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楼
2022-05-28蔡吉功
蔡吉功
1
一进入处暑,油菜花便招摇着开起来。这种十字花科植物,花体纤细羸弱,花香味尤以黄昏最为炽烈。花的味道顺着风向,辗转至村口,再渐渐攀升至一幢高高瘦瘦的青砖土楼二层。花香与鸟儿配合得好,暗号似的,二层的嵌花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推开,花香进入如月的鼻腔。
五十岁出头的如月,皮肤白晳,很随意地罩一件嫩黄衫子。打她出门到扶在木质构件的围栏上,一直保持最初的姿势。她与从楼下路过的人们摇手,打招呼,开车的会响两声喇叭;过路的妇女,则仰着头,笑谈几句;男人们会多停留几分钟,磨蹭着无话找话。
傍晚的光照依然强烈,空气燥热。如月下得楼来,整个身子埋在油菜花里,像涉河,步步惊心。大大小小百多个地块,溅着青绿嫩黄,都努力地往远方伸展着。风过处,金黄的油菜花翩翩起舞。如月的嫩黄衣衫飘浮在花簇上,扰动起的蜂子和蝴蝶迷了方向,有一部分撞到了她身上。
如月徜徉在花的汪洋中,拈起花枝嗅,然后醉了似的眯起好看的眼睛,望向不确定的某处。如月若有所思的样子很好看,认真修饰过的眉,弧度柔和的长眼,情绪饱满却又忧伤淡淡。不远处劳作的农人直身,男人拄锄,妇人攥着薅下的杂草,都望向如月所在的方位。
“油菜花真好看。”男人说。
“是说花,还是说人?”妇人追问。
男人不语。过了一会儿,又说:“听别人说,她在等一个人。”似意犹未尽,补充道,“听说是自家的男人。”男人抓起一把怒放的油菜花枝,看了看身边的妇人,颓然撒开。
“快干活!”妇人愠怒,扯了一下男人的裤脚。
“如月回来四个多月了吧?”终究是按捺不住,妇人蹲下身子问。男人弓起腰身,垄沟里,汹汹的杂草遮蔽了地皮。“差不多吧。”男人没有停歇,唰啦唰啦——锄片在干硬的地皮下快活地叫着。
“现在谁还锄草?都打药了,听说那个药劲大着呢。就你,非得要什么环保,顶着大日头,多遭罪。”妇人边干活边抱怨。男人没言语,紧赶着往前走几步,锄地的声音更大了。
如月没有想往回转的想法,她抬起双臂,覆下手掌缓缓掠过缀满花和荚的茎秆,边走边自顾想着什么。也许是刚才男人和妇人议论的话题,也许是其他——在她身后,那座砖砌的小楼立在村庄的边缘处,很突兀地挡住西边攒射来的光线,古老的石质、木质錾刻构件生机勃勃。
桑河镇村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座土楼叫梳妆楼,原是如月家祖上从别人家购置的房产。往上回溯近百年,有三进院落的如月家祖上,开有“熟皮子作坊”,在县城和张家口有好几个店铺,出售硝制好的羊皮、牛皮半成品,家产殷实,银圆多得用筐装。如今,昔时的繁华已逝,只余空空的一幢梳妆楼,映衬着天际多变的流云,期盼着后人。
如月的突然归来,让村人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探究。
杏苞咧嘴时,如月从远方归来。她走得够远的,桑河镇村的老人们依稀记得怕是有三十年了吧。的确。如月参军时,还是个小姑娘。当时,如月家族已没落,多余的宅子被卖掉,十几口人挤在那座梳妆楼里。三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惨白的阳光覆在荒芜结霜的旷野中,如月抖缩着身子,让县城的照相师傅把她连同梳妆楼一齐拍进胶片。
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村里的景物依然没变,只有来来往往的人在变。村人互相触碰几下目光,带着好奇围拢过来,眼神是慌乱的,而手脚却是诚实的。村里平日难得有新人回来,如月算是新人吗?与梳妆楼隔条过道的柳萍,自此喜欢上了扒着墙头,探出半截身子,仰着头,与如月递话。
如月住进原属于她们家族的梳妆楼。楼虽残旧,主体结构尚好,拾掇拾掇,添置几件家具,修好门窗,可以遮风挡雨。除此,村里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有天,柳萍对如月说:“你就是咱桑河镇的人,从小吃桑河镇粮食长大的。”
如月笑笑。
“这回回来,还走不走了?”
“没打算走,可又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月对柳萍还没到无话不谈的时候。
“哦。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你还上我妈家摘杏吃,呵呵,这一晃……”
柳萍長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倭瓜脸,说话时爱用一只手遮住半边嘴,一边说一边吃吃地笑。这个邻居,如月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
2
梳妆楼前的空地上新植了一株桃树,早已过了大捧闲桃花在枝头喧闹的季节。
无人邀约,三三两两的女客迈着碎步涌入如月家的院子(住进来后,如月雇人砌筑了一圈低矮的围墙,使之看起来像是一个院落)。如月和乡邻说话时,会突然地敛色,盯着某处发一阵子呆。她们谁都不知道如月为何这样。如月在乡邻眼中是个谜,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们也会主动迎合如月,在某个时段,一齐突然地安静下来,也依样盯着某处。直到,柳萍在过道那边的墙头喊如月,主人和宾客才一同“醒”来。
有时,如月会邀请邻居们攀上二楼观景。登高远望,一目十里,雄宏壮阔,坡地上马和羊静静地吃草,远山和平地的交接处,岚雾缥缈,使得建筑时隐时现;还能看见村庄起脊的房顶上,一列列灰褐的、红黄的瓦垄上摇曳着几茎野草。如月愿意眺看黄昏,这儿的夕阳多数时是橘红色的,燃烧着地平线上的云朵。
以此往北,约莫一公里远的山上,是个高而阔大的平台,高低错落着几幢古建筑。那是个很老的寺院,始建于北宋,其间几经战火,几次修葺。现在,常年住有住持、僧人十余人,晨敲钟,暮锤鼓,逢有顺风,能传递来寺院时断时续的悠长钟钵声。如月归来后,那座寺院正找人粉刷山墙。老远看,一群小小的人攀援在赫红色的墙体上。有天,如月对柳萍说:“像蜘蛛。”
“现在的人空闲时间多了,平常日子总有人观光游览,上山祈福。要是遇上庙会,这里会自发形成集市,从三里五村,甚至从城市涌入的游客都是消费群体。”
有此想法的人,可不止柳萍一人,村庄很多村民将自家房屋砖墙刨开,开辟成临街商店,买卖些香烛、糕饼;有人开饭庄;还有人卖农村土特产。山上,各个禅院居中而坐的泥塑金身,面容平和,沉静而内敛;山下,村庄像滚沸的开水,到处弥漫着烟火潮湿气。
