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漫漶
2022-05-26虞燕
似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灰色棉絮,纷纷吸饱了雨水,摇摇晃晃欲沉坠而下。整个岛灰蒙蒙一片。空气像被浸泡了无数遍的海绵,湿嗒嗒潮乎乎,带着霉味入侵口腔和鼻腔,呼出的热气顷刻被掠夺被浸淫。雨帘并不稠密,然足以模糊远眺的视线,路上的人、对面的楼,犹如一张张洇湿的相片,也足以扼杀一颗颗左顾右盼的闲适之心,人们埋着头匆匆赶路,与不住落下的雨滴较着劲。
这样的雨已下了大半个月,什么时候能放晴?只怕遥遥无期。我坐在店门边,眼睛盯着街上,神思飘进雨里,飘上灰云,飘出小岛……祎的到来强行将我拉回生活现场——不断滴的雨,还有,被雨水冲刷得寡淡的日子。祎就住街对面,每天,总会不定时到我店里,她没带伞,手掌遮着头顶,小跑着进门,长发如浓重暗影紧贴其后。她不满意自己的头发,厚实、蓬勃,一松散,便张牙舞爪,她说顺又直才适合披发,就像我这样,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可以用直板夹烫。跟前一天,前两天,前三天……一样,我们的开场白依然是在“沙沙”声中,抱怨烦人的不停歇的雨,祎斜倚在玻璃柜台旁,用手指摆弄夹得笔直服帖的头发,跟我东一搭西一搭地聊,两个女孩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漂亮衣服、电视剧、八卦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本该念叨的店生意却未提丝毫。
祎也开了店,美发店,在自家临街房里,摆上理发镜台和理发椅就算开张,有生意上门就做,没有也无妨,她可以打理自己的头发,可以串门,可以租碟片看,可以逛服装摊,只有当她瞄上心仪的衣服却口袋紧张时,才会愁生意。当年,那条街上,开有各种店,年轻女孩亦不少,而祎更愿意到我店里,我后来想,倒不是她跟我有多投缘,怕是其早早就辨识出了我的漫不经心和不甘心。开店只是暂时的妥协,那是与祎一致的。相比其他店主的卖力经营,我俩散漫到几近颓丧,就如一场竞技里,祎和我属于出场时就做好了撤退准备的,时刻准备着。
我的店经营文具饰品礼品,学生是主要顾客群,那条街是初中生小学生的必经之路。那样一条长街,当然不止我一家店,对于别家明里暗里的竞争,我只觉得无奈无趣,反正进货和经营男友峰会负责,我就乐得做个看店人,还是个心不在焉的看店人。顾客穿着雨衣进门,水一路滴答,在水泥地上肆意挥洒成古怪的图形,把伞收在门边的,一步一个脚印子,粗暴地“盖章”,这些水迹相接、重叠,屋里像被淹过一般。这里边当然有祎的“功绩”。她掂着脚,一趟一趟穿过街穿过雨,跨进我的店门,牛仔裤的裤脚拖于鞋跟,湿了一截,夹直的头发淋过几次后,立马被打回原形,膨了起来,白皙的圆脸上如顶了一丛茂盛繁密的劲草。她偶尔发怔,好大一会儿不吭声,在其他人说话时,却突然神秘一笑,小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我不知道的是,当时的祎正兴奋不安地怀揣着一个秘密,大概在她们家看来,那是一条既能得到实惠又可改变命运的捷径,但祎似乎又是犹疑的,甚至是忧虑的。
