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湘语的持续体标记及其语法化来源*

陈山青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一、引言

湖南汨罗湘语的持续体系统复杂，体标记多达22个，从语法意义上可以分为两种(参考施其生先生分法)[1]289：第一种黏附于动词，表示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或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性结果的持续，以“状态持续”称述，体标记有“起[i21]、起个[i21kei33]、到[t45]、到个1[t45kei33]、得[t33]、住[y21]”6个(均读轻声)。第二种黏附于词组或句子，表示词组、句子所述事件的持续，以“事件持续”称述，体标记有“到伊地[t45i24ti33]、到伊[t45i24]、到个地[t45ko24ti33]、到个2[t45ko24]”“在伊地[ie21i24ti33]、在伊[ie21i24]、在个地[ie21ko24ti33]、在个[ie21ko24]”及其与单用的持续体助词“起、到”同义复合而成的跨层标记“起在伊地[i21ie21i24ti33]、起在伊[i21ie21i24]、起在个地[i21ie21ko24ti33]、起在个[i21ie21ko24]、到在伊地[t45ie21i24ti33]、到在伊[t45ie21i24]、到在个地[t45ie21ko24ti33]、到在个[t45ie21ko24]”(语素“起、到、地”读轻声)，共16个。

本文主要对笔者母语汨罗(长乐镇)湘语中的持续体标记的意义、用法及其语法化来源等进行探讨，以为学界提供研究个案。

二、状态持续标记

(一)起

“起”及后文的“起个”我们曾经报道过(记的同音字“徛、徛个”)[2]124-130，本文从简。

1.“起”的用法

“起”是汨罗话里使用频率最高、使用范围最广的持续体助词，附于单音节动词(包括动词化了的形容词。下同)后，表示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或动作所形成的状态性结果的持续，常出现于8种格式中：

格式一：V起。该式不独立成句，其后要有小句，句意才完整。常用于陈述句和祈使句。例如：

(2)汤先冷起正，我等下来吃。汤先冷着再说，我等会儿来喝。(“正”为先行体助词)

格式二：V起·个。句末助词“个的[k21]轻声”表示肯定和已然。例如：

(3)书包背起个。书包背着的。

格式三：V起O。例如：

(4)佢鼓起双眼睛，好怕人唻！他瞪着一双眼睛，真吓人啊！

格式四：V起(O)VP。例如：

(5)端起(碗)吃。端着(碗)吃。

格式五：V起O·一VP。例如：

(6)他困起觉一坐个起来，把我俚下吓一跳。他睡着觉突然坐起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格式六：V起V起·VP。该式表示在V的动作持续之中逐渐出现另一事态VP，前者的持续不能独立，只能与后一事态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伴随过程，学界称为“伴随的持续体貌”[1]293。

(7)走起走起就冇看见人得。走着走着就没看到人了。

格式七：V～V起·VP。为格式六的省缩式。第一个V读音延长，由“起”省缩而来，其时值、意义并入前字，我们将此类省缩形式称为“省略合并型长音”[3]88-99。变换例(7)如下：

(7′)走～走起就冇看见人得。走着走着就没看到人了。

格式八：A～A起。 “起”表示由A所形成的状态的持续。句子通常带贬义。例如：

(8)一口牙齿黑～黑起，好瞝不得。大意：满口牙齿黑着，很难看。

2.“起”的语法化

汨罗话“起”的功能很多，主要有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持续体助词、状态/程度补语标记等用法(1)具体见陈山青论文[2]124-130。。吴福祥先生指出，某一虚词在共时平面的不同用法往往能体现该虚词历时演变的过程。湖南方言中的持续体兼状态补语标记“起”的语源是趋向动词“起”[4]344-353。就汨罗话“起”的多功能模式看，也支持吴先生的论断，其演化路径为：

