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后
2022-05-30喻永军
喻永军
“东门口豆腐”是一家店的招牌。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红脸膛。开店时间长了,跟来店里吃豆腐的客人自来熟,见客人进店就笑脸相迎地打招呼:“几位?辣子,绿的?红的?蒸馍在门口屉笼里。”油炒青辣子,油泼红辣子,或多或少,一人一个口味。就是同一个人吃辣子,不同情况下也不一样——有时上火了,少点儿;受风寒了,多点儿,趁势发发汗。豆腐是妇人自制的,磨浆,煮熟,点卤,刮进箱里包着,用三轮车拉来。常见她斜着身子使尽全力拽着车轱辘上门前的台阶,脸上热汗直流。
她做的豆腐好,春夏秋冬四季都是鲜热香辣。豆腐得趁热吃,最热的时候是刚开包。
马子鸣常赶来吃第一碗,有时候赶上了,有时候赶不上。赶上吃了第一碗,他能高兴好几日,那滋味一直在心里搁着。有时候收摊时他才来。这种时候,红脸女人便会在店里人少时念叨:“咋没来呢?”来店里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女人心里有数,谁来了,谁没来,一准记得,一个不差。一两天没来,可能病了;一两周没来,可能住院了;一两月没来,就不好说了——也许走了,永远不来了。
马子鸣冬天总是第一名来,戴一副眼鏡,手脸冻得通红。身上先是风衣,冷一些就换成呢子大衣,再冷了就换成羊皮军大衣。他要两份热豆腐,辣子抹一层,红多,绿也多,蒜泥也多,油辣鲜香,带回家了。
但从春天开始,他总来不早,也不来迟。背后跟个老头儿,拄着拐杖,驼着腰,一脸的老年斑。马子鸣多大了?现年74岁,他背后那老头儿像他爹,或许比他爹年龄还大。马子鸣开始想让老头儿走前头,好照看,老头儿拿拐杖柄敲打他,说:“啥时候我都负责断后。断后,你懂不懂?”这是军事术语。他是南下干部,军官,后来做了副厅级地方干部。马子鸣站那儿,高出老头儿一头半。
那时候,马子鸣林业大学刚毕业,又是个运动健将,老头儿相中了他,把他留在了身边。那时生活特别艰难。马子鸣回家省亲,父亲病了,没钱看病,马子鸣不声不响地从屋后砍了两架柴火卖了。那些树都是父亲亲手栽的。这事情单位外调弄出来了,把马子鸣批斗了三个月,揪住不松手。老头儿批了个条子,调马子鸣去了邻县的南木北移研究中心,干了一年半;第二年又批个条子,让马子鸣去了更远的飞机播种场。第四年,马子鸣调了回来。他给马子鸣说:“整你的那几个人都调走了。你要给地方弄点儿成绩,要不糟蹋了人才。”马子鸣当时带了半布袋核桃,他把袋子从身后搬出来,袋子里咔啦咔啦响。老头儿不要,马子鸣就捡了半截砖在地砖上砸核桃,一边砸一边抬起眼睛看着老头儿,说:“你到底吃不吃?”老头儿拗不过,就伸手接了两个,掰开,吃了。后来马子鸣请老头儿批了个项目研究起来,就是核桃项目。后来他的研究在全国有了影响,省里还在这个小城开了个核桃博览会。马子鸣最后成了核桃项目的总工程师。
马子鸣没退休就跟老头儿成了“豆腐搭档”。老头儿退休一年后,太太去世了。又过了两年,他那患精神病的儿子也去世了。组织上让他去住高干疗养院,老头儿说,他想住在小城,神仙一样自在。他说他牙齿好,喜欢吃核桃,小城有吃不完的核桃呢。他还说:“他马子鸣研究的核桃,敢不给我吃?”马子鸣就笑着说:“你天天吃热豆腐,能咬得动核桃?”老头儿个性要强,从茶几上抓过一把核桃,张嘴放进去一颗,一咬,咔嚓碎了。马子鸣赶紧把剩下的夺过来,说:“牙,你的牙。”马子鸣开始觉着豆腐没啥嚼头儿,后来越吃越香,以至于天天离不了。他知道自己老了,但他不敢说,他有老头儿老吗?
冬天,马子鸣天天早起,来“东门口”买两份热豆腐,到老头儿住的地方,他有他门上的钥匙。若豆腐不是很热,便在开水里煮,要煮得烫嘴才行。老头儿不领情,挑剔,说:“开水里一热,硬了,老了,原味淡了,不如出去吃那样香呢。”马子鸣不敢反驳,万一这犟老头儿一定要出去呢?马子鸣说:“春天快到了。”老头儿反驳说:“这才几月?尽想糊弄我。”
清明过后第一天,天刚微明,大街上没几个人,街景模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东门口豆腐店。到了门口,马子鸣站住,像个警卫,腰杆挺直,让老头儿先进屋。红脸女人脸上堆满笑,对老头儿说:“爷爷,你好,春天好!”老头儿脸上浮现一抹安静的喜色。
吃罢豆腐,马子鸣去付账,肩膀上冷不丁被拐杖柄敲了一下。他回看一眼,退在边上,看老头儿掏出一叠小票,付了账。两人出门下了台阶,到了当街上。街道上人影多了起来,人声嚷嚷。
红脸女人探出头,朝离去的两人看了一眼,笑嘻嘻的。马子鸣在前头,老头儿依旧断后,两人往城北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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