿上来下了他的刀。小子没弄清头上中的啥冷兵器,茫然地问:“你……干啥的?”
“老子是矿三小区的!”垃圾越是在外路人面前越是理直气壮。可是喊罢猛然想起眼前都是街坊熟人,是喊错了地方,脸一转拉起垃圾车就走。
直到前呼后拥把小子薅到派出所,小笼包子都没松掉抓鸡公头上那撮毛的手。此番一折腾,还拔出萝卜带出泥了,派出所顺藤摸瓜,挖出一个外地来的绑架、胁迫妇女卖淫的团伙……
直到早上七点多,丁字街口那抓捕的亢奋场面才落波。这时上班的、上学的吃完已经走得没了影,晨练的原住闲人才瞅准时机泊近来,是些退休的矿工和老太婆。一位矿上退休的老干部经常独坐一隅,对那穿着讲究的少妇故作视而不见。少妇大约自恃是小区的人尖儿,眼儿挑剔地瞥瞥桌子和碗筷,选准临窗的桌前坐下来。然后拿过餐巾纸,把桌面使劲擦,使劲蹭。擦了后,用大拇指和食指尖颇不情愿地捏着,咧着嘴撂向旁边的垃圾桶,以示矜持和高贵。
摊主都明白,此时来的吃货多半是闲人,闲人有的是细嚼慢咽的本钱,紧张周旋的节奏也缓下来,还有了间断性的清闲。烧饼把脖子一扬,敞开了嗓门:“我打坐在城楼上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
街口的摊点虽不少,要么多半都姓矿,要么和煤矿有牵连,卖的也都是各色应时小吃,生意人之间可以吃来吃去不重复,却从没有钱上的往来。油条趁着闲暇走过来,看也不看拿起两个烧饼,夹上自己的油条递给小晶,回过头漫不经心地夹一份送到自己嘴上。
烧饼大约在就近已经吃腻味了,径直走到街对面的包子摊点,像是走进自家的厨房一样,自顾盛一碗酸辣汤,抓两个包子,朝小笼包子面前一站,一口把汤喝出贼响,算是打招呼。接着色眯眯地盯住小笼包子胸前两只高翘的山丘,举起手上的包子喝彩:“瞧,你的两只包子真白!”
小笼包子一听,抓起两支筷子追上去就抽,边打边嚷嚷:“我叫你白,我叫你白。”
烧饼的光头一缩,端着酸辣汤泼泼洒洒嘻嘻哈哈笑着逃。
垃圾拉着一车垃圾正好走到跟前,痴痴地看着这一幕,目光有点儿发呆,似在想,俺啥时才能过上这有滋有味儿的日子?
卖小吃的做的都是早点生意,等到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插进来,也就到了十点,生意开始清淡。摊主们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发最后一些食客,一边开始撤除临时电源和大黄伞,慢条斯理地洗刷一片狼藉的锅、碗、瓢、盆、筷子。此时也是垃圾最忙的时候,一把大扫帚循着各个摊点扫呀扫,一把大铁锨忙着撮呀撮。
下午两点,骄阳似火,一棵连一棵的法国梧桐稠密的枝叶在街道上方搭成穹隆,蝉鸣高枝,风撩叶片,正是纳凉的好去处。经营了一上午饮食业的摊主、下夜班又睡了一上午的矿工、退休或休闲人,都蹭到树荫下,这里围着一副扑克,那里围住一盘象棋,或者还有一桌麻将。垃圾每到下午掏完最后一栋楼的垃圾通道,也泊近象棋摊观战局。可不管站着还是一只胳膊肘举起来支在树干上,捧着头,垃圾总少不了一脸的卑怯,棋摊上不管谁吃了败仗,都喜欢拿他来开涮。
垃圾所以从不敢主动和棋手叫板,一是因为自己是小区的局外人,二是棋艺也确实平常。只有那些老是在对手面前落败急于找回面子的主儿,才偶尔拉垃圾来垫背。
当然是垃圾吃败仗的时候多。可是棋坛有俗语:“屎棋偶尔也有鲜着子”。加上垃圾对自己被邀和人正儿八经对弈受宠若惊,下得也认真。车马纵横间,偶尔一个神来之笔,将对手斩于马下,垃圾也就忘了他是谁,学着别人损了对方一句:“臭,臭棋篓子!”脸儿笑得和所有人一样灿烂……
太阳在头顶上来来往往奔跑,跑得垃圾手里那把大铁锹撮残了锨头,矿三小区居委会终于发现垃圾这人不错,老实厚道,吃苦耐劳,决定聘用他为保安。一开始雇用保安,要求还不像现在这么严,只是稍加培训,居委会便在街边上做个简易岗亭,岗亭里除了一张桌子,还能放一张床。垃圾一穿上居委会找来的保安服,戴上写着“保安”字样的红袖箍,便私下狠掐自己的手,怕是在做梦。
头几天,垃圾似乎还不适应这种变化,四处巡查时,走到超市的门前,总要在玻璃门上偷偷打量自己,瞧,一身笔挺的保安服,火红的红袖箍,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馅饼这不明明落在自己头上了?渐渐的,垃圾确认一切都是真的,本人已经堂堂正正成了矿三小区一员。从那一刻起,垃圾恨不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查,恨不能把所有小毛贼和不安全苗头彻底扫荡干净。
垃圾姓宋,每当人们喊一声“宋大保安”时,垃圾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要是有人习惯地喊他垃圾,他也答应,也热情询问啥事,但是一边回答人家的话,一边总要拍打保安服、整理红袖箍,像是抚平皱纹,也像在掸灰。
