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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北作家群的城市书写

2022-05-27韩佳怡李润琦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虚幻真实

韩佳怡 李润琦

内容摘要: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们自幼生长的工业城市沈阳作为小说情节的开展空间。而在他们建构的城市并非全是一成不变的历史倒影,除了真实的城市意象外,还包括了臆想中诗化创生的虚构意象和朦胧中异化变形的亦真亦幻意象。这些虚实结合的意象消弥了过去与现实的鸿沟,抵达了深度的真实,是书写东北都市风情与当代历史的一种有力有效的新路径。

关键词:真实 虚幻 新东北作家群

近年来,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一批东北青年作家在华语文坛异军突起。他们以独特的笔触书写世纪之交的东北故事,讲述社会转型期被时代抛弃的底层人民的爱恨情仇。经由新东北作家群的书写,沈阳这座在计划经济时代以“工业重镇”面貌出现的北方城市,以一种苍凉、灰暗又暗流汹涌的形象重新回到了主流视野中。但“城市和关于城市的文学有着相同的文本性”[1],城市不仅意味着真实存在的城市,也意味着文本建构、文化上的城市。纵观新东北作家群笔下的沈阳,不难发现它呈现出的是一种亦真亦幻、似曾相识却又对面不识的吊诡状态。虽然城市通常是静默地、中性地、客观地存在于世界之中,默默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与历史的变迁。但是正如画像无论何时不可能等同于本人,作者笔下的城市也会带有个性化的投影。人们熟知的工业城市沈阳,就是在这些青年作家的写作中,在虚与实、幻与真的交错中,完成了它的陌生化与艺术化,蜕变成中国文学地图上不可忽视的文学之城。

一.真——作为场景的城市意象

在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之中,大量出现频率颇高的意象构筑成了各种写实性较强的生活场景,共同构建了一座失落的北方工业城市。作家从自身生活经验出发,堆叠了大量真实的城市意象——火车、铁路、工厂、公园、游泳池、体育场等,这些现代意味极强的城市意象频繁地介入小说叙事,反映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时期的历史现实。

首先是火车、铁路、工厂等与现代都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典型工业意象。如《平原上的摩西》中所描绘的下岗潮之后的铁西风景,无论是颓败的工厂还是肮脏的街道,无不体现着历史的隐痛;《逍遥游》中的铁道,位于许玲玲卖掉房子之后与母亲迁至的居所旁,她通过坐火车暂时逃离压抑的现实,在这里,铁路是家园,也是远方;《工人村》中,挤占在旧厂房中“便宜、量大、油腻”的烧烤排档、司机盒饭、晚上挂起粉灯的足疗店汇合成了工人村旧楼区一带的光怪陆离,勾勒出的是陷入失意与颓废的老城。这一类真实而斑驳的工业意象所描画的东北的历史经验,并不仅仅是经济结构的改变,相生相伴的还有文化形态、市民命运、心理与情感的变迁。尤其是为工人阶级带来身份认同的危机——曾经作为社会主体的荣光变为了象征旧体制的落后,其中的历史沧桑感不言而明。当沈阳铸造厂的一处车间被扩展为中国工业博物馆,当零件、器械被裱在玻璃框中供后人展覽,当铁路废弃,一幕幕真实的城市意象凝聚成了都市历史已结痂的伤疤。

