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者歌曰
2022-05-26范展赫
范展赫
小时候,非常向往古时的钓鱼人,一身蓑衣,一叶扁舟,一声渔唱,一江秋月,数千年往事仿佛就在竿梢的一收一放间落定。如今,我时常也会对着湖水垂竿,秋月如故,却再难在涟漪光影间,寻到些许古意。
一
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父亲去钓鱼。这么说可能不甚准确,因为钓鱼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一系列会让人很累且有技术含量的环节,我都不太喜欢,我只喜欢中鱼时那与鱼较力的过程和鱼线嗡嗡切水的声音。
每次去钓鱼,我和父亲总能达成默契的分工,他负责一切脏活累活,我负责在鱼上钩时把鱼拽上岸。
不钓鱼的时候,父亲是坐不住的,我知道他钓鱼时甚至可以连着坐四五个小时不动地方。不钓鱼的时候,他总是东转转西看看,或和周围其他钓鱼人搭几句话,或拍几张风景照,时不时给我撒两把“窝子”,然后在他们钓鱼的微信群里实时播报一下“战况”。
如果有鱼上钩,我会喊一声“爸”,父亲就会一路小跑过来给我抄鱼,然后取掉钩子放进鱼护里,再找一个合适的、距离水面不高不低的所在安置它。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我挂底了,挂底就是鱼钩勾住了水底的石头水草之类的东西,总之收不回来。这时父亲会笑着说:“好小子,可以的嘛,又钓了个地球?”
那时我和父亲的足迹几乎遍布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水库,至今我仍记得清的还有不少,庞庄水库的水又清又浅,可以叫上相熟的几家人一起去库边野炊、烧烤;云竹水库大的很,钓点多,是最常去的根据地;虒亭水库翘嘴多;石亩水库鲤鱼多;神山水库鲈鱼多……
因此也结识了不少人,但都是我的父辈、祖辈,只要有我在,我必然是渔者当中年纪最小的,我能准确唤出常和我与父亲一起去钓鱼的叔叔、大爷们的称谓,他们也都很照顾我。
刘伟大爷是父亲的战友,我们时常结伴。还记得2016年夏天我们在云竹湖钓鱼时,我还不小心放跑了他的一条大鱼。那是晚上十点多,鱼口不多,大家都累了,五六个人在帐篷下面吃夜宵,名为吃夜宵,實际在湖边没有那么好的条件,都是大家自己带来的泡面、饼干、卤菜之类的,刘伟大爷带来一只烧鸡,就在他把肉撕开分给大家的空档,父亲说:“黑漂了,黑漂了!”我扭头一看,一支夜光漂正在水面上不自然地起起落落,我小心地跑到那根竿旁边,心想这条鱼肯定不小,即使是凭我不甚充足的经验也能感觉得出来。但就在我提竿的这一瞬间,那股力量神奇地消失了,鱼跑了?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咋回事?跑了?还是断线了?”父亲走过来问我。他把鱼竿接了过去。
“嚯!整个线组都没了。”
另一个叔叔说:“你们看那!是咱们的漂吧?”我也往水面上看,果然水面上有个亮点正在往湖中央移动。线是从竿稍处脱落的,至于鱼钩,此时应该还挂在那条大鱼的嘴上,鱼漂也被这条鱼一直拖拽着。
“谁的竿啊这是?”
“刘伟的吧?”
