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温度
2022-05-30
编者按:
消除贫困是全人类面对的共同挑战。只要有梦想,一切不可阻挡。本刊从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国家温度》一书中,节选出部分章节,通过扶贫一线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真实展现中国扶贫大业的进程和成效、中国农村的现状与变化、广大扶贫干部的艰辛与努力。
阳光落地的声音如此宏大
这里的办公室很挤,这里的空间极大。
清一色键盘侠,他们和她们眉宇间有一种英雄气,表情严肃,十指翻飞,隔板两侧声息相闻,其边缘直抵960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一座界碑。
这里流量汹涌,巨浪排空,波澜壮阔,却保持着蓝天大地般的安静。时时刻刻,来自全国各地的数据流、信息流汇总于此,显示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雄心与意志、豪迈与壮阔。全国每一个村寨、每一缕炊烟、每一个普通农民,还有他们的猪马牛羊鸡鸭鹅,以及每一片耕地、每一座大棚、每一片水塘、每一个果园,都以数字方式闪耀在电脑的巨大空间里,灿若星海,横亘山河。
这里的工作人员没有加班意识,因为加班就是他们的日常。一天四餐,半夜一顿盒饭,天天如是。男士们很高兴,不用半夜让妻子做夜宵了;女孩们很惆怅,怕吃胖。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因为天天不见阳光,俊俏的小脸雪白如玉。
他们昼夜鏖战,不计代价。他们的表情很平静,他们的内心很沸腾,他们的眼神很昂扬。党的十八大以来,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坚强领导和指挥下,他们直接参与着、引领着、推进着中华民族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必将彪炳史册的伟大战役——中国脱贫开发攻坚战。
这,就是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同志们。
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是国务院的议事协调机构“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下属的工作部门。领导小组负责政策制定以及领导、统筹和协调国家相关部门的扶贫工作。它的成立,与贵州省赫章县一个遥远的少数民族山寨有关。
被历史遗忘的深山“部落”
1985年春,素有“天无三日晴”之称的贵州遭遇大旱,草黄林枯。
在毕节地区赫章县海雀村,那天早晨,一双大黑脚穿着“轮胎鞋”登上山顶。这双鞋是用废弃的三轮车轮胎切成的,翘起的边缘钻了4个小洞,穿上麻绳绑在脚上。麻绳七八天就磨断了,再换,轮胎底则可以穿几十年——直到现在还在。麻绳勒在脚面上不会磨出血吗?不会,因为脚面的茧皮和脚底一样厚,脚底的茧皮像石头一样硬。
大旱连月,庄稼苗出来得又晚又稀,蔫头耷脑。为了浇地,海雀村村支书、彝族汉子文朝荣牵着驮了两桶水的牛上山了。他生于1942年,长得很英气,犹如一尊刀砍斧凿的石雕:浓眉深目,鼻梁挺直,皮肤黝黑粗糙,衣服下兜揣着一本巴掌大的工作手册,上兜插着一支圆珠笔。上了坡田,文朝荣吃力地把两只水桶从牛背上提下来。突然间,一群渴极了的雀鸟扑打着翅膀,箭一般射进桶里抢水喝。“滚球的!”文朝荣挥挥手一声大吼。
在海雀村,这个老头子一向醒得比鸡早,叫得比狗凶,把一只铜哨子吹得呜呜响,逼着村民早起干活。一听他的哨子疯响,全村鸡飞狗跳,村民们立马出门集合,否则他炸雷似的嗓子能把人轰到地缝里去。年年月月,海雀村跟着这只铜哨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老头子的哨子响了,太阳才会升起,苞谷才会结棒,生活才会继续。
毕节,地处黔西北的乌蒙山腹地,被称为“三极之地”,即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生产力极为低下,人民生活极端贫困。全市两万多平方公里,平地只占8%,其余皆为山陵。这里山高坡陡,河谷陡峭,地形破碎,喀斯特地貌占全地区三分之二以上。早年,联合国有关专家曾到毕节考察了一圈,结论是“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建议中国政府对住民实行大规模外迁。当地人满脸苦笑,中国这么多人,往哪儿迁啊?
海雀村地處乌蒙山深处,海拔2300米,属高寒地区。全村辖5个村民组,分散在几个相连的山头。共168户730人,其中苗族162户702人、彝族6户28人,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只有5人,中老年基本不会讲普通话。绝大多数村民住的是茅草房、杈杈房,人畜混居。境内山高坡陡,坡田占90%,耕地贫瘠。村子无电、无路、无学校、无卫生室,饮用水得靠收集雨水。上学、看病、打电话,需要步行到12公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整个村庄几乎与世隔绝,用当地人的话说,这里“吃饭基本靠讨,喝水基本靠手,走路基本靠找,治安基本靠狗”。在海雀村世世代代人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吃饱的感觉。因为土地瘠薄,耕作艰难,收成低微,“洋芋没有鸡蛋大,苞谷不如巴掌长,老鼠也要跪下啃,种下一坡收一箩”。骨瘦如柴的村民王学芳告诉我,他长到十四五岁还没穿过裤子,“山上只要没毒的都找来吃,大便像小便一样稀”“一袋炒面、十个鸡蛋就能换回一个媳妇”。
海雀村高悬群山之上,村民们很难看到县乡干部,因为那里根本收不上公粮,反而年年吃救济粮,干部们只好躲着走。文朝荣是党和政府在海雀村的唯一代表,有人戏称他是“一个人的政府”。就这样,海雀村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山中“部落”,无人问津,苦甲天下。
来自中南海的三个“!”
1978年12月24日,那个寒冷而饥饿的冬夜,安徽凤阳小岗村18个农民代表全村20户人家,在一张分田到户的协议书上按下了红手印,成为“中国改革第一村”。同年,贵州顶云公社几个生产队秘密实施了“定产到组、超产奖励”的政策,成为“中国改革第一乡”。中国农村改革的大幕就此拉开,亿万农民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粮食产量连年递增,农村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得到初步解决。1985年,全国各地乡镇政府组建完成,人民公社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农村发展形势越来越好,全国人心大畅。
1985年是牛年,俗话说“牛马年,好种田”。但是,在经济社会发展严重滞后的贵州,生产生活依然非常艰难。尤其在毕节地区,在赫章县,在山高路远的海雀村,因前一年遭遇冰雹和早霜,苞谷和洋芋大幅减产,很多人家的粮食只够吃两三个月,全村陷入断粮困境。村支书文朝荣忧心如焚,不得不踏上无休止的“讨饭路”,一次次跑到乡里县里要救济粮。
在一些地方领导和坐机关的小青年看来,文朝荣的行为与全国农村欣欣向荣的发展形势很不协调。有人气呼呼地说,海雀村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还有人说,文朝荣在农业学大寨时是“一面红旗”,改革以后跟不上形势了,“除了要吃要穿,别的都不会了”。彝族汉子文朝荣做事果决,脾气暴烈,村民送他个绰号叫“火神爷”。他在乡区机关多次跳着脚吼,吼得声震屋瓦,眼睛直冒火星。但不管用,救济粮迟迟要不来。文朝荣只好穿着那双沉重的轮胎鞋,一次次地下山,去时满怀希望,回来时眼里含着泪。
1985年5月下旬的一天,新华社贵州分社的青年记者刘子富为调查反映农村改革的大好形势,兴致勃勃地来到毕节地区赫章县。
5月29日早晨,县里派了一辆老式北京吉普把刘子富送到恒底区。听说海雀村是少数民族村,他很感兴趣,决定攀山而上,顺便拍一些风景照和花卉照。临近中午,他翻过山头,穿过一片杂树林,海雀村出现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刘子富呆若木鸡。后来他回忆说:“当时,海雀村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死气沉沉,家家户户住的是茅草房、杈杈房,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进了屋,都是人畜同居,残破不堪,根本无法避寒。那时我还年轻,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对贵州农村的贫困情况了解不多。改革开放六七年了,看到海雀村村民还住着这样的房子,我非常震惊和痛心。后来我挨家走挨家看,情况严重得更是超乎想象。”
——苗族村民王永才家的饭甑子开裂发霉了,炭火上支着砂锅,揭开锅盖,里面煮的是野菜,要仔细看才能发现还掺有少许的苞谷面。阁楼的箩筐筐底仅剩27个鸽子蛋大小的洋芋……
——安美珍老大娘家,老人瘦得三根筋挑著一个头,眼窝深陷,身上的麻布裙和床上的被子破烂得像渔网……
——有几家已经断粮,有的小娃娃饿得耷拉着脑袋,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刘子富急切地问,你们村支书呢?
妇女主任吴秀琴说,到县上要救济去了。
刘子富又问,村里困难成这样子,上头干部没来看看啊?
村民说,村里没电话,啥事情都是我们村支书来回跑。
刘子富心急如火,匆匆下了山,当晚赶回赫章县。第二天早晨,县委书记王国兰来看他,刘子富简要介绍了海雀村的困境并问起全县缺粮情况。王国兰沉重地说:“你头天来我为什么没见你?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担心你让我介绍农村改革大好形势,可我说不出口啊!实际上现在全县缺粮情况非常严重,濒临断粮的已达12000户、三四万人,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解决。我们已经向上头再三反映过,可时间不等人,老百姓的肚皮不等人,我们快愁死了!希望你尽快帮我们向上级反映反映……”
王国兰走后,刘子富久久无法平静。几年来,有关农村改革“形势大好,粮食连增”的报道连篇累牍,欢声四起。一些基层官员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使上级机关难以了解到基层的真实情况,更难听到大量饥民的急切呼声。思之良久,刘子富决定写一份《内参》报道——这是饥民呼声抵达中央最快的路径。但是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作为贵州分社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这篇“负面”报道报上去,从分社编辑、主任、主编,再到总社编辑、主任、主编,究竟能不能通过层层审查直达上听?如果审稿时间拖得太长,海雀村乃至赫章县的饥民无论如何等不起啊!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刘子富做出一个大胆决定:为避免节外生枝,就在赫章县完成文稿,不经过贵州分社,直接电传新华总社。显然,这是违反工作程序的,但他顾不得那许多了。
县城晚间停电。刘子富向招待所服务员要了两支蜡烛,连夜挥笔疾书至凌晨1时许,写出一篇1000多字的报道。第二天即5月30日,他到县邮电所买回一沓电报纸,把报道稿一字一格抄写完毕,然后以加急电报方式发至北京新华社总部。一个字2分钱,这份加急电稿花了他30多元钱,在20世纪80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总社的同志大都是老新闻人,反应敏快,懂得分量轻重,他们在第一时间把稿子送到新华通讯社社长穆青(《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作者)的案头。穆青读后,深为震动,批示:“速发!”
两天后,即1985年6月2日,新一期的新华社《内参》被送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习仲勋的写字台上,立即引起这位老革命家的关注。
习仲勋读罢报道,挥笔在文稿右上角做出如下批示:
有这样好的各族人民,又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不仅不埋怨党和国家,反倒责备自己“不争气”,这是对我们这些官僚主义者一个严重警告!!!请省委对这类地区,规定个时限,有个可行措施,有计划、有步骤扎扎实实地多做工作,改变这种面貌。
习仲勋在批示中用了三个并列的“!”,这在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批示中是极为罕见的。显然,习仲勋以这种特别加重语气的方式,对贵州部分人民群众过着如此贫困的生活表达了严重关切,同时直言不讳地对各级党政机关存在的官僚主义作风提出尖锐批评。
6月2日当天,中央有关部门将习仲勋的批示和相关报道电传贵州省委。贵州省委省政府立即行动起来,时任省委书记朱厚泽连夜召开了各地、市、州负责人会议,传达了习仲勋重要批示精神,全面部署了救济工作。省委省政府迅即抽调了上百名干部,分成8个组,由时任省长王朝文带队,分赴各地调研,指挥组织救灾,妥善安排群众生活。此时恰逢胡锦涛同志被中央任命为新任贵州省委书记,临行前,习仲勋特别找他谈了话,向他介绍了贵州毕节地区遭遇的严重自然灾害,需要立即开展救济工作。胡锦涛到任第三天即奔赴毕节地区赫章县等地,深入农村,走村串户,查看缺粮断炊情况,要求当地政府立即开仓放粮。因遭遇暴雨,道路中断,他没能亲往海雀村。这期间,国务院紧急拨给贵州救灾款3600万元,从外省增调粮食5亿斤。一时间,贵州毕节地区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运送救济粮的车马川流不息……
数千斤救济粮呼啦啦运进海雀村,海雀村得救了,家家升起了炊烟。
“石头硬不过骨头,山头高不过脚头”
村支书文朝荣出身贫苦,是来这里的土改工作队送他上的学,从此他的上衣口袋一直插着一支圆珠笔。那些年他亲历了家乡生态环境的演变:因为人口增多,乱砍滥伐,水土流失严重,曾经的青山绿水渐渐变成荒山秃岭,粮食产量也越来越低。国家救济粮的到来,让全村欢声雷动,可文朝荣想得更动情也更长远。他在村民大会上说,党和政府救了我们的命,但海雀村不能年年靠国家救济活着,我们得懂得感恩,努力减轻国家负担。全国7亿农民都在给国家做贡献,我们也是种地的,却要年年吃救济,愧不愧呀?今后,我们要闯出一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自救道路!
