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释粤方言词“细蚊仔”中的“蚊”字

2022-05-26张荣荣

关键词:红毛语素方言

张荣荣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明清以来,中西贸易、文化的交流触发了西语特别是英、汉语言的相互接触,这对汉语发展的影响十分深远。词汇方面,外来词语为汉语增添了数量众多的新词新义,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与此同时,它们进入汉语时也受到汉语自身形、音、义及语言使用者认知水平的影响,在音、义、词形、结构等方面呈现出汉化趋势。目前外来词研究成绩斐然,但近代西源外来词研究还需要进一步做个案研究和规律总结的工作,进一步挖掘方言中存活的、尚未被发现的外来词,同时揭示外来词进入汉语时词义、词形演变过程中所蕴含的一些现象和规律,总结同类研究的视角、方法。粤方言表“小孩”义的“细蚊仔”就是一个有待挖掘的、形成于方言中的中英合璧词。

一、目前学界对“细蚊仔”中“蚊”的三种认识

学界对“细蚊仔”中的“蚊”字有三种认识:一是“蚊”即“民”字。陈伯陶:“小子曰细民,民读若氓。按:《说文》:‘民,众氓也。’《广雅》:‘民,氓也。’古民、氓通。《周礼》:‘内宰分其人民以居之。’注:人民吏子弟,又质人掌成市之货贿、人民、牛马。注:人民,奴婢也,则民兼子弟奴婢而言。今莞俗称小子于他人曰细民,人呼之曰细民仔,又推之于家奴,亦曰细民,即此义。”[1]280朱汝珍指出:“称小儿曰细民仔,读如土音蚊,平声,亦有读若氓者。《东莞县志》云:‘细民仔读若氓’。”[2]478二是“蚊”即“蛮”字。何浩深摘录徐松石对“蚊”字的观点:“未简化的‘蠻’字,原来只有上半部,不读野蛮的蛮,而读‘氓、文、闽、蒙、孟’等音,……‘蠻’字的上半部,这个南方人自我称谓的字,有文明的意思。……今天,繁体字‘蠻’的上半部的读音‘蒙’、‘文’仍被粤语使用,广东和广西说粤语的人,仍称自己的小孩子为‘细文仔’‘细蒙仔’,但绝不是指‘小蛮子’,‘蠻’字加上个虫字底,那是以后的事。”[3]三是本字为“蚊”。曾昭聪、谢士华认为:“写作‘蚊’似乎比较合适……蚊是极小之物,以之比喻小孩”。[4]53郑张尚芳考证苏州话“小干[kø]”(即小孩)“干”的本字时说:“在‘干’的同音字中,可以注意下列这个词:《集韵》寒韵居寒切干组:‘虷,虫名’;又河干切,‘井中赤虫’。……这种小虫,就是蚊子的幼虫孑孓。参照孩子在粤语是叫‘细蚊子’的,在闽语是叫‘孑儿>囝’的,那么就可以理解‘虷’其语源是同样的,以小虫子相比拟。”[5]33可见郑张先生也认为“蚊”为本字。此外,在谈及该词时,黄晓娅将“细蚊仔”列为本字难以考释的粤方言词用字(详见第253条)[6]110,邓小琴在论述明清时期粤方言用字特点时认为:“在用字方面,新造字不多,……假借字有‘细蚊’(小孩)的‘蚊’。”[7]104但没有指出“蚊”的本字。

