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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韩东小说的存在与虚无

2022-05-29丛新强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东变形记新生代

丛新强

韩东是“新生代”作家中的一个特例,因为与这一作家群落中的其他人相比,他只是年纪略大一点,但从文学史的意义上,他却要早将近10年。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韩东就是“新生代”诗坛的领军人物了,到了90年代,他又变成了小说界的“新生代”,而且确乎两个“新生代”在文学代际与观念属性上,是一个观念的两个表现领域。这表明了一点,诗歌在观念上依然是领先小说的,韩东本人就是一个证明。

还有一点,韩东与朱文等人在1998年推动的“断裂问卷调查”,虽然人们对其有不同的看法,但在我看来,问卷调查还是从某种意义上凸显了“新生代”的价值,至少他们所强调的写作的个人性与自主意识,是得到了再度强调和明确显形,而且表明了他们对于先锋文学精神的承接。

这就涉及韩东写作的主题与先锋文学精神之间,与“新生代诗歌”精神之间的传承性。这个主题包含了对于生命价值的探寻,对于人性和生存的悲剧性的思考,对于个体遭受群体挤压的历史与现实的反思,等等。这些当然也是其他新生代作家共同或接近的主题,但在韩东这里又有其特有的哲学倾向——不只与他在大学的哲学专业出身有关,与他早期诗歌写作中的志趣有关,与其个人际遇和禀赋也有关。归结起来,我以为可以用“存在”与“虚无”来概括。如果说韩东为当代文学提供了独特的经验的话,那么这种哲学气质与追求,在我看来是最为显著的。

一、从“生存情感”到“障碍关系”

迷失或迷惘,是始终笼罩在韩东小说故事中的一种浓郁氛围,这种氛围表面看是作者善于营造的结果,但实际毋宁说是他小说中人物的一种基本态度。以《在码头》为例,小说中的王智、马宁、费俊,本来是为老卜去送行,却在码头引出一系列故事。对于同一事件,不同的人又采取不同的态度,甚至截然相左,而且,随着时间和事件的步步进展,最初的行为目的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完全被置换成毫不相干的其他事项。这就是被重新梳理和编织过的“关系”。究竟被谁带偏?好像并没有答案,但似乎这就是生活的逻辑,也是人性本然,因为所谓的交往与交情,在虚妄和脆弱的人性支持下,就是如此缥缈和虚幻。

韩东其实还有非常生活化的一面,但他对于日常生活的观察与描摹,也不无深层的设计与思考在其中。人的身份与“主体性”这一问题的虚惘,类似古人的“今夕何夕”“此生何人”的感慨,但他是如此刻意、平淡和冷静地将这些哲学的发问暗含于其中。另一篇《前面的老太婆》的主要场景是描述陈国栋和李茜逛街的过程,由此引发作者对于女人和男人的不同秉性的讨论。就拿逛街来说,男人感兴趣的是城市的风貌、建筑、汽车以及女人,而女人则喜欢往门洞里钻。之后,由二人对前面老太婆的观察、品评,引出主人公学校生活的尴尬气氛。这里似乎暗含着一个对于当下和未来的某种拟喻,“他人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的明天”。

韩东也常常深入历史,去探查某些荒诞时刻中人性的细微表现,并且通过那些荒诞故事,来呈现存在的虚妄与无奈。仿佛鸡与鸡蛋的关系,到底是历史铸就了人心,还是人心派生了历史,这是一个无解的谜案。在名作《反标》中,教室里出现了所谓的“反标”,于是引发惊恐,人们如临大敌地进行排查,采用逐个“排队”审查、鉴别笔迹的手段来查找罪犯。这一切在引起混乱与恐惧的同时,也引发了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好奇和神秘。吊诡的是,“反标”出现的夜晚曾有两个孩子潜入过教室,但他们却未看见反标。为什么会看不见,是本来就没有,还是没注意,还是距离的原因?孩子们竟然在当时情境下荒唐地决定试验。他们写下的两句话语,却被另一个孩子通过改动标点的形式而构成了“反标”。破案的过程完全被寓言化了。作者似乎是想说,只有在黑夜中才有答案,但这个寻找罪犯的逻辑本身,也是黑夜逻辑的衍生物。历史因此变成了一个荒诞无解的黑夜游戏,它包含着太多难以明喻却思考不尽的复杂意味。

与“生存情感”一脉相承,韩东的文本揭示出人类极为本质的生存处境:“障碍关系”,这也是韩东的哲学或精神现象学的旨趣之一。障碍普遍且“本质地”包含在人生中,内在于生命而不可去除,它既是人与人之间的,也是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甚至是内在于自我认知的。借助“知青生活系列”,韩东集中表达了这种思考。《乃东》中的乃东与《母狗》中的小范,遭遇的是知识者不能融入乡村生活的障碍。拥有知识看似比乡民村夫高出一等,但知识也使他们在村民面前矮人一等。刨除历史本身的颠倒,其中当然也融进了作者的哲学理念的设置,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差异和隔膜?为什么这样的差异和隔膜会导致致命的悲剧?似乎即使用尼采的“天才是庸众的敌人”的说法,或者将这一命题反转,变成“愚人是智者的坟墓”,也是难于解答的。《西天上》中的赵启明与乃东、小范不同,他坚守立场并将自己与村人隔绝,然而障碍却因此更加扩大。拒绝融汇于大众,也意味着被大众所拒绝,赵启明的悲剧成为必然;主动与大众打成一片,也同样难逃悲剧命运,因为障碍无处不在。《新版黄山游》即是明证。“黄山归来不看山”,既然是黄山游,总应该出现美景与诗意,但通过平淡而焦躁的叙述,展示出的别有用心而无奈尴尬的关系以及经济的窘迫难堪,使游历黄山变得索然寡味。异地之旅本应美妙浪漫,然而情人们的旅途竟是那样艰涩。只要生存于世,一切都是障碍,令人无处可逃。