有一段时间,村民结队上山观摩寺院,很少来找如月聊天。如月乐得清闲,她在屋里用小型机械织一种绣品。村里有些妇女见过,在梳妆楼二楼的卧室墙壁上,悬挂了几幅,绣物滑腻如脂,上面绣有山水虫鸟。村民睁大了眼睛,说在电视上见过,县城可没有卖这种东西的商店。如月说她在江苏学会的,她在那一带生活了二十多年。那么看来,如月以此经营自己的生活,这让村民佩服不已。如月说,她有固定的渠道,每完成一个订单,就用快递发货。一问价钱,村民再次咋舌。
不过,令村民耿耿的是,如月始终是一个人,她没有结过婚吗?她有丈夫吗?她有孩子吗?还是她是离婚的女人?这些问题,在村民脑中回旋,却没人好意思问。
满月的夜晚,梳妆楼的主人会轻轻地启开二楼紧闭的木门。如月在月下跳舞。楼廊窄仄,如月收紧身体,转圜之处掀起一片月影。
如月偶尔停顿,喘息微微,倚着护栏看远处迷蒙的景物。从廊楼探身,能望见一楼门楣悬挂的两只红灯笼,每到月明的时候,那两盏灯笼稳定地闪烁着橘黄色、暗弱的光。
月上中天的时刻,村子里会热闹起来。树丛的阴影里,或是茂密的庄稼地里闪烁着若干个影子。这样的夜晚,如月跳舞跳累了,转身隐入昏暗的房间。楼上楼下落锁,室内形单影只——每个出月亮的夜晚,如月总是睡得晚。
油菜花底端的荚角泛黄了,上端依然青绿,离真正的秋天还有些日子。
3
溽热的空气水纹一样在地表蒸腾。太阳灿白硕大,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正午时分,偌大的村庄没有一点喧闹声。
村子东头紧挨着连片的玉米地,把头有一家院落,房前有几棵杏树,屋后有一排杨树。偶尔刮起的热风,从枝叶缝隙中旋过,捎带出一两声不清爽的咳嗽。村子似乎一下子“醒”了——是村支书大刘委顿在自家南墙根的阴凉处,抽烟,咳嗽。烟雾散失,露出他心事重重的脸。
村里换届时,村党支部党员们充分行使自主权,用最公正、公开、公平的选票,把村里的能人大刘选出来。大刘感念村民们的信任,自是如履薄冰,深知肩头一侧是道义,一侧是使命。自来水进村,就是得益于国家政策扶持,大刘几次三番争取才争取到,资金拨付下来了,打井队是县里公开招投标选上的。后续的井口选址大刘没少跟着操心,各家各户的塑料管也是他领人货比三家购得的,质优且价格合理。那年初秋,村民选定中秋节那天,正式举行了个仪式——大刘合上闸,清甜的深井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各家的水缸。
以至于好久,村人都念大刘的好,说大刘当村支书懂得回馈乡邻,为村人服好务。村人的一致夸奖,让大刘甚为惶恐。不就是上任后为村东口修建一座影壁墙,再有就是引水入户吗。他不觉得自己多做了什么,这本是村干部的应尽之责嘛。
大刘觉得还有一件事是村里不能错过的。这是个挺好的机会,他常对别人提起。沿寺院的中轴线一路向南,只要不偏离方向,村庄里的梳妆樓,甚至二十里外的县城靖边楼都在同一中轴线上。
寺庙的墙体粉刷已完工验收,院落排水设施全部更换成环保节能的PVC管材,山门的彩绘油漆已进入最后收尾节段。每天都有熟悉的、陌生的人结伴上山,把虔诚留在庙堂。从庙宇下来的香客,心情是愉悦的,望啥都是景,总有人围着梳妆楼看,探头探脑,好奇之心甚重。
梳妆楼由如月居住着,私人住处,岂容外人涉足,这让一些游客留下了遗憾。
大刘说的那个机会与梳妆楼有关。
某个湿热的中午,大刘站在自家院外,兀自犹豫不决。他拿不准如月如何答复他,但有一点很肯定,事情进展不会顺利。毕竟,梳妆楼现在由如月住着,往上倒腾几代,那也是人家的房产,就凭他红嘴白牙和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让人家答应他的要求,未免有些仗势压人。
天闷热难耐,不透一丝风,大刘焦躁起来,他决定找如月谈谈,行与不行得谈过后才知道分晓。他家在村东,梳妆楼在村西偏南的坝基上,相隔四条巷道。平日里,大刘和如月没有交际。倒是如月上门找过他两回,一回是与他见个面,拾掇梳妆楼准备入住,还有一回是接自来水管。
这两回给大刘的印象挺好的,如月说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个别字咬得很硬。如月离家时才十六七岁,回来后,她立马改说家乡话。这点让大刘很为欣赏。村支书的夸赞,让如月很高兴,眉毛弯下来对大刘许诺道:“刘哥,哪天到我家取一件披肩,嫂子披上立马年轻十多岁。”原本被冷在一旁的改珍,忙不迭地满脸堆笑,连说:“这哪使得,你大老远地回到家乡,难处多着呢,今后有啥事常来找我和你哥。”
梳妆楼,斑驳久远,蹲踞在冉冉上升的燥热气流中,显得失去重量,虚虚地浮着。四周的砖砌围墙,不甚高,手搭墙沿,猛使劲就能翻过去。几蓬高秆的花草灌木高过围墙,还有数不尽的花草在院中盛妆摇曳。
村支书大刘拿脚磕磕木栅栏大门,没等主人应声,便跨步而入。如月闻声,从一株夹竹桃下站起,迎了上去。和大刘对个照面,如月热情地叫了声“刘哥”,又拿来凳子,让大刘坐在桃树下乘凉。小桌上有半个切开的冰镇西瓜,还有挖见底的凉酸奶。树下生风,花香阵阵,人就感到舒爽。大刘感叹如月的生活悠闲富足。就此话题引申开,两人聊起了天时、庄稼,还有村里的一些事情。
大刘此行的目的原不在此,说起别的话题也就心不在焉;如月孤身回乡,本就五谷难分,对谈起来,错漏百出。经常是聊着聊着,两人就突然哑然失声,好不容易重新拾起话题,又不知怎样组织语言。
气氛有些尴尬。
如月返身回屋,出来时把一个方形盒子搁到桌子上。盒子是淡灰色布艺材质,做工很是考究。如月说:“那天答应嫂子的披巾,本想准备亲自送过去。她停顿住,望向大刘,微笑起来,这么热的天,你还亲自过来趟。”
大刘清咳一声,指指北山高台上的寺院说:“每天,都有游客上山来,这些人来咱们这里玩,再买些农产品,肯定能带动一部分村民发家致富。作为村支书,我感到很高兴。”
如月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接茬说:“那敢情好,村人富了,你这村支书也好干不是。”
大刘挤出一个苦笑,借此机会赶紧往正题上引,“也不好干,村里没什么经济来源,就是想给村民多做些好事,也力不从心。你说说看能有啥招?”大刘最后这句一语双关,既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点如月的。
如月埋头小口啃着西瓜,没应声。对于村支书大刘的突然造访,她心存疑虑,但又不能当面追问,因此,如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刘聊天,她在等大刘说出心中的想法和目的。
大刘拍着自己的膝盖,“现在干啥都难啊。”
如月字斟句酌,问:“刘哥,有啥难事,你就直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大刘精神一振,说:“我想为村里辟个经济来源,靠我不成,得你帮我。”
如月不解,“我一没资金,二没技术,又五体不勤,咋帮?”