前贤考求“蚊”的本字,力求音、义与词契合,对我们启发很大。但研究多是列出观点,并未有专文系统深入的论证,缺乏论据,也看不出推理过程,结论还有可推敲之处,具体表现为:第一,粤方言文献该词词形有“细蚊仔”“细文仔”“细民仔”“细呅仔”“细伩仔”“细纹仔”“细氓仔”(例证详见下文),未发现写为“细蛮仔”,“细民仔”为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方志材料及当代粤方言区写法,比“细蚊仔”“细文仔”出现晚,因此本字为“民”“蛮”的观点与文献较早出现的词形不符;第二,《汉语大词典》“细民”有“平民”“清代徽州称仆人为细民”两个义项,无“小子”义,可见陈伯陶“由小子推及于家奴”的推理不成立,“细民”“细蚊仔”当是不同的两个词,二者无语义源流关系。此外,粤方言方志有“满子”“阿晚”,近代汉语有“晚娘”“慢娘”①方志中有:(1)最后生者曰阿晚、阿孻。(《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一),《电白县志》,光绪十八年,第50页);(2)子女之最小者谓之满子,爱怜少子曰惜满子。(《中国方志所录方言汇编》(一),《赤溪县志》,民国九年,141页)。另外伍魏、吴芳认为:“以‘慢’或‘晚’指称亲属排行末者,是许多南方方言的普遍事实”,如“满叔”“满公”,认为以上用法本字是“晚”,为“末”义。(详参《亲属排行“满”“晚”源流浅溯》,《暨南学报》,2008年第6期,第111页);陈源源指出清末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有“慢娘”一词,“慢娘”即“继母”,“慢”是“晚”的白读音,“慢娘”即“晚娘”的白读音写法,“晚”有时还写为“蠻”,现代汉语方言中还有“晚爷”“晚老子”“晚儿头”等说法,“晚”即“后“”的意思。(《汉语史视角下的明清吴语方言字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52-258页。),“满”“晚”“慢”与“细蚊仔”意义也不相符,所以本字也不是“晚”或“满”。

对“蚊”本字的确认,首先要理清该词产生的时代及各词形出现的顺序;其次,必须先搞清方言词的结构理据,参考词汇系统中同义词语的结构及构词理据,结合同时代方言用字实际情况,这样得出的结论更可信,说服力也更强。

二、“细蚊仔”出现的时间及早期词形

明代以前文献不见该词《,广东新语》(十七世纪末)也无“细蚊仔”“细蚊”,只有“细仔”,义为“奴仆”。邓小琴指出清初②邓小琴指出:“文中引例来源标注采用简称后加数字方式(部分不用简称)”,由此可见引文当出自《二荷花史》第43页,同页“引文引用语料列表”中标注《二荷花史》作于清初,作者不详,书名为《新刻评点第九才子二荷花史》,邓小琴文中采用的是薛汕1985年校订本(详见邓文第20页)。该文94页指出:“梁培炽在《花笺记会校会评本》(1998)指出:事实上康熙五年以后(公元1666)‘才子书’系列(共11部)已全部形成了,也就是说《花笺记》和《二荷花史》的创作时间应该早于1666年。”由此判断《二荷花史》作于清初。见邓小琴的博士学位论文《粤方言书面化及其历史演变研究》(南京大学,2011年)。《二荷花史》有“细蚊”,如下:“你个细蚊言语亦参详,你今尊庚年十二。”邓文所列为该词早期用例。“细蚊”还见于清代③木鱼歌起源于明末,清代以后盛行,早期木鱼歌都是随编随唱,后来才记录曲词,辗转传抄,或刻印传唱,因此木鱼书形成书面文学作品也当在清代。木鱼书,如:

(1)薛礼原来懵细蚊。(《任贵东征》,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783页“细蚊”条)

还可写为“文”“呅”“伩”“氓”等,写为“文”④“细文崽”,使用地域为南宁平话,见于《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卷四》第4096页。如:

(2)ne to chu ko sei mǎn tsei a.你拖住个细文仔亚。You hold fast that child-lest he fall(.《广东省土话字汇》第一册,1828年)

(3)我想起造细文仔个阵。(《岭南白话报》《,白话杂志》第三期,第365-366页)

写为“伩”,如:

(4)Are there any children?有细伩仔冇呢?(《粤语易通》,1888年,6页)

写为“呅”,如:

(6)有的细呅仔喺门口常时烦我(。《英语不求人》,1888年,65页)