习惯当然不是一时半时能改的,只有极少的人调侃时才喊他一声“宋大保安”,几乎所有人都还喊他“垃圾”,觉得这样亲近些。不管咋喊,大早起一遇上烧饼或油条,垃圾也放开胆子率先打招呼:“早啊,烧饼,你老早!”或“早啊,油条,你老早!”这么喊是提醒自己,如今虽说平等了,自己年龄却比人家还差一大截,加上“你老”二字,才显出保安礼贤下士的风度。
天已经接近中午,做早点生意的人都快要收摊儿了,垃圾在例行巡查中发现小晶今天没出摊,问小笼包子是咋回事。小笼包子一拍屁股:“你还没听说?小晶爸要开颅,小晶妈都被三十多万治疗费逼得快跳楼了。小晶爸是在双休日出的事,算不上工伤,公家虽说也拿出不少钱,可还差得远。都是在小区一块儿长大的,不管呢?不忍心,管吧,做的是小本儿生意,汤里能有多少油水?”
“你说的就是那位劳模矿工?”垃圾的心往下一沉,他想,那可是煤矿的功臣哩。
“可不咋的?没有钱,年纪轻轻的小命儿就不保。”
垃圾急得满地转了好一会儿,忽然凑近小笼包子:“这么办,听说烧饼大叔原先是啥子京剧票友,咱这小区还有几个人也能喊两嗓子,俺们也学那电视上演戏,搭台的事我包了,摆两张桌子就成……”
小笼包子听了有点儿蒙:“唱戏?遇上这样的事,谁还有心思唱戏?”
“你听我的没错。”垃圾咬她耳朵。
下午两点多,骄阳似火。下夜班又睡了一上午的职工、退休休闲的老头、老太,相继来到树荫下。垃圾开始破着嗓子吆喝:“好消息,今天有好戏!烧饼大叔要把平生的绝活儿拿出来,那绝活笃定胜过盖,盖,盖……”
“盖叫天,京剧大腕儿!”小笼包子大声补充。
剃刀是蹬三轮车流动剃头的胖老头,此时已经把京胡拿出来,摇头晃脑拉响了序曲;退休矿长的老伴脸上有几个稀白麻子,退休前在矿工会管宣传,此时已经跷着兰花指,轻移莲步在桌前走来走去,咿咿呀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此时烧饼身穿一件宽松的大裤衩,白色的老头衫,手上一杯清茶、一片大葵扇,一摇三晃走过来,以大腕的矜持目不旁视。一落座便引得大家喝彩:“好,主角到了!”
烧饼在自我感觉上是票友,其实也就是跟真正的票友学下几个段子,谈不上正宗,只能在丁字街称孤道寡。
眼见唱《苏三起解》的矿长老伴款款下了场,烧饼扇子一撂,茶杯一搁,起身抱拳向众人拱手:“洒家那就献丑了。”随着内行人的巴掌拍出一曲西皮导板,烧饼运足丹田之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接着换成西皮原板,“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声音震得树叶子乱颤悠。
一曲完了,余音绕树,大家齐声喊:“沙家浜,沙家浜……”
小笼包子见火候已到,以尖亮的高音宣布:“今天的活动是募捐……”接着把小晶爸要开颅的危情说了一遍,因为说得急,连声咳起来。
垃圾挺身而出,顶上去喊:“三小区的人有的家底厚,有的家底薄,不管厚薄都姓矿,如今吃喝都不愁,和尚不亲帽子亲!”说着拍拍手里那个捐助箱,“请大家都来献爱心,帮一把!”垃圾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纯粹小区人,把治病救命也当成他保安的事。
剃刀首先大声喊:“我今天到这会儿拢共挣了八块,虽说少,也算个吉利数。”随手朝垃圾怀中的纸箱里一塞。
修鞋的紧跟着喊一句,“俺今天还没开张,日后给小晶全家修鞋俺分文不取。”
修鞋的和剃刀的仗义又给悲情加了分。随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三块五块的,十块八块的,翩翩飞入箱,抱着捐助箱的垃圾有点儿手忙脚乱。眼见该捐的都掏了,垃圾又把目光锁定一伙儿一伙儿聚精会神打牌的人。在往常,玩兴正浓的人是碰不得的,可垃圾一想到自己是保安,便凑上去通融:“喂喂,换个玩法好不好?谁输了就朝我这纸箱里塞五块钱,算捐助,瞧,这样多文明?”说着,伸手把平时要好的那位脸上的“胡子”撸了,扒拉掉头上的鞋底,“这鞋臭,才踩过狗屎,衔来衔去的也不干净。”
一看胳膊上的红袖箍,才想起人家如今是保安,说得也在理,又捐助,又玩了,还文明,一举三得。
就像平时扫垃圾,垃圾觉得这一片已经扫干净,又和小笼包子挨家挨户动员。如此闹腾了一下午,虽说捐的钱连千元还没搭上边,据说已经惊动了市电视台,只要有媒体介入,说不定赞助方会接踵而来……
正在小区几个人抓紧筹钱的当口儿,医院却为小晶爸下了病危通知书。赶去探望的人不少,垃圾也赶了过去。赶到跟前时,病人已经滞留在回光返照那一刻,微微睁开眼。眼中那点儿微弱的光在小晶娘的脸上划拉着,又在智障的小晶身上划拉,有茫然,有担心,更多的是不舍,喉结光动就是发不出声音。
垃圾觉得有一种凛然的悲壮撞击着胸膛,在亲人的安慰声中,垃圾也大声喊道:“大叔放心,小晶娘儿俩的安全我負责!”
