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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旺

2022-05-28中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列车员果子站台

自辛大线向南三十公里,有个叫桐古的地方。这里四面环山,山坡上各色果树成片交错种植,平坦处又多种红薯、花生。进入秋季,漫山遍野果实飘香,桐古的后生们便联系山外收果子的客商或用汽车一股脑将果子运到大城市的批发市场,出手后,便又回到城市,或照看自己的生意,或几个人一起承揽某项小工程。

黑旺爷爷不这样生活,黑旺爷爷要留足立春前足够零售的果子,来充实一秋一冬的时间。

黑旺爷爷年已六十岁,带着上小学的孙子黑旺生活。黑旺两岁那年他的爹娘在一起车祸中丧生,黑旺是那起事故中的唯一幸存者。人们把他抢救出来时他还在睡觉,有老人说黑旺命大,必有后福。

桐古的果树多,各种果子在桐古销不动,便只好到山外卖。山路崎岖不平,每天需走上三十里山路。

黑旺九岁时,只要不上学,便跟着爷爷四处卖果子,除了赶集,爷孙俩也偶尔到较远的城镇摆摊。

走上坡路时,黑旺帮着爷爷拉车。黑旺双手握着搭在左肩上的一根粗绳松松垮垮往前拉,眼睛耳朵并不闲着,听山路两侧红薯地里最后的蟋蟀歌唱,看山崖上脱净叶子挂满红彤彤酸枣的山棘树,还有嗖的一声似乎受到惊吓猛地连跳带飞冲过眼前的红羽野鸡……这些都会让黑旺的腳步放慢,直到爷爷的独轮车快要捅到他的屁股时,才紧赶着向前跑几步。

转过山嘴,是下坡路,黑旺便高兴地应爷爷邀请坐到独轮车上,脸对着脸,黑旺踢打着酸胀的腿,看爷爷后仰着身子腿脚快速地向前移动,任爷爷身后的山左摆右摆。黑旺咯咯地笑,笑声在群山中回荡,爷爷也跟着笑,爷爷的笑微露着,黑旺有时分不清爷爷是在笑还是咧着嘴在用力。

黑旺爷爷在火车上卖果子或坐着火车到城里卖果子,大抵每周都会有两三次。爷爷不带黑旺。黑旺知道,是因为路远。

桐古虽四面环山,但有一条钢轨自北面的山洞吐出经南面的山口伸向远方,将山外相距近百公里的两座城市连接了起来。钢轨不孤单,弯弯曲曲清澈见底的桐谷河与之日夜相伴。

钢轨上跑绿皮火车,当地人将这趟列车称为庄户列车。庄户列车每天来回两趟,早上从A城经桐古等站到B城,下午列车在B城停三个小时后返回。车上有来往商贾,上下班的铁路员工,更多的是进出山的村民和驴友。车票不贵,单程四元,经年不变。

桐古站很小,几间低矮的房舍依山而建,站台面不大,如山间村落农家院子大小,每逢雨天,就势向外倾斜的站台都会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站台外斜坡上横生着几棵古银杏树,其冠茂如华盖,秋夜风馋雨凉,一宿能稀里哗啦将半个站台面铺至金黄。

这天周末,风轻云淡,温度适宜。黑旺不愿在家待着,嚷嚷着要跟爷爷去坐火车。爷爷心想,孩子走出去开开眼也好,便早早安排好饭,拾掇好里外,推着几袋果子奔向桐古站。

已是深秋,空气有点凉,红彤彤的太阳已爬上山顶,山路上,黑旺爷爷满脸热气推着山果向前使劲,黑旺一会儿跑到前面帮着拉车子,一会儿跑到百草丛里折各色的植物。两个人的队伍在山路上起起伏伏,长长短短。

近了,看到爷爷首次带着孙子热火朝天地拥着独轮车过来,站台上候车的驴友、乘客纷纷跑上去搭手施援,有帮着卸货的,有心疼地帮着黑旺擦汗的,人们围成圈夸着黑旺,黑旺脸红地低着头,脚下来回捻着一块小石子,不知所措。

太阳照着高大的银杏树,树下金黄一片。黑旺的两只小手按照爷爷的嘱咐不停地将花生塞进大家的口袋,人们推让着不完全拒绝,从小手中取两粒花生,捏开来,一颗塞到黑旺嘴里,一颗填到自己嘴里,相视咀嚼。

黑旺望着大家,边咀嚼边笑。

列车上的人们围拢在车厢连接处,看着袋子里堆得冒尖的栗子、红枣、沙地花生……有只问不买的,有不问就买的。那只问不买的人,末了总会说果子好,不愁卖的。那不问就买的人,伸手慢悠悠接过称好的果子,洋溢着笑容说:“这个是绿色食品,吃了对身体好。”于是又一拨人围了上来……列车员看黑旺爷爷带着孙子来,紧着帮忙促销,火车还没到城市,果子就卖出去大半。