(7)呢个细呅仔打破窗门,拉佢坐监。(《英语不求人》,1888年,67页)

写为“氓”,如:

(8)child,细氓仔(《英粤字典》,西村茂树编,无页码)

(9)lad,细氓仔,sai'-mun-tsai',童t‘uung.(《英粤字典》,湛约翰,1862年)

写为“纹”,如:

(10)三姐眼前是细纹。(《朝上莺歌记》,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3781页“细纹”条)

(11)大人,我见佢俾棍打一个细纹仔。(《英语不求人》1888,137页)

以上引例创作都在清代,由此得出三点:第一,邓小琴认为“从明清以来,‘细蚊子’是‘小孩’的粤方言叫法”[7]189,这一结论基本可靠;第二,“细文仔”“细蚊仔”为该词出现早且普遍使用的写法;第三,该词更常见于19世纪传教士编粤方言文献中,同时期粤方言本土人士著作中用例较少。

《分类通行广州话》附录粤方言“同音字表”同一竖列有“闻文纹闽民岷緡雯蚊珉”字[8]64,李新魁等归纳粤方言同音字汇时有:“mɐn①焖(炆)②蚊缗(货币单位,元)③文纹雯旻民岷氓(又)珉缗闻④抆(书)抺⑤敏鳘闽闵悯吻刎㫣~勉愍抿抆(书)紊⑥□靠近边缘⑦问璺紊(又)”[9]179,说明粤方言“文”“纹”“民”“氓”为同音字(“蚊”声调略不同),“细蚊仔”中的“蚊”写为“民”“文”“氓”“纹”属同音假借现象,“呅”则是粤方言书写时在同音或近音字左边加“口”旁来记录其他同音字词这一习惯影响的结果,“伩”字大概因为该词表示的事物与“人”相关。

三、“细蚊”的结构及理据

方言词词缀体现地域色彩,词根显示词源及发展演变过程。“细蚊仔”中“仔”为后缀,“细蚊”为词根,以下重点考察词根“细蚊”的构词理据。

(一)“小孩”义方言词的分布

新语言成分的出现往往是基于原有语言成分的意义与结构,由结构与语用环境等综合因素来实现。方言词的结构理据必须结合方言区及其周边区域原有方言词来考察。《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第040图(以下简称LV040)反映全国930个汉语方言点称说小孩儿的方言词的共时差异和地理分布状况[10]。LV040所列词形及其归类情况可转写如表1。表中A、B、C、D、E、F后列的数字是使用该列词形的方言点数,颜色为LV040所用符号的颜色。

表1 《汉语方言地图集》“小孩”义方言词的分布情况

(二)“小孩”义方言词词根的结构类型

表1大部分词的结构明确,A、B、C类词内部一致性较好,D、E、F类词内部一致性相对较弱,词形差异较大。大部分词结构上以单音节名词性语素(记为a)为基础,前加或后加其他成分,其结构方式可概括为7类:(1)a前加修饰性成分,如:人→小人;(2)a后加词缀,如:人→人仔;(3)给(1)类形成的词加词尾,如:农→小农儿;(4)a的重叠式,如:娃→娃娃,囝→囝囝;(5)给(4)类前加修饰成分或后加词尾,如:崽→崽崽儿,娃→小娃娃;(6)两个不同的单音节名词性语素组合,如:“伢”“妹”组合为伢妹、妹伢,在此基础上还可添加词尾,如“妹伢唧”;(7)形容词细、小、老、大等相互组合,如:细、小老、老小、大细,还可直接在形容词“细”“小”或以上组合后加词缀,如细们/细唧、细个、细大唧、细老仔等。