或许是一个悬水小岛过于漫长寂寥的雨季,终于促使祎下了决心,她说,她要嫁到外省去。众人哗然。在她陆陆续续的叙述里,我们大致了解了一些:男人大祎八岁,并非什么富贵之家,不过普通职工,但那时,那里的薪资标准高出不少,这是祎及家人的主要看重点。牵线的是祎的大表姐,几年前嫁过去。一个月前,祎和她母亲神秘出岛,在市里的小表姐家与那个男人碰了面,之前看过照片,祎对男人的相貌有心理准备,可见了真人后,她突然觉得未免委屈了自己,所以,之后,即便男人对祎甚为上心,并通过祎的表姐送礼物表白,即便她的母亲各种施压、劝说,即便大表姐打包票说男人品性如何如何不错、收入怎么怎么有保障,祎还是处于无措中。
男人的长途电话频繁而至,有时问个好,谈谈自己的家人、工作,有时说说风土人情,祎感兴趣的豪华商场、地铁、当红明星,据说那边跟电视剧里演的相差无几,用祎的话说,那是高级日子。他表现得耐心、温柔,看起来并不那么急于得到答复。祎说,无聊的雨天,无聊的小岛,有人这样陪聊挺不错,反正不用她付电话费,且男人说话软软的,听着蛮舒服,也跟电视剧里一样哎。于是,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终身大事定下了。
沉闷的雨天,突然有了这样的爆炸性话题,大大刺激了人们倦怠的神经,并迅速传导至舌头,兴奋的唾沫星子四处喷溅,有好事者来问我,祎要嫁的是不是老头儿,大老板?当从祎母亲口中得知,聘金才五万块时,原本热烈的口气瞬间淡了。那会儿,时光之脚刚刚跨过千禧年的门槛,按岛上的消费水平,聘金五万不算多,海员渔民家庭也是拿得出的,祎的母亲一脸得意地说,你们懂啥?人家那边是不要一分钱嫁妆的,那是实打实的五万。围观者们“哦”了一声,脸色精彩纷呈。
我想起祎终结于雨季前的那段恋情,祎的母亲要求订婚,让男方先给两万元彩礼,结婚另算,据说就是因为彩礼,双方谈崩了,在春日阳光里深情相对的两个人,转眼成了陌路。男孩后来给祎打过一次电话,大意是,祎家太势利,嫁女儿还是卖女儿?祎对着我甩出一句,他那点钱都不想出,可见,并没那么喜欢我。她的脸上无风无雨,淡漠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人们的议论焦点开始偏移,把对祎这桩外省婚事的好奇搁在了一边,转而说有怎样的娘就有怎样的女儿,眼界小,只图眼前利之类。我旁边的早餐店一向是娱乐八卦中心,附近的人习惯于聚在早餐店的檐下,慢吞吞享用餛饨、油条、大饼、豆浆的同时,还需要家长里短和蜚短流长作为调味料,这样胃口更好。那段日子的重点人物自然是祎,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夹杂着切切察察的说话声,繁碎、嘈杂。看祎走过来买早餐,她们神情讪讪,也有人主动跟祎打招呼,看似热情,嘴角的讥诮却来不及敛去。敏感如她,怎会没有察觉,更别说还有人真真假假地当面劝告,神情透着可惜或嘲薄。在我的店里,祎白皙的手指敲打着玻璃柜台,恨恨地说,小地方果然待不得,都是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东西。她的脸高高仰起,嘴角紧绷,语气里有一种反正我马上要远走高飞,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的轻蔑和倨傲。