村民问,怎么闯啊?
文朝荣说,第一,要大力发展养殖业,多养猪马牛羊,用牲畜和咱们拉的屎给地增肥。今后大家一定要把屎拉在家里,不许肥水流了外人田!
全场大笑,说这个做得到!
文朝荣接着说,第二,要大力发展种植业。大家看看周围这十几个山头,几十年来全让我们砍成了“和尚头”,没草没树挡着,山洪一来庄稼全毁。既然党和政府保了我们的命,我们不能闲着,一起上山种树。等树木长成林子,水土保持好了,收成高了,我们就不用年年吃国家救济了!
全场笑得前仰后合,说文书记你做梦吧?十几个光头山,你以为吹口气儿就变出大森林啊?
文朝荣吼道,我们决不能天天坐吃国家救济!石头硬不过骨头,山头高不过脚头,我死了你们接着干,你们死了儿子孙子接着干,明天就开干!
第二天,文朝荣领着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冒着寒风扛着铁锄铁锹上了山。没钱买树苗怎么办?文朝荣决定当一把“江洋大盗”。一个风高月黑夜,他领着一帮年轻村民悄悄潜入县城,从县林业局苗圃偷回上千棵松树苗。转天林业局局长气呼呼地告到县长那里,要求把文朝荣抓起来治罪。县长笑着说,要是各乡老百姓都来偷树苗,我一定给你发个大奖状!
山高路远,天天爬山下山谁都扛不住。为节省体力,不耽误节气,文朝荣和村民们天天盖着烂衣睡草窝。连续三个春节大年夜,村民们都是在山上过的。
为了感恩也为了自救,海雀村真是拼了。那时还没有退耕还林的说法和政策,但在文朝荣的领导下,村民集体上山植树还是一年年坚持下来了。这是贵州省第一个自发、自觉、自费发动的“村办绿化运动”。1986年,海雀村造林800亩,接下来的三年共造林13400亩。进入新世纪,国家制定了退耕还林优惠政策,村民们能得到补贴粮款,积极性更高了。十多年拼下来,周围几十座石山秃岭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林海。绿化率由原来的5%提高到70%以上,人均擁有林木15亩,全村每年享受退耕还林补贴24.8万元,林业价值逐年上升,进入新世纪总值已达4000多万元,人均5万多元。我前往海雀村采访时,站在高坡上纵目四望,四野群山云雾缭绕,青翠如盖,傲然挺立着一片片高大的华山松和马尾松。那是文朝荣带领全体村民共同奋斗留下的毕生心血。
当地人称文朝荣有不离身的三件宝:镰刀、背篓、轮胎鞋。2000年,59岁的文朝荣退休离任,可他还是天天蹬上轮胎鞋,拎着镰刀,背上背篓,巡护着那片青山绿海。每天都要来回数十里,“出门天不亮,回家月亮上”,只有家里的那只小黑狗跟着他。
有一天,文朝荣昏倒在林子里,小黑狗疯狂地跑回村子报信。他累倒了,再没能站起来。2014年2月11日,73岁的彝族老支书文朝荣与世长辞,全村人失声痛哭。安葬之日,周围几个村子的数千名老百姓都赶来了。大家强烈要求,每村出8个人,一村抬一程,送送敬爱的老支书。跟在后面的人排起长队,泪洒一路。
生前,老支书提出死后把自己葬在林海对面的高坡上,他要永远守望那片浩瀚的林子。前往采访时,我特别来到老人的墓前瞻仰并致悼念。墓呈“U”字形,刷成白色,没有名字,含清白一生之意。老人家穿的那双轮胎鞋永久保存在海雀村展览馆里,世界上唯此一双。
中组部追授文朝荣为“时代先锋”。
海雀村因断炊惊动了中南海,从而引发国家和贵州省对毕节地区以及赫章县灾民的大规模援助,这成为中国扶贫史上一个重要节点。1985年6月2日习仲勋同志在新华社记者刘子富报道上做出的重要批示,也成为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国开展大规模扶贫开发的强大动员令。经多方酝酿,1986年5月16日,中央决定成立国务院贫困地区经济开发领导小组,该小组成立了专门工作机构,制定了扶贫标准,设立了专项扶贫资金,划定了重点扶持区域,确立了开发式扶贫方针。
1993年12月28日,该领导小组办公机构改称“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中国扶贫事业从民政工作层面上升为国家行动,有组织有计划大规模的开发式扶贫在全国持续推进。
“一、二、三”——
前进、进!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站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战略高度,把脱贫攻坚摆到治国理政的突出位置。
怎样才算脱贫?标准是什么?党中央国务院从国情出发,从实际出发,制定了一个明确、具体、指标明晰的“一、二、三”标准:
“一达标”,即农民人均年收入达到国家现行扶贫标准;
“两不愁”,即不愁吃,不愁穿;
“三保障”,即实现义务教育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包括饮水安全有保障)。
自工业革命以来大大落后于世界先进国家的积贫积弱的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饱受西方列强宰割、欺凌、掠夺的中国,在拥有14亿人且大半为农民的人口大国,这个“一、二、三”虽是基本保障,但要全面落实、一个不落,把小康生活送进每个农户家里,是何等伟大又何等艰巨的历史使命啊!千年等一回——人类史上空前规模的扶贫开发工程,就这样摆到新时代的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中国面前!
这是当代中国的头等大事和第一民生工程,是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中国的本质要求,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全国人民,也是对世界做出的庄严承诺。
“一、二、三”,犹如新时代雷霆进军的号令,正在激励我们奋勇前进、前进、前进——进!
此刻,国务院扶贫办门厅高悬的那块电子显示屏上,红色数字正在不断闪动——举国上下,决战正酣!
倒车!
一个犹豫的开始
路边有泪
1976年春,米脂县拖拉机站的青年拖拉机手张雷威戴着防风镜,开着胶轮拖拉机驶进横山县(现为榆林市横山区)郊区一个供销社,准备装一批农产品运往米脂县城。时近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响的他,缩在驾驶室里等着工人装车完毕,好赶紧回站里吃口饭。
装车完毕,车驶出不远,被路口的一辆大货车挡住了去路。原来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公社女医生领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匆匆跑来,拦住了那辆车,看样子是想搭车进城。女医生说了半天,但那位货车司机摆摆手,兀自把车开走了。张雷威踩下油门准备开走,那位女医生站到他的拖拉机前,分开双手拦住他。张雷威探头问,什么事?女医生焦急地说,这位母亲在窑洞外干活儿时,锅里煮着小米粥。1岁多的孩子因为饿,自己爬到锅台那儿想喝点粥,结果一头栽进锅里,头部和手部严重烫伤,情况很危险,求你行行好,把母子俩赶紧拉到米脂县医院吧!
当时,米脂县医院是周边各县条件最好、医疗水平也较高的医院。
张雷威的第一反应是不行。一是他很饿,急着回拖拉机站卸货吃饭,回去晚了就“颗粒无收”了;二是拉上这对母子去医院,后面的麻烦事肯定很多;三是看那个母亲怀里抱着的孩子,用烂衣破褂包着,满脸紫药水,肿得不像样了,万一死在路上,他担不起责任。
张雷威摇摇头,说自己任务紧急,耽误不得,让她去找别的车。
女医生无奈地让开了。张雷威开动拖拉机突突上了路。开出十几米,他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位乡村女医生抱住孩子的母亲,仿佛在说安慰话,大风把她的白大褂刮得扑扑乱飞,孩子的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
那一瞬间,张雷威犹豫了:走还是不走?管还是不管?唉,那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反正自己也是回米脂县,顺道拉上算了。终于,他挂上倒挡把拖拉机退回到路口——这一退,其实是人生境界的伟大一进。女医生赶紧把母子俩送上驾驶室,感激万分地对张雷威说:“你真是大好人啊!”张雷威听了,暗自觉得羞愧。
拖拉机加大油门紧急上路,半道上孩子突然不呼吸了,母亲吓得一个劲儿哭喊。张雷威说,你拍拍孩子后背,能缓过来。母亲赶紧拍了几下,孩子轻咳几声,果然又有了鼻息。两个小时后,拖拉机停在米脂县医院门口。眼瞅着年轻母亲抱着孩子进了医院,他才开车回到拖拉机站,汇报,卸货,吃饭。午时已过,食堂只剩半碗剩饭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光,又灌了一瓢凉水,才觉得肚子充实多了。自己的事儿消停了,他又想起那个孩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既然拉人家来了,就得关心关心。好在县医院离得不远,张雷威匆匆跑到医院,老远就看见那位母亲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正在不停地抹眼泪。
张雷威陡然一惊:“孩子怎么了?”
“挂号排队太长……”母亲说。
“天哪,你真是不懂!孩子伤成这样,挂急诊就不用排队了。”张雷威说,“走!咱们进去!”
中午12点,是医院的午休时间。张雷威带着母子俩闯进急诊室,一位男医生正躺在病床上睡午觉。他懒洋洋地起来看看孩子的情况,说伤得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最少要交200元。母亲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脏手帕,哆哆嗦嗦打开,里面只有50元。“我家只有这点积蓄,全拿来了。”她说,“求求大夫救救我孩子的命吧!”
医生说:“那不行,你交不上費用,我跟院里没法交代。”
张雷威火了,眼珠子一瞪吼道:“钱要紧,还是人命要紧?”
医生白了他一眼:“谁家孩子都要紧!可收不上费,医院没法干啊!”
张雷威伸手掏掏自己的兜,一共有50斤粮票、48元3角现金。他啪地往桌上一拍:“不管多少,你得先救孩子的命!”接着他又把驾驶证拍到桌上,“一台拖拉机够不够?驾驶证押在你这儿行不行?”
其实张雷威说了大话。拖拉机是公家的,他一分钱也换不出来。
医生没话说了,立即安排孩子入院。
回头,张雷威跟同事借了点钱,跑到商店买了两罐炼乳、两包玉米面饼干送到医院。那位医生正在给孩子上药,见张雷威回来了,问,你是孩子爹吗?
孩子妈脸红了,赶紧解释:“我们不认识。他是开拖拉机的,大好人,路上碰到给我们拉来的。”
一句话把医生感动了:“哦,是这样。小伙子人不错,就凭你这仗义救人的精神,我一定想办法把孩子治好!”
张雷威问明母子的住址和孩子姓名,当天给横山县武镇人民公社康庄大队打了个长途电话,说你们那边有个叫康小飞的孩子,因为严重烫伤,在米脂县医院入院治疗呢,母亲带的钱不够,你们通知家人赶紧送钱来。
这一年,张雷威21岁。
过后,他开着拖拉机东奔西忙跑运输,再也没去医院探望。有时他会想起那个孩子,也不知命保住没有。但他不想多问,怕人家以为他惦记还钱的事情。萍水相逢,救人一难,过去就过去了。
40多年过去,张雷威竟然和长大后的康小飞奇迹般地相遇,这是后话。
张雷威是老革命的后代,1955年出生。父亲15岁参加了陕北红军,天天赶着骡马车在边区内外跑运输。国共分界线上的国民党兵见这个看上去脏兮兮的孩子赶着大车,车上堆着几十垛草捆的粗瓷大碗,没啥禁运物件,骂一声“小兔崽子滚吧”便放行了。回到部队上,战士们兴高采烈地把大碗卸下来,原来,碗底的凹坑处藏着许多急用药品。新中国成立后,父亲成了一名干部。1970年张雷威初中毕业后,带头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插队,成了知青点“点长”,因为任劳任怨,表现优秀,被调入拖拉机站当上拖拉机手,再后来去了延安大学成了“带薪学生”,毕业后被推荐去县委宣传部工作。但张雷威不愿意干,还想继续当拖拉机手。当时他一个月拿着38.6元工资,跑运输还能带点儿土特产回家,也算让人高看一眼的“富裕阶层”了。
后来他调入国家电网陕西榆林供电公司,退休时干到工会主席。
天下唯一的官称:
“扶贫官”
2000年,45岁的张雷威受供电公司委派,赴神木县芹菜沟驻村扶贫,为期3年。
那时压力不很大,工作业绩高低、村子变化大小没有严格的考核。时限到了,打道回府做个汇报就行了。
可张雷威不这么想。1976年救助烫伤孩子康小飞那件事,他一直深深铭记在心。“有人说英雄3分钟热血,而那会儿我是狗熊3分钟。”老张说,“孩子命悬一线了,我还不想拉,犹豫了3分钟才倒车回去把母子两个拉上。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我没有一点儿光荣感,一直很自责。”
这件事成了张雷威一生的警示。
芹菜沟村离城很远,不能车来车去隔三岔五跟老乡打个照面就回,必须找个地方住下来。张雷威发现村口有3孔废弃的土窑,没门没窗,老鼠满洞窜。村支书解兰兰说,这里原是村小学,现在孩子们都去乡小学读书了,窑洞也就废弃了。老张说,你派人把这儿装上门窗打扫打扫,我就住这儿吧。解兰兰怀疑地瞅瞅他说,你真住下呀?当然!老张说。
几位老村民不干了,说早年那是咱村的土地神庙,后来改成小学,不能动,动就坏了咱村的风水。
张雷威笑说,你们村世世代代受穷,光棍儿满村走,年年饿肚子,外边人说“有女不嫁芹菜村”,這风水好在哪儿?我看把它装修改造好了,我带着党的扶贫任务住进去,风水才会好起来。1921年共产党成立的时候,全国只有50多个党员,后来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说共产党的风水好不好?
