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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变时代的浑圆球体
——论大众文化视野中的韩东小说与“新生代”文学

2022-05-29刘诗宇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东新世纪新生代

刘诗宇

今天我们在“新生代”的框架下讨论韩东小说创作,需要先确定一个大致的知识背景:

说得更感性一些,就是文学的创作方式和作家的收入、生存方式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化。通俗文学、消费文化的崛起,让卫慧、棉棉以及韩寒、郭敬明这样的作家浮出地表,在80年代作为反叛、先锋因素存在的“政治”“情欲”也徘徊于敏感与消费之间,得以面世者一定程度上成了吸引眼球、可以转化为经济效益的东西。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先锋文学,在90年代面临着“尴尬”的境况:一方面是内在于形式探索的短暂性和策略性,注定先锋文学创作方式难以持久;另一方面则是既往先锋的元素在90年代逐渐失效,甚至反过来有了“媚俗”意味。同时对大多数写作者来说,纯靠创作收入支持相对体面的生活几无可能,在社会贫富分化加剧的时代里,让作家忍受清贫,自由创作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童话”,作家们必须在迷茫中做出选择。

变化并不发生在一夜之间,但已足够令当事者执迷。“新生代”作家的选择更像是“折中”,他们的语言、叙事状态有80年代的余韵,是先锋的“低空飞行”状态;他们仍在反叛、标新立异,但这些被裹挟到时代浪潮里,则显得暧昧、意味不明;他们主动或被动地坚持着文学的精英立场,但是在今天看来他们创作的主旨和同时期的大众文化,早已不如80年代后半叶那般泾渭分明。如果说从“十七年”文学到80年代文学,再到90年代与新世纪文学,构成了当代文学的“正反合”,那么关于文学史的答案其实不在无数人追忆的“黄金80年代”,而在90年代和新世纪。

韩东的小说世界一分为二,一半写知青、下放、农村、六七十年代,一半写都市男女、恋爱、城市、当下。韩东笔下的乡村世界里,本地乡民和外来的知青以及无数的生活细节穿插缠绕,生成了相当多的中短篇小说,又在《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三部长篇中合流。韩东笔下的都市世界则由痴男怨女、湿热情爱、误会、猜忌以及深深的不安和虚无感组成,这些元素同样在中短篇中交织纠缠,最后汇聚在《我和你》《中国情人》《爱与生》(《欢乐与隐秘》)等长篇创作中。围绕韩东90年代的《树杈间的月亮》《我们的身体》《我的柏拉图》等小说集的讨论较多,本文主要围绕韩东新世纪的长篇创作展开。

韩东201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知青变形记》写了一个“更改命运”的故事。主人公罗晓飞是下乡知青,被诬告“奸污生产队母牛,破坏春耕生产”,定为“现行反革命”。恰巧当地一农户哥哥误杀了弟弟,生产队为了不减少劳动力,便将尸体伪造成罗晓飞畏罪自杀。杀人者范为好脱罪,真罗晓飞改名范为国,从此他穿别人的鞋,与别人的老婆共枕,被别人的孩子叫爹,一夜间从南京来的知青变成土生土长的农民。

韩东2008年出版的《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是一部“奇书”,在80年代很流行的民间地域想象(类似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香椿树街)中,糅合了风靡大众的野性/男性英雄主义和黑色幽默/“无厘头”的精神气质。这本书由童年回忆和当下现实两部分构成,前后割裂之感颇重,但当下部分的突兀、个人化,并不妨碍15年前的部分支撑这部作品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杰作。

这里主要讨论书中的童年部分,在半真实半虚构的氛围中,作者塑造了一批少年奇人,其中朱红军和魏刚两人的形象最令人印象深刻。朱红军的父亲患有施舍强迫症,将财物甚至儿子都分给“有需要”的人,受此影响,朱红军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包括生命,有一种令人惊奇的豁达。他从小就挑战各种危险,比如触摸高压电、扒东方红拖拉机,并执着于向身边的强者发起挑战。同时他又对掌握却不压迫别人的命运拥有极大的兴趣。

魏东和朱红军同属少年中的“强人”,但前者的残暴和卑鄙与后者形成强烈反差。魏东仗着父亲是县委书记,在不触犯法律的范围内邪恶得令人叹为观止。他当众污蔑政治老师“戴绿帽子”,将矮个子语文老师垫脚的砖头撤走;用充满性暗示的绰号攻击女同学的身体缺陷,对于男同学则一律称对方父亲姓名——因为这个县的所有中年男人都受魏东父亲辖制;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他用与自己体格最接近的同学的毛巾、饭碗便溺,骑在性格柔弱的男同学身上做交配动作。他发明了无数愚蠢、残忍的游戏,并成功推广、掀起风潮,例如“抓屁”“接屁”,以及互相攻击肛门等;他将刺槐洒在水田里,大家光脚劳动时仿佛探地雷阵,惊险中带着无可奈何的刺激感。魏东的邪恶直指人性的阴暗面,而一众少年敢怒不敢言并不知不觉地跟随效仿,又显示了众人的愚昧和魏东对人心的微妙操纵。朱红军时刻准备挑战魏东,但后者总有办法避而不接。魏东的邪恶衬托着朱红军的豁达、无惧,朱红军的强悍也反过来让魏东体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狡诈。无论是从这种纠缠又隐忍不发的二元对立看,还是细究小说中那些充满“恶趣味”与奇思妙想的细节,小说的艺术水平和美学风格都是独树一帜的。