其次,是游泳池、水渠旁、餐厅、咖啡馆等代表性的社交、娱乐场所,这些既有开放性又有交往性的、带有一定暧昧色彩的城市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人物的身份和立场,从而将城市历史和个人历史联系在了一起。如郑执《森中有林》里的“穷鬼乐园”,顾名思义,是一家消费低廉的啤酒屋,是失意工人的乐园,是作家的精神乌托邦,这家啤酒屋现如今仍伫立在沈阳的某条街道上。又如《冬泳》的主人公曾先后出现在咖啡馆,游泳馆与卫工明渠等三个城市空间,其中象征着都市、精英的咖啡馆是他既向往又抗拒的空间,相亲时他告诉隋菲自己每月不来几次咖啡馆就浑身难受,然而身处其中的局促隔膜却与言语上的熟稔喜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面对咖啡馆放映的希腊导演安哲的艺术片《鹳鸟踟蹰》,他的反应是“盯着看半天,总共四个字,其中三个我都不认识”“站在最后面,看了不到五分钟,便退出来”[2],具有分层功能的精英文化使他被这一交往空间排斥在外;相比之下,工人游泳馆才是他真正热爱的空间,他可以从早待到晚,饭都在里面吃,因为在这里人与空间的关系是平等、亲密、和谐的,脱去衣物、游荡在水域中的人暂时失去了社会身份,不再因为自身的条件而自卑,尽情享受精神“逃逸”的快感,进而产生了虚假的归属感。正是因此,当象征精神家园的游泳馆即将被拆除时,精神上流离失所的主人公才选择跳入卫工明渠自杀。卫工明渠作为烙印了五六十年代老工业城沈阳独特印记的城市意象,在被工业废水逐渐污染成臭水沟的过程中,暗示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种“压马路”式无阶级平等社交关系的结束。而卑微的带着罪孽的生命在臭水沟里终结,在殉道一个时代的同时,也在逝去的同时发出了平等、纯粹、希望的微弱呼唤之音。多年之后,卫工明渠经历改造,水上筑起挂满霓虹灯的桥,四周绿树葱茏,旁边有小楼林立、汽车驶过。它终究完成了历史转型的蜕变,那些葬身此处的卑微生命成为了它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如《冬泳》结尾的“重逢”。

另外一类值得注意的真实意象是例如破旧的大楼、衰败的公寓等个人、家庭生活的私人空间。这类私人空间并不作为小说的主体,而往往以叙事的背景存在,却成为城市衰败、底层市民精神颓废的有力佐证。《生吞》当中黄姝的尸体被抛弃在“鬼楼”——一座住着精神病人、乞丐和流浪汉的烂尾楼。无人管辖的混乱空间里,少年们遭遇了青春的暴力、阶级的歧视,在家庭经济情况的变化下几乎难以喘息。《聋哑时代》里父亲失业后,“我们”住在逼仄的小房子里,以至于第一次来到女孩的家里时,“我”无所适从。历史经验的主角是父辈,如果说“下岗潮”之于父辈是迎面而来的生活重击,那么在子一代的视角里,这段经验更体现在微不可察的细节里,隐隐刺痛少年们的心。

火车、铁路、工厂的褪色,咖啡馆的兴起,游泳馆的拆除,恶劣的生活环境,主人公在卫工明渠里的死亡……不同的城市意象构成了经济体制转型进程的缩影。消费主义与精英文化,挤压了被抛弃的工人阶级的生存空间。真实的城市意象作为一种历史的载体而出现,其背后有对人生存状态的观照,也有对城市历史的回顾。

二.幻——诗化创生的城市意象

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说,“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3],“新东北作家群”对城市的书写也会使用充满后现代色彩的超现实笔法,隐喻了个体生命在荒诞的大历史背景下的悲喜与沉浮,创造了在冷峭中生出诗意的“铁西叙事”。其中将梦幻、幻觉、寓言、神游穿插在现实叙述中的手段形成了对苦难生活的“逃逸”与对现实的超越,在作品中营造出一个个“诗的时刻”。

