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看走眼
2022-05-30薛培政
薛培政
清光绪九年,四十三岁的私塾先生于西园,参加科举考试考取了廪生。在这个岁数上,才求取功名,显然是晚了一些,乡人对其褒贬不一。
于西园的三弟于西中,更是打心底瞧不起他,一脸不屑地说:“哼,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知道整天抱个书本摇头晃脑,你问他种小麦一亩地下多少斤种子,再问他种玉米垄距是多少试试?”
于西中是方圆几十里公认的农活好把式,犁耧锄耙,割麦打场,种瓜收豆,样样都是人尖儿。
那年麦收过后,连下几天雨,遍地的野草就露头了,锄头遍地成了当务之急。
天色微明,西中下地路过东厢房时,西园一家还在梦乡中。他站在房前干咳两声,见没有反应,就对着窗户喊道:“大哥,别光顾着睡觉,早饭前,你到早市上给我雇个短工,去桥南崖麦田里锄头遍地。”
听到屋内“哦……”懒懒地回了一声,西中不满地嘟囔着下地去了。
日头出山一竿子高时,西中已锄地一个来回,抬头朝路上望去,仍不见来人,心里不免有些怨气:“我那一根筋的大哥,莫不是把雇短工的事给忘了?这季节不等人,等草长起来,再锄可就费劲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西中终于望见那边来人了。可等走近了再看,他头上的火腾地就起来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这雇的是短工吗?”
只见来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身穿蓝布长褂,脚穿圆口布鞋,虽肩扛锄头,却是活脱脱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
“这是我家麦田,今天就有劳您了!”西园将来人领到地头,边向其介绍,边朝西中喊道,“三弟,这是来给咱家帮工的贾先生!”西中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算打过招呼。来人也不计较,脱下长衫叠整齐放在田埂边,紧了紧腰间的束带,就下地挨着西中开锄了。
烈日下,两人弯腰弓背,挥锄向前,肩并着肩,影挨着影,却谁也不说话。只有锄头与麦茬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响彻田间。
起初,西中压根没将来人放在眼里,毕竟自己也是多年的庄稼把式,难不成会被这书生般的“绣花枕头”比下去?
锄了一个来回之后,两人像是暗暗较上了劲儿,两锄相挨,直耪得一垄垄麦茬翻起,彼此却丝毫不分高下。
心高气傲的西中,哪能轻易丢下面子?便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来人甩在后边。他两手紧握锄柄,挥出去的锄头像雨点般落下,一锄接着一锄,锄锄用满功力,锄下松软的土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延伸。
来人既不强超,也不示弱,左右换手,交替姿势,紧紧地摽着领锄的西中,手中的锄头运用自如,坚硬的麦茬地,仿佛成了他施展功夫的赛场,就连那锋利的锄刃,也使得游刃有余,在庄稼苗四周绕来绕去,麦茬荒草纷纷被锄起,庄稼苗却完好无损。
趁着歇息,来人躲一旁小解的间隙,西中查看其锄过的地,竟是深浅一致,垄垄暄腾,就连踩出来的脚窩,也一点儿不乱,他不敢对其小觑了。
中午送来饭时,早已饿极了的西中,伸出脏兮兮的大手,拿起馒头三口两口吃下。来人却不慌不忙走到附近小河边,仔细洗过手后,才拿起馒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下午开锄后,毒辣辣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整个田间像蒸笼一样闷热。西中热得汗珠子不断地往下掉,身上的短褂能拧出水,索性光着膀子。纵使他心里再多不服气,挥锄的蛮劲儿已减了几分,手中的锄头也显得笨重,直腰的次数就多了。
来人依然不疾不徐,耐着性子,握紧锄柄,一锄挨着一锄,锄锄力道均匀,身上的装束也一点儿不乱,只是偶尔掀起腰间的束带擦汗。
来人仿佛是给西中留面子,锄地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西中直腰,他也直腰;西中下锄,他也下锄,就像椿树胶一样,粘在西中身边。
傍晚收工了,西中累得一屁股坐在地头上,眼看着来人又走到河边,就着河水将身上洗干净,回来穿上长衫,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又把每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后,才扛起锄头过来告辞。
西中摸黑回到家后,把锄头往墙根一放,饭也没顾上吃,破例跑到大哥西园屋里,毕恭毕敬地坐在下首的凳子上,绘声绘色地说起一天锄地的经过。
西园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果真,我没看走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