以(1)(3)方式形成的方言词多,而且使用地域广,说明(1)(3)是汉语方言表“小孩”义的词根中最普遍、最常用的结构方式。表1中(1)(3)方式的词根有:小孩、小娃、细娃、碎娃、尕娃、小伢、细伢、小儿、细儿、细囝、小人、细人、小农、细农、小鬼、小官。这种构词方式魏晋南北朝就已经使用,已见“小儿”“小人”“细人”表“小孩”义①汪少华《释“大儿、小儿”》(2003)指出“小儿”表“小孩”义,见于《世说新语》《后汉书》《三国志》等,《近代汉语词典》“细人”也有“儿童”义项(2271页)。。

(三)“细蚊”的结构及“蚊”的意义

董绍克指出:“当人们对同一个事物,同一种动作或状态选择了不同的语素加以表达时,就能形成不同形式的同义词,就能形成方言词汇差异。”[11]42表1中小孩—小娃—小伢—小儿—小人—小农—小鬼—小官—小家伙,是修饰性语素相同,单音节名词性语素不同;小娃—细娃—碎娃—尕娃,是修饰性语素不同,单音节名词性语素相同;也可以是修饰性语素和单音节名词性语素都不同,如:碎娃—尕娃—细囝。方言词词根差异就是不同方言构成复合词时选择不同的同义语素的结果,这种方言词汇差异非常普遍。雷汉卿、王勇提到方俗词理据探寻时认为:“同义词互参主要基于两大规律:一是词义的类同引申,二是词的词法结构、语义结构、意义结构三者之间的对应关系。”[12]40以上观点启示我们,方言同义词大多数在词法结构、语义结构、意义结构上具有对应关系。

“细蚊”“细蚊仔”与“细人”“细农”“细人仔”“细农仔”结构有对应关系①采用排除法判断:从单音节语素的个数、是否重叠方面排除(1)(2)(4)(5),“细”为形容词性语素,可排除(6)。剩余(3)(7)两种方式,临近地区“细人”“细农”“细人仔”“细农仔”为(1)(3)方式,“细蚊”“细蚊仔”与此相似,且(1)(3)方式使用普遍,最为常用,因此“细蚊”“细蚊仔”分别为(1)(3)方式。,为同义方言词,那么语义上也应具有对应关系,“细蚊”为定中结构,“蚊”为中心语、名词性语素,那么其意义当与“人”“农”相同。

四、“文”“蚊”的特殊用法

曾良指出:“小说中的口语词往往是难以写出正字,故有种种不同的俗写……有的俗写甚至就是一个普通的字面,不能按平常字书的意义去解读,必须按照俗字学的知识去分析解释,以求得其正确的含义。”[13]32方言文献中的口语词亦是如此,理解必须结合方言文献文字的用法。该词早期词形为“细蚊仔”“细文仔”,我们发现:“文”“蚊”在清代至今南方地区还有未被人们关注的特殊用法。

(一)“文”“蚊”是 Man 的记音字

《红毛番话》《红毛通用番话》是清代中国人编的红毛话小册子,书中全部使用汉字,英文词的读音也用汉字记录。周振鹤曾全文译解二书中汉字记录的英文词,详见《内田发现的〈红毛番话〉(拟名)抄本译解》《大英图书馆所藏〈红毛通用番话〉诠释》(以下分别称《译解》《诠释》)。

《译解》[14]270-272有①引例中字体稍大且加黑的文字代表抄本的词条,字体稍小的文字代表该词条对译英语的注音,英文是周振鹤先生对该词条的译解。词条大多见于《红毛番话》抄本第46-48页,《译解》语例摘自《逸言殊语》第270-272页,《诠释》语例详见《逸言殊语》第192页。:

人客珍地文gentleman 头人吃文/科文chiefman/foreman

厨人谷文cook man 洗衣人哗时文wash man

剃须人巴罢文barbar man 番人 英兀时文Englishman

快马 波特文/砵士的伦 postman/post? 穷人 波文poor man

富人咧治文rich man 嫩人央文young man

《诠释》“人物俗语门”[14]192有:

官仔灭治文midshipman 裁缝鬼 爹利文tailman

剃头匠吧罢文barber man 鬼厨谷文cook man

炮手根亚文gun man 兵头梳治文sergeant man

水手些利文sail man 女人乌文woman

老人区路文old man 呆人夫路文fool man

好人活文good man 唔好人哪活文no good man

人文man

同时期同类性质的资料如《红毛买卖通用鬼话》《红毛番话贸易须知》《红毛话贸易须知》也都出现了“人”对译man,man粤方言注音用“文”字的现象,例不赘举②内田庆市、沈国威编著《言語接触とピジン——19世紀の東アジア》(白帝社,2009年)影印了《红毛买卖通用鬼话》(荣德堂版)、《红毛番话贸易须知》(富桂堂版)、《红毛话贸易须知》(以文堂版)全文内容,三本书都出现了“文”做man记音字的用法。对此我们的认识是:第一,各书在复印刊刻时内容上相互借鉴,这一点从收词、编排体例等也可以窥见;第二,各书用字相同,说明“文”做man记音字这一用法的广泛使用。这两点不矛盾,也许正是各书内容的相互借鉴导致“文”做man记音字的广泛流行。。此外,第一部中国人编写的汉英字典《字典集成·杂字撮要》“人类”“工商”类词语下也有“文”“蚊”作man记音字的用例。如[15]123,130-134:

男人man文 女人woman乌文

茶客tea man的蚊 撑横水渡人ferryman花厘蚊

印字佬pressman布唎士蚊 卖油人oilman哀儿蚊

洗衣妇washerwoman和沙乌蚊 无股份之伙伴shopman湿蚊

卖牛乳人milkman尾六蚊

《译解》有“头人”,记音汉字为“科文”“吃文”《,译解》对应英文foreman、chiefman。当今粤方言也有“科文”一词,为英文foreman的音译,义为“地盘管工”③详见《广府文化大典·方言篇》(第880页)。。可见“文”记录man读音的用法在“科文”一词中保存下来了。周振鹤指出:“至于在广东,一直到清末,自然还是流行粤方言注音的这种《红毛番话》的翻印本。”[14]“科文”是“文”是man记音字使用时间之长、流行之广泛的一个证据。

(二)“文”记录man的读音形成的中英融合词

《申报》中有“飞龙斜文”,又有“飞龙斜人”,如:

(12)启者八月初五日即礼拜四十一点钟拍卖,路灯GGM、羽毛□□、哔叽人枪、小呢七磅,蓝人枪八磅四,洋房双人飞鸟原布六十四线,蓝双路灯漂布六磅,洋房七磅,美人鸵牌双人洋表、蓝双路灯、蓝人枪、红人枪、挺市洋表十四磅,飞龙斜文八磅,孔雀牌细文人枪牌洋纱尺六,美人牌元绒等货,特此布闻(。《申报》,1880年9月5日,第2640号)

(13)本行于礼拜三即七月廿一日十点半钟在本栈内拍卖花旗鸡牌粗布、花旗飞龙斜人、马双凤、黄龙羽毛马头、哔叽洋标布、原布、漂白布、洋红布、洋红标等货。如各宝号欲拍者届时请至可也,此布七月二十日。怡和洋行启。(《申报》,1884年9月10日,第4099号)

《申报》广告主要拍卖西洋物品,“飞龙斜文”“飞龙斜人”为同一报刊中同类广告的拍卖物,当为同一物品。

此外,《汉语方言大词典》《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汉语大词典》等无“文仔”一词。我们在百度搜索“文仔”,显示如下结果:

图片中“文仔”“人仔”交替使用,该网站展示的是各种小人造型,如“星球大战人仔”“乐高人仔”①详见https://www.1688.com/topic/wenzi-CEC4D7D0.html.,可以确定“文仔”“人仔”意义相同。《汉语方言大词典》“人仔”的第一个义项为:“〈名〉小孩子。粤语。广东广州:这是买了票的~。”“人仔”在出售儿童玩具的网站中使用普遍,偶尔也用“文仔”,二者都指玩具公仔②《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广州话正音字典》《广州话词典》《广州方言词典》《实用广州话分类词典》无“人仔”“文仔”。《汉语方言地图集》表“小孩”义列有“人仔”,使用地不在广州,粤方言有“人仔煲”(指小锅)、“人仔细细”(指人年龄小),可以确定广州方言中有“人仔”。儿童玩具出售网站“人仔”“文仔”指“小人偶玩具”,当是从“小孩”义引申而来。。