病人似乎听懂了大家的话,合上眼好像睡着了,其实是不声不响地走远了。
小晶妈哭得撕心裂肺,几回昏过去;小晶呢,傻丫头不知道哭,只像个木偶,任人差遣来差遣去。
这之后,垃圾每天上班都提前半个小时,先到小晶家看看,问寒问暖之外,顺便把那桶豆腐脑搬上板车拉到街口,一边在丁字街一带来来往往巡视,一边关照小晶娘儿俩的生意。可是因为小晶爸的大丧小晶妈也病倒了,垃圾一边煎汤熬药地伺候,一边替代小晶妈训练小晶做生意。日子一长,小晶妈有了招他为婿的意思。让人想不到的是,垃圾稍微一犹豫,便答应了,不久还真完了婚。
有好事的人问垃圾:“好胳膊好腿的,又是保安,怎么找了小晶做媳妇?那丫头比你小十岁,傻头傻脑的。”
垃圾一笑:“俺都快三十了,还是个寡汉条子,烧饼和小笼包子说得对,我就是看上聪明伶俐的,人家看得上我吗?”其实,垃圾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天也没忘小晶爸咽气前自己那番承诺。
娶了小晶做媳妇不久,垃圾就把远在河南乡下的大伯接过来养老。到此时人们才知道,垃圾是孤儿,源于四岁那年的一场泥石流。垃圾由大伯抚养成人,他出来打工就是想让大伯后半生过上滋润的日子。如今愿望实现了,大伯一天兩顿有小酒、花生豆、香干子。垃圾对自己的保安工作做得也十分卖力。
那天垃圾抓到一个偷手机的小毛贼,送到派出所后哼着歌朝回走,忽听救火车直着嗓门大喊大叫逼近来。垃圾撒丫子就朝小区跑,想起有户人家老用自家插头给电动车充电,说了多回都不听。冲到跟前一看,二楼上正在冒紫烟,火苗已经从窗户蹿出来。垃圾飞身上楼一肩膀撞开门,抢出四岁的男孩子奔下楼,把孩子撂出楼道,返身蹿进又扑向老太婆,结果俩人都没出来。幸亏消防队适时赶到,救出两个人时,都烧成了重伤……
经过多日救治,垃圾因为年轻,终于挺了过来,那老太太却没那么幸运。有了这件事,小区的居民都贴心贴肺地把垃圾当成自己人。垃圾伤愈后,接连得到两个喜讯,一是丈母娘对他说的,小晶怀上了。垃圾听了“呼”地从床上爬起来,喜得满地转悠。第二个喜讯是大伯跟他说的,丈母娘有意和他合起来过日子。当垃圾闹清楚“合起来”的真实意思时,病假也不休了。垃圾想,一个家庭老两口和小两口,很快再添个宝贝,孤寡了大半辈子的大伯也有了女人,这是做梦吗?
上班没几天,垃圾又揣度,眼见家口重了,担子也重了,花销更大,做保安能挑起这副担子吗?如果下井挖煤呢?他这个想法才透露出去,矿领导就放了话:“欢迎啊,那小子是块好料。”
就这样,垃圾又穿上矿工服,堂堂正正当上了矿工。
垃圾上班下班都哼着歌。可他似乎从没能哼成一首完整的歌,总是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嘴一张“幸福的花儿开放……”下面的不会,一步跳到“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阳光……”
张西祥: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短篇小说》《少年文艺》等刊物。曾获第八届华语原创小说大赛一等奖,获得2018年首届中国工业文学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