老百姓一听是这个理儿。
窑洞修好了,老张把铺盖扛来睡了进去。头几晚他基本没睡好。窑洞几十年没动过火,头顶冰凉冰凉的。他不得不把枕巾包在头上,穿上绒衣绒裤睡。
住进“风水宝地”的第一天晚上,张雷威开了两瓶从家里带来的老白酒,请村干部和几位老党员上炕,聊聊扶贫应该从哪儿开始。听完大家的意见,他说,这些天我了解了一些情况,芹菜沟村人少地多,这是你们的一大优势,但村民只种些玉米谷子什么的,辛苦一年不赚钱是个大问题,也是村里贫困的根源。我建议,现在有了政府资金支持,村里应该大力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一是种枣,二是养羊。特别是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以后,山上植被恢复得很快,牧草长势旺盛,养羊既可增收又可肥地。村干部一听脑洞大开,而且有政府资金做后盾,大家当然高兴,掌声把“风水宝地”的老墙震得直掉渣儿。
第一批200多株枣树苗从神木县拉回来了,约定第二天全体劳力上山种树,没想到当晚刮起了沙尘暴,一出门满嘴沙子。解兰兰建议改变计划,等风停了再说。推迟一两天当然不是大问题,但张雷威坚决地说,不能改!这些年一些干部来来去去,说了不算,算了不说,让老乡们对扶贫干部产生很多不良印象。再说村民们平日都在附近的小煤窑打工,一天能赚十多块钱,把他们集中起来不容易。我们不能失信于民,遇到这点小困难就停工,以后还怎么干?第二天一大早,他和村支书解兰兰、村主任解礼兴带头,冒着猛烈的沙尘暴,扛着树苗、铁锹,担着水桶上山了。忙了整整一天,200多株枣树苗齐刷刷地站在了山坡上,村民们第一次看到城里来的扶贫干部跟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心里觉得特别温暖特别踏实,想到以后红枣挂满山的景象,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张雷威吃了满嘴沙子,但他很高兴。他甚至感谢这场沙尘暴给了他走近村民的机会。
千百年来封闭于世界之外的偏乡僻野,传统观念像大地一样结实牢靠。张雷威发现,芹菜沟村民历来有养骡子的习惯。骡子体大劲大,拉车耕地一阵风,很受村民喜爱。但骡子是一代而终的“绝户”,只能使用七八年,一头好骡子买来时需要近8000元,淘汰时只能卖一两千元。于是张雷威向他们大力推荐秦川牛,拉车耕地样样行,只是速度慢些,喂养方式和骡子一样。但母牛每年可以产一头小牛犊,养3个月能卖3000元,8个月能卖8000元,可持续发展,年年增值。张雷威还带上村民到外地养牛场、养牛户那里参观,然后召开村民大会,让考察回来的村民讲看到的好处,给大家算细账,说收益。
从第一批购进7头牛开始,现在的芹菜沟村变成牛气冲天的“牛村”。
在村里,老张很快发现,年轻人经常咳嗽不停,吐出来的全是黑痰。他立即召集在小煤窑打工的村民开了个会,他说,自古以来下井挖煤是最苦最累也最危险的活儿,人称“干的是阴间活,吃的是阳间饭”“两块石头夹一块肉”。你们现在只顾眼前利益,到年底能拿个十万八万元的,可到老了大病就会找上门来,存的钱都给医院了。万一出了事故,后果就很难设想了。我建议你们还是下决心回村发展自己的种植业和养殖业,政府还会给予很大扶持,这多好啊!
老张说得条条在理。消息传开,青年们都怕了,那一带的小煤窑很快出现“用工荒”,而一向沉寂的村子分外喧哗起来。
从神木县西沟去往芹菜沟,必经“胶泥圪崂村”的村头——村上老祖宗给自己的住地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想必是下雨时那里的黄土特别粘脚吧。这个村有个哑巴青年,20岁出头。张雷威为芹菜沟村更换水泥电线杆,领着村民修路,包括为村民买回小尾寒羊和秦川肉牛等一些事,他都看在眼里,于是比比画画向芹菜沟的村民打听这个陌生人是谁,为什么给芹菜沟人办了那么多好事。弄清楚以后,有一天他在村口拦住本村的煤老板石开河,一个劲哇哇叫着对他打手语,弄得石老板莫名其妙。有人在一旁解释说,哑巴的意思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给村里请一个像张雷威那样的扶贫干部。哑巴一边点头,一边双手比画着,并模仿着牛羊的模样和叫声。石老板大笑不止,他告诉哑巴,扶贫干部不是花钱请的,是政府派来的。
风掠过哑巴青年不动的身影,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惆怅。
有一次,芹菜沟村一位村民按当地习俗为儿子举办成人礼,招待各方亲友宾朋,张雷威应邀参加。席间,一位西装革履的老板突然走过来向他恭恭敬敬地敬酒,村支书介绍说,这位老板叫石开河,胶泥圪崂村人,听说你就是把他们村的哑巴都感动了的扶贫干部张雷威,特意过来表示一下敬意。
扶贫不仅要扶贫扶弱,还要改变村风。
芹菜沟村民刘爱田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刘小平从部队复员回村,娶媳妇成了老大难。刘家花钱请媒人带女方来家里相亲,来了四五拨都没结果,都嫌刘小平没个正式工作。刘爱田不得不来找张雷威,求他帮着给儿子找个工作。张雷威说,这事儿太好办了,我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不过我有个前提。大喜过望的刘爱田赶紧问什么前提。老张郑重其事地说,第一,你作为家里的老大,要率先孝敬老人,给你弟弟做好榜样;第二,要处理好弟兄二人的家庭关系,不能见面不说话,背地里还相互讲对方的坏话,在村里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你老爹耳朵聋,体力差,独自生活没人照顾,可你们兄弟二人不管不问,村民都看在眼里。你是军人的父亲,光荣军属,怎么能让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呢?只要你能做好这两点,刘小平的工作我包起来!数天后,刘爱田兄弟两家坐在一起,把老父亲和张雷威请来吃了一顿酒席。两兄弟相互敬了酒、道了歉,还共同向老父亲道了歉,表示今后一定好好孝敬老人家,给孩子做个榜样。老泪纵横的老人家心里一定很纳闷,两个不懂事的儿子咋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呢?
不久,老张把刘小平安排到供电公司当一名农电工,还给他介绍了一个好姑娘。两人很快结婚,刘家老少三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这件事感动了全村。
2006年,张雷威升任榆林市供电公司工会主席。6年里,除了处理公司公务,他把扶贫当成自己的“第一要务”,无论寒冬酷暑,张雷威爬山过沟,走村串户,有贫必扶,见弱必帮,帮扶必成。有一次他雨后爬山摔下悬崖,脚部3处骨折,27天后就拄着双拐偷偷溜出医院,继续忙他的扶贫。因骨伤尚未愈合,脚部自此留下残疾。张雷威的名声和村村户户的口碑传遍榆林大地,老百姓不知道他是什么官,也不懂他的级别,干脆称他为“扶贫官”。从中国到世界各国,享有这个官号的肯定只有张雷威一个。扶贫工作一期3年,两期6年,上级觉得老张年纪大了,不能再这么吃苦了,要把他调回去。各县领导和广大村民听说后都急了,纷纷向扶贫办要求把老张留下来。组织上征求张雷威的意见,他说:“小车不倒只管推,就让我干下去吧。”自此,老张先后在几个县任驻县扶贫干部、挂职副县长,管的面更宽了,跑的路更远了,吃的风沙和手擀面更多了。吃着吃着,他发现了一家村民做的面条很不错。
——老霍家的手工挂面
然沟村的老霍家祖孙三代做手工挂面,手艺高超,掛出的面粗细均匀,下锅不糊汤,吃着筋道,远近闻名。但是霍家的现有设备过于原始,产量很低,经常供不应求。张雷威建议村委会大力支持霍家,办一个手工挂面合作社,扩大生产规模,带动更多村民脱贫致富。霍老汉对此很感兴趣。老张还建议他改进包装,缩小把数,再加进民航飞机上那种现代调味品小包装,走精致发展道路。这个好主意让霍老汉大为振奋。不久,“吴堡县老霍家挂面厂”注册成立,在政府支持下建起占地120多亩的漂亮厂房和生产流水线,安排50多人就业,年产挂面300吨。老张的一个建议,在吴堡县打造出一个创新产业。
——车家塬村的一根丝
吴堡县境内有个车家塬村,全村桑园面积450亩,桑叶肥厚,养出的蚕,其茧丝品质优良,遂被陕西省定为“一村一品”示范村。当地气候偏冷,过去家家户户都专备一孔窑洞或一间房做育蚕室。但蚕宝宝太脆弱了,这种传统方法经常造成煤烟中毒,也难以保持恒温,从而导致蚕宝宝死亡率较高,蚕茧质量不高,直接影响了蚕农的收入。张雷威听闻,又来“打雷”了。他和农业站技术人员张武云多次深入车家塬村调研,后经县政府批准,投入了3万元购买电暖加热器,为全村修了一间小蚕共育室,又投资12万元建起烘茧炉、收茧室、成品室、集雨窖等,该村的养蚕业一下子兴旺起来,蚕农收入成倍增加。如今,该村建起蚕丝加工厂,丝绵被、丝绵衣裤、丝绵枕头等产品大量销往外地,村民的腰包鼓鼓的,村貌也焕然一新。
从2000年到现在,张雷威先后在6个县区、19个乡镇、56个贫困村驻村帮扶,帮助12000名群众脱贫。2015年6月退休之后,他继续担任驻村第一书记,坚持义务扶贫、自愿扶贫。2016年,因超龄他退出第一书记序列,成为一名编外驻村帮扶干部。从黑发干到白发,现在还在干。
2016年夏,有位女记者来采访张雷威,聊天时她说起横山区有一家康姓农户,20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位大恩人,那会儿康家1岁多的儿子因为饿,爬到锅台那儿探头喝粥,结果一头栽进锅里烫伤了,是一位路过的拖拉机手把母子俩拉到医院的。儿子得救了,可紧急之下母亲忘了问这位恩人的姓名,他们一直在找……
老张笑说,那个拖拉机手就是我呀!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听当妈的一路管孩子叫“咖啡”,我还挺奇怪,怎么起了这么怪的名字?
女记者大笑说,人家叫康小飞,现在长成一条壮汉了!
人民是永远懂得感恩的。消息传到康家,全家盛情邀请大恩人来做客。张雷威来的那一天,全村人倾巢而出,都在等着看康家苦苦找了20年的这位大恩人。老张一下车,掌声欢呼声顿时响彻山谷。康小飞果然长成一条壮汉,膀大腰圆,黝黑的脸庞和手上仍能看见伤痕,却并不严重。老张在康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农家饭,认了个干儿子,拎着自家酒瓶子来敬酒的村干部和乡亲络绎不绝,这是康家历史上最热闹的一天。
这一天,世界如此温暖。
在359旅的
旗帜下
最独特的董事长办公室
新疆策勒县,现有人口近17万,古时是《史记》中记载的西域36国之一,时称“渠勒国”,后被实力较强的“于阗国”吞并,再后来并入大汉帝国版图,民国十七年(1928年)经中央政府批准立县。该县位于新疆最南部的昆仑山北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越过昆仑山便是西藏地区了。地处如此偏远,又被沙漠环绕,策勒县早年的贫穷是可以想见的。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加上全国各地对新疆的倾力支援,策勒县犹如一位维吾尔族姑娘披上了绚丽的新嫁衣。白天繁华似锦,入夜华灯齐放,丝竹管弦不时回荡在一片片楼群和社区中,沿街摊床飘出的烤串和烤馕的香味,令游人徜徉其间,流连忘返,真个是世外桃源、大漠丽景。
出县城不到10公里,穿过一个个搭着葡萄架的新村和一片片枣园,便到了当地著名的沙漠枣业公司。
一个大院落内,南边有一排平房,北边是生产车间。进入董事长的办公室,我着实吃了一驚。眼前是一张写字台,靠墙是床铺,锅碗瓢盆堆放在地上,还有一张既用来吃饭又用来待客的圆桌和几个木凳。大漠深处,一切从简,我都可以见怪不怪了,最让我吃惊的是,四周粗糙的水泥白粉墙上,贴着数百张白花花的大小字条,都是打印出来的名言警句和个人感受。其中有习总书记说的“撸起袖子加油干”“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等等,有鲁迅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还有“细节决定成败”“知识就是力量”“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七旬不算老,匠心种好枣”“一心为扶贫,壮志不怕老”等等。靠写字台的那边墙上,还贴着有关种植的“科技小知识”。哇,四下一望,这间办公室就像是一台激励人生的“发动机”,瞅一眼就热血沸腾,又像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董事长李鹏就坐在这部“百科全书”里。
他是个矮墩墩、乐呵呵的胖老头,不修边幅,一脸风霜,一身黄尘,说话时而声震屋瓦,时而细声低语,声音和他的情感一起跌宕起伏。2019年11月19日,我俩凑在圆桌旁长谈了近一天。我很庆幸不虚此行,把他传奇的一生从大漠瀚海中捞了出来!