大刘指指身边的梳妆楼,说出目的:“这个梳妆楼是真好啊,要是开辟成观赏景点,肯定是一个好景点。单是梳妆楼一百多年的历史,还有那个发生在你们家的故事,肯定让人的心灵受到震动。”大刘吸口气,眉飞色舞地比画着双手,“我是这么想的,门票吗,雇咱们村的王德权收,他腿有残疾,又是村五保户,重活做不了,这活儿他愿意干,让他也有一份收入。门票的收入村里和你对半分。还有你那个绣品可以趁机卖给他们,简直是三全其美的好事。等村里有钱了,我就给村里多做些好事。”说到此,大刘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
大刘胸中规划好了详细蓝图和愿景,他说梳妆楼可以辟成两个大板块,再分成几个小块。一楼是“历史烟尘”,重点推介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抗击马匪的事迹;二楼是“家国情怀”,这个板块由如月作为家族的后人讲述她们家族可歌可泣的故事。“你作为家族的后人,肯定有说服力,教育效果肯定好。”村支书越说越起劲。
如月越听呼吸越急促,她打断大刘,沉下脸,没好声地说:“不行,不行,这哪能行。”
大刘正陶醉在自我的规划设计中,让如月硬生生打断,心中有些不悦。他说:“你先别急着推辞,再好好想想。”
“没啥好想的,我不答应。我家男人快回来了,这是我俩养老的地方,弄成大众场所,成什么样子?”
如月发起火来,让大刘很是难堪。他站起来,抻抻腰,脸上依然带着笑,赏看院内的花,边说种花的好处,边慢慢退到门口。
“过两天,我再来,到时咱再商量。”没等如月应声,大刘推开木门,连桌上的披巾也没拿走。
如月颓然坐下,闷热的天,她从头到脚一段段冷起来。
4
大刘说起的梳妆楼一百多年的历史故事,还有那个发生在他们家族的故事,如月是知晓的。
让我们拂去历史的尘烟,于浓稠的雾障中扒开一个缺口,一窥过去。
咸丰七年,入秋的一天,从京师致仕还乡的三品文官王方仁的骡马车队行进在飞狐古道上。车轮辚辚,碾压在积满落叶和荒草的官道上,曲折前行。中间的马车上,卸任的王方仁皓发灰髯,斜倚在行李上捧讀书卷。这一道上,他的心思没有用在读书上,朝廷的内忧外患,官僚系统互为倾轧,时局已然积重难返;而远离京城之外,更是战乱不断,匪患猖獗,百业凋敝。每次想起这些,王方仁都坐卧难安。
而唯一让王方仁甚感宽慰的是他即将回到出生地,如不出意外,他将在那里安度晚年。几个月前,他派遣儿子打前站,回到家乡,重新修葺老宅院。从来往的信函中,他知道宅院已修建完成,并增添了其他设施。
几日后,王方仁入住进去。宅院共有二十多间房屋,四周建有高高的围墙,南墙角的二层土楼是王方仁特意要求新建的,高出村里的民房,既是家人赏月、观景的平台,也是瞭望马匪来袭,以备阻击的哨站。这个土楼倍受家中女眷们的喜欢,清晨,她们会登上二楼,对着东方日出,梳洗打扮。后来,王方仁干脆给土楼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梳妆楼。
此处是晋冀蒙三省交界地带,历来为马匪所侵扰,村民财产多有损失。王方仁安顿好后,与民相安,日常耕读为乐,并教授村民和儿童识文断字。为让村民抵抗马匪的戗害,他组织健壮的村民成立护村队,发给兵器,农闲时组织大家操练,保家护院。
更大的一股马匪,出现在王方仁回乡后的第三年。这股马匪有二三十人,马匹精良,刀快枪急。官军也多次走山清剿,马匪仗着地形熟悉,与官军周旋交战时,总能平分伯仲,让官军很是头疼。
这股马匪对曾在京城为官的王方仁阻挡他们掠夺村民财富恨得牙根疼,急欲寻机报复。某天,王方仁得到线报,为让村民免遭不测,组织全村村民住进他的宅院,又腾空房屋,让妇女、老人和孩子住进去,男丁全部在室外值守。
激战爆发的前一天,紧闭的大门外来了一对父子乞讨者。两人如同生了根的烂树根,扎在门外的土地上,任凭院内送吃送喝的仍赖着不走。天渐渐黑下来,王方仁让两人进到院里,安顿在马厩里。
凌晨三时许,家人俱已安眠,马厩里突然火光冲天。暗号似的,门外人喊马嘶,这股马匪突然包围了宅院。火光中,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那对父子擎着兵刃,招手让马匪冲进宅院。
王方仁指挥家人和村民与这股马匪激战起来。混乱中,马匪烧杀抢掠,村民不及马匪的残暴凶狠,死伤较多。天渐渐发白,王方仁不想让村民再有死伤,准备答应马匪的条件,献出家中全部的财产,并永远离开家乡。这时,门外忽然又是一阵喊杀声传来。
王方仁绝望了,抬手让村民放下兵器。
打门外冲进来的是县城驻防的一队官军,以及前天派出去求援的二儿子。王方仁和村民们精神为之大振,拾起刀枪和官军夹击马匪。最终击溃这股马匪,并生擒匪首。待得秋后,匪首被官府问了斩。大股的匪患被剿灭,有力地震慑住其他零星的马匪,自此,此地连续数十年再无匪患为害百姓。
但经此一役,王方仁的宅院房屋大多被焚毁,只有那座高高的土楼远离战火,安然无恙地保存下来。