↗ 持续体标记

趋向动词“起”→动相补语

↘ 状态/程度补语标记

(二)起个

1.“起个”的用法

“起个”的语法意义同“起”，使用频率也很高，常出现在两种格式中：

格式一：V起个O。例如：

(9)他一坐到就翘起个二巴腿。他一坐着就翘着二郎腿。

该式使用受限，要用于复合事件句。

格式二：V起个O·VP。该式形成连动结构。

(10)爹爹喜欢眯起个眼睛看报纸。爷爷喜欢眯着眼睛看报纸。

“起个”与“起”的区别主要有三点：①分布上，“起”出现于8种格式，使用面广，位置可处句中，也可处句末；“起个”的使用受到限制，只出现于两种格式，使用面窄很多，位置只能是句中。②句法组合不同。“起”常和“量名”结构搭配，如“鼓起双·眼睛鼓着一双眼睛”中的“双眼睛”(不过，“双”与前面的“鼓起”构成一个韵律词)；“起个”则与名词搭配，如“鼓起个·眼睛鼓着眼睛”中的“眼睛”，这与韵律有关。汉语口语最大的韵律词只能包含3个音节，三音节音步是“超音步”[5]163-175，突破三音节则违背韵律法则(*鼓起个双·眼睛鼓着一双眼睛)。③从时的角度看，“起”可用于已然、未然句，“起个”只能用于已然句。

2.“起个”的语法化

“起个”的语法化过程中存在重新分析机制。例如：

(11)a.她抱起个[ko45]阴去|细伢进来得。她抱着个小孩子进来了。

b.她抱起个[kei33]轻声|细伢进来得。她抱着小孩子进来了。

a句的“起个”是两个词的组合，“起”为持续体助词，“个”是量词。“个”语义上虽与其后的“细伢小孩子”组成一个量名结构“个细伢个小孩子”充当“抱”的宾语，但韵律上却与前面的“抱起”构成一个韵律模块“抱起个抱着个”，句中语音停顿在“个”后(竖线“|”标示)，这种位置上的后黏着使“个”具备了虚化的句法结构基础。b句的“起个”是个双音节持续体助词，语素“个”读轻声，“抱起个抱着”仍属同一个韵律模块，只不过由a句的双核结构演变成左核心结构(“个”已失去实义，成为一个构词虚语素，读轻声)，而韵律在此演变过程中起着重要的诱发作用。对于语法化而言，重新分析是最重要的机制[6]39。“起个”的重新分析说明其由持续体“起”与量词“个”词汇化而来，其间伴随着“个”的虚化过程。后文“到个1”的演化模式同此。结构在韵律语法分析中具有重要性[7]270-281，“起个”(还有“到个1”)词汇化的发生，韵律是其主要动因。

(三)到

1.“到”的用法

“到”紧附于单音节动词，语法意义同“起”，主要出现于5种格式。

格式一：V到。“V到”不成句，其后要出现小句说法才成立。常用于祈使句。例如：

(12)盖到，莫冷开得。盖着，别冷掉了。

格式二：V到·个。用于陈述句。句末助词“个的”表肯定和已然，有完句作用。例如：

(13)门关到个。门关着的。

格式三：V到O。用于陈述句。例如：

(14)她关到张门，死人不肯出来。她关着那张门，硬是不肯出来。

(15)爹爹闭到眼睛个。爷爷闭着眼睛的。

该式受句法条件制约，要求出现后续句，或有表肯定的助词“个的”煞尾。另外，和格式二存在变换关系，将宾语提到主语位置即变为格式二，如：爹爹个眼睛闭到个爷爷的眼睛闭着的。

格式四：V到(O)·VP。该式构成连动结构。

(16)他抓到一根绳爬起上去得。他抓着一根绳子爬上去了。

格式五：V到V到。又分两小类，第一类表状态持续，兼有陈述对象(丝瓜)数量很多的意思在内。V(吊)是持续动词(无间断)。例如：

(17)丝瓜吊到吊到。大意：很多丝瓜吊着。

另一类也表状态持续，兼有强调状态持续久的意味。例如：

(18)他里个门就齐是关到关到个。他家的门总是关着的。

与第一小类不同，此小类在持续过程中允许出现间隔，如门可以是偶尔打开的(2)“到”作持续体在湖南方言中可见，具体请参看伍云姬先生主编的论文集[8]25-436。。

“到”与“起”同中有异，有的可换用。两者的主要区别：一是“到”不能黏附于动词化了的形容词，“起”可以，如“*汤先冷到正，我等下来吃汤先冷着再说，我等会儿来喝”“*一口牙齿黑～黑到，好瞝不得大意：满口牙齿黑着，很难看”不合法。二是“到”无伴随持续用法，“起”有。三是“到”的分布不及“起”广。