关系确定后,不日,男人便上门拜访了。那天,雨就像一个跑了很久的人,终于倦了累了,找了个时间稍作休息,天上的灰霾仿佛被兑了水,淡了不少,时近中午,甚至有薄薄的阳光透出来,闲散地落在祎家门口的瘦小男子身上。他着浅绿色衬衫,戴了一条红色领带,小短腿迈得四平八稳。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自己身上已然粘了无数双眼睛,明的,暗的,眼神如箭,嗖嗖嗖,准确无误地射向目标物。后来,祎曾带他到我店里小坐,男子操着一口外省腔,肤色黝黑,眼睛甲亢患者般凸起,嘴巴奇大,随便一笑,简直要咧到耳朵旁。我看向旁边青春靓丽的祎,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之后,男人返回,祎还需留下来一段时间,她得办妥各种手续。美发店自然更无心打理,干脆关了,反正她不愁衣服钱了,男人为讨准老婆欢心,会时不时地寄钱,出手大方,这一点,祎颇为自得,同我们几个女孩聊天时偶有提及。祎还拿出了两样黄金首饰,装在一个精巧的绒布包里,小心地拈起,摊在手心,目光一遍遍掠过我们,大概想听到一些夸赞或从谁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艳羡。只是大家跟说好了似的,都淡然视之,并未如她所愿,祎只好悻悻地收了起来。男人也送了准丈母娘金项链,祎的母亲第二天就戴上了,粗短的脖子被一圈金色勒住,每每说话,转动脖子,我都莫名替她难受。
岛上的衣服摊已经满足不了祎的消费需求,她一趟趟坐轮船去县里,县里服装店繁多,款式新颖,还有祎心心念念的“美特斯邦威”,这个牌子在祎的眼里,自带夺目的光芒,一口气买几件是之前的她不可想象的。祎将新买的衣服一股脑儿搬过来,一件一件从礼品袋里捧出,生怕我不识货,给我普及,呐,这可是电视广告经常在播的牌子。祎白皙的脸庞透着兴奋的红晕,同时将手掌的力度调至最轻柔,慢慢抚过衣物,仿佛它们都是名贵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碎掉。我店里的三条方凳充当了展示台,几样色彩挤着,叠着,醒目着,像一种迫不及待的邀约。邻近的两个女孩也走了过来,这算是我们几个形成的默契,谁买了新衣,大家都过过眼瘾,品头论足一番,女孩嘛,哪个不爱漂亮衣服呢?
那一阵子,祎买衣服的频率和数量高出我和另两个女孩很多,她近乎病态地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小摊大店皆可,而后,天天换着穿,常常一身崭新地在附近晃悠,甚至还打着伞多家串门,高跟鞋倔强地踩过湿漉漉的地面,得得得、得得得。她挺直背脊昂着头,每日去早餐店去麻将摊报到,她卖力地推着一个光鲜的自己,忙不迭穿梭于人们的目光下,大概是对那些闲言碎语不屑目光的无声反驳和挑衅。
祎膨胀的购物欲却给我们带来了隐隐压力。她手头一下子宽裕,买东西便不似以前那般精挑细选了,尤其在岛上的摊位,纤手一挥,这个要了,那个也不错,表现得甚是财大气粗。几个女孩一起品评时,面对某样不尽人意的衣物,不免为难,说假话,违心;说实话,怕扫祎的兴,毕竟,她如此地陶醉其间。有一回,叫芬的女孩终于没忍住,对着一双长相古怪的皮鞋嫌弃地皱眉,说这样的款搭配啥都不好看,祎瞬间冷了脸,拎起一只鞋,特意到我和另一女孩眼皮下晃两晃,嘴里念着,好看么,好看么?我俩支吾着。祎默默收起鞋子,她把鞋盒抱在胸前,突然扔出一句,有的人啊,也就配看看。她的眼睛斜乜着,嘴角朝一边牵起,一张脸如隔壁早餐店被捏歪了的包子。气氛顿时凝住,尴尬中暗藏了剑拔弩张,随后,祎抱着她的那堆东西出了门,步子大,落脚重,很有气势的样子。芬对着祎的背影嘟哝,拽什么?