若干年后,王方仁故去。他的子女均远赴外地求学和发展,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一片宅院无人居住和打理,慢慢被荒草掩盖。直到那一年,如月的祖上发了财,寻得王方仁的后人购置了这片宅院。那个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梳妆楼,经过修缮,便作为如月家族中未出阁的女眷居住地。
同时,宅院原主人王方仁惠及乡邻、济世安民的情怀也被如月家族承继下来,并在往后的岁月中,一点一滴见证着他们的隐忍与付出。
…………
岁月能轻易隐去历史的尘烟,却无法抹去真相。在那个世纪快要结束时,那座梳妆楼依旧伫立在桑河镇村的角落,沉稳不言,任由现在的主人历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往事不算久远,故事的背景发生在抗战时期。故事的主角是如月的二姑奶初月。如月清晰记得那个故事——
镰月吐辉,薄云奔逐。初春的大地上凉意依然浸骨。初月(如月的二姑奶)从梳妆楼轻手轻脚走下木梯,拐过角门,往东四百多米是山大沟深的榛莽原野。初月的脚步轻快而稳健,沿着一条窄小的山道,匆匆前行。這条道她走了不下数十回,熟悉得很。行至半途,薄云增厚,山野间栖宿的夜鸟突然发出的叫声惊起脚下的卵石亲吻初月的脚面。她战战兢兢,搂紧胸前的药品,加快了脚步。
白日,山道上多了些形迹可疑的人,村镇相交的岔道口,以及宽阔的路段增添了日本兵和背枪的伪军。绵延数百里的燕山山脉,抗战的星星之火已然燃亮每一块土地。
初月懂药剂配伍常识,此地的山峦岗峁上多的是中草药。这是她取之不尽的药材来源。药采回来,或捣碎,或炒制剖煎。兵荒马乱的日子,中草药连同西药成为稀缺商品。初月的采药装备是个深深的背篓,背篓缚在肩背上,她就是个年轻的乡村女先生;另外,她还有一把铁铲,既可挖掘根茎,亦可应急时防身。
虽说初月为百姓做过不少好事,但在乡邻眼里,初月“不是好人”——她给鬼子据点提供中草药。
初月还有另外一重隐秘的身份,是在她被日寇抓捕后才披露出来的。彼时,初月以乡村赤脚医生做掩护,往来于日寇的据点和抗日根据地,给游击队传送情报,差不多快两年了。
据说,当时村民甚是惊讶,以鬼子的凶残行径,肯定会加倍迁怒报复无辜村民。为此,村民惴惴不安。
初月被日本鬼子绑缚在村子中央的大柳树上,身上伤痕遍布,但依旧高昂血迹斑斑的头颅。旁边的翻译官叽里呱啦,替鬼子学舌,大意是这人是共产党,对皇军不友好,明日要枪杀示众,等等。百姓吓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鬼子点起的火把照得鬼子和伪军的眼睛贼亮,还发红。
夕阳坠入山巅。被恐惧攫取的村民睡得极不踏实。凌晨时,村里传来几排密集的枪声,接着又是一阵。很快便阖无人迹。一些胆子大的村民错开门缝朝外张望了几眼,又飞快地缩回身。
昨夜,游击队员冒险解救初月,与看守的几个鬼子和伪军交了火。增援来的鬼子气急败坏,把村民驱赶到那株柳树下。十几个小时不到,遍体鳞伤的初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鬼子挨家挨户搜寻,最后枪杀了几个看似可疑的村民,撤回据点。
曙光驱散了黑暗,昨晚的景象呈现一地的碎裂。风呼呼擦着万物,吹不尽凌乱的血腥。村里有几家逢此劫难,断续的号啕和悲鸣,加重了村庄上空惨淡的愁云。
鬼子后来又扫荡过几次,杀人纵火,受殃害最深的是初月的族人,有三人被鬼子杀害,梳妆楼那些精致的浮雕,也被鬼子捣碎,门窗被焚。这个家族经历此番浩劫,从此日渐式微,衰败下去。
5
庄稼开镰前,村里请来山西省一个有名的县剧团,连唱了三天的晋剧。请戏班子唱戏,是村庄年成好,丰收在望时才有的欢庆节目。这个地方处于半荒漠、半山水地带,千百年来,民风朴拙,个性张扬,尤喜家国情仇、荡气回肠的戏曲人物故事。
戏台就设在村委会前方的戏楼上。戏楼建于清代中期,青砖褐瓦,进深两间,面阔两间,翘檐隆脊,砖雕浮凸。戏楼被重新清扫干净,扯起布蔓。靠墙的是几个大木箱子,敞着口,里面的戏服新鲜艳丽,墙壁摆满刀枪棍戟。
三里五村来了不少人看戏。做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村道两侧,吆喝声此起彼伏,现场制作油炸食品的、凉粉的摊位最是红火。更有几个外地商贩长途运来南方的茶果、火腿等,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与当地人讨价还价。那几日,村庄像过节似的热闹。村庄的人很念村干部的好。
如月喜欢热闹,也想借机与乡邻熟络感情。她主动要求到戏楼后台打下手,她送给剧团每人一块纱巾,剧团的人眼见她不同于一般的乡野村人,自然也格外与之亲近。得到默许,如月仔细观瞧旦角的戏服、武将的头盔,心下就赞叹做工的精细。
跟她同样忙碌的还有村支书大刘,两人有时会在后台聊上几句。最后一天白天唱的剧目是《下河东》。大刘叫住如月,两人坐在戏箱上聊天。一路聊下来,大刘只字不提那天的事情,如月逐渐平抚了心绪。
“回村住得还习惯?”