2.“到”的语法化

就“到”的多种功能看，持续体“到”的虚化经过动相补语阶段，其有力证据是“到”存在重新分析：

(19)a.蚊子进来得，关到门。蚊子进来了，关好门。——“到”为动相补语

b.关到门，是人来得下莫开啊！关着门，任何人来了都别开啊！——“到”为持续体助词

汉语方言和近代汉语中，状态、程度补语标记和持续体标记同源现象不在少数，如“着、来、起、口礼(主要见于闽东方言)”和“取、将”[4]344-354，[9]24-34等。汨罗话“到”也有状态、程度补语标记用法，从平行发展的角度看，也支持两者同源的论断，均来源于到达义动词“到”，其演化路径为：

↗ 持续体标记

到达义动词“到”→动相补语

↘ 状态/程度补语标记

Comrie指出，“体是观察情状的内部时间构成的不同方式”，戴耀晶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正：“体是观察时间进程中的事件构成的方式”，这两个较为接近的定义都承认体与“时间进程”的关系[10]456。结合“起、到”的演化轨迹看到，两者的共同之处是都来源于位移动词，都经历了由空间向时间发展演化的过程。

(四)到个1

1.“到个1”的用法

“到个1”的语法意义同“到”，分布则与“起个”相同，只能出现在动宾之间，常用格式也是两种：

格式一：V到个1O。该式不能独立成句，要用于连动句或复句中：

(20)嗅到个气息就不舒服。闻着气味就不舒服。

(21)她关到个门，是人喊不开。她关着门，任何人都叫不开。

例中“到个1”不能用“起个”“起”替换，但“到”可以，不过句意有细微差别：“到个1”有强调动作行为不同一般的意思在内，“到”的表述则相对客观一些。

格式二：V到个1O·VP。例如：

(22)她穿到个高跟鞋爬山，还不是拗得脚。她穿着高跟鞋爬山，还不是扭了脚。

这里的“到个1”可用“起个”替换，语义无别，但前者要文些。反过来，多数“起个”也可换为“到个1”。“到个1”与“到”相比，使用受到限制(需带宾语，只用于已然句)，“到”则自由很多。

2.“到个1”的语法化

“到个1”同“起个”一样存在重新分析。变换例(11)如下：

(11′)a.她抱到个[ko45]阴去细伢进来得。她抱着个小孩子进来了。

b.她抱到个[kei33]轻声细伢进来得。她抱着小孩子进来了。

a句的“到个”是两个词的组合，“到”是持续体，“个”是量词，读本音。b句的“到个1”是一个词，持续体标记，语素“个”读轻声。比照“起个”的演化过程可知，“到个1”的演化类型与“起个”相同，由持续体“到”和量词“个”(同时发生虚化)词汇化而来。

(五)得

1.“得”的用法

“得”出现于存在句，黏附在动词上，表示状态持续。使用格式为“SV得O”，S是处所主语，O是受事或施事宾语。例如：

(23)路侧边停得一张车。路边停着一辆车。

(24)壁头上挂得幅画。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25)教室内里坐得两个外头人。教室里坐着两个外地人。

例中的“得”黏附在成续动词(停、挂)和持续动词(坐)上，分别表示动作行为结束后所留下的结果状态或动作行为本身所形成的状态的持续。句末还可再加上事件持续标记“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附着在整个句子上)共同表示持续，如“教室内里坐得两个外头人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教室里坐着两个外地人”。

语素“得”还是汨罗话里的典型实现体(3)学界惯于将动词后的“了1”称为“完成体”，如下文所引吴福祥先生的说法。不过，汨罗话有完成和实现的对立，故本文称为“实现体”。，上3例的“得”也可译为“了1”，如“路侧边停得一张车路边停了一辆车”，不过“得”的语义重心并不在于“停”的动作行为的实现，而在于停的状态的持续。