母亲送子当兵
山西省孝义县。
吕梁山起伏连绵如同一条卧龙,延伸到大月亮里。
这个夜晚,月光铺成一条小路,默默送李鹏回家。
九曲十八拐的山路,今天最难走也最漫长。以往每逢周五下课,李鹏总是揣着“满堂红”的成绩单,像快乐的小鸟飞着回家的。今天,他的眼泪掉了一路。半坡上的家,两间窑洞,一灯如豆。母亲问他怎么了。李鹏说,部队来学校招飞行员,我是班长,学习成绩优秀,体检也没问题。当时医生还敲敲我的胸脯笑说,小伙子,你很健康,而且个头儿中等偏下,正好塞进飞机驾驶舱里。
母亲说,这不挺好吗?
李鹏说,可政审时咱家有一个亲戚,说他解放前在“民团”做过事,就这样把我开了。我跟招兵的首长磨叽了好几天,再三央求他把我收进部队,他说政审不合格,一票否决,说什么都不行了。
父亲当然舍不得这个独生儿子走得太远。他敲敲烟袋锅说,那就下决心考高中吧,将来读个大学,就是咱村的状元了。
不,我还是想当兵!说着,李鹏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月亮,迷离的眼神闪耀着梦一样的光芒……
吕梁山是革命老区,遍地都是英雄和先烈的故事,刘胡兰就是山西省文水县人。当地老人还喜欢讲古,岳飞、杨家将、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听得小李鹏如醉如痴,热血沸腾。从军当兵,保家卫国,做大英雄,从此成了他心中最强烈的渴望。今天在学校,招收的两个飞行员启程入伍,街上载歌载舞,走在队伍前面的唢呐手,把有名的“孝义吹腔”吹得满天震响,云彩也开了花。那两个新兵胸戴大红花,站在卡车上跟乡亲们不断招手,脸上那个骄傲啊!小李鹏真想一个高儿蹦上去……
母亲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烈性女子,小脚。年轻时模样俊秀,性情火辣,思想进步,虽然没上过学,却充满爱国心。1936年西安事变时,24岁的母亲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沁源县地下党员。她曾诧异地问上级,我没文化,又是小脚,能干好吗?上级笑说,这恰好是你的优势!第一,过关卡谁都不会怀疑一个小脚女人是共产党;第二,你大字不识,情报交给你我们放心,不会泄密。母亲杏眼一瞪不高兴了,说我就是识字也不会泄密的!这以后,母亲隔三岔五颠着一双“三寸金莲”翻山越岭,跑出去送鸡毛信、接情报、给游击队带路。回家后丈夫问她干什么去了,母亲只回一句话:“你别问了,我干正事去了!”至于啥正事,打死也不说。村里人不免风言风语,说这个婆娘不好好在家守着男人孩子,天天在外头疯,“不守妇道”要不得啊!两口子为此吵了好几年,母亲不得不带上女儿和丈夫离了婚,另找了一个李姓男人。不久新中国成立,母亲的地下党使命也结束了,回家继续当农民。1951年,39岁的母亲生下儿子李鹏,后来又有了两个女儿,一家5口日子过得朴朴实实。
老革命出身的母亲十分理解儿子想当兵的心愿,她说,革命是干不完的,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1966年,李鹏考进县城高中。不幸的是恰在那年“文革”运动开始,老师被打倒,学校乱了套,没课可上了,大学也停办了,李鹏只好跑回家帮着父母春种秋收、打理家务。1968年,听说部队又到孝义县招兵,李鹏立马跑到公社武装部报名。部长一查底档,说你小子怎么又来了?上次政审查出你家有亲戚在“民团”干过事,再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按规定部队也不能收,这些你不知道吗?回吧!
李鹏一脸倔强,不!
当天他飞跑回家,让母亲给他蒸了一兜子玉米窝头,还要了几块钱和几斤粮票,说这次不管部队要不要,我死也要跟着走!
母亲说,对!
第二天一大早,李鹏背上干粮到了县城,此后天天蹲在招待所门口等招兵干部。饿了啃个窝头,渴了跟路边人家要碗凉水或捧几口路沟水喝。每有解放军进出,他就拦住再三央求。夜里也不离开,找个背风的墙角或麦草堆一靠就对付了。招兵干部下到各公社检查工作进度、审查人选,李鹏千方百计打探到准确消息,立马跟过去继续蹲守,继续央求。县武装部和前来招兵的部队干部,每个人都认识他了,但在当时严峻的政治气氛下,谁都无能为力,爱莫能助。整整一个多月时间,李鹏天天跟着部队干部跑,蓬头垢面,浑身脏黑,几乎成了沦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就在两大车新兵被招走的那个晚上,失魂落魄的李鹏一边踩着铁道枕木往家走,一边抹眼泪。进了山,远远看到自家的村子,他觉得没脸见母亲,在林子里一直坐到大半夜才回家。一个多月没消息,母亲以为儿子肯定跟着部队走了,听到有人敲门,还问深更半夜的,谁呀?打开门的那一刻,看到又黑又瘦又脏的李鹏,她几乎不敢认了。
李鹏哭了,母亲也哭了。
灰心丧气的李鹏又在家待了两年,干干农活、打打零工。1970年冬,部队又来孝义县招兵。他想,自己19岁了,再当不上兵以后就没机会了。他认真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觉得靠自己单打独斗肯定不行了。他想起战争年代很多母亲送子当兵的故事,心里一动说,妈妈,这次得请你出山了,你是老革命,说话有分量,而且送子当兵是最光荣的事情,你亲自送我去,部队首长一定会感动的!
母亲的精气神儿一下来了,好像当年地下党的交通员又回来了。走!我跟你去!
第二天母子俩到了公社武装部,卫兵一见李鹏就笑了,说你还不死心啊?李鹏说,最后一把机会,我老母亲亲自掛帅出征了。卫兵感动地挥挥手说,进吧,首长正在二楼会议室开会,那个瘦瘦的大高个儿就是负责招兵的新兵团常团长。
李鹏跟着小脚的母亲一路闯进二楼会议室。公社武装部长抬眼一见是李鹏,脸一下就垮下来,说上次招兵你缠了我们好久没走成,又来干啥?
母亲拦住他的话头,很牛气地说,我来送子当兵!
坐在一旁的常团长听了,眼神立刻亮了。他高兴地说,送子当兵是咱们老百姓的好传统,老人家请坐,说说你为啥这样做。
母亲说,我1936年入党,打仗的时候当过地下党的交通员,给上级送过鸡毛信,给组织送过油印传单,给游击队送过疗伤药,路上好几次被鬼子和国民党兵拦住,不过都让我应付过去了。
常团长笑着说,想不到老人家还有这样一番英雄经历呢。
母亲说,我儿子跟我一样爱党爱国,从小就想当兵保家卫国,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文革”中的习惯用语)。可前两次都被甩下了,这次再当不上,他死的心都有了!
常团长问,你家有几个儿子?
就他一个,母亲说。
常团长很惊讶,说当兵打仗是要死人的啊,你舍得吗?
母亲说,当年为打鬼子闹革命,我都豁出去了,儿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为国家牺牲了,那也是光荣!
常团长问李鹏,你什么态度?
李鹏抹着眼泪说,前两次我主动报名参军都给甩下来了,这次还当不上,我就拦住军车不让走,宁可撞死!
常团长笑了,说我管了好几年招兵,下这么大决心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李鹏说,我是一个热血青年,学习成绩优秀,还当过班长,身体很好。父亲是贫农出身,母亲是老革命,就因为政审时发现有一个亲戚当年干过什么“民团”,把我刷下来了,我不甘心!
接着他居然来了一句幽默,我妈凭一双小脚能当地下党,我一双大脚还当不了一个好兵吗?!
室内哄堂大笑。
常团长思忖少顷,扭头问武装部长,你看怎么办?
部长说,招兵工作已到收尾阶段,体检、政审程序都走完了,我看算了吧。
常团长说,战争年代,正因为无数母亲深明大义,送子当兵,革命才能取得成功,和平年代同样需要这样的好母亲、这样的好儿子!他回头又问李鹏,你知道这次当兵要去哪儿吗?
李鹏说,不知道。
母亲说,只要国家需要,去哪儿都行!
常团长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说,就这样吧,政审免了,赶快上站体检,体检合格就行了。过了一会儿体检单出来了,全部合格!常团长说,你们娘儿俩回家准备准备,冲着英雄的老母亲,这个孩子我要了!
数天后,传承800年的“孝义吹腔”再一次震撼全县。常团长率领600名新兵坐上黑咕隆咚的闷罐车,风驰电掣地向西部开了四天三夜。下了车,李鹏才知道他到了新疆。
泥鳅跳龙门
入伍以后,李鹏才知道,自己所在部队的前身就是王震将军领导的大名鼎鼎的359旅718团,顿时,光荣感、使命感像烈焰一样在胸中燃烧起来。很快,他就脱颖而出:学雷锋标兵、军事技术标兵、思想过硬标兵、团结互助标兵、学毛著积极分子、三等功……各种荣誉接踵而来。部队放电影,都要先放映一段幻灯片,宣传李鹏的事迹。每到各地做报告,他经常说的最动情的一句话是:“我是老359旅的一名新兵,正是这面光辉的旗帜,给了我——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本色,也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奋斗的决心!”中国人民对359旅的崇敬是永远的丰碑。每说及此,台下总是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服役6年,士兵每月津贴从9元逐年升到23元。李鹏千方百计节省出一部分,分成两份,一份寄给父母,一份悄悄寄给两个妹妹,让她们能交上学费继续读书。
复员时,部队领导问他想去哪儿,李鹏的回答是:留新疆!他在决心书中写道:“既然我把青春献给新疆了,就让它在新疆大地上生根发芽吧!”
李鹏被阿克苏地委机关接收,当了小车队司机。在当年,这可是一个令人艳羡的好工作。早出晚归、不辞辛苦、谨守纪律,这是李鹏在部队养成的一贯作风。忽然有一天,队长找到李鹏说,咱们小车队天天早出晚归,还经常拉着领导执行各种任务,安全生产搞得也很好,服务态度年年得到大家的好评,可地委机关每年评选先进都没咱们。小李子,你虽然没有什么文凭,总还是一个老初中生,好好给咱小车队写个年终总结报上去,成败就看你了!
李鹏闷头写了一个晚上,材料报上去了,地委机关先进单位的大奖状拿回来了。没想到这件事改变了李鹏的命运。先进单位民主讨论,评委表决选定后,最后一道程序是上报地委办公室主要领导审批。那天,办公室主任看了车队的申报材料,一定有些意外和吃惊,于是挥笔给秘书科全体人员做了一个批示:“此材料请全科同志传阅。材料写得怎么样?字写得怎么样?请每人做出公正评价,再查一下这份材料是谁写的。”大家的评价回来了,全说好,而且全是惊叹号!一问谁写的?小车队司机小李子!
主任把李鹏叫来,仔细了解了他的人生经历,看来似信非信,又让他抄了一段报纸,看了下笔迹。第二天,主任拿着小车队的事迹材料和全科评价找到了地委秘书长,提议把李鹏调进秘书科当秘书。秘书长问,是那个开车的小李子吗?一周后,李鹏脱掉蓝工装,摇身一变成了地委办秘书,这件事一时轰动了整个地委机关。回忆至此,李鹏笑说,我不过是山沟沟里的苦娃娃,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一夜之间从司机升任地委领导的秘书,同事们夸我是鲤鱼跳龙门,我说哪里呀,是泥鳅跳龙门!
当时文凭很吃香,知识分子有很多优惠,比如,书报费补贴、分房优先、提拔优先、浮动一级工资等等。因此,半年后李鹏想参加成人高考,找到了办公室主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办公室主任好似不认识他了,眯着小眼瞅了他半天,然后不客气地说,你刚刚当秘书不久,写文章还可以,但高考不是闹着玩的,5门课程,你行吗?你还是好好工作吧,别好高骛远了!再说你已经30多岁了,我看就算了吧,考不上风声传出去,多丢人啊!