从对生存情感交织的浪漫幻想及其现实遭遇,到对生命障碍关系的自然感受及其无以逃避,韩东的小说总能够把我们从“虚无”之境拉回到“存在”,或是经由“存在”之思将我们打回到“虚无”,但无论是存在之境还是虚无之所,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缺与荒诞。

二、从“扎根”到“变形”的荒诞人生

作为“新生代”中颇具诗学精神的写作者,韩东对“存在”的兴趣远大于现实,也远大于历史。当他平静地说出“不过是人生恰好遭遇了历史”时,历史便后退,虚化为故事的背景;人物被推到世界的前台,露出赤裸裸的人物关系与线条状的人生轨迹。其中,“年代三部曲”最具典型意义,《扎根》的悖论与《知青变形记》的荒谬,都是借寓言文体讨论人生的残酷真相,充满了冷静的黑色幽默。

然而历史本身的变动不居,会给人的生存带来强烈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不是中国传统小说像《金瓶梅》或《红楼梦》中的那种“无常”,而是现代主义者如达利所阐释的那种虚妄而荒芜的“梦境”。韩东笔下的主人公,往往会经历到这种历史本身的突然塌陷,虽然“扎根”决心坚定、力度空前,但历史终究发生变迁。1976年老陶一家返城,“扎根”的心血化为乌有。“小陶考上了大学,这件事实在是出乎老陶的意料。老陶家人为小陶设想的种种前途,也都没有必要了。他不必去开拖拉机,不必去当赤脚医生,更不必在三余娶妻生子种地了。甚至也不必子承父业,写什么《小莲放鸭记》。小陶考上了大学,意味着从此他就是城市户口,毕业后是国家干部。这样的好事老陶连做梦都不会梦到。”基于历史教训深刻、人生历经波折,即便如此真实,仍然满怀疑虑。

还有,“自我”的“存在”终究还是“他者”的“虚无”。在老陶追悼会上,曾经刻骨铭心的下放生活只字未提,六年“扎根”三余的经历被轻松抹掉,那些虚构的体面和荣光则毫无意义。即便在小陶的“自我”生命中,所谓的“扎根”也只能幻化为“梦境”。“看来扎根并非是在某地生活下去,娶亲生子、传宗接代(像老陶说的那样)。也不是土地里埋葬了亲人(像陶文江做的那样)。”虽然身处不同的地方,但梦中之家却只有“这一个”。曾经命定的庇护所已经瓦解,曾经的时代和忧虑的世事已经不复存在,“炫耀一时的老陶家的房子只是在小陶的梦中经常出现。除此之外,就没有人记得了”。常言“物是人非”,实则“物非人非”。从拼命“扎根”到无迹可寻,仿佛只有“梦境”中的真实存在。

三、从“虚无”到“因爱而生”

韩东当然也是一个人文主义意义上的作家,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种种“变形记”叙事也是对于历史的某种反思与清理,只是他的反思不是简单的政治学与社会学、道德主义与理想精神的追寻,而是对历史、人性与存在之基进行的思考。

在《知青变形记》中,韩东对于历史的思索和处理,便通过寓言化的方式,深入到“人性变形记”的叙述中。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中,斗争的思维却变得异常浓厚,且极大地激发了人性之恶、现实之荒谬。“我”被冠以“奸污生产队的母牛,破坏春耕生产”的罪名而遭到隔离审查,虽然有同行陷害的因素,但其实更是由于权力与暴力的肆意无边所致。及至后续而来的一连串的“有没有说过……”的圈套和“有没有做过……”的陷阱,则将其中的本质暴露无遗。在“我”的命运岌岌可危之际,恰恰遭遇兄弟争斗事件而导致的人命案件,于是在大队集体策划和精心安排之下,“我”被偷梁换柱。“我”代替了死者,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死者”。“我”变成了为国,“罗晓飞”也就成了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分子”,“我”和“罗晓飞”已经分离。身份的变异或者被变异,已经让人异化为“非人”和“非我”。被变形了的知青生活本可以按照被改变了的轨迹继续进行,却又迎来了早就期待已久的知青返城,本来心灰意冷、安于现状的“我”,又被重新鼓动起“我”是“罗晓飞”的身份回归。“我”是“我”的不证自明,再次陷入“我”非“我”的恶性怪圈,不但不能证明“我”是“我”,反而进一步落实了“我”的冒名顶替,及至旧案重提。“我”证明是“我”的努力最终彻底放弃,“我”给“罗晓飞”的上坟,成为最终的了断。人的真正存在,是“名”还是“实”,是“名不副实”还是“名副其实”?韩东的小说把“知青变形”延伸到“人的变形”,对人的本质存在发出终极的追问。

《知青变形记》中的“我”由知青“蜕变”为农民的人生历程,不仅是个体的“变形记”,还融入了复杂的权力斗争、乡村秩序和爱恨情仇;不仅是人的“变形”,更是历史的“荒谬”。知青运动本身就具有自我的荒谬逻辑,由此带来的一切也就荒谬得顺理成章。“知识青年下放农村,其目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再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并没有人告诉我们。但下放后不久,我都明白了,就是为了回城,也就是回到南京。我们下放是为了上调,离开是为了回去。听上去有点儿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所有的知青都是这样理解和努力的。”经过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变形”,虽然带着累累伤痕重新回到原点,但本来的生命已不复存在。在这里,韩东似乎无意于穿透“历史”,却在无意中真正穿透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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