自此,只要有祎在场,几个女孩的相处便不复从前的自在了,要么小心翼翼地开腔,要么话里有话地过招,尤其芬跟祎,你来我往,阴阳怪气,搞得旁人尴尬,只能打个哈哈。愈发乖戾的祎开始让人生厌,我们说的话,她都要细细咂摸,疑神疑鬼,总感觉大家针对她,忌妒她。她认为,我也定是暗自嫉羡她的,因为她即将飞去外省,翻开全新的美好篇章,而我还要跟峰继续待在岛上,守着小店,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她的山高水阔,我是追不上的。祎流露出這层意思时,目光闪躲,脸微微侧向一边。我放下手里的杂志,盯住她,你确定你奔向的是幸福?祎脸色僵了下,没有吭声。
多半,我的潜台词她是听懂了的。对她的选择,我只觉可怜和遗憾。
雨时断时续,天地间始终像蒙了一层灰纱,视线所到之处,皆被加深了颜色。对面,祎开店的那间,上头“美发屋”三个字还未抹去,屋里已空空如也,祎的母亲急急将理发椅等转让了,生怕祎反悔似的。随着出嫁的日期临近,祎的情绪一如当时的天气,不大稳定,她会在几个人一起看剧时,突然来了兴致,憧憬起未来。她幻想中的生活当然跟这过去的粗陋的二十年截然不同,她将每天用着大牌化妆品,全身上下打扮精致,在城里瞎逛,说不定偶遇明星,要个签名,再合个影,坐她从未见过的地铁,像电视剧里那样去喝下午茶,可以在金碧辉煌的大商场里扫货……总之,她会见识各种大世面,会脱胎换骨,彻底抛掉偏僻小岛和寒酸家庭加诸给她的那些不体面。而转眼,她又沉默下来,茫然地盯着电视。待店里只剩我们两人时,祎显得略微局促,两只手不断绞着那根发圈,几句不痛不痒的交谈过后,空气里像混入了液体胶水,凝滞而疲钝,她的嘴唇启了启,最终出来的只是一声叹息,额前的一缕头发不驯服地滑下来,切割了晦昧的表情。
有那么几天,我甚至认为祎有了悔意,或者说,是对孤身前往外省产生了怯意,说不定,她开始思考,就这么轻率地把终身押了出去,到底值不值得?未来的境遇跟想象的会有多大差距?可能某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只不过被一时的虚荣和兴奋蒙蔽了?
从我店里看过去,祎有些疲沓,头发没拉直,就这么膨着,趿着拖鞋,在家门口懒懒地拖一步,再一步,来回了几趟后,朝我这边看,她的脚向我的店迈出几步,顿住,又迅速退了回去,本想跟上的小黄狗被吓了一跳,恼火地叫了两声。之后,她还是来了,眼下呈淡淡的灰色,没睡好的样子。祎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两脚并一起,像个规矩的小学生。那几天,她神情恹恹,话也少,一字未提漂亮衣服、化妆品和高级生活,仿佛已全然忘记。
如今想及,祎临行前的肆意张扬颇有悲壮的意味,就像冲锋号已吹响,现实不允许她萎靡,总得打起精神上阵。她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头发染成玫瑰红,连眼线都是泛红的,高跟鞋鲜亮,可劲地敲着水泥地,皮衣上的金属链子、金属扣子叮当作响。那真是声色皆备,气势如虹。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日,祎跟芬说着说着竟扭打在了一起,从屋内扭到了屋外,两人涨红着脸,像一对仇人那样使上了狠劲。祎的高跟鞋歪斜在路边,沾上了泥,瘪塌塌,灰扑扑,犹如一爿发霉的小鱼鲞,一撮红头发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忽儿就吹远了。两个女孩被众人拉开后,祎手里紧攥着一粒纽扣,那是芬衣服上的,她颤着嘴唇道,我嫁去外省怎么了?嘴巴这么坏,长毒疮烂死你!旋转于祎眼眶的泪水终究没有出来,眼底的那丝怨恨也很快被凌乱的刘海掩去。
一连几天,祎都没有出现,整个街道莫名冷清了不少。出了这么个事,受了打击,总得等心情平复,暂时不愿见人也正常。我便打消了过去看看她的念头。再两天,连祎的母亲也见不着了,两扇木制大门紧紧关闭,那陈旧的大面积的暗褐色恍然有了一种沉郁之气。
等对面再开门,矮墩墩的祎母亲难得裹了身西装,嗅觉灵敏的左邻右舍立马凑了过去,祎母亲看人差不多了,顺势娓娓道来,音量调到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到。她刚从市里回来,前日,陪同祎坐岛上的最早班轮船,然后,祎由小表姐送到杭州机场……围观者开始不安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插话,嗡嗡嗡,声音模糊、黏稠,在空气里挤来挤去。
出店门,雾气薄却凉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岛四面环水,水汽无处不在,那铅块似的乌云,挪得那么吃力,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扣在头顶。又有一场雨要落下了。
(虞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散文海外版》《野草》《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并收入多种选本。获宁波文学奖、罗峰奖、师陀小说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