李鹏坚定地说,考不上也是一次学习,让我试试吧!
主任说,你小子还挺犟,好吧,你不怕丢人,我同意你报考。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李鹏白天认真工作,晚上刻苦复习,把床也搬到办公室,一头黑发掉了一大半,模样老了一小半,最后以优异的成绩一举考上自治区党校培训班。两年后,他如愿拿到了大专毕业证书。
这以后,李鹏的人生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从秘书到副科长、科长、副主任、县委书记、地区行署副专员、大国企党委书记、董事长,一路干得红红火火。他还曾作为新疆优秀的年轻县委书记,被选送到中央党校中青班,学习一年。
2009年,身为副厅级干部的李鹏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需要拄拐才能行走。这一年他58岁了,觉得这样工作下去很不方便,会耽误党的事业,于是主动向自治区党委申请提前退休,获得批准。老伴和两个女儿很高兴,说你辛苦一辈子了,该回家好好休息了。可家人万万没想到,不久,李鹏冒出一个“安度晚年”的特别设想。
最后的选择:“南泥湾”
李鹏郑重地对家人说,在他担任县委书记、行署副专员期间,因为财力物力等客观条件所限,很多老百姓还生活在贫困线上,每每想起这些他深感愧疚。现在他退休了,没那么多公务和会议了,想发挥余生的光和热,找个贫困地方做点事情,为当地群众尽快摆脱贫困做些贡献。
老伴说,还是歇着吧,你一个孤老头子能干啥呀?
李鹏笑呵呵地说,别忘了,我是359旅的兵,带动乡亲们一起干,说不定就能闹起个“南泥湾”!
说着,他哼唱起《南泥湾》小调,唱着唱着,眼泪就出来了。
要做事就得有本钱。当兵的就是骨头硬,冲锋打仗不计代价。为了迈出这一步,李鹏豁出去了,他“一声令下”,把家里和女儿的多年积蓄凑了凑,凑了50万元;又变卖了乌鲁木齐的住房,让老伴住到女儿家;还向老同事、老战友借了50万元。就这样,李鹏把全家变成彻底的“无产阶级”,然后揣上100多万元,于2009年春顶着半头白发,拄着拐棍“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奔赴南疆。
他选定的创业地点在和田地区策勒县阿日希村。这里符合他最初定下的“一去两不去”原则:去最艰苦的地方,不去自己曾经任职工作过的地方,不去老同事老部下担任主要领导的地方。这个老兵一辈子心系百姓、艰苦奋斗、一尘不染,想的是,一定要保持晚节!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利,决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以为自己来占什么便宜。
初来乍到,李鹏住在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破旧房子里,一夜沙尘暴,屋里能堆一层厚厚的沙子。吃饭要走沙土路,赶到一公里外的地方。有亲朋好友来看他,目睹他的生活惨状,无一例外都惊呼,你是不是疯了?李鹏笑说,要在艰苦的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想,就需要一点疯劲!
阿日希村是深度贫困的维吾尔族村,全村被荒漠包围,生态环境恶劣,人均一亩三分地,只能勉强维持生存。而且很多青年男女不会讲普通话,外出打工有诸多不便,只能闲在家里东走西逛,既不利于当地脱贫开发,也不利于社会稳定。到达该村后,李鹏天天走村串户,冒着隔三岔五的沙尘暴,带着他那乐呵呵的笑容,有时还得拄上拐棍,发动村民和他一起开发红枣产业,男工月月拿工资,女工天天发工资。村民们怀疑地说,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儿,沙漠里倒上水都长不出庄稼,你老李想办枣园,是不是脑子进沙子啦?
老李哈哈大笑说,咱们到时候再看!
为防风、固沙、养地,李鹏豁出投资,用三年时间架线、打井、平沙丘、修路、架桥、栽防风林、种小麦。资金不够,他只好向银行申请贷款。银行派人来考察了多次,要么说“回去向上级报告”,要么说“请专家论证”,要么说“等领导审批”,最后就都没信儿了。李鹏问怎么回事儿,小白领不得不说了实话:“你老爷子的奉献精神我很感动,可把贷款砸进沙漠里,银行不是等死吗!”
没办法,他只好再找朋友借。10年来他总共借了500万元,现在还欠着200万元。李鹏大笑说:“几年下来能还上300万元,证明我的创业是有收益的!”
3年后,路通了,地养肥了,水渠来水了,枣树苗终于滋滋润润吐出一片盎然綠色。村民们看到了希望,来枣园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按生产队的老习惯叫他“小队长”。
播种、浇水、培育、施肥、打药、剪枝,请来的技术员和翻译手把手教维吾尔族兄弟姐妹学习各项技术,叮嘱大家记住各个种植环节的管理要点。老李也跟着学,拿本子记。开春以后刮起沙尘暴,老李和村民一样,戴上帽子下地干活。与村民们朝夕相处后,他发现当地人没有洗漱刷牙的习惯,很多人年纪轻轻牙就坏得不成样子,于是他让公司给全村贫困户每人赠送了一套洗漱用品,要求他们增强健康意识,每天早晚必须刷牙。
按照自治区党委的要求部署,李鹏尽管是退休老干部了,他仍然与当地贫困户、低保户、困难户“结对认亲”,给予具体帮扶。一位员工的孩子大学刚毕业就患上严重肾衰竭,治病花费了数十万元,家境极为困难,李鹏找了两位朋友共同捐赠了15万元,并为其家办了低保。另一位员工突发心脏病去世,他的小女儿刚刚14岁,在克拉玛依市上初中。李鹏主动承担了女孩的生活和学习费用,直到她毕业找到工作。第三位是一个70多岁的老低保户,19年前捡回一个汉族女弃婴,老两口为她起名叫白热库·库尔班尼亚孜,一直把她当自家孩子用心抚养,2019年女孩考上大学。可年初双目失明的老伴去世了,老汉的身体也大不如前。老人家想,不知哪天自己也走了,扔下这个汉族女儿实在不放心。于是他逢人便说,希望把这个女孩托付给一个靠得住、信得过、不离开这里的人。李鹏闻讯上门,主动接受了老人的重托,资助这个姑娘上大学。在大学生的演讲会上,白热库姑娘含泪讲述了“我有维吾尔族和汉族两个爷爷”的故事,全场为之泪下……
——整整11年,每个春节李鹏都是在阿日希村过的。没办法,李鹏的老伴和女儿只能像“走亲戚”一样来南疆看看他。
老母亲去世后,李鹏把90多岁的父亲接到阿日希村。下班后,他给老人洗澡洗衣服,给老人做喜欢吃的家乡饭。老人特别支持李鹏所做的事,去世前留下的唯一遗嘱是:“把我埋在这里,陪着你。”
——整整11年,李鹏的沙漠红枣公司在当地累计用工14万人次,发放劳务费1600多万元,为群众捐款捐物30多万元。2020年,他给策勒县抗击疫情一线工作人员捐款捐物15万元。李鹏说:“尽管我还贷压力很大,但宁可砸锅卖铁也不会欠群众一分钱。”
——整整11年,李鹏终于把阿日希村打造成策勒县的小“南泥湾”,春来花红叶绿,水波荡荡;秋来枣红瓜黄,人欢马叫。全村人均纯收入从2009年的2173元增加到2019年的10425元,增长了4.79倍,超出全县人均水平1149元。2019年年底,阿日希村全面脱贫,同时在新疆中泰集团的帮助下,公司建起一座万吨级红枣加工厂,可安排300多位村民就业,并解决全县50%以上红枣的初级加工。
不用李鹏说,看他办公室里的陈设,就明白他已经把阿日希村当成自己的家。他不会走了。
“在阿日希村,我是一个永不退休的小队长,也是永不离开的扶贫工作队员。”他说。
2019年,68岁的李鹏获得“全国脱贫攻坚奉献奖”和“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光荣称号。
有趣的是,2014年,李鹏的红枣公司忽然闯来一位不速之客:又瘦又高的朱泰曾。1946年朱泰曾生于江苏南京,20世纪80年代先后任连云港市海州区区长、灌云县县长、连云港市委常委。1997年,作为全国第一批援疆干部,朱泰曾赴新疆塔城地区任行署副专员,与两年后调来的副专员李鹏共事了一段时间。3年后朱泰曾回到连云港,出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退休后赏花弄草,儿孙绕膝,日子过得悠然自在。有一天,他从电视中看到一则报道,称新疆老干部李鹏退休后不忘初心,带着全家积蓄来到南疆策勒县阿日希村,通过种植开发红枣创业扶贫,村貌民风为之一变。李鹏的壮举让朱泰曾深为感动,于是他不顾大病初愈,千里迢迢飞来和田,赶到策勒县阿日希村看望李鹏。两人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朱泰曾也毅然改变了自己的退休生活。他喜欢摄像、摄影,于是特意从家里扛来一台摄像机,决心录下李鹏在阿日希村的奋斗历程。自此村民们几乎天天能看到,一位73岁的瘦瘦高高的“老摄像家”扛着一台摄像机,时时跟在68岁的矮矮胖胖的小队长后面拍镜头,时而侧拍,时而仰拍,时而跪拍……
知道我是来采访李鹏的,朱泰曾立即放下饭碗打开电视,让我观看他拍摄制作的3集纪实片《三年援疆路,一生新疆情》。我知道,这是两位老同志共同的情怀与牵挂。他们决定把一生献给新疆人民,至死不渝。
响彻一生的
军号
“军号”不断响起
乌江如弓,射出一江浩荡,奔腾在红军的铁血故事里!
太阳从山后一跃而起。王明礼双手叉腰,站在高高的山头,眺望着在群山中蜿蜒而去的明亮的乌江。秋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山遍野的黄叶,他屹立不动,犹如一尊山岩。
他是铜仁大山中的一支“老军号”—— 55岁的苗族老兵。
上午,我到了思南县大头坡村村委会,几位镇村干部迎出来。握手寒暄之际,有人指着一位矮壮汉子说,他就是王明礼。身穿黑色羽绒服、足蹬解放鞋的王明礼,肩上挎着一个褐色小皮包,大步走过来跟我握手。他方圆大脸、宽额朗目、语音响亮,浑身散发着很硬朗很阳光的豪气……
不是说他腿有残疾吗?怎么走得这样雄健?我想。
交谈中,忽听一阵昂扬的军号声响起,我诧异地四下看看,山窝窝里只有几个村庄,哪来的军号声?回头一看,王明礼走到路边去接听手机了——原来是他的手机铃声。我心中凛然一震,呵呵,不愧有老兵情怀!
“走,我们上茶山!”王明礼挥挥手机说。
前天刚下过一场秋雨,车行至半路上不去了,我们只好徒步登山。鞋底粘着厚厚的泥巴,重如铅块,王明礼却一脸轻松,边走边介绍这座正在开垦中的千亩新茶山。其间他的“军号”不断响起,看来事务繁忙,又似催人奋进。瞧着他大步向前的样子,我愈发恍惚,县里介绍他是断了腿的退役军人,可他走路爬山如此矫健有力,怎么看不出一点异常?
山坡上,几台挖掘机正在平整土地,还有一些打理茶田的男女村民。王明礼和他们打着招呼,问这问那,像老朋友一样亲近。他告诉我,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贫困户,来茶山务工后,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日子过得舒心多了。
看过新茶山,我们又驱车赶到他和战友们开发了整整10年的万家山观光茶园。这次不用爬山了,一条水泥路转了十几圈直抵山顶。这里整个山头被削平了,有围栏和观景台,有办公区、会议厅、品茶室,有通往各个景区的木板栈道,有造型优美的巨大白色凉棚。登高远眺,群山起伏连绵,云雾缭绕,一条条公路宛如丝带蜿蜒其间,串连起一个个粉墙乌瓦、错落有致的村庄,看上去宁静而温馨。远近山坡上,遍布一排排齐整的绿油油的茶树,仿佛层层碧涛连绵不绝。时值深秋,山上很冷,我们入室围坐在“电热桌”旁(此为贵州特产:桌边围着棉帘子,里面放着电热器,脚可以伸进去取暖),从上午整整聊到傍晚。王明礼的半生经历带着战火硝烟呼啸而来,听得我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我说,让我看看你的伤腿,都说你伤得很重,可看你走路健步如飞,怎么一点看不出?
王明礼把两条裤腿卷到大腿上——真实,残酷的真实,猝不及防地显现在我面前!
