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
2022-05-28田丽华
作者简介:田丽华,女,吉林省延边人,现供职于沈阳局集团公司吉林机务段。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延边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沈阳铁道报》《人民铁道》报等报刊。于2015年、2020年获全国“书香三八”读书征文优秀作品奖。多次在铁路系统、省、州、市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
年复一年,岁月悠长。过了春节,春天就来了。
我所在的长白山东麓的图们江畔,春天却总是姗姗来迟。我这里的春季,比不得中原地区的春季来得准时准点,那里的春季,麦田已经返青,布谷鸟在它的巢里清着嗓子,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高唱一曲布谷歌呢。而我这里的春季,只有在每天的正午时分,才能看见松鼠蹦跳着从树上下来,在一汪化开的雪水里捡拾藏了一个冬天的松子,它捧着、嗑着,还不忘看着我,我这才知道,属于这里的春季就快要到来了。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就跟与我朝夕相处了三十年之久的火车一样,它本来就是四季的歌者,更何况春天这一季。不是吗?它奔驰在钢轨上,以雷霆万钧的铿锵伴着它的鸣唱,以此调成了钢铁动脉上特有的和弦。不是吗?我站在整备场中间,我的右手边是我的擦车台,我的左手边是火车,我的正前方是两根锃亮的钢轨,而我的身后,则有一个速记本被风儿在轻柔地翻着。风儿同时也翻着我的心情、灵感、肌肤与铁的细微的触觉,以及我写给火车的文字。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在我所工作的整备场上有关劳动的一幕幕场景,每一帧在我眼前都是如此清晰而温柔无度。这让我想起父亲来,想起他在工作中经年身体力行的那种自如和幸福。而此刻,仿佛父亲就坐在我对面,他仍以火车在行进中与伙计们彼此喊话的超高分贝,将属于他的劳动场景再现于我的面前。当时粗通诗文的父亲把工作渲染得唯美而又庄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因激动而在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会与工作有什么关联;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作为一名火车司机,这样一个在我童年里渐渐垒叠出来的形象,会给我长大成人后的人生轨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而在我的懵懂时期,那时的父亲,还真就是我记忆天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
我童年时期的铁路还处于蒸汽时代,父亲的每次出乘看上去都异常忙碌,机车上水、上煤、上砂、上油、检查、保洁等所有过程,都需要他一一打理,因此在我的印象中,与父亲相处的时间极少,即便是在这极少的时间里,父亲也总是疲倦地睡在床上,很少有精力陪我玩耍,更别提是去帮助母亲承担一些家务了。只是偶然在我的纠缠下,父亲会给我讲一些有关他开火车的事情,比如,怎样鸣笛,怎么握闸把,怎样开气门,怎样撒砂,讲到兴奋处,父亲还会捧起我的小脸蛋告诉我,火车的每一次奔跑都是一首很好听的歌,这歌声会让人陶醉和快活起来。父亲当然是在为自己的火车做着诗意的表达,而我当时却读不出这里面的诗意,于是我便跑到铁道边去聆听火车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这怎么能算是好听的歌呢!
