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的《屠龙集》

韦泱

苏雪林《屠龙记》书影

早就听说苏雪林的名字了。那时常去看望九旬高龄罗洪前辈，我跟她说，苏雪林活到102岁，是中国寿命最长的女作家。她听后笑笑，用一口松江话回说：“熟悉的，伊早年在苏州蹲过，那里有她的故居。”不承想，罗活到107岁谢世，比苏还长寿。然而，在中国现代文坛的女作家中，苏比罗的影响更大，这是毋庸置疑的。

苏雪林的《屠龙集》，为“现代文艺丛书”之一种，原为1941年11月初版，此已是民国1947年11月上海第一版，由商务印书馆印行。这是一本散文随笔集，前面收散文11篇，后面“附录”，收随笔8篇，加上一篇《自序》，共20篇。作者在序文中说：“抗战以来，文坛真寂寞得可以。自从去年秋天，乐山遭了敌机的轰炸，有一个时期，市民是无日无夜生活于空袭警报里。一听汽笛呜呜吼起，我们这些吓破胆的市民，就各自拎了个小小衣包向城外狂窜。正吃饭时丢下碗，正睡在梦里也须一骨碌滚下床。黑夜里在荒郊旷野间摸索走着，踏进烂泥潭，跌在荆棘窝是常事。尽管这样眠食无序，奔波劳碌，还不得不强打精神到学校上课，每星期替学生批改百卷以上的作文，你想想我们过的这个日子。”这就把战时市民和文人的生活现状描述了出来。即使在如此困境中，作者并没有消沉，颓废，而是坚持勤奋写作：“半年以来，常常写文章，说笑话，不惟矜平躁释，百虑皆空，失去的信心也完全恢复转来，我坚决地相信，中华民族绝对不会灭亡，侵略者的失败，也是命运注定的。我二十五年所写的那三部梦曲，就预先替那猖狂的毒龙画出了牠悲惨的结局。所以特别把这篇文字的题目改为屠龙，这个集子就题作《屠龙集》。现在，我要把毒龙比作‘生命的烦闷’，写文章等于‘啜蜜’，我们要以蜜的甘露味，暂时忘记毒龙的压迫，佛家所谓‘降龙伏虎’，也无非是象征着这个意思。这在我个人又算是一个小小‘屠龙’的快举。”这段文字，清晰地写明了这本集子取名的由来，以及作者的心志。

集子中的第一篇《青春》，作者以优美的文笔，写她的所见所感：“春是善于撒娇的。树枝间新透出叶芽，稀疏琐碎地点缀着，地上黄一块，黑一块，又浅浅的绿一块，看去很不顺眼，但几天后，便成了一片蓊然的绿云，一条缀满星星野花的绣毯了。压在你眉梢上的那厚厚的灰暗色的云，自然不免教你气闷，可是，它转瞬间会化为如纱的轻烟，如酥的小雨。”状物抒情，皆显出女作家的细腻才华。这样的文字，在《家》《雨天的一周》等篇什中，俯首皆拾。附录中的文章，大多为论述性的随笔，与前面正文是完全两种不同风格的内容，显出了女作家的另一面，即善于逻辑论辩的性格。

苏雪林（1897—1999）祖籍安徽黄山，生于浙江温州瑞安县，原名苏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老梅等。小时靠在私塾打下的识字基础，以阅读自学的勤奋，考入安庆市省立初级女子师范。又与庐隐结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期间正值五四新文化运动，受教于李大钊、胡适、周作人、陈衡哲等人，与庐隐、冯沅君、石评梅等同学，追求女性解放自立。她说：那时“我便全盘接受了这个新文化，而变成一个新人了”。她听过北大教授李大钊兼职来女高师的讲课，如《伦理学》《经济史》《女权运动史》等。后来回忆说：“李大钊先生讲书极有条理，上课时滔滔千言。他的朴实诚恳的面貌和性格，也同他的讲授一样，很引起我的敬爱。”毕业后，苏考取由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在法国创建的里昂中法大学，临行前，她不忘与同学林宝权一起，去石驸马大街李大钊先生家辞别，并表达两年来对恩师的裁培之情。李大钊当即给在法国的好友周太玄写了一封信，请她们带去。信中说：“兹有女高师学生林君宝权、苏君梅等赴法入里昂大学，到法时务乞为照拂一切，两君皆研究文学者，关于学问上有所质询，亦请随时赐教为幸。”可以说，苏雪林最早就受到李大钊的影响和帮助。

从法国归来，苏雪林先后任教苏州东吴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国立安徽大学、武汉大学等。武大一度迁往四川乐山，苏雪林的《屠龙集》，就是在那里教书时出版的。据罗洪介绍说，其丈夫朱雯早年在东吴大学读书时，苏雪林是他的老师，上过“文学研究”“诗词选”等课程。她为朱雯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现代作家》热情作序。朱雯与同学陶亢德、邵宗汉创办《白华》旬刊，苏雪林给予大力支持，撰写论文《文学的创作和时间》，虽没一分钱稿费，依然给他们发表。

☉《唐诗概论》书影

苏雪林是教授，是作家，也是古典文学考据学者，她自己曾说过：“我的天性本近于学术研究，这是一种发现的满足。”她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得到曾朴的欣赏，说她“于古书问题能见人之所不见，故能言人之所不能言”。她的论文集《蠹鱼生活》深得徐志摩喜爱，常常带在身边，他在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演讲时，就向同学们夸奖说：“现代女子也可研究学术，这本书便是一个明证。”苏雪林一生的最大成就，也是学术研究。她的专著《玉溪诗谜正续合编》《〈九歌〉中人神恋爱问题》等。尤其是她的屈赋研究，持续了半个世纪，先后出版《楚骚新诂》《屈赋论丛》《天问正简》等，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为海内外学界所推崇。

1949年，苏雪林从上海去香港编《公教报》，后因钱穆所邀，任教新亚学院。1952年到台湾，任教台师院、成功大学，于1999年在成大医院辞世。

谈苏雪林，不能不谈她与鲁迅。这个话题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苏雪林早期对鲁迅极为敬重，写过《〈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并说《呐喊》《彷徨》：“两本，仅仅的两本，但已经使他（鲁迅）在将来中国文学史占到永久的地位了。”她把自己的第一本小说《绿天》寄赠鲁迅，题写道：“鲁迅先生校正，学生苏雪林谨赠。”又寄赠《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此三书作为鲁迅藏书，现列于北京鲁迅博物馆。可是，鲁迅一去世，她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公开反对鲁迅，后称“半生反鲁”，写出长文《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以及《鲁迅传论》《我论鲁迅》等，成为文人中最反鲁迅的典型。她没有说明为什么如此反鲁。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就是一部文人间的恩恩怨怨史。事实就是如此吊诡，如此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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