黑旺首次坐火车,到处新奇。他帮爷爷看摊子,也不忘观景。

熟悉的村庄远远地退到了后面,两侧的树林内枝枝杈杈像虾兵蟹将的十八般兵器,车上的人们,有抱着书低头学习的,有喝着茶观赏车外美景的,还有毫无顾忌大声喧哗的。有猜出黑旺身份的旅客说:“哟,你是水果桐(当地的一种称谓,如称呼卖水果的桐姓为水果桐,称呼卖鱼的刘姓为鲅鱼刘或鲤鱼刘)的孙子吗?”黑旺便只转动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看,并不言语。

黑旺看着袋子里的果实减了大半,幼小的心灵分外感激戴着徽章的列车员。黑旺记得分明,那徽章上有一行闪闪发光的小字:为人民服务。

听爷爷讲,列车上是不能随便摆摊卖东西的,但列车工作人员得知旅客很喜欢这些山里的果子时,便给爷爷留出了这个角落,方便爷爷卖货。如果哪天车上旅客买得少,列车员们便每人多购几斤,回家后作为土特产分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

爷爷说这些事时,黑旺总是认真地听,有时也会问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譬如什么是为人民服务。爷爷听了,并不作答,只是吧嗒着烟袋嘴子笑。

黑旺家的果树多,果树结的果子一个秋天卖不完,常常搭上整个冬天。

这天下着小雪,黑旺爷爷卖完货,看看时间还早,便顶着风雪到B城老地方的一家羊肉馆。店家一看是老主顾,示了座,拉着长腔问:“老三样?”黑旺爷爷说天冷,酒多一两。店家会意地到后厨准备饭菜,这边黑旺爷爷自己满上了三两人参枸杞白酒。

一袋烟的工夫,有人将两个刚出炉的火烧、一碗滚烫的羊肉汤端上来。黑旺爷爷收起烟袋,一边品一边想心事。

“今天天冷,不知黑旺在家咋吃午饭,炉中的炭火是否还旺着。要是黑旺跟他一起来就好了,可以一起喝热汤吃热羊肉。黑旺长这么大,还未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一会儿又想黑旺这孩子命苦,要是爹娘在,一家人定会将他捧上天,自己也能享天伦之乐,可这一切,都变了,变得够不着了。

他边喝边想,不知是热汤攻的还是动了感情,黑旺爷爷的眼睛湿润了。他猛然想起,应该多买些羊肉捎上,也好让黑旺尝尝。

距返回A城的绿皮火车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黑旺爷爷穿戴好棉衣棉帽,收拾好营生,顶着风雪奔向火车站。

他走出检票口,直走到天桥的尽头,绿皮火车已候在站台,车厢门口,几位穿着妮子大衣的列车员满面春风地站在风雪中。

“大爷,您的果子卖完了?”几米外,列车员高声搭着讪。

“卖完了,多亏大家帮忙,他们看到下雪,便纷纷多要了一些,让我早点赶车回家。”

“您是那位经常在列车上卖特产的大爷?”

列车员与黑旺爷爷的对话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车缓缓向前,人们的聊天有一搭无一搭。

黑旺写完作业,看看天色已晚,便想着给爷爷弄点好吃的。

他看看炉火还旺,便学着爷爷的样子,淘好小米,将锅坐在炭炉上,添足水,再加几粒红枣。这些都是自家产的。

爷爷喜欢喝酒,尤其天冷的时候,更要喝一点暖暖身子。黑旺想着,便到地窖里取出自家种的芹菜、菠菜。菠菜去根芹菜去根去叶。山区水凉,黑旺洗菜时,凉气直浸到骨头缝里。

黑旺不会炒菜,他知道只要做好准备,爷爷回来几分钟就能炒好。

炭火煨着锅盖滋滋冒着热气,黑旺将炉门向下压了压。

他看了看表,爷爷坐的绿皮火车应该到桐古站了,不出意外,再过三十分钟,爷爷就能进家门。想到这里,黑旺有些坐不住了。一天没见爷爷了,他很想爷爷。

天色已黑,院子里白雪飘飘万籁俱寂,树上已开始挂雪,地上的雪也有了两指厚。没有左邻右舍,原有的邻居都已搬到村东头,旧址只剩下残垣断壁。黑旺有些害怕,他将院子里的灯拉亮,大黄狗站在院子里摇着尾巴。黑旺摸了摸大黄狗,大黄狗的身上热乎乎的。黑旺顿时胆子大了起来。黑旺决定带上大黄狗,踏上雪路迎接爷爷。