飞龙斜人”“飞龙斜文”“文仔”“人仔”的区别是语素“人”“文”选择不同,根据同义词互参法,它们在语义上有对应关系,“文”“人”意义对应。二字字形、意义差异较大,为什么“文”“人”语素选择不同可以形成同义词呢?其联系当在读音方面,我们认为原因在于“文”是man的记音字,“飞龙斜文”“文仔”为汉英合璧词。这两个合璧词说明“文”是man记音字的用法影响力之大,影响了一系列词,跨出了粤方言的范围,并流传到了当代。

五、“细蚊仔”中“蚊”的再探讨

“蚊”本字为“蛮”“民”“蚊”说不成立,“蚊”字该做何解释呢?我们认为该词中“文”“蚊”等字也是记录英文man的记音字,原因如下:

“细文仔”“细蚊仔”产生于明清时期,大量出现于十九世纪粤方言文献,特别是传教士文献。十八、十九世纪广州是中西交往的口岸,是传教士和外商集聚地,中西交往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即“广州英语”,这是中国最早的洋泾浜英语。“细蚊仔”产生的时间、地域与“广州英语”流行的时间、地点吻合。

man在粤方言中有音译借词,汉字记为“文”“蚊”。吴义雄指出:“从1637年到1715年,广州的中国商民和被称为‘红毛番’的英国人已经打了大半个世纪的交道。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中国人渐渐记住了后者一再重复、对生意来说至关重要的字眼,极力模仿‘红毛番话’那古怪的发音,然后按自己的语言习惯拼凑成句子,用以完成日常接触沟通。”[16]184中西交往中,man应该是英国人口中一再重复、中国人极力模仿的字眼,粤地人们极力模仿man的发音,按照粤方言的语音习惯,将man记为“蚊”“文”等字,形成音译借词“文”,又如,foreman音译为“科文”。

汉英合璧词可以说是明清以来粤方言词汇的一大特色,随着“文”“蚊”音译借词使用范围的不断扩大,人们对汉语原有词汇加以改造融合,形成合璧词,如“飞龙斜人”“飞龙斜文”“人仔”“文仔”,可见man在粤方言形成合璧词已有例证。

《广东省土话字汇》第二册有:“sei-mǎn-tsei,细蚊仔or sai-mǎn-tsei,vulgar term for children;little chil‐dren。”又有“tsok-wa,俗话 vulgar dialect;common mode of speech。”可见“细蚊仔”用于口语。汪维辉指出:“要阐明口语发展史,必须依据历代的口语性语料,这就涉及语体问题。”[17]2方言口语词的研究亦如此,必须重视文献语体的差异,依据方言口语语料,同时还要特别关注词语的使用者和使用场合。

“细蚊仔”早期出现的主要文献类型是:第一,十九世纪马礼逊(Robert Morrison)、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等编纂的英语读本、词典;第二,为中英日常商业活动服务的简单的会话手册,如《红毛番话》《红毛通用番话》《红毛番话贸易须知》等,这些小册子中使用的外语又被称为“鬼话”“洋泾浜英语”“广东英语”;第三,中国人编纂的英汉字典,以邝其照的《字典集成》为代表。这些文献更接近口语,无论从文献的历史背景、内容、用途,还是编者个人生活阅历来看,都与中西交往、语言接触有很大关系。该类文献主要解决来华人员在贸易、传教方面的语言需求,编纂者和使用者大都为西方传教士、贸易者,含有大量的洋泾浜英语词汇。周振鹤指出:“比较系统地把洋泾浜英语的词汇记录下来的是马礼逊父子。”[18]5前文举例“细文仔”词形引自《广东省土话字汇》,该书作者正是马礼逊(Robert Morrison)。这也同时解释了该词早期少见于本土著作的原因,黄兴涛认为:“因为在中西特别是中英贸易关系有切实的需要,掌握这种交流工具(即广东英语)便有利可图,故它能激发在广东的一代代中国人暗中学习的热情;又因为受到官方严厉的限制,中西双方尚缺乏准确掌握对方语言的充足条件,故它又只能较长期地保持一种低水准的、以口语为基本形式的重复状态。”[19]156