《空中道路》中对未来城的幻想可看作是一曲工人阶级的浪漫诗歌。它借弥留之际的老人的追忆,以坐缆车下山遭遇事故的方式,在半空中创造出一个和张爱玲的《封锁》类似的、既处于城市中又与都市隔绝的世外桃源式的空间。在这里,人从被架空的现实的缝隙中溜了出去,忘记了下岗潮的阴影,“两手空空,徒然轻松, 走在梦境里,走在天上,甚至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可以讨论《日瓦戈医生》,可以对未来的城市景象大开脑洞:“开发空中资源,打造三维世界,像这种缆车一样,改造成空中的公共汽车……十分钟,空中道路,非常精密、高效,畅通无阻,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车上的人在空中滑行……”[4]在倒塌的现实之前,他们逃避在幻想空间中,一同闯入了“诗意的时刻”,无处留影的生命力得到了诗化,创生了令人瞠目的海市蜃楼,这些虚构的城市意象也承载了穷途末路的智慧与关于未来的梦。

《梯形夕阳》的幻想则较为极端和露骨,是关于末世的寓言诗:主人公在工厂快要倒闭之时陷于琐碎庸常、无聊苦闷的生活中,使得幻觉意象不动声色地闯入了凝滞的现实——主人公看见一座倾斜且在向下坍塌的大楼。此意象的象征意味极其鲜明:倾斜的大楼即行将崩溃的旧体制,大楼未竣工就被弃之不顾的状态,象征年轻一代对上辈人之努力的怀疑与消解。小说结尾,当朴实流畅的东北口语变为诗意语言,想象如脱缰的野马,虚幻的城市意象显露:主人公眼前的河面上洒落着梯形夕阳的余光,河水与黑暗一点一点漫上,河水、夕阳、倾斜的大楼这些城市意象的虚化变形,经由朴实流畅的东北口语变幻为诗意语言,已寓示了某种巨变的发生。

《光明堂》中的虚幻更加直接,因为光明堂在沈阳历史上并不曾存在过。它只是由一系列人物的身世故事共同构建的隐喻:主人公张默由于父亲下岗去光明堂投奔三姑;经历“林牧师被杀”事件而被三姑遗弃;回家路上经过盘曲的艳粉街时遇到了“少年杀人犯”,向他伸出援手,与其一同沉入影子湖中。“光明”堂并不光明,它只是作为穷苦人的精神寄托而存在,实则不能化解众生的痛苦。然而它又隐含了对苦难的超越,带着宗教的隐喻,仿佛神秘而遥远的灯塔,在艰难的抵达过程中实现救赎。这其中显然蕴含了作者所要探讨的关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核心问题——在大厦轰然倒塌之时,人要怎么生活下去,当身份瓦解,走出工厂的工人个体无力承担“分享艰难”的宏大叙事时,失落的灵魂该何处安放?光明堂也许提供了答案,它是一种宗教超越苦难的尝试,其方式,就是在贫困挣扎之外,以坚忍、忏悔、重生,开辟一条通往神性的道路。

这些“诗意的时刻”、无中生有的创生可以是文学的时刻,可以是自然的时刻,也可以是人超越现实的任何时刻,一旦叙事中的诗意被打开,虚构的城市意象便会出现,带来除却真实的城市历史之外的另一种城市面貌的构建。

三.亦真亦幻——变形处理的城市意象

“新东北作家群”书写城市时常会将真实的城市意象做变形处理,形成为一种并非完全虚构、却也亦真亦幻的城市意象。这些意象虽然原型的确存在于现实中,但常出现在人物的记忆与梦境中,在特殊的情感因素作用下扭曲、幻化,与真实的意象、虚构的意象均有不同。

在双雪涛的短篇小说《间距》里,本应存在于陆地上的笔架山在疯马和老袁的梦境中化为孤岛一般的“海中山”。不得志作家“疯马”和“我”(老袁)相识于一次作家的聚餐中,意外投缘。笔架山在疯马的记忆中是“小时候因为错过潮汐的时间,曾被困一晚的山”[5],是进行剧本工作时可以用山势地形与剧本结构进行类比的山;而记忆的变形使时间的分岔成为可能,现实世界中不相干的人会通过梦到达时间分岔的同一端,梦则类似于退潮時露出的通往笔架山的桥;就如当晚,“我”恍惚中与疯马打斗时,看到自己蹲坐在水边,潮汐退去水中露出通往笔架山的桥,不久却发现打斗和幻觉都是自己在做梦。作者通过对笔架山的变形,表达了现实与理想之壁垒的不可逾越,同时也怀着对理想能突破现实的向往。