2.“得”的语法化

吴福祥先生指出，方言中的持续体助词“得”(有的兼有完成体助词、补语标记用法)的语源是获得义动词“得”[9]26。汨罗话“得”的语源同此。我们先看语素“得”的4种功能：①动词([tei43]入声)，获得：取得。②实现体助词([tei33]轻声。③④同)，了：吃得了饭。③持续体助词，着：手里提得两瓶酒手上提着两瓶酒。④状态、程度补语标记(4)汨罗话“起、得”除标记状态、程度补语(主要用法)外，还标记趋向补语。，得：她长得蛮好看唉她长得很好看啊。

前人成果(汉语史中的“得”存在动相补语用法)及以上“得”的用法显示，持续体、实现体助词“得”源自获得义动词“得”。实现体助词再演化出状态、程度补语标记用法：

↗ 持续体标记

获得义动词“得”

↘ 实现体助词→状态/程度补语标记

(六)住

1.“住”的用法

“住”表伴随持续，使用范围较窄。常用于3种格式：

格式一：V～V住·VP。该式表示在V的动作持续之中伴随出现另一突发事态VP。例如：

(26)他走～走住喊要上厕所。他走着走着说要上厕所。

“住”的语法意义与“V～V起·VP”中的“起”大致相同，有些可以换说。

格式二：V住O·VP。该式客观陈述在“V住O”的持续过程中出现了VP所述新行为或新情况，导致其持续终止。

(27)看住书一下就到站得。看着书一会儿就到站了。

格式三：V住O·(S)一VP。在“V住O”的持续过程中，突发出乎意料的负面动作行为，导致其持续终止。

(28)他走住路一个衣架一落个下来，把个脑壳打破得。他走着路一个衣架突然掉下来，把个脑袋打破了。

后面两种格式中的“住”不能被“起、到、得”替代，原因是所使用的句法环境不同。

2.“住”的语法化

持续体“住”在吴、湘、粤、闽语以及官话、平话中均有分布，就其语源，研究者有不同看法：一种认为“住”由表结果义的动相补语“住”发展而来[11]60，另一种认为来源于中古动词“著”[12]178-181。我们赞同第一种观点，认为汨罗话持续体“住”的语源是停止义动词“住”。

从共时平面“住”的几种用法可以看到，停止义动词“住”兼有充当补语的功能，之后产生动相补语用法，而动相补语的意义就是表示动作行为处于稳固或保持的状态，再于此基础上进一步虚化为持续体助词。其语法化过程为：

停止义动词“住”→动相补语→持续体标记

三、事件持续标记

事件持续标记共16个，结构上都包含“到/在”“处所”两类语素，附于词组或句子，表示整个词组或句子所述事件的持续，语义上有“使然”“非使然”的对立，其形式区别在于非使然类标记都含语素“在”，而使然类标记都不含“在”。

“使然”“非使然”是汉语方言中一个较为特别的语法范畴，由施其生先生提出：在某些汉语方言中，如果进行和状态持续体貌的形式是由两套介词结构虚化而来的，所形成的两套持续貌形式意思不同，一套带有“使然”的语法意义，另一套没有。“非使然”的处所介词或持续貌标记，表示的“处于”义或“进行”“状态持续”义是“客观上如此”的；“使然”的处所介词或持续貌标记，表示的“处于”义或“进行”“状态持续”义是“有某种因素使其如此”的。所谓“有某种因素使其如此”，包括说话人使然、主客观可能性使然和施动者使然三种情况[13]333。汨罗话事件持续标记“使然”“非使然”的对立表现非常鲜明[14]451-458。

1.“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的非使然和“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2”的使然用法

我们将前4个称为“在”类标记，后4个称为“到1”类标记。8个标记黏附于词组或句子。例如：

(29)a.菜位置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大意：菜备着(了)。位置：准备

b.菜位置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等我回来炒。大意：菜备着，等我回来炒。

(30)丝瓜结齐多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尔只管多摘隘=。大意：这么多丝瓜结着，你尽管多摘些。