“就是他的,我知道,他那夜光漂贵着呢,一支三四十块钱,这下打了水漂了。”
我突然有些自责,或许不是我,而是换一个人提竿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没事没事,跑就跑了。”刘伟大爷慢悠悠走过来说,他嘴里叼着一只鸡腿,手里把另一只塞给了我。
“能不能打过去一支海竿,把线和鱼再勾回来?”我问父亲。我在想如何弥补。
“不行了,够不着了,已经游远了。”父亲摇摇头,“你看,都到那里去了。”父亲拿手指了指水面,我顺着方向看,那个亮点已经几乎快到了湖的对岸,现在停着不动,或许还在动,只是离得已经太远了,我看不出它是停着的还是移动着的。
“鱼钩和线会跟着这条鱼一辈子吗?”第二天回家的时候,我在车上问父亲。
“不会,最多过几天,鱼嘴被勾住的那里就会烂掉,那个洞变大,钩子就松了,它就能把钩子吐出来了。”
二
我一直觉得路亚要更有趣一些。
路亚竿是迷你版的海竿,不同的是它用的是假饵,假饵形形色色,我和父亲一般都用亮片儿或者软饵,因为这两种最便宜,网上买,平均一个才几块钱。
我更喜欢它是因为它是无本的买卖,空手套白狼,一只亮片儿可以反反复复一直用,干净利索,不需要去弄蚯蚓或者红虫之类,而且是边走边钓,也不无聊。
不过路亚能钓到的鱼很有限,我们这边只有黑鱼、鲈鱼、马口、翘嘴这几种,都是吃肉的,凶得很。黑鱼是吃小青蛙的,鲈鱼甚至会在你的假饵都还没进水的时候,猛地跃出来一口衔住。虽说只能钓到这几种,但我也曾经有过一次拿亮片儿钓到一条大草鱼的经历,估摸有三斤以上,那天大家都在谈论这条草鱼,说它还真是不挑食。
除了亮片儿和软饵,还有一种更专业的假饵——米诺,专业一点应该是叫“MINNOW”,直白一点来说就是带钩子的塑料小鱼。
我是放寒假回到家第三天,才注意到我书架上放着一个未拆开包装盒的米诺,我太认识它了!这是我初二那年去日本带回来的东西,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它了。
“爸!”我喊父亲,“这个米诺怎么在这里?”我觉得它应该是和父亲的其他渔具们一起堆在他单位的仓库里,或者是早已遗失在了某一个水库中的某一坨水草上。
“这个呀,这么好看我一直没舍得用,前几天收拾库房看见了,就拿回来了。”
“噢噢噢,什么时候再去路亚?我好久没去钓过鱼了。”
“我都好久没去了呢。”
“为啥好久没去?没人约你?”
父亲沉默了一下,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房间,坐到沙发上。
随后父亲讲了很多,我很认真地听完了,大概的意思我听出了几点,就是附近好几个常去水库,有的是开始收费了,一人一天五十块钱,有的是钓鱼的人比鱼还多,忙活一整天,空军。也不是没有合适的水库去,只是太远啦,要跑一二百公里,太心疼油钱和过路费。
晚饭时候,又聊到了这个话题,母亲皱着眉头问我记不记得你建军大爷,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意思应该是让母亲不要再说下去,但是母亲没理他。
“没啥印象。”我说,“但是这个名字耳熟,听你们说过。”
“他和刘伟都是你爸的战友。唉,没啦。”
“啊?咋回事呀?”
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说:“钓鱼!”
“脑梗。”父亲接过话来,“五一那会,你建军大爷和刘伟大爷,还有另外几个朋友夜钓去了,一直钓到第二天中午,晚上在县城一个小饭店里吃鱼嘛,就是他们钓来的鱼,然后喝酒,喝着喝着就倒在饭桌上了,还以为是醉了,后来叫不醒,发现不对劲了,赶紧送医院,是脑梗,一直抢救到后半夜都没救过来……唉。”
“之后我就不让你爸钓鱼去了。”母亲说,“你建军大爷,六九年的,才比你爸大四岁,和你爸一样,都是高血糖。”
“哎,糖尿病。”父亲夹了一筷子西兰花。
母亲嗔一声:“你也知道!”
两日后,在回老家县城探亲的路上,我才知道,父亲前些天收拾库房是准备在自己的装备里挑些好点的拿给大老舅。
我问母亲:“这么快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传给别人啦?”
母亲说:“这不一样,大老舅身体好着呢!人家又会跳舞又会养生,还喝红酒呢!每天一小杯。只是你大老妗前段时间没了,一个人挺孤独的,这时候,能培养点兴趣爱好是好事情。”
后来,父亲沉迷上了刷短视频,上班刷,下班刷,上厕所也刷。母亲偷偷跟我讲,说相比被那些短视频的乱七八糟音乐洗脑,她还是更不想父亲在外面乱跑。
我常调侃父亲说:“今日‘范公子,沧浪罢钓竿?”
古往今来,每逢泽畔江边,必有渔者,他们大多不以此为业,但对他们而言,钓鱼却是他们第二个故乡。如今我忙于学业,与鱼竿已生分许多了,脑海中有关钓鱼的故事大多已经蒙尘,唯独云竹湖那条死里逃生的大鱼,游了六年,已经游成了一道波光粼粼的记忆。如果有机会,我很希望能够在独处之余,约三两好友,对着旧醅鲈脍,聊聊沧浪之水的清浊,聊聊巴东三峡的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