另一个比较值得注意的例子是《夜莺湖》中的游泳池,幼时伙伴曾在此溺亡的过往给主人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从而使这片游泳池以各式扭曲的形象投射进了主人公的梦境。前女友吴小艺来借钱的那晚,主人公梦到了绿水涌动的深河,偏偏几天之后,女友的弟弟也在这个游泳池中死去,且尸体不翼而飞。此后,主人公益发经常梦见那片水域、梦见伙伴变成水鬼。童年阴影带来的噩梦,是负面情绪累积的产物,在这里,梦境中的深河是无尽人生长路和延伸,而池底水鬼的存在状态象征了现代人漂泊无定、无所凭依的生存境遇,那枯叶和池水折射出的光芒,暗示了现代都市所施加给底层市民的沉重压力。

双雪涛《光明堂》中的重要城市意象艳粉街,同时也是“新东北作家群”城市书写中的核心意象。现实中的艳粉街位于铁西区南部,全长1800米,宽18米,在现实城市空间中是普通、平直的街道,而在《光明堂》的描述中,它是“盘曲如蚊香”的环形道路。真实的艳粉街附近是棚户区、鱼龙混杂的社会底层人员的聚居地,这里的人们生活、精神均没有稳定的保障,双雪涛的短篇《走出格勒》这样形容艳粉街:“那时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说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它形成于何年何月,很难说清楚,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面积扩大,好像沼泽地一样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6]”艳粉街如同城市里的真空地带,在主流之外的现实缝隙里上演着或快意恩仇或失意颓唐的东北故事。而《光明堂》中艳粉街却被赋予环形的奇特的形态,其目的,乃是为暗喻《光明堂》中登场的人物穷其一生也无法走出这片街区、无法走出苦痛叠加的历史,时间只会让这种失意加倍,即使企图通过宗教的手段自救,也不过是一种无法触及真相的心理安慰。这种特殊处理,使现实存在的街道与虚构装置的隐喻得以同时呈现,成为了进入“文学中的沈阳”的一把钥匙。艳粉街真实的棚户区之贫穷与失落的保留,与从平直到环绕的幻化变形,形成了一种特殊和真幻之间的陌生化效果,使普通的街道,因为承载了历史的记忆,也同人们的痛苦与失意一样,叠加、异化、变形。

新东北作家群城市书写的真幻交织景观源于历史本身的不可回溯性。过去与现在之间,始终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们在处理历史素材时,作家们并没有试图在文本中还原真实的“沈阳”,而多采取将历史陌生化的处理,以牺牲现实的部分真实性,来换取真理与历史的真实,试图通过变形来抵达真实的深处。他们书写城市意象时采取的三种景观也正是这种写作原则的见证:真实城市空间的书写,将城市的历史和个人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以人和城市的“共态”叩开历史大门,在求真求美维度上实现突破;虚构的城市意象的构建充满后现代风格,形成了幻想与现实的反讽,提出了普遍性的人的发展问题;更有亦真亦幻的城市意象,作者们对历史的陌生化处理,使“铁西叙事”更能抵达历史的深处。在真诚的文学品质的指导下,“新东北作家群”所书写的城市带了不可磨灭的意义,他们带来了书写东北的新路径,有力地证明了东北文学的力量。

参考文献

[1][美]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M]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9.

[2]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75.

[3][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M].张密,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前言2.

[4]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128.

[5]双雪涛.飞行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02.

[6]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M].北京日报出版社,2021.

[7]班宇.逍遥游[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

[8]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9]郑执.仙症[M].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0.

基金项目:本文系大连外国语大学2021年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新东北作家群’的城市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02110172A15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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