“还好。”
“哦。那地方在村边子,把头,咱们这儿夜里不太平,山猫和野狐多。”大刘瞄下如月的表情,继续说,“听别人说,你那儿近几个月不太安全,晚上狗子老叫,作为村支书,我很为你担心。咱们这地方人们粗野,跟你不同,你从外面回来,见识过世面,万一有个好歹,我可就对不住你和你下世的族人了。”
“我没事。在过些日子,我家先生就从青海退休回来了,他在那儿的工地当项目总监。有他在,我就啥也不怕了。”如月说,她丈夫是江苏人,几年前奔赴青海搞项目建设。如月跟丈夫描述过老家的美景,两人打算把村庄作为落叶归根和养老的地方。
大刘头次听如月说起自家的男人,也颇受震动。大刘稳稳地坐在衣箱上,没动地方,心里早就翻腾了几个来回,在说话时,语气明显放缓。大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梳妆楼是你们家的祖产,谁也要不走。可是你想过没有,梳妆楼年久失修,也属于危房,不是长久的住处。”
“这我也知道,可除了梳妆楼,我没有其他房子可住。”
大刘挪动身子,朝向如月那一侧,说:“村委会有几间砖房,一直空着,你们可以住,只要我还当村支书,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还有,你们要是想租房,我帮你们找,咱村里的闲房又不贵。”
如月感激地瞥向村支书大刘,还是没说什么。
…………
收割进入一段繁忙时期。
秋风和爽,并不燥热,极缓流动的风里捎带着成熟谷物的干香。当村庄的杏树、杨树和苹果树的枝头再难见鸟雀唱鸣时,地头多了挥镰收割的男人和女人,当然也有收割机在地上往复来回地跑。
村人忙起来、村庄静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如月会一整天待在梳妆楼的二楼转廊,充沣且高远的阳光透明至极,让如月能远远近近,看得清楚乡邻辛勤劳作的场景,她会一整天为之兴奋和喜悦。
柳萍家有块地紧挨梳妆楼,成熟的玉米棒子有少年的胳膊粗。柳萍淹没在玉米地里,她把掰下的玉米一小堆一小堆地归置在垄沟里,等到傍晚用小车运回家。从远处俯瞰,高高的玉米茎秆像水波浪似的,摇晃着往前跳动,独不见柳萍忙碌的樣子。如月瞧了一阵子,甚觉有趣。
柳萍的男人在离家好几百公里的建筑工地做桩基工。现在的建筑工人日薪很高,农民工工资也能按时足额发放。柳萍舍得自己受累,却不舍得让男人丢掉一天几百元的收入。两人分工明确,地里的农活她负责,在外挣钱的事男人是主力。柳萍心思缜密,早就打听到如月的男人在工地做项目总监,这可比当工人强多了。因了这层奇巧和际遇,柳萍自然地向如月靠拢——多个将来用得上的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强嘛。
心思从远方收回来,如月手抚温热的转廊栏杆,琢磨家里该添置哪些东西。眼看丈夫即将归来,如月难掩心头的喜悦,她极其认真地研究房中每个角落的物品摆放,每一块窗帘的布置。将来的生活是两人的事,丈夫喜好什么,如月是知道的。
眼下,最当紧的莫过于做好冬季取暖问题,这件大事丝毫马虎不得。丈夫是南方人,受不得北方的冷寒。之前,如月见识过村里人家用煤炉取暖。她要加以改进,仿照城市人的取暖设计,屋子里安装几组暖气片,由硕大的煤炉连接带动一个小型热水锅炉。如此一来,做饭、取暖都能让锅炉里的水加热循环。如月巧笑嫣然,她满怀希望地想象着丈夫靠在温暖的暖气边看书的场景。
当然还有件事也很重要。如月的丈夫喜好喝茶,喝茶得有一套器具,那种茶盅小小的,排成一溜儿铺陈在茶几上。他这一辈子讲究个生活仪式,喜欢带有自然风的物件。梳妆楼里没有现成的茶几,她花了几百元买了一个根雕式样的茶台。如月站在一边,欣赏茶台朴拙、雅趣的样子。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欣赏,她也同时代替丈夫鉴赏。想起丈夫欢喜的样子,如月脸颊潮热,微微地叹着气。
这两件事有着落了,还剩一些事,如月去了几趟市里。每次都是空手去,空手返回,村庄的人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就连关系较近的柳萍也无从知晓。
持续二十多天的秋收结束了。
虽已到秋,万物依然葳蕤,一些秋虫叫得更加火辣。逢有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如月一般不会待在家里,她兴致所至,会转着圈拍打梳妆楼的砖砌体,抠抠墙缝,早些年的勾缝材料,用的是黏米浆混合着碎石骨料,眼下,经过近百年的雨水冲刷,以及黄土高坡旷日持久的硬风揉搓,早已显出老迈和沧桑。如月俯身察看一会儿墙根,青砖墙体已氧化,酥得掉渣、掉沫。“是该修修了。”如月仰头望着梳妆楼上空的流云,对自己说。
村道上,从来不缺寂静,如月站在外面,与过往的村民聊跟前丛生的灌木和坝壕下连片的杨树林。他们有时也聊梳妆楼的前世今生,当话题不小心触及她的二姑奶,村民脸上就会正经起来,说出去的话明显是思考过的。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村民依然对她的二姑奶存有心结。不过,村民最关心的是她独自居住会害不害怕。如月说:“我一个人害怕孤单和寂寞。”村民又问:“那你男人什么时来?你们有孩子吗?”“快了,月亮最圆那天。”这是回答村民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如月幽幽地说:“我俩没有孩子。”问话的村民就叹息着不再往下问了。
6
秋声辽远,迫近,又辽远。远方横生逆向的风,掠地而来,就有了沙沙声、哗哗声。秋意寂寥,由景入心,如月心中酸酸的,她想远方那个男人了。男人在,她就不会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梳妆楼,再不会害怕孤单和寂寞,有啥事也可以替她做主。
如月日思夜想的男人,是她的丈夫。男人虽身粗手壮,却也气质儒雅。男人常年与砖石混凝土为伍,却生来一副菩萨心肠。尤其对如月贴心贴肺的好,有男人在,如月头顶的天永远不会塌,就算有朝一日垮下来,男人壮实的身板,足可保如月无虞。
快了,中秋节时,男人会来找她的。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约定。男人给了如月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和希望。
对如月而言,此刻过度的希望,反而延长了她难以消解的孤独。孤独,总是乘人之危,困顿住伤心人的心境。在偌大的梳妆楼里,如月有时感到身体发冷,倍感无助,她想找个人倾诉,哪怕是聊会儿天也比一个人待着强。村里能与她聊得来的只有柳萍了。
柳萍家的院子甚是凌乱,当间最宽敞的一块地上,满是层层叠叠堆起的玉米棒子。
听到外面的动静,柳萍打屋里出来,笑嘻嘻地拉起如月的胳膊。她的家里同外面一样杂乱,倾覆的醋瓶子横在床上,洗头液却搁在饭桌上。如月皱下眉头,头回登别人家门,却看到如此的景象,这让她见识到邻居的另一面。柳萍和丈夫有两个女儿,都在县城读书,平时不回家。说实在话,这一面没有给如月的坏心情起到减压的目的。俩人随意说了些话,如月就想抽身离开。柳萍忽然一下子来了兴趣,她邀请如月后天上山逛逛,寺庙维修后的头次庙会,肯定热闹。