清代粤方言文献“蚊”“文”做man的记音字,说明“文”“蚊”与man音义对应。这与上文的推测即“细蚊”中的“蚊”为名词性语素、表“人”义一致,同时与周边方言词“细人”“细农”结构、语义整齐对应,符合词汇系统性规律,也符合当时文字使用习惯。

“细文仔”传播到了广西南宁等地的粤方言区,还影响到了广东其它方言,如《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有:【细蚊囝】:〈名〉小孩子。闽语。广东中山隆都[sɐm55mɐn55kiɛn24]。“细蚊囝”也是根据“细蚊”形成的,闽语用后缀“囝”,因此中山闽语写为“细蚊囝”。

“细蚊仔”这一合璧词形成的具体过程有两种可能:一是粤方言特别是广州话中有“人仔”,在此基础上形成“文仔”,再添加“细”形成“细文仔”;还有可能是由于南方方言广泛使用“细人仔”,粤方言在“细人仔”的基础上形成“细蚊仔”,我们更倾向于第一种推测。

这一个案探究了方言词“细蚊仔”的语源、构词理据、形成过程,解释了“细蚊仔”中“蚊”的读音、意义来源。经过考察,发现:“细蚊仔”产生于清代粤方言,为中英合璧词,其中的“蚊”是英文man的记音字。本研究的意义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揭示了粤方言“文”“蚊”为man记音字的用法,这一用法明清时期就已经出现,而且延续到当代汉语中,可惜未被学界认识,未来研究中应该关注方言区特殊用字现象,特殊用字在词源、词汇历时变化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第二,解释了“细蚊仔”的成词理据,也顺带解释了“文仔”“科文”等词的来源和成词理据。

另一方面,研究对探求方言词语源、构词理据的启示是:词语演变与其形、音、义具有复杂的关系,其中,“系统性”的观念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该类研究应充分考虑词汇的系统性,不仅体现为关注同一方言区中的同类词语,还体现为关注不同方言区、汉语史不同时期的同类词语,同类词语不仅包括同义词,还包括近义词、反义词等。此外,还应考虑用字的系统性、延续性,用字现象不单体现在一个词语上,还会在同一时期同一地域其他词语上体现出来,同一地域上的用字现象往往具有延续性,会流传到后代,也有可能影响到其他方言区。这也是我们检验词源、理据探讨是否合理的一个重要标准。

粤方言接受英语外来词先采用音译,在此基础上按照汉语习惯加以吸收改造融合,形成英汉合璧词。合璧词由于形义变化,使用频率增加,使用场合扩大,外来特色逐渐被淹没,地域特色变得鲜明强烈,其外来特征逐渐习焉不察,实现了完全本土化,以致后人意识不到其外来特征。

这类词语是中英语言交流的产物,既有外来痕迹,也有鲜明的方言地域特征。在研究外来词语源、语言接触的形式及程度等方面具有很高的价值,值得重视和进一步挖掘。

猜你喜欢

红毛语素方言
《通用规范汉字表》非语素字统计与思考
哪些方言有利于经商
方言文化在初中生物学教学中的渗透
试析陕西方言中的[]与大同方言中的
浅谈“音节语素化”现象
有一个讲方言很重的老师是种什么体验?
互相羡慕
救命法宝
再谈语素
“语素”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