(31)汤冷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我等下来吃。汤冷着，我等会儿来喝。

例(29)的a句带非使然的“在”类标记，b句带使然的“到1”类标记。带“在”类的，表示菜备着的事件持续是客观上如此的，带“到1”类的，表示菜备着的事件持续是某种因素使其如此的，具体来说，是说话人所要求的。例(30)的“丝瓜结齐多”只能与非使然的“在”类组合，不能跟“到1”类使然标记搭配，这与丝瓜结得多纯属客观情况有关。例(31)的“到1”类标记表示使汤冷却这一事件的使然持续(说话人要求如此)，“冷”后不能直接带“在”类标记，如没有“*汤冷在伊汤冷着”的说法，但可以接非使然的“到2”类标记(后文讨论)，如“汤冷到在伊地汤冷着”，这可能跟韵律有关；另外，VP为单音节(冷)的句子，如例(31)，其中的“到1”类标记可用单音节持续体助词“起、到”来替换，如“汤冷起/到，我等下来吃汤冷着，我等会儿来喝”，意义不变，也表使然持续。

2.“起在伊地、起在伊、起在个地、起在个”和“到在伊地、到在伊、到在个地、到在个”的非使然用法

这8个标记属跨层非短语结构(借用江蓝生先生说法)[15]387-400，由两种持续体即“起、到”和“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同义复合而成，均含语素“在”，又分“起、到2”两小类，后附于短语。两种标记的活动层面不同，以下面(32)为例，“起、到”管动词“挂”的状态持续，“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管整个动词短语“年画挂起/到”的事件持续。

(32)a.年画挂起在伊地。年画挂着。

b.年画挂起在伊。年画挂着。

c.年画挂起在个地。年画挂着。

d.年画挂起在个。年画挂着。

e.年画挂到在伊地。年画挂着。

f.年画挂到在伊。年画挂着。

g.年画挂到在个地。年画挂着。

h.年画挂到在个。年画挂着。

这些非使然标记后除了语气词外(年画挂起在伊地唻年画挂着啊)，一般不再出现其他成分。

有的自主动词短语只能带“到2”类标记，不能带“起”类标记：

(33)a.他还困到在伊地。他还躺着。

b.他还困到在个地。他还躺着。

c.*他还困起在伊地。*他还躺着。

d. *他还困起在个地。*他还躺着。

原因与单音节标记“起、到”的用法有关。单音节标记“起、到”能与谓语动词搭配，则也可跟“起、到2”类标记搭配，反之，则不行，如下例中的“挂”：

(32′)年画挂起/到咾。年画挂着啊。

还要指出的是，词组“年画挂”附上单音节标记“起/到”后不成话(*年画挂起/到*年画挂着)，其后需加语气词句意才完整，如例(32′)。

3.事件持续标记的“使然”“非使然”对立

依据是否含有语素“在”，形式上可将16个事件持续标记分为使然、非使然两大类，前者有“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2”4个，后者有“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起在伊地、起在伊、起在个地、起在个、到在伊地、到在伊、到在个地、到在个”12个。前面，我们主要考察了“到1”类和“在”类的使然、非使然之别，没有涉及“到1”类和8个跨层标记的分析，实际上，两者也存在“使然”“非使然”的对立。先看例句：

(34)a.房空起在伊地/起在伊/起在个地/起在个/到在伊地/到在伊/到在个地/到在个，冇人住。房子空着，没人住——非使然：客观情况如此

b.房空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把他住。房子空着，给他住。——使然：说话人主观上要求如此

限于篇幅，我们将(34a)的8句话，(34b)的4句话都凑成了一个句子。为了看得更清楚，下面任选两个句子来比较：

(34)a5.房空到在伊地，冇人住。房子空着。没人住。——非使然：客观情况如此

b1.房空到伊地，把他住。房子空着，给他住。——使然：说话人主观上要求如此

比较a5、b1两句，前者是客观陈述房子空着的情况，后者是房子空着这一事件的持续是说话人主观上要求如此的。

4.事件持续标记的语法化

“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和“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2”均有四种意义：