他的左腿膝盖下有个皮带系扣,解开后,他把细瘦的小半截小腿抽出来,一只高约30厘米的假肢便赫然立在地上。我震驚不已,探头朝假肢筒里看了看,底层垫着纱布,有一点点猩红,显然是走路磨出的血迹。再看右小腿,皮肉看似正常却凸凹不平,有一条条浅黑疤痕。王明礼说,受伤时炮弹皮把右小腿的骨头削飞了,膝盖下只剩一条皮肉连着脚。军医们想方设法做了十多次手术,最后用一条钢板做支撑,外面包上移植过来的皮肉,把膝关节和失去神经的脚连接到一起。我摸摸那条小腿,皮肤下森冷、刚硬、平直。王明礼指指左大腿上的一片伤疤说,包着钢板的右小腿皮肤,就是从这儿移植过去的。
近8个小时的访谈,王明礼回忆着、诉说着,时而凝重,时而悲伤,时而大笑,其间他的“军号”不断响起。数十年来的血水、汗水、泪水,仿佛都已融在他那昂扬的军号声中。我和陪同来的同志全神贯注地听着……突然间我毫无思想准备——只见他拎起左腿假肢,猛地甩到屋角,然后大声说:“我现在能上能下,有什么怕的!”这简直是突如其来的“黑色幽默”,我不禁大笑起来,笑完,已是满脸泪水。
战火把他打造成钢铁
在悠远的岁月里,思南县曾是乌江边一个繁忙的水运码头。千帆竞过,商贾云集,居住在乌江边的青壮村民多以拉纤为生。
拉运盐巴、煤油、布匹、粮食和生意人的木船或从思南乌江码头顺流而下入嘉陵江,至重庆涪陵;或从涪陵逆流而上至思南,全程约75公里。一条大木船连人带货可载50吨,需要30个纤夫,上溯航程耗时一个多月,下来要15天。人民公社时期,王明礼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纤夫头和老船长。王明禮生于1964年,是家中的晚来之子,两个哥哥大他十多岁,两个姐姐幼年时不幸夭折。春节前,母亲一般做两双布鞋,先给两个哥哥穿到大年初四,以便他们出门串亲找媳妇,初四过后再给小明礼穿——寒冬里两个哥哥就光脚了。因为鞋太大,小明礼只能用麻绳系牢趿拉着走,拍得大地尘土飞扬,吧嗒吧嗒响,这让他很自豪。为给贫穷的家庭出点力,王明礼12岁时便跟着父亲和哥哥去拉纤。最初肩膀和脚底磨得血水淋漓,后来结出厚厚的茧子,和石板一样硬了。
那些贫苦的日子,纤绳是他的生命,乌江是他的纤绳。
1981年,17岁的王明礼高中毕业,入伍当兵。家里很支持,母亲说:“当兵才能吃饱饭。”父亲说:“当英雄才能找到好媳妇。”说的都是真理。全村乡亲一分一毛地凑了3元8角钱,送他当贺礼。进了新兵连,为增强实战能力,教官的“魔鬼训练”极其残酷。顶着毒日头挺直腰板立正3个小时,一动不动,昏倒就抬下去,不许回来了;热带丛林穿行10天,每天每人负重35公斤至40公斤的武器装备,跑5公里,中途不许歇;每人发两斤大米,生米生吃,然后靠野果、草根、树叶或抓来的田鼠、兔子、活蛇填肚子;黑夜中,百米开外亮着100个不断移动的手电筒小灯泡,早打完早回宿舍,打不完的接着打,实在完不成任务的坚决刷掉,派去种菜、做饭、喂猪。王明礼小时候经历过大风大浪,练出一身虎胆和鬼机灵,练什么都高人一筹。白天打靶5枪50环;夜里打小灯泡枪响灯灭;投弹近60米获新兵连第一。训练结束后,他获评“特等枪手”和“五好战士”,被分配到云南某野战部队任加强班班长,领导一个步兵班和两个机枪班,共32名弟兄,相当于一个排的兵力。1984年4月28日凌晨,20岁的王明礼率领他的加强班上了西南边境战场。那里道路崎岖且有很多陷阱,底部插着密密麻麻的竹尖。为防受伤,我军官兵不得不穿上一种特制的长筒铁鞋,鞋底是一块钢板,鞋筒是厚厚的水龙布。讲到前线生活,王明礼说,有一次一只小野猪掉进战壕,战友们一把按住把它宰了,每人分了一小条生肉,大家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
我问,生吃吗?
王明礼当场起身给我们表演:只见他嘴巴大张,大巴掌往伸出的舌头上一抹,想象中的肉就没了。这个动作他夸张地连做了五次,而且是真舔,巴掌上沾满了亮晶晶的唾液,好像真的吞下一条肉,逗得我们大笑不已。表演战士夜间吸烟时,王明礼起身抓起一支烟,嘴里吱吱有声地用手捂着假装猛吸一口,然后把烟头猛地朝下一捅,塞进想象中的草丛。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八次,满屋的人再次哄堂大笑,而他的表情却极其严肃,眼中凛凛生光。我深深体味到,这些动作今天看似“笑料”,却深藏着他对战时生活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对死难战友们的永久怀念。我的眼睛又湿了。
战斗打响后,冲锋在前的王明礼先后在炮火中救回三名重伤战友(那是一个长长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但他的左小腿被炮弹炸飞,右小腿被炮弹皮削去腿骨,爬回战壕便昏了过去。事后听说,当时战友们以为他不行了,在他的军衣口袋里翻出他战前写的入党申请书,已被鲜血染红。指导员看了大哭不止,吼了一声:“我批准王明礼火线入党!”
不知过了多久,王明礼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躺在战地医院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十多个伤口包着厚厚的纱布,左小腿不见了,右小腿只剩一条筋肉挂着脚。他哭了,心想以后怎么活呀,如果一辈子成了父母的累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军医告诉他:“你整整昏迷了5天,我们进行了多次紧急抢救,现在已脱离生命危险。”
王明礼流着泪说:“我伤残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用?”
军医说:“小伙子,你才20岁,活着就是幸福!”
“我救下来的三个重伤员怎么样了?”他问。
军医说:“都活着!”
顿时,一股巨大的暖流阳光般涌入他的心中。是啊,医生说得对,活着就是幸福!
王明礼住院治疗整整11个月,把伤腿算在内,身高缩短了4厘米。第一次大手术长达20多个小时,医生从他身上取出100多个弹片。后来又进行了截肢手术、钢板植入手术、修整膝关节手术、植皮手术、食道穿孔修补手术……他已经不记得总共做了多少次手术,迄今头部、胸部、腋下、腿部,仍留有十多个无法取出的小弹片。半年后,靠着一条钢板、一只假肢和一副双拐,王明礼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因此又“长”出5厘米。因王明礼所在部队在战场上表现英勇,受中央军委通令嘉奖一次,他荣立个人二等功。作为英雄,他活过来了,但让我震惊的是,王明礼复员前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的加强班里有一位战友罗金成,也要复员回四川农村老家。小罗在战斗中表现很好,但没受过伤也没立过功。考虑到小罗的家境极为贫困,很需要一份拿工资的工作,王明礼毅然做出一个决定——把自己的二等功让给罗金成,自己只拿个三等功。
真是天下奇闻!王明礼为保卫祖国和救助战友,无畏无私得太彻底了!20年后,罗金成专程从四川来思南县看望王明礼,两人抱头大哭。
从双拐“邮递员”到
转战8个村
1985年11月,21岁的王明礼怀揣四级伤残军人证,拄着双拐退伍回到家乡思南县关中坝乡扑龟塘村。母亲见当年走时活蹦乱跳的儿子归来已成残疾,抱着他落泪如雨。当了数十年老船长的父亲却很坚强,说哭什么?为保卫国家死了伤了都是光荣,值得!两个哥哥和弟弟慨然表态,你好好养身体吧,家里地里的事儿我们包了!
王明礼被安排到思南县总工会工作。领导看他行走艰难,特意分配他当收发员,天天坐在门房里收信发信分报纸,这样可以免走许多路。时间长了,王明礼发现,工会寄出的信件,大都是发给本县党政机关和各企事业单位的,路途并不很远。他想,虽然一封信只花8分钱邮资,可积少成多,长年累月加起来就是不小的数字啊!他决定自己送。从那以后,每天下午,王明礼拄起双拐,背上邮件,艰难移动着沉重的身体上路。无论酷暑寒冬、风里雨里,无论上坡下坡、过桥坐船、走街串巷,他都及时把每封邮件送达各个单位。接件人看到他的样子都极为震惊和感动,说8分钱的事情,寄来就得,为什么派你来送呢?王明礼抹抹汗说,我是自愿来送的,能给国家省一点是一点。接件人哪里知道,王明礼不仅拄着双拐,而且两条小腿一只是假肢、一只是钢板啊!走的路多了,左腿残端被假肢磨得鲜血淋漓。晚上回家,母亲帮他清洗、包扎时,禁不住老泪纵横。王明礼说,妈,不要哭嘛!我的好多战友都牺牲在战场上,我还能喘气,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多幸福啊!
王明礼从没对家人说过,送件上山下山,他不知摔过多少跤。一次凝雪天,他从一个陡坡摔下来,一直滚到乌江边,两支拐杖被甩得老远,人躺在那儿半天动弹不得。就这样,“义务邮递员”王明礼一干就是10年,送信10万多件无差错。同时他还获得一个意外的好处:走了10年“长征”路,身板硬了,两条大腿强壮有力了,王明礼把拐杖甩了!
回乡两年后,经人介绍,一位清秀的姑娘许大华爱上了王明礼。最初姑娘全家坚决反对,但大华坚定不移,非他不嫁,父母只好认了。每次去看望未来的岳父岳母,王明礼都把双拐藏到隐蔽处,然后气宇轩昂、大步流星、满面笑容地进门问好。老人问,你的伤腿怎么样啊?王明礼轻描淡写地说,不碍事,小问题!
王明礼有着炽热的部队情结。两口子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学毕业后被王明礼送进部队,立了三等功,5年后退役回乡,现在是驻村扶贫第一书记。女儿大学毕业后也当了兵,整个家族和乡里乡亲的孩子,先后有40多个听从王明礼的建议参了军,现在还有20多个在部队。春节回家团聚,一大家子英武军人、爱国卫士!
1998年,全国兴起“建设新农村”高潮,王明礼主动申请驻村工作。这让亲友和同事们大吃一惊:你一个双腿伤残的人,天天翻山越岭吃得住吗?王明礼笑说:“活着干,死了算!”
第一站是高山上的石门坎村。残屋破门,漏风漏雨,没路没水没电。王明礼到县上各部门奔走呼号,讲得慷慨激昂,入情入理。有了投资,他又带领全体村民出义工,凿石开路,立杆架线,挖沟设管。奋战一年,所有困难粉碎于脚下,全村喜笑颜开。之后,王明礼又转到第二站:山腰上的花坪村。同样是水、电、路的问题和极度贫困,同样奋战一年,钢铁一般的决心硬是把大山撞开一条路。接下来是宫寨村、筑山村、过天村……整整9年,王明礼转战8个国家级贫困村,修建水窖68个,筑路总计60多公里,推动农副产品多种经营,请农业专家指导村民改善种植技术,大部分群众实现温饱。其间县总工会领导多次劝他回来歇歇,别太拼了。但王明礼一次次拒绝,他说,我的很多牺牲了的战友都生长在贫困家庭,我这样干,就是为了替他们做,帮他们的亲人!
2008年,乌江思林水电站开建,要求周边沿江村民全部搬迁。但是很多村民留恋老家,当地干部磨破了嘴皮也不搬。刚刚转战到柏杨村的王明礼出马了。他或拎一瓶酒或拎一条肉上门拜访,讲大局讲发展讲有利于孩子上学和医疗方便。酒过三巡,绝大多数农户很快同意,最后只剩下6个“钉子户”,村民杨春茂是其中最硬的。5月的一天,天降瓢泼大雨,王明礼听说杨春茂在对岸山上放牛,觉得这种天气很危险,便披上雨衣匆匆过江去找他,恰在桥上遇见牵牛回家的老杨。两人冒着雨一边过桥一边聊。那座桥是早年修建的老木桥,桥板已经破烂不堪。两人聊着聊着,突然间那头大黑牛踩断桥板,扑通一声掉进江里。王明礼知道,牛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残腿之人,立马甩了雨衣,纵身跳进风高浪急、雨雾茫茫的大江。王明礼从小拉纤练出一身好水性,但身上的假肢和钢板太沉,很快在急流中不见了踪影。杨春茂急得一边往桥下跑一边大喊,不好了!有人被水冲走了,快来救人啊!
很快,岸边集中了十多个人,大家一起跟着杨春茂往下游飞奔去找人。到了下游200多米远的地方,只见王明礼抹着满脸的江水雨水,浑身湿漉漉地牵着大黑牛一步步走上岸。杨春茂上前紧紧握住王明礼的手哽咽着说,老王,你是没腿的人了,还这样不要命,我哪样都不谈了,明天就搬家!