如月答应了。她近段烦恼多,正想找个出口疏通下。
最高大的大雄宝殿坐落在高台上,黄瓦明亮,檀香缭绕于殿内各个角落,游客很多。
沿山门而下,地势由高渐低,灰白的土路像“带子”,一直抵至远处的村庄。带子上,是面容庄重的男男女女,这些人少有嬉闹声,步伐不疾不徐。如月上得山顶,果真,寺庙正中恰与不远处的梳妆楼共处于同一中轴线上,遥相呼应;目光继续延伸至二十里外,县城靖边楼朦胧在秋日湿薄的岚气中。仔细观瞧,县城靖边楼竟然和庙宇、梳妆楼处在同一个中轴线上。简直啊!不知道当年是谁设计并建造的这一切。想必另有意义吧。县城如今依然保存完好的城墙,就始建于北周。几千年来,毁灭性的战乱并没波及到此,人们还算清贫乐道。在坊间,有很多传闻版本,都说与当年建造这些古建有关联,却无从考证真伪。
柳萍也注意到了,用手一指,惊呼起来。如月忽有所触动,她能发现这一现象,那么其他人也能注意到。如此说来,村支书大刘的想法也并非心血来潮。
柳萍使劲扯如月的袖子,如月将目光收回,二人向别处走去。
7
归乡后,冥冥中似有股神秘的力量,督促如月做些其他事,但让她苦恼的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她知道,此次回乡不光是迎接远行的男人回归,还有个任务是弄明白二姑奶的下落。
几十年间,她同村民有着同一个模糊的问题,二姑奶当年是死是活?如果死了,人埋在哪儿?如果活着,在哪儿生活,为什么几十年不和族人联系?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月决定到县文史馆查阅当年的资料,以期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
如月几经周折,找到县党史办。党史办主任人很和蔼,也很赞同如月的想法。他打了几个电话,最后让工作人员领着如月到文史馆,协助如月查阅。文史馆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很阔大的一间屋子,装着巨大的窗玻璃,扇形的室外光线终日明晃晃地投照到地板上,墙上有通风机,需要时打开,抽湿排热。
摇开一列不锈钢档案柜,依据年月,查找1939至1945年本县大事记。两人配合着,抱出足有一个成年男人身高的档案资料,排在桌子上,按照目录重点查找抗日英雄事迹,其他的可以忽略不看。这项工作耗时费力,直到下午三时许,才翻阅到有关桑河镇村的记述,当日王初月(如月二姑奶的全名),由于叛徒告密,在递送情报途中遭到日寇的黑手。后面简略记叙我方游击队员成功解救下初月,但因初月伤势过重,半道上终于无治,因情势所迫,参与解救的几人将初月的遗体就地掩埋在村东几公里外的老鸦沟后撤离。后面是几个人名,大概是参与解救的我方游击队员。
这大概是最权威的官方佐证材料,它让笼罩在如月家族几十年的迷雾终于拨开了。这个结果虽说不是族人愿意看到的,但族人早就在心中预测到了结果,只是缺少一个确凿的依据罢了。
党史办主任知悉后也很沉痛,劝慰了如月几句,叮嘱如月需要什么,尽管提。如月道了谢,并复印走了那份材料。党史办派车将如月送回村里。
接下来,如月让村人带着她找到老鸦沟。这条沟不是很深,却足够长,蜿蜒着,沟里有很多发育不良的榆树和小叶杨。几十年的雨水侵蚀和墙壁坍塌,足以让沟里的地形地貌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几个人沿着沟畔来回走了几圈,又下到沟里细细寻找像似埋过人的痕迹。如同在茫茫大海中打捞一根针,连续几日,均一无所获。如月步履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觉得离二姑奶近了些,却又同时感到遥不可及。
如月给党史办主任去电,请求出面寻找当年参与解救的那几名游击队员。几日后,党史办主任回电反馈说,那几个人有三个人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了,只有一个人活到新中国成立后,但也离世二十多年了。
所有的线索全中断了,如月万般无奈,只好作罢。好在知道二姑奶最后的归宿地,也算是对如月的安慰。
按照乡俗,在某月固定的日子,梳妆楼的门楣上挑起两盏灯笼,孱弱的光烛似萤火虫的微光,实难穿透厚重的夜,却能照亮归家人的路。
8
离中秋节还有三天,连绵的秋雨从凌晨时分唰唰落下,雨点绵长,成线成丝,缕缕不绝。雨下了一整天,至晚,仍无停歇的迹象。霉湿味浓重的秋野只剩下寂寥的雨声,远方的山巅被罩在灰黑的云层里,云层还在增厚,拓宽着界限,低低地向村庄压过来。村民们趴在窗玻璃上,遗憾地嘀咕着,“今年恐怕看不到十五的圆月了。”
如月心中默默祈祷,盼着雨早点结束。她在屋里试穿衣服,穿一套怕丈夫不满意,换一身担心丈夫嫌弃。其实,如月挺享受这个过程的,虽说外边秋雨寒凉,如月却时时感到燥热。最后,她相中一套,这身衣服还是丈夫那年从贵州买的。如月的丈夫常年在祖国各地做工程项目,如月时常伴其左右。前两年,如月思乡心切,起了回老家的念头。
丈夫也对如月口中梳妆楼的故事,以及周遭绵延多变的矮山,山下无边无沿的油菜花、梨花心生向往。
两人商定好相聚的日子,拟安排在某年的中秋节。如月先行一步,丈夫退休后跟来。
雨势,时停时续;云层,翻卷开合,始终赖着不肯退场。
村庄的人后来说,中秋节下雨不奇怪,没见过下这么久的,好似要把春夏短缺的雨水全补到秋天下完一样。好多年没发过山水的流沙河,浊浪挟石裹树,由远抵近,冲撞声汹汹作响。这条旱河,一河跨两村,是村庄通向外界的主要通道。平常,车流、人流轧压着平坦的砂石路,只在大雨天发洪水才具有危险性,问题是,这里的人们快二十多年没见过大洪水了。
…………
雨停歇有一會儿了。如月似一叶搁浅的孤舟,无助地坐在沙滩上,她身边除了湿冷的空气,就是被山洪冲刷成道道沟壑及裸露着大石的荒滩。
如月脚崴了。她身边没有男人——她的丈夫没有来。奇怪的是,如月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样子。
傍晚临出门时,雨势渐小。除了雨伞,她什么也没带。如月走出家门,有道斜坡,如月腾出一只手,抓住旁边柳树斜逸出的一根枝条,挪着细碎的步子。上得坡来,如月已全身湿透,雨伞也滚进泥泞里。雨比刚才更小了,针尖一样细碎地覆在脸上。她要走过那条沙河,她和丈夫多次述说过那条沙河的美景——清晨时的静谧,夕照时的瑰丽,钩月时的迷蒙,满月时的通透,就连在沙草滩区蛰居的鸣虫,也比村庄的鸣虫叫得热烈。
如月和丈夫商定十五月圆时,两人在沙河赏月……
走到沙河时,雨停了。云裂开一道缝,接着是床单那么大,月亮露出来,云继续退却,天空像水洗似的晶莹透亮,穹空下,万物浮着一层毛茸茸的白。
这天,如月没有失信,她履约了。她的丈夫却没来——那个男人没有兑现诺言。因为什么失约,是工作忙,还是启程晚,还是半路被雨截住,还是有其他原因?