父亲就是这样,常常将自己臆想中的歌萦绕在他的火车上,歌的柔美与钢铁的硬朗,已在他经年的乘务中有了很完美的融合。想必当时的每一个音符只要一飘在父亲的心底,火车便可以从他的心底驶出来,驶进烂漫的阳光之下。父亲已把火车当成他命里的一部分了,火车的歌声,自然也就弥漫在他的周围。
而这一切,对于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来说,是无法体会到的。我的一双光滑柔嫩的小手,常常将握铅笔的姿势摆成父亲握闸把的姿势,却因找不准父亲的姿势而兀自摇头。我当时真的很不服气,那个只会发出“轰隆隆”节奏的火车怎么能和好听的歌扯上关系,所以每次父亲说起他的火车来,我总是不以为然,只不过是看到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疲惫不堪的步履,才不忍心和他争辩罢了。可我还是很喜欢听父亲说起他的火车来,尽管好多时候我根本听不懂,更无法理解他所说的火车的歌,但每一次我都能从父亲那兴奋的眼神里捕捉到他内心的快乐。这快乐同样也感染了我,并让我对火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等到我参加工作成为整备车间的一名保洁工之后,等到我不可避免地将现实中的工作,渐变成肢体的酸痛与内心的迷茫时,我曾问过父亲有关对“工作”这个关键词的解释,已经退下来的父亲是这样回答我的:“丫头,我觉得对于工作的感觉,一千个人可能会有一千种不同的体验,主要是看你自己对工作的定位,定位好了,那种对工作的体验自然会让你满心欢喜,比如我过去在火车上的那些日日夜夜,一直都是我现在最美好的回忆。”父亲这番带有些微禅味的话当时被我听来,还有点难以理解,可是当他接下来不停地询问我的工作情况时,并且以他特有的达观在安静地注视着我时,我便理解工作的真正含义了。我知道父亲对自己以往职业的关注和他对自己曾经的激情澎湃的蒸汽岁月的留恋,是我所不能及的。
可我毕竟比不得父亲,我那时细嫩的双手禁不住清洗液的侵蚀和火车坚硬外壳的摩擦,我那时柔弱的双肩禁不住粗大的油桶和更换下来的配件的重压,我可以漠视劳累的感觉,却无法对双手的粗糙而无动于衷;我可以漠视工装的粗陋,却无法对双肩的红肿而无动于衷,这让我不可避免地有了现实与理想的落差。父亲看出了我此间的消极,他用他惯常的方式开导我,和我讲他开火车时的感觉,讲工作赋予他的灵感和智慧,他教我如何在工作的过程中找到某种乐趣,这样才能收获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父亲的观念里,他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目标,并且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聚焦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勇于丢弃舒适感与诱人的低级趣味。虽说当时我反驳了父亲的话,但是,因我一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的缘故,所以当再一次走上擦车台时,我便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理想揉进了眼前实实在在的工作之中,于是在机车轰鸣的旋律里,一些美好的文字便从我的心中汩汩涌出。在我的擦车台上,我看到了那么多跟我一样的劳动者在上演着一曲又一曲美丽的手舞,这因此成了我要倾情书写的由头,五颜六色的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再加上工装在身的我和我们,便成全了我现在的文学梦。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在每一个工作的日子,在偌大的整备职场上,我以我端正的工作程序,几乎分秒不差地出现在擦车台和出入库需要整备的机车前,我把机车短暂而嘹亮的笛声经过剪辑,想象成了一首高昂的进行曲,我把沾有油污的棉丝,想象成抓在自己手中的文字,那么温暖而柔和、那么轻盈而随意,我就攥着这些类如原生态的文字,在擦车台上,以手舞的姿态在给自己的理想打气。
每到夜晚,当我坐在电脑前,想用文字记录下白昼的工作场景时,我的灵感便不约而至,那些和我日日相伴的工友们,他们无一不活跃在我的空白文档之上,那么真实、那么可爱,就差用我的十指把他们的音容笑貌和各种劳动姿势重现出来了。
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离开过火车,它似乎让我这个柔弱的女儿身,穿上了一件外骨骼装甲,面对我的人生,不论遇到苦痛与忧伤,还是艰辛与困顿,我都能扛得住并被与我朝夕相处的火车所感动。所以火车,似乎惟有火车,才能给我一种形而上的精神牵引,让我看到前方万丈光芒。
在整备场上劳动的时间久了,看着火车在朝阳里回到整备场,在夕阳里离开整备场,看着雨里来雪里去的火车,自然会让我产生一些天马行空般的想法。而文字的魔力是无穷的,它让我的梦想虽蛰伏在按部就班的工作里,可是在隶属于我的八小时以外,却给了我展翅高飛的创作灵感。这轻盈的灵感萦绕于劳动这棵繁茂之树,上面开着不败的三百六十五朵鲜花,每一朵,都昭示着我用文字雕琢的每一个日子,我想让我的日子芬芳扑鼻而又绚烂养目。
我愿做春天的歌者。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写着我的火车。突然有一天,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季,我的火车开口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我就那么值得你一直去写吗?”我环顾四周,确信没人这样对我说话,我便知道这是有了灵魂的火车在对我说话。于是我对火车说:“春天来了,我愿意做春天的歌者,我也愿意听你在春天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鸣唱,我们合作好吗?”我听到了火车以一声轻快而短促的笛声回答了我。于是在春天里,我真高兴,就跟那只蹦跳着的松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