永不离身的
“战友花名册”
驻村9年,让王明礼更加痛切地体验到,山区贫穷艰辛的生活必须加快改变,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军人家属、烈士遗属和复员战士。我访谈时,座中就有王明礼的一位战友王芝前,他在战场上被地雷炸伤后,肋骨处留有一块小弹片。退伍前,王芝前想到家里很穷,没钱娶媳妇,再拿个伤残证就更找不到媳妇了,于是他没有申请办理伤残证,假装毫发无伤回到思南老家。后来媳妇是“骗”到手了,可肋骨处年年发炎,疼痛难耐,每年要住几次院,医护人员都认识他了,见面就笑说:“王副院长又来了?”直到2018年,在王明礼的资助下,王芝前才下决心把弹片取出。每每听到类似的事情,王明礼的心都隐隐作痛,久久不能平静。让复转军人和他们的亲人不再流血又流泪,帮助他们过上好日子,成为王明礼魂牵梦绕的强烈意愿。駐村期间,他注意到农村青壮年大部分外出打工了,家中老弱病残爬不得高坡,干不动重活,很多坡田荒废了。他想,如果把这些荒山利用起来搞产业经济,让村民来做工,荒山就可变现,农民就可增收。2007年,经过长时间奔走谋划,王明礼下决心把自家房子卖了,和几位战友凑了一笔资金,开始筹建万家山观光茶园。
万家山海拔高,土地肥,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是发展生态茶业的风水宝地。王明礼和战友们身穿迷彩服上了山。没有路,拿起铁锄柴刀边砍边刨;资金不够,向亲朋好友一笔笔借贷;住帐篷没有电,点煤油灯;没有水,一桶一桶背上去,一棵一棵浇。漫山遍野的茶苗就这样种了下去。日复一日,王明礼的腿骨残端被假肢磨得长期发炎,脓血直流,他就靠消炎药、止痛药咬牙顶着。经过200多个日夜的艰辛劳作,1000多亩荒山终于变为绿油油的茶园。可没想到,第二年铜仁地区发生罕见雪凝灾害,大部分茶苗冻死在地里。还没见收成就亏得倾家荡产,44岁的王明礼坐在山头,泪蛋蛋一颗颗砸在雪窝窝里。几位战友绝望了,想打退堂鼓。王明礼怒吼:“咱们都是当兵的,冲锋号一响,不死就得往上冲!眼下这点困难算什么?”接着他又幽了一默,“如果我手里有枪,谁当逃兵就地枪决!”
一股惊天豪气顿时回到战友心中,在新疆当了8年兵的杨秀文笑说:“班长枪下留人!只要你不撤,我们跟定了!”
通过银行贷款进行大面积补种茶苗后,第二年万家山又绿了,绿得汪洋恣肆,碧波接天。为帮扶周边老百姓脱贫致富和实现更广泛的辐射力,王明礼和战友们先后成立了鼎盛生态农业开发公司、晨曦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退伍军人创业培训基地。全国各地凡有想来学茶业技术的退伍军人,都免费招待。
58岁的杨秀文在新疆当了8年兵,3个孩子在广东打工,老伴患有严重自闭症,不能劳动,耳朵天天塞着布条,见人就跑。杨秀文投奔王明礼之后当了管理人员,每月算上绩效工资能拿到4500多元,家境彻底改善,老伴病情大为好转,王明礼去他们家,她也知道给大恩人沏茶倒水了。
王明礼走村串户时,发现了72岁的土家族特困户许奶奶,儿子儿媳在广东打工遇难身亡,留下一个小孙子,家中一贫如洗。王明礼把许奶奶请上茶山,干点喂鸡喂鹅的零活儿,包吃包住,每月发给她2600元,小孙子从小学读到初中,所有生活费用全包,每周还给100元零花钱。节假日,小孙子还可来茶园采茶,周六周日两天就能挣七八十元。有个村有一男一女两个孤儿,王明礼把两个孩子从小学一直供养到高中毕业,直到外出打工。
多年来,王明礼怀着深切的情怀,把周边10个贫困村、数十个山寨走遍了。一次次请村干部召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就近上茶山务工,每天工资80元并包三餐。仅2019年,合作社总共发放工资219万多元。
2020年春,新冠肺炎疫情突袭而来,王明礼迅速组织了一支由退伍军人及家属组成的志愿防控服务队,他又像当年领导“加强班”一样投入战斗,分班分组沿村巡逻,在路口值勤,检查过往车辆,劝阻流动人员,为行人测温,并捐出3万余元钱物支援湖北和思南县抗疫斗争。周边老百姓非常热爱和感恩这个志愿者团队,称他们是“不是军人的军人,不是亲人的亲人”。
如今,万家山观光茶园面积拓展到5000多亩,精品水果基地300多亩,发展养殖鸡、鹅、羊4000多只。他们通过聘请专家精心打造的富锶“晏茶”,吸引了英国太古集团、立顿公司来思南落户,并投资建成驻中国茶叶销售总部。2017年,王明礼和战友们又在新茶山开荒种茶2000多亩,产业做得红红火火,产品销量逐年大增,村民收入越来越多。2019年年底,万家山茶园周边10个贫困村全部脱贫摘帽,新茶山周边4个贫困村脱贫摘帽。4000多贫困人口人均年收入近万元,80个土地入股极贫户分红近百万元。这是何等宏阔的影响力和辐射面啊!
一位双腿残疾的军人像钢铁一样站立着,托起了一个个贫困山寨的幸福与欢笑!
奋斗至今,王明礼没在合作社领过一分钱,他拿的还是县总工会发给他的那份工资。
访谈中,王明礼从褪了色的小皮包里掏出一本很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战友花名册,纸张有些发黄,字迹一看就是当年的老式打字机打的。而且每页纸都用透明塑料皮仔细包着,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呵护。我一页页翻看着,数十个各地战友的名字赫然在目,有些还简要标注了他们的生活情况。王明礼说,这本花名册我背了几十年,天天不离身。每次翻看,战友们的模样、曾经的战斗情景和现在的生活状况就出现在我眼前。其中有几位牺牲了,有些人已经病逝。每次看,我都觉得为战友、为老百姓,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干,根本停不下来……
说到这儿,他流泪了,我也流泪了。
这就是王明礼!烽火战场上是英雄,回乡当“义务邮递员”是英雄,转战8个山区贫困村是英雄,卖房子开办茶山助力脱贫攻坚战是英雄,志愿组织抗疫服务队是英雄……贵州大山深处竟然藏着这样一位伟大的英雄——人民军队培养的普通一兵!
因为他,告别时我把自己的手机铃声也改为军号声。
麻栗坡,热血激荡热泪的地方
这是一片圣地
随着采访路程的延伸,我竟然闯进王明礼和战友们曾经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战场!找到那块浸满鲜血眼泪的热土,找到闻名全国的老山、者陰山所在的地方——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
麻栗坡县,“边、少、穷、山、战”5个字,锻铸了她的历史和今天。“边”:锻铸了她的277公里国境线;“少”:少数民族人口占总人口的40.6%;“穷”:曾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3万多人;“山”:全县99.9%的面积为山区,其中喀斯特地貌占70%以上;“战”:长达14年的对越自卫反击和防御作战,造成2122名青壮年劳动力因战伤残,直接经济损失近3亿元。战时,前线一片火海,后方一切为了备战,这里不能投资,不能建房,不能办企业、办学校,而且山上山下到处是埋设的地雷……这一切意味着麻栗坡的发展比全国其他地区整整晚了14年。
当然,这里还是优美的历史文化之乡,有新石器时代神秘的大王岩崖画,有被称为“南方丝绸之路”的茶马古道,有历代守边将士留下的营盘石碉,更有当年中国人民无私支援越南人民抗法、抗美战争时打通的“丛林小道”……
1979年,我边防部队对越发动自卫反击作战以后,越军派兵侵占了我麻栗坡县境内的扣林山、老山、者阴山和八里河东山等制高点,修筑坚固工事,埋设地雷,架设铁丝网,企图长期霸占我神圣领土,还不时向我境内开枪开炮,打死打伤我边民,炸毁许多房屋、道路、桥梁,导致良田不能正常耕种,村寨被迫内迁,一些农场、企业不能正常经营。1984年4月28日,我边防部队在收复扣林山后,又连战皆捷,一举收复了老山、者阴山和八里河东山等被越军占领的高地。此后历经多年的“两山轮战”(因我各军区先后抽调10个集团军轮番上阵作战而得名),至20世纪90年代初,两国关系逐步恢复正常,陆地边界最终划定。麻栗坡因此成为被烈士鲜血染红的一方圣地。这里的乡亲们说:“麻栗坡是新中国成立后遭受战争折磨时间最长、损失创伤最重、牺牲奉献最多的地方。”每年清明节,成千上万的当年参战官兵、烈士遗属、机关干部和大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为牺牲在这里的烈士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那些日子,全县旅店找不到一张空着的床铺,连居民家都住进不少客人,街上到处是黄军装,胸前挂着一排排闪闪发光的功勋奖章。仪式上,国旗半垂,哀乐低回,白花如海,一个个英雄的名字横贯长空,各方代表讲话时声泪俱下,会场上号哭声震天。
为国捐躯的烈士,永远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高地。
麻栗坡烈士陵园位于县城北郊4公里处,背靠青山,面向绿水。陵园中心矗立着一座高15.32米的革命烈士纪念塔,正面是毛泽东的手迹“人民英雄永垂不朽”8个金色大字,背面是邓小平的手迹“为保卫祖国边疆英勇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陵园中有共青团中央从北京中南海带来的水和土栽培的北京雪松,有济南部队送来的龙柏、洒金柏,有昆明军区司令员亲手栽种的两棵树苗,有全国各地送来的奇花异草。最初,从山脚至山顶共安放着21排937名烈士遗体,其中的英雄台,安葬着被中央军委和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15位英雄。如今,安葬在这里的烈士已达960名,正好代表了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国土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英雄烈士。闻名全国的一级战斗英雄、被誉为中国“保尔·柯察金”的史光柱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中士、被誉为“时代楷模”的排雷英雄杜富国的故事发生在这里;被评选为全国扶贫先进典型人物的残疾退伍军人王明礼的战斗故事发生在这里……
烈士忠魂千秋在,英雄浩气万古存!在麻栗坡,这里的每条山路、每片树林、每座墓碑都珍藏着一个感天撼地的动人故事,每个故事都激励着千千万万颗赤子之心。
“魔都”与边土
上海援滇干部李晟晖,1978年生,瘦削,白皙,举止干练。从文山州抵达麻栗坡以后,他的手机计步器显示,这段路程他走了15000多步。其实他只挪动了几十步,从文山州一家宾馆门口出来,到登上送他前往麻栗坡县的小车。这15000多步是小车颠出来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他时而颠到九霄之上,伸手能碰到太阳的脸蛋,时而掉到万丈深谷之中,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一圈圈盘山路上除了石头就是坑,小车一路七上八下,七扭八拐,所有零部件好像随时都能像炮弹一样飞出去,把大山砸得七零八落。用李晟晖的话形容,一路他必须“用两手抓紧,把牙关咬紧,把身子绷紧”。否则,生命轻若鸿毛,人还没到扶贫前线就可能散架了,一肚子学问化为乌有,那可太遗憾了。到达麻栗坡县委门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路的紧张全吐了出来。
李晟晖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通过公务员考试顺利进入上海市政府办公厅。小伙子聪明能干,很有魄力,多年后被派到静安区曹家渡街道办事处任副主任。2017年9月,上海开始挑选组织第10批援外干部,李晟晖想,自己从小到大纯属“三门”子弟,即家门、校门、机关门。对于门外的大世界到底有多精彩或多无奈,他一无所知,需要锻炼需要实践需要真知。他当即把请战书送到领导办公室。领导笑眯眯地说:“说实话,别人报名我还得琢磨琢磨,就等着你呢!”
领导的信任就是激励。三天后李晟晖问领导:“啥时出发啊?我行李卷都捆好了。”
李晟晖奉命挂职云南文山州麻栗坡县委常委、副县长。此前,上海援滇干部都挂职于州机关以上单位。这次,李晟晖作为第10批援滇干部增派力量,直接挂职到县,算是上海援滇力量头一批下沉基层。这是上海方面和云南共商的结果:麻栗坡县是浸满烈士鲜血的一方热土,必须重点安排,强力推进,让那里的父老乡亲早日过上小康生活,让那片饱经战火创伤的山水早日画出更新更美的新时代图画!