没有风,村外的石头、草垛已变白变胖,天地茫茫,山路寂然。

大黄狗迈着碎步跑在前头,不时回头张望。黑旺紧跟其后,一步不落。转过山嘴,远处微弱的光线中似乎有人在移动。大黄狗最先感知,回头望望黑旺,便飞奔出去。

爷爷背着营生拄着木棍,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大黄狗早迎上去,两只爪子直扑到爷爷胸前。黑旺知道爷爷摔伤了。爷爷是在一个下坡路上滑倒摔伤的。

爷爷担心黑旺難过,摸着黑旺的头说:“没伤着骨头,不碍事。”黑旺还是不放心,双手紧紧扶着爷爷的左胳膊。

雪越下越大,回家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爷爷高兴地说:“今天卖得特别快,大家都比平时多要了一些,他们盼着我早点回家。”

“这不,我还到羊肉铺买了一些羊肉。”大黄狗闻着味转了几圈,见主人将肉提得高高的,便识趣地跑开了。

爷爷端着酒杯,夹着黑旺炒的菜,醉醺醺地说:“这几天天不好,就先不外出了,你在家好好学习。”黑旺尝着爷爷带来的羊肉,听着爷爷的话,使劲地点头。

眼见得新年快要到了。爷爷的腿脚还没好利索。窖子里还有很多果子。有天晚上,黑旺跟爷爷说:“爷爷,我想到外面走走,顺便卖一些果子。”爷爷早就看出,黑旺最近有些心神不定,时不时跑到窖子里去。现在他明白了孙子的心事。他是担心过了春节果实卖不完,会坏掉。

13岁,光有个子没有年龄,放他出去,实在不放心,可不放他出去,什么时候能够长大?黑旺爷爷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决定让黑旺出去试试。

黑旺很高兴,早早起床收拾好东西,他带的果子分量是平日里爷爷的一半。爷爷嘱咐着他,送他到门口,直看着黑旺稚嫩的身影转过村口墙角。

独轮车载着果子,欢快地走在山路上。前面山路一面是山坡,另一面是十几米深的石塘子,人们走到这里,都要倍加小心。黑旺担心车子歪倒会掉进石塘子,便向山坡一面靠了靠,这一靠车子被山坡扛了一下,车子带着黑旺直向石塘子翻,刹那间,一只大手拉住了车把又拉住了黑旺,车轮悬在石塘边上嘟嘟转。黑旺缓过神来向后看,是一位戴大盖帽的铁路职工,胸前也有一枚闪闪的徽章。

“小伙子,多大了?”

“13岁了。”

“这是去哪儿?”

“坐火车去B城。”

“这么小就帮大人干活!”

戴大盖帽的叔叔边夸边帮着收拾车子。

“咱俩一路,我帮你推着。你看刚才多危险,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黑旺不说话,低着头跟着赶路,心里想着闪闪发光的徽章。

“今天你一个人?你爷爷呢?”桐古站站务员好奇地问。

“爷爷在家养伤。”

“咋受伤了?”

“那天下雪,路滑摔伤了。”

“哎哟!你看看。”

仿佛摔伤的是自己,站务员感叹着。

站台上,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在啄食几颗皮花生,啄声郎郎,鸟声啾啾。黑旺看着听着,心里胡思乱想。他一会儿庆幸自己遇到了大盖帽,一会儿又为自己自豪,尽管他卖的果子数量上是爷爷的一半,但他以后可以独立完成爷爷交办的任务了。黑旺想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笑容在朝阳的映照下愈加灿烂。他想他可以坐着绿皮火车到远方的大城市了。

“黑旺,火车来了。”黑旺打了个激灵,赶紧收拾行李。上百斤的各种果子在众人的帮助下顺利移到了车上。黑旺抓起一把把花生送到人们的手上表达感谢。这边黑旺还没感谢完,车上的旅客就围了上来。看到13岁的黑旺能代替爷爷卖果子,都称奇。人们一边问他在哪儿上学,爷爷的身体怎么样了,一边帮他分装果实,扫码支付。黑旺想自己来,可插不上手,站在一边倒像是监工。

一份份红枣,一袋袋栗子,一斤斤花生,都按照爷爷说的价钱,迅速找到了新的主人。这些新主人,近半是列车员。

阳光照射着车厢,照射着大地森林。车厢里温暖如春。黑旺拿出手机,搜索着城市里的各种建筑,搜索图书馆、少年宫,搜索他感兴趣的地方。这些地方,黑旺爹活着的时候常跟他提及。

列车长走过来跟黑旺闲聊。列车长说:“这是一趟绿皮火车,等你长大了,上了大学,就可以坐高铁走更远的路。”

黑旺下车时,看到了站台上停着一辆银白色的高铁列车。黑旺掏出手机,笑着跟高铁合了个影,黑旺的笑很真很甜。

作者简介:中华,本名王杰,1973年生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铁道报社特约通讯员。现供职于济南铁路局青岛电务段。作品散见于《济南铁道报》《齐鲁晚报》《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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