一是动宾结构。“在、到”是存在动词，表示人或事物存在的处所、位置，“伊地/伊这里、个地/个那里”是处所指示词，作宾语。例如：

(35)电视机在伊地/在伊。电视机在这里。

(36)尔到个地/到个，我等下来接尔。你到/待在那里，我等会儿来接你。

动词“在、到”都表存在，看似义同，实则有“使然”“非使然”之别，例(35)的“在”表示非使然，即电视机的存在是客观如此的。例(36)的“到”表示使然，即“尔你”待在那里是说话人主观上要求如此的。

二是介宾结构。“在、到”是表所在的介词，带处所指示词“伊地”等做宾语。例如：

(37)他在伊地/在伊修电视机。他在这里修电视机。

(38)他到个地/到个修电视机。他在那里修电视机。

“在”类、“到”类介宾结构同样存在使然、非使然的对立，例(37)中的“在”类介宾结构表示他在这里修电视机是一种客观事实，例(38)中的“到”类介宾结构表示在那里修电视机是施动者即他的主观意愿行为。

三是进行体标记。“伊地、伊、个地、个”已无处所义，与语素“在/到”形成一个整体，义同普通话副词“在”，表示动作正在进行。例如：

(39)他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修电视机。他在修电视机。

(40)他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修电视机。他在修电视机。

“在”类、“到”类副词也有使然、非使然的区分，例(39)中的“在”类副词表示他正在修电视机是一种客观事实，例(40)中的“到”类副词表示正在修电视机是施动者即他的主观意愿行为。

四是持续体标记。例见(29)-(31)，使然、非使然分析见例后。

“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2”的四种意义代表语法化的四个阶段，形成一个完整的语法化斜坡，其中，由介宾结构到进行体标记阶段发生了词汇化：

词汇化

“在/到·处所”义动宾结构 ﹥ 介宾结构 ﹥ 进行体标记 ﹥ 持续体标记

从以上四种意义看到，这些持续体标记语义上使然、非使然的对立来源于存在动词“在、到”的使然、非使然对立，且这种对立一脉相承，贯穿于每一个阶段。

湖南不少湘语、赣语点中存在“在伊地、到个地”之类的持续体标记，如新化话“在尔落、在咯落”[16]66-73，涟源(六亩塘)话“害嗯哩、到嗯哩”[17]90-92，益阳话“在咯里、在哦里”[18]109，安仁话“到固里、到那里”[19]193等。此外，东南部方言也有同类持续体标记：如闽语汕头话有“在块、放块”[20]129-136，粤语广州话有“喺处”[21]47，吴语苏州话有“勒海”[22]358-362等，其来源学界已有定论，由表处所的介词短语虚化而来[23]11，[17]93-94，[1]301-305。

汨罗话“在伊地、在伊、在个地、在个”“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2”结构上具有相同特征，均由“在/到”“处所”两类语素构成，类似于唐宋白话中的“在里”，这种由介词结构虚化而成的持续体标记的结构特征和来源与闽、粤、吴语相同，只不过汨罗话此类标记极为丰富繁复，且语义上存在使然、非使然的对立，这种现象在学界尚属少见。

另需说明的是，事件持续标记的语法化程度并不相同，含远指语素“个那”的形式(如“在个地”)比含近指语素“伊这”的形式(如“在伊地”)，省略式(如“在个”)比原式(如“在个地”)的虚化程度要高些。不过总体上这类标记的虚化并不彻底，有时还残留处所义，如“尔徛到伊地/到伊/到个地/到个吃隘=算得(你站着吃点算了)”中，就分别含有听话人站的位置离说话人较近或较远的意思在内。

四、结语

汨罗方言持续体系统复杂，成员众多，意义、用法存在交叉，但并不重合，各有其独特的使用环境，地位不可或缺，呈现出方言内部同义成分多样性兼差异性特征。就其语法化过程而言，都遵循东南部方言的演化规律。汨罗(长乐)地处湘、赣语毗连地带[24]156-157，究其持续体标记丰富繁复的原因，当与方言接触有关，这是下一步将要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