李晟晖的心不平静了。来这里参与当地的脱贫攻坚战,到底为什么?做什么?怎么做?他进行了3个月的考察调研。我说时间太长了吧?他笑说,关键是县上领导第一次直接安排上海来的挂职干部,不知道怎么用我。分工多了吧,怕我累着;分工太专业吧,怕我不懂;分工太重吧,怕我蜻蜓点水干一阵子就走,扔下一个烂摊子别人不好接手。而且很多人见我年轻,以为我不过是来镀镀金的,干上两三年给我写个好评语就可以礼送出境了。在有些人看来,挂职就是虚职,没实权,干不了啥也不用干啥。结果我头一个月,主要是帮各位县领导跑跑会,参加各类培训学习,有领导生病我就临时顶岗。也好,那段时间我走遍了各个乡镇,给了我极大的精神激励,也知道我到底应该干什么和怎么干了。
在这片土地上,他听到看到很多让人泪目的故事:
唯一的上海籍烈士刘贵彦——
麻栗坡的烈士陵园内,960位烈士安葬在此。每逢清明、烈士的生日或阵亡日,烈士的親人们都会来此打扫祭奠。然而有一处烈士墓显得有些特别:墓前长了许多杂草,墓碑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很明显,亲人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李晟晖得知,这是陵园里唯一的一位上海籍烈士刘贵彦。刘贵彦家居上海杨浦区,父亲是参加过渡江战役的老解放军战士,家里珍藏着好几枚功勋奖章。刘贵彦高中毕业后进了上海远洋运输公司当工人。一定是父亲常讲的战争年代那些悲壮经历和英雄故事,给了他极大激励。试想,在上海生活和工作是怎样地安逸静好啊,刘贵彦却于19岁报名参军,跟着部队上了苍茫的云贵高原,一待就是7年。1984年4月,刘贵彦所在部队开赴老山前线麻栗坡。他是雷达分队的队长,主要任务是及时侦知越军动态,使我军能尽快组织防备和对应打击,也就是说,他指挥的雷达就是我军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敌军当然对我雷达恨之入骨。7月7日凌晨2时左右,刘贵彦所在的雷达分队遭敌军炮火猛烈轰炸。排长和多名战士当场牺牲,连长因背部负伤失血过多而昏迷,刘贵彦全身被弹片击中32处,腹部受重伤,肠子都流了出来。但看到多名战友负伤倒地,他咬紧牙关爬过去,把身上最后一个急救包给了战友。然后他忍着剧痛,坐在地上指挥战士抬着伤员转移。整个分队撤出后,年仅26岁的刘贵彦倒在阵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牺牲前的几个月,刘贵彦曾请了一次假回家,为母亲过50岁生日,全家难得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那是亲人见他的最后一面。
后来,因烈士父母都已年过八旬,身体不好,微薄的退休金又难以支付往返滇沪的路费,其他子女的生活条件也很一般。在刘贵彦牺牲后的24年里,只有落葬时父母带家人去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能力去麻栗坡为儿子祭扫了。
听了这个故事,李晟晖特别到烈士陵园祭拜了刘贵彦烈士,仔细端详着墓碑上烈士年轻英俊的遗容,李晟晖泪流满面。不久他因公事返沪时,陪同上海市有关领导专程到刘贵彦家看望慰问烈士双亲和其他家人。李晟晖感叹说:“作为在反击战和边疆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的上海籍烈士,这个老工人之家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也大大激发了我在麻栗坡扶贫的工作热情。”在烈士家里,李晟晖又得知,刘贵彦生前有一个女友叫张艳萍。他牺牲之后,张艳萍出于爱心和对烈士的敬重,天天过来安慰他的老父老母,帮着做家务。她说她对贵彦承诺过,无论他在部队服役多少年,她会一直好好照顾二老的。后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中越边境发生激战之后,许多参战部队官兵的未婚妻都吹了,有姑娘这样振振有词地说:“你牺牲了是烈士,可你断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我一辈子怎么照顾你呀?”可张艳萍爱心如铁,品格高尚,至死不变,一直把贵彦的父母当自己的亲人悉心照顾。烈士倘若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的。
2009年4月6日,经上海有关方面决定,刘贵彦烈士的衣冠冢落在了滨海古园,社会各界纷纷出资捐助,并为烈士建造了铜像。
“妈妈,我等了你20年”
赵占英,1963年4月出生,昆明蒿明县的农家娃,1982年入伍,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牺牲,年仅21岁,入葬麻栗坡烈士陵园。因为家境贫寒,掏不出路费,家人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没能来麻栗坡为他祭扫上香。战友们觉得烈士的血流尽了,献给祖国神圣的国土了,不能让他的亲人再流泪。2004年清明,即将迎来“4·28”大捷的大日子,战友们凑了一笔钱,麻栗坡有关部门给所有烈士家属拨了一笔资助费用。赵占英的老母亲由侄儿侄媳陪同,从蒿明县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满头霜发的老人家瘫坐在儿子的墓碑旁,手抚着儿子的遗照和血红的名字哀哭不已,战友们也泪如雨下。过后,几位战友合作,为赵占英写下了一首诗《妈妈,我等了你20年》,并在祭奠大会上朗诵,全场震撼,号哭声动天。
李晟晖含泪把这首诗抄到工作手册上。这首诗以及所有烈士的故事,就是他援滇扶贫源源不断的动力。他走进大山,走进村寨,觉得为这片滚烫的红土地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做什么都值得,做什么都是沉甸甸的責任和意义,做什么都是必须、必须、必须!
他身后,是上海的千万只手
第一件大事不仅是扶贫,更是拯救!
经过多年的“两山轮战”,在远方、在内地、在神州大地欣欣向荣、繁华似锦、楼群高耸的宏阔背景下,麻栗坡却遍地是战争的创伤。他们不能盖房,不能修路,甚至不能正常耕种。还有漫山遍野的地雷,有越军布下的,也有我军布下的。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各种型制、各种伪装、各种触发方式的大大小小的地雷,不像老电影《地雷战》中那样人工埋下去的,而是用铲车、军车运上山,打开车厢板一放,所有地雷滴溜溜滚下山坡的树林草丛中,密密麻麻,滚到哪儿算哪儿。其中有防坦克雷、防步兵雷、松发雷、绊发雷、跳雷、诡计雷等数十种。由于埋雷时间长,地形变化大,这里成了世界上罕见的地雷密度高、难辨认的混合雷区。自1979年以来,文山州因不慎触雷致伤致残人数近万人,年龄从8岁到84岁,动物、牲畜死伤更是无法统计。其中距边境线600米的文山州富宁县沙仁寨最具代表性:87名村民只剩下78条腿!
村民杨爪骚的老家在越南,1978年在边境贸易中结识了富宁县山脚寨的一个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结了婚,并把家安在山脚寨。后来在劳作奔波中他两次踩雷,失去了左腿。他说:“我的命真大,踩雷两次还能活着,不易啊!”
村民王咪龙16岁就参加了民兵,积极支前,帮着部队运物资、搞情报。1984年2月的一天,他和侦察兵带着收集到的情报匆匆赶回营地,没想到路上踩到地雷,左腿被炸伤,残疾了。那年他19岁,儿子才出生5个月。后来王咪龙当了爷爷,抱着心爱的小孙子说:“幸亏当年媳妇娶得早,不然就没人要了!”
这么多父老乡亲受困于伤残,生活的艰难与困苦可想而知,必须把他们从战争留下的苦难中拯救出来。李晟晖向静安区领导和残联作了详细汇报,谈到那些烈士的英勇牺牲,边境人民群众对保家卫国的巨大奉献。经过奔波联络,上海市、区两级民政、残联和公益基金会做出积极反应,一个由两地共同策划组织的慈善行动迅速展开。由上海方面全额付资,麻栗坡县1300多名因战伤残人员被纳入保险范围,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上海的医生专程赶到麻栗坡,为断肢群众免费安装假肢,为村民取出身体里藏了二三十年的弹片。伤残群众终于把双拐扔了,欢天喜地地站起来了。但事情还没完,“站起来”之后还要“干起来”,李晟晖和上海市区有关部门广泛联系爱心企业,每年在麻栗坡提供50个公益性工作岗位(规定年均收入不得低于1.2万元)并逐步扩大,使这些难以外出打工的伤残人员得以就地就业、稳步脱贫。接着,李晟晖又组织全县展开“无障碍设施改造”,把家门槛抹平,把公厕抹平,把所有小台阶抹平。同时从着眼于伤残群众扩大至全村全寨,进行了一场“厕所革命”,家家户户曾经臭气熏天的私人茅坑被取缔填平,一栋栋有专人管理打扫的整洁的水冲公厕建立起来。厕所一变,村貌大变,家家环境卫生大为改善。为解决伤残户和贫困户孩子就学困难,上海烟草集团、民间慈善组织“萤火虫”“心基金”等单位又加入援滇行动,每年捐助助学资金超百万元。就这样,为麻栗坡县医治战争遗留的创伤而形成的“拯救行动”,成为一套系统工程,从老人到儿童,从安居到乐业,从“站起来”到“干起来”,再到“富起来”和“强起来”,全县脱贫的脚步大大加快。
经过调研走访和深入思考,李晟晖把他能想到的“麻栗坡所需、上海所能”的开发扶贫项目整理成一个大册子,然后回到上海,从政府到企业,从社会组织到热心人士,开始了广泛的游说、宣传和动员。试想,在国际化、高端化的大上海,成百上千的巨项目、大项目都干不过来,一个小小的街道办事处副主任,也就比弄堂里出来的居委会大妈高一级,谁会听他的?谁会在意他的那些“芝麻项目”?但是,李晟晖有一块轰然如雷的“敲门砖”,就是麻栗坡那些断腿乡亲的照片!就是麻栗坡烈士陵园里那些写着鲜红名字的墓碑和亲人哭号的留影!李晟晖所到之处,人人为之凛然,人人为之震撼,人人为之泪目!所有高端人士最后的表态是:“小李,你说吧,让我们做什么?怎么做?”
这就是大写的上海,这就是暖心的上海!短短两年时间,上海投入帮扶资金,落地实施项目50余个。麻栗坡很快形成专项扶贫、行业扶贫和社会扶贫三位一体的大扶贫格局,惠及贫困群众不可胜数。静安区内4个街道办事处、28家企业与麻栗坡11个乡镇(涵盖所有深度贫困村)结成对子,帮扶到村;麻栗坡的云纯咖啡、祖母绿、小黄牛牛肉、茶叶、水果等摆进上海多家超市,有的设了专柜;战时的“帐篷小学”改造了;定期义诊的上海医生来了;通村通组通户的水泥路延伸上山了;上海捐助的3000套校服、5000套制服、4000床被褥运来了。被褥发给贫困户之前,李晟晖提出一个条件:你必须把家里家外的环境卫生打扫干净,才会得到一床被褥。村干部向他汇报时哈哈大笑说:“你的办法比我说一千次还灵!被褥一进村,家家户户搞得灰尘爆土,鸡飞狗跳,从来不干家务的老爷们儿都拿上抹布擦窗户了!”
连李晟晖的女儿和妻子都被他感动和动员起来。得知麻栗坡发生了严重的泥石流灾害,正在读初一的女儿立即向老师报告,请求发动全校师生向灾区捐款,学校为她备好一个平台,让她向全校宣讲麻栗坡。讲着讲着,小姑娘流泪了,全校师生都被感动了,总共捐资3.4万元打到灾区。李晟晖的妻子是医生,她联络了一批大学同学,组成志愿医疗团队,多次到麻栗坡开展口腔医疗卫生活动,并捐赠了一个村庄的饮水工程。后来,李晟晖家被评为“上海最美家庭”。
两年多时间,李晟晖在麻栗坡风里来雨里去,在上海几过家门而不入,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很多事情很小很细碎,却要跑很多次、打无数个电话才能落实到位。他的手臂仿佛一下变得很长,变成了联络上海和云南麻栗坡的一座暖流滚滚的桥梁。李晟晖先后被授予2018年“云南省扶貧攻坚奖先进工作者”、2019年“云岭楷模”。授奖大会上,李晟晖真诚地说:“并不是我做得多么优秀,而是因为我身后有上海千万只温暖的手!”
工作时间长了,麻栗坡人几乎忘了李晟晖是挂职干副县长,都把他当实职干部和自家人了。2019年7月19日,李晟晖奉命返回上海工作,那天他打理好行装,走出县机关宿舍,让他大为吃惊和感动的是,门前来了很多为他送行的当地干部和乡亲。握手、道别、感谢、拥抱、留影、深情、泪光,成为那天麻栗坡最感人的一幕。一路上,饱含深情的微信消息如雪片般飞来:
“县长,你好,我是李品建的家人,谢谢你给予我们这么多帮助,我们一家人都不会忘记的!”
“有你这样一位好领导,有这样一位脱贫攻坚的冲锋员,麻栗坡的发展定会更上一层楼!代表麻栗坡人民感谢你!”
“你对我们的深情厚爱,让我们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达和感谢你。我们小寨人民永远永远记住你为我们做的每一件终身大事,除了谢谢还是谢谢!”
“如果不说感谢,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语可以表达我们的心情,记得常回家看看!”
“晖哥: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对你的感激之情,两年来你为麻栗坡付出的太多太多,一切唯有感激感恩!!我们唯有把每一件事做好做实,才是对你所有付出最好的回报!”
“感恩遇见,感恩有你!”
“刚刚从麻栗坡回来。在那块红色的土地上所经历的、所听到的故事、所看到的田间地头的成果,依然历历在目!优秀的人就像一团光芒,和你、和他们待久了,就再也不想回到平庸……榜样的力量激励着更多的人继续前行,祝贺上海暖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