月光,泻了一地。村里有狗在叫。持续不断的人声犹如沸腾的炖锅,这里的人们,总是把糕饼、瓜果摆满小桌,抬到院子中间。照月,这是村庄的古老习俗。
如月独自一人走在打滑的、被雨水损毁的沙道上踯躅,她勾着头,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无事可想。
忽然,如月对着寂静的夜空喃喃自语——
“那座楼太空了,我小小的身体怎能承受住这孤独的重量。旭辉,你说你要陪我的,可我怎么就等不来呢?”如月四处张望,确信四下就她自己,如月低低地啜泣起来,喃喃声变成有了节奏的诉说。
“旭辉,你就是不听劝,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在,记得按时服药,药瓶就放在随身的衣兜里。还有,你的心脏本来就弱,不要让自己太累。哎,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旭辉,要怪,就怪我,不该离开你回老家,几十年了,你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有我在,你就像个不会自理的婴儿,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承想,到头来却害了你;假如我还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就不会倒在工棚里,不会过早地离我而去,你退休后陪我的希望就不会成为泡影。”
“旭辉,你多次说,等做完这个项目,就换个轻松的工作,每次我都满心欢喜,满满的期盼,可每次我都希望落空,你每次都解释说,项目重大,你是老将,现场经验多,不能甩手;要不就是带年轻人,等年轻人成熟了,你就可以放心交担了。我知道,你这都是借口,你是真心爱你的工作啊!我还能说什么呢?!”
“旭辉,说说我回来后的境况吧,为了兑现我们许下的诺言,我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如月平抚下情绪,继续说,“故乡,在梦中很近,离现实很远。梳妆楼安好,我向你描述多次的景物还在,但独独少了你。”
如月一路走,一路述说。这条沙石道有七百多米长,如月走了几个来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个夜晚,她就想说话,她把潮湿的风、温润的月,甚至是半干不湿的石头,统统当作旭辉——她已过世的丈夫。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如月记不起有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大,这么明亮的月亮了。她贪恋月色,也不想回家,家是清冷的。这个夜晚,她是来陪丈夫的。如月努力回想着丈夫和她的点滴——过去的,曾经的,不久前的。往事如昨。
她是在仰头揩眼角的泪痕时,脚下偏离了方向,踏空跌落在一米多深的沟里,右脚卡在乱石丛里。
钝痛让她瞬间清醒。她先是觉得腿部麻木,没敢动地方,缓了缓神,试着慢慢拔出脚。她活动活动脚,似无大碍,咬着牙,左手撑地想站起,伤脚刚一落地,“妈呀”一声,刺痛让她再次跌倒。如月大喘,再次站起,四处望望,杳无人迹,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黢黢的。置身荒郊野外,如月有一阵子感到很害怕。她甚至胡乱地想,如若是刚才摔死,或者这时被动物咬死,她正好可以去见她的丈夫了。
不远的山峦,空中高远的星子,如同哲人,以冷峻的方式沉默和思考着什么。而村庄呢,灯火早已熄灭。
如月拖着那只脚,寻到一根扁担粗的树棍,拄着往家的方向回。她没有给村支书大刘或柳萍打电话,没有寻求帮助。
如月走走停停。行程过半时,她倚在一块大石上休息。如月迫切地想和丈夫分享此刻的这段经历,她刚想说点啥,猛然意识到丈夫已经不在了,那个爱倾听她说话的男人再也不会跟她辩论。如月悲从中来,咬着下唇,无声地哭了。
如月再度站起来。前方亮起几束微弱的光线,晃动着几个身影,并有人喊她的名字。双方距离在接近,是柳萍,还有几个熟悉的村民。
柳萍半背半扶着如月。待大家弄明情况后,一个村民打了个电话,让村中的人开车过来,由他、柳萍陪着去县医院挂急诊,给如月拍X光片,检查伤势。随同来的其他村民原道返回。去县医院途中,开车的村民通过车内后视镜,几次望向坐在后排的如月,似有话想说,但终又咽回去。如月知道他们想问啥,解释说:“我丈夫刚才来过,又走了。”
柳萍说:“我姐八成是疼迷糊了,竟说胡话呢。”坐在副驾驶上的村民没说什么,却裹紧衣服,把身体深深地陷进座椅里。
9
脚踝骨折,这是如月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伤筋动骨,后续的治疗是静养。柳萍认真思考后,决定由她照顾如月的起居——如月依然住在梳妆楼,当然她也可以住柳萍家,由柳萍照顾她的饮食和部分洗涮。两个女人多了进一步接近的机会,也对各自的生活进行了对比、修整,比如,柳萍最大的苦恼是与老公分分合合的疏离感,还有孩子的教育问题;而如月则对当下的村庄多了层思考。如月说,现在的农村比过去干净整洁多了,村民看似同过去一样每天奔波劳累,但精神状态很好,是那种幸福的劳累。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人口越来越少,没有以前热闹了。
她们还说起村支书大刘,柳萍说大刘有些行为带着粗鲁,但他这人识大体,在是非面前,还是敢于坚持原则的。如月讓柳萍细说。柳萍说,大刘当上村支书后,为村庄办了很多实事。前年村里的几户孤寡老人家安装自来水的管子,就是村里出资买回来,雇人挖沟安装的。柳萍还说,村里早些年修建的水泥路面,现在已有大块的损毁。大刘也有办法,他把干包工的同学请到家里来,一坛家酿小米酒,几样农家菜蔬,摆事实,讲道理,一通好言好语下来,硬是让同学组织施工队将全村所有损坏的路面修补一遍。同学一边笑骂上了大刘的当,一边从心底佩服大刘心系村民的举动。