这部2008年出版的长篇仍然与90年代以及新世纪初期的大众文化保持着巧妙的呼应关系。例如朱红军那种野性、浪漫、无畏的状态,很容易让人想起1994年的美国电影《燃情岁月》中布拉德·皮特饰演的崔斯汀,这个角色曾在少年时孤身猎熊,乘坐帆船环游世界,到老了热血仍然无法平静,最后死于与黑熊的搏斗,追逐危险和死亡就像空气一样,是生命的“必需品”。又例如魏东以“校霸”形式欺凌老师、同学的形象,与中国台湾网络小说家九把刀2006年发表的《哈棒传奇》的主人公如出一辙,差别在于魏东的父亲是县长,哈棒则有超现实能力。韩东小说中残忍的幽默感、俚俗的荒诞感,也让人想起80年代香港的“无厘头”影片,或90年代欧美电影界风行的“黑色幽默”或“Cult风”作品。从文学角度看,韩东的小说与王朔、王小波等文坛中的特立独行者走得更近,显得独辟蹊径;而从大众文化的角度看,韩东等人的奇崛与文学之外的流行艺术其实保持着精神共振。

韩东的情爱小说更是如此,在《我的柏拉图》《交叉跑动》《我和你》等作品中,那种几乎无视生活现实,对于灵魂之爱和肉体之爱“你死我活”式的痴缠与依赖,很容易让人想起1994年的电视剧《过把瘾》,或是90年代至新世纪王家卫镜头里的痴男怨女。从文学史的角度,阐释韩东的情爱小说注定是一件难事,但从流行文化史的角度看,他的创作其实和特定时期普通读者、观众的兴趣同气相求。

这段对于韩东和朱文创作特点的描述耐人寻味,总体感觉是他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在否定之否定或了解之同情间,既区别于每种立场,又难免沾染每种立场的色彩。本文开头曾提到“新生代”作家出场于一个剧变的时代——一切都在发生着急剧、断裂式的变化,文学概莫能外,作家必须做出选择。韩东做出选择了吗?套用今天网络用语中的一种独特句式,结果应该是:做了选择,但没完全做。在社会的剧变中,韩东的小说世界充满向不同方向撕扯的“力”,但又是自洽自圆的,因此本文倾向于将他的小说风格概括为一个平等地面对各种方向的“球体”。

这种情况下,我想“浑圆球体”不仅是对于韩东小说美学风格的一种勉为其难又相对具有历史感的描述,更是对其小说中折射的介于文品与人品之间的一种风格写照——且容我像韩东小说中那些狡黠的人们一样,“不厚道”地想到作者在岁月流逝中渐渐能够反射任何角度视线的光头。

2013年贾樟柯导演的电影《天注定》中,韩东客串了一位“嫖客”,其表演给人的印象“一言难尽”,也让更多人记住了这个兼具诗人、小说家、演员、编剧、导演、艺术家等许多身份的人。没错,韩东写了如此多的作品,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是要借一个古怪、俚俗的电影角色才能让人记住——这种状态成了“新生代”或90年代以来登上文坛的作家们的注脚,在大众文化崛起、新媒介艺术占据时代舞台中心时,文学便也就必须在一种“呼应关系”中才得以生存在社会集体的文化记忆之中。

在文章的结尾,我还是想将论述收束到当代文学史层面。以韩东为切入点,“新生代”为我们理解、书写90年代以来的文学史提供了怎样的密钥?本文所阐释的韩东小说与大众文化领域诸多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品之间的联系,又将通向怎样的答案?这里我有一种大胆的想法,90年代、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史不再有鲜明的段落和群落,对于文学史家而言变得极为棘手,以至于人们总喜欢用多元化、个人化等含混的说法便宜行事,也许是因为这一时期文学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对调了。“十七年”或80年代的文学史,本身就是一部文化史,而90年代以及新世纪的文学史,变成了裹挟在大众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史中的一个章节。换言之,90年代与新世纪之后许多看似孤立无根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一旦和中国受众眼中的电影、电视剧、通俗小说放在一起,从社会文化发展大趋势的角度看,很可能重新变得鳞次栉比、一目了然。要写之后的文学史恐怕需先治文化史,不仅很多激动人心的史论会纷至沓来,从学者到作家也更能清晰地锚定自己在这个世界和时代中的位置。于是天高海阔、大有作为便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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