村庄闲散下来,虽是暮秋,气温适宜,在向阳的角落,草族依然繁茂葱绿。
如月养病时,忽一日,县长由党史办主任陪着,来检查全县项目建设和冬贮情况。县长一行检查完寺庙的维修建设后,由乡长陪着,顺便参观了梳妆楼。县长饶有兴致地左左右右围看,陪着检查的党史办主任隆重介绍了归乡的如月,以及初月的英雄行为和事迹。县长点头频频,对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事最为关注。如月根据记忆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县长大为感慨地说:“值得点赞,要让后人铭记这段历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指示随同的党史办主任,好好挖掘整理出来,连同这座梳妆楼的前世今生,史料一要丰富翔实,二要经得起岁月的检验,让全县人民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知道什么是家国大义,什么是美与丑。
其他人围着梳妆楼仔细观瞧时,县长把如月叫到一边,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如月一一如实回答。
10
如月决定把梳妆楼交出去,如月让村支书到村委会当面交代这些事情。
如月提前去的,村委会的蔡信正在看电视。按照辈分,如月叫了声“叔”。如月不进屋,蔡信领如月在院子走走看看。小院不太大,卫生室,会议室,娱乐间,样样具备,宿舍有两间房,几乎常年空着。墙角是一垄垄的蔬菜地,此外还有三棵苹果树和李子树。如月头一回来,看啥都觉得新鲜。
蔡信七十多岁了,身子骨结实。他喜眉笑眼地陪着转看,一边唠叨,“你的四太爷爷叫老权,你还记得不?你四太爷爷最会给人针灸了,这三里五村的人都找你四太爷爷看过病。老权叔不光医术好,人也厚道。给人看病,收费是最低的,有时只收个毛儿八分的中草药钱。”如月小时候依稀记得家里人说过,此时听来,更加感到惊奇。她就多问了几句祖上的事情,蔡信把他过去知道的,听说过的,全说给如月听。
蔡信说:“老权叔去世那年,你记得不?”如月猛摇头,“我那时才多点?”蔡信就笑,“我那时也不大,我也是听大人们说下的。”他清清嗓子,“听我家大人说,你四太爷殁那年才五十一岁。那年的疫病大流行,来得凶,发病急,身子体弱有病的,年龄小抵抗力不好的,最是抗不住。村里隔三岔五就有挖墓的,夭折的小孩子进不了祖坟,随便找块地,掏个窑埋掉。老权叔忙得不着家,找草药,配药,上门诊病。最终老权叔也染上了病,他治好过别人,却没治好自己。老权叔出殡那天,三里五村得到信的,都来为老权叔送行。从梳妆楼到墓地,这一道扶灵的,抬棺的,有好几十个壮劳力,都争抢着送老权叔最后一程。”
如月从别人口中,得知那段过往,感受到那份浓浓的挚爱深情,也颇为感动。
村支书大刘来到村委会时,如月和蔡信正说得起劲。大刘一摆手,蔡信知趣地退了出来。昨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屋内炭火正红,多待上一会儿,身上、脸上像敷一层热毛巾。
如月委托村支书联系乡里和县里办这些事。如月说:“梳妆楼应该是大家伙儿的,不应该由我一人占着。就如县长说的那样,让别人参观受教育也是件好事。”
村支书大刘深深地望了一眼如月,说:“我找人把村委会的几间闲房拾掇出来。”如月摇摇头,说:“我准备过些天就走,丈夫虽然没了,但我想去他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待一段,毕竟那儿是我们俩共同生活多年的地方。”
“处理完,还回咱们村住吧。”大刘这次是盛情邀请。
“嗯,到时再说吧,谁知道以后还有啥变化。”
大刘忽然记起一件事,问:“那天,临走时,县长单独跟你说了些啥?”他是在为如月突然决定离开找原因。
如月此时已然来到院中,听到大刘询问,她头也没回,说道:“县长说我的二姑奶是好样的,她是家国大义的体现。”
大刘还想问些别的,如月已经走了,大院内只余下乱风打着旋儿,呼啦啦地叫着。
11
两场雪来得急,融化得也快,往往是边下边消。散逸的湿气经过一个寒冷的夜,便凝结在树丛上、瘦小的草叶上,毛茸茸的。待得太阳攀高,一切复归原样。如月临走前,忽然心血来潮,她叫上柳萍来到寺院。天气干净得透明瓦亮,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眺望到拱卫县城的南山群峰。柳萍忽然捏如月的臂膀,指着南山群峰中的一处凹洼,惊奇地喊叫:“像不像个勺子?”柳萍接下来用胳膊比画着,串连上三座古建,然后手掌朝里拐弯,连起凹洼处,喏喏吸气,“像不像北斗七星?”“也像,也不像。”如月认真看了看,认真地回答柳萍。
两人互相递个眼神,从寺庙大门正中间位置,对准远处村庄的梳妆楼,循着一条直线望过去,逢坎过坎,遇沟过沟,有树绕树,互相纠着偏,一直走到梳妆楼。两人面面相觑,生出敬畏之心。
彼时,梳妆楼的正门上方,悬挂着簇新的匾额,蓝底金字:梳妆楼。书法敦厚方正,在冬日阳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两三个工人站在脚手架上,修補楼体残损的部位。这活儿像织娘刺绣,是个技术含量高的细活,俩人埋头做事,无暇其他。身边是刷子、毛笔,还有些瓶瓶罐罐,地上码了一堆绑扎结实的古瓦古砖。
如月望着柳萍,柳萍也回看如月,眼神你来我往,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梳妆楼方向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