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娜塔莉去甘多尔福
2022-05-26白琳
白琳
圣诞节和新年的禁行解除之后,娜塔莉约我去甘多尔福堡。这地方离她所居住的弗拉斯卡蒂小镇不太远,有时候她在连接两个镇子的公路上慢跑。如果步行的话,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但她说她也曾经花费过三个小时走回去。一切都随心所向,时间究竟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但显然它很可能不是长度。
我第一次知道甘多尔福堡是二〇一九年的夏天,伊莎贝拉约大家去阿尔巴诺湖,但我要回国,所以没有加入。后来我在国内收到伊莎贝拉的消息,她撑了一只皮艇,划到湖面的中央,然后跳进了湖里。
不觉得恐怖吗?
不会。湖水很清澈,是透亮的。
那不会更恐怖吗?
怎么会。虽然很少有鱼类出现。
你可以看到下面?
嗯,黑幽幽一片。下面是火山灰。
照片上的湖水确实非常澄澈,然而我讨厌透明的水。很奇特的一天忽然就讨厌了。七年前我在一个游泳馆游泳,可能是中午,馆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是一个设施良好的场所,最重要的是泳池的上方是透明的玻璃窗,仰头就可以看见蓝天。中午的光线太过充足了,我在水下能看到蓝绿马赛克的泳池池壁以及每一寸粼粼光明,忽然之间就对这种清晰与宁静产生了恐惧——只有我,好像这世界只有我。我绝对不会在阿尔巴诺湖的中央跳下去。它是一座火山口湖,由两个呈椭圆状的古火山口形成。很深,比维基百科上说的深。
罗马周边有很多中世纪山区小镇,甘多尔福堡是其中的一个。它位于罗马的东南部,距离我所住的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周边只有22公里,从中央火车站搭火车只需要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
我在甘多尔福堡下车还是在阿尔巴诺湖?
两站之间只差十分钟车程。要不然在阿尔巴诺湖好了。娜塔莉说。反正小镇就坐落在湖边的山体上,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走上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火车站坐车。这是入冬之后的第一次 “出远门”。早晨七八点钟的罗马十分宁静,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从住处走到火车站需要二十分钟,我扯下出门前戴好的口罩,难得独自享有一口新鲜的空气。
往郊区去的火车通常乘客都不很多,疫情期间选择搭乘大众交通工具的人也少之又少,所以整节车厢里就只有我一个乘客。火车在一个一个小站停靠,出了罗马之后,位于森林覆盖的绿色乡村的别墅和山城就从眼前划过。周边的风景很美,许多漂亮的建筑都在山体上错落。它们都是阿尔班山的一部分。在这座山的山脚下,有十几个宁静的小镇,以前罗马古老的富裕家庭和贵族一到夏日就来此度假,因此每个城镇至少有一栋豪宅或城堡式住宅。甘多尔福堡就是其中之一。它是教宗的夏宫,每年的六月到十月是教宗到夏宫的时间,坐直升飞机从梵蒂冈到夏宫只需要十分钟。以前教宗保罗二世在这里接见过前美国总统小布什,但是现在的教宗圣方济各对此处兴趣缺缺,至今为止也只来过有限几次,也从未在夏宫夜宿。据说他觉得这里太奢华了,奢华会使很多事情变得困难。因此,小鎮的居民对他多有抱怨,因为他们要靠教宗的夏宫挣钱过日子。
不过现在,意大利所有的宫殿都寂静荒凉,人们吵闹了一年,喉咙发干,已经懒得张嘴抱怨。有一些零星的乘客在小镇的火车停靠点上来下去,太阳浓烈起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按照约定,我在阿尔巴诺湖那一站下了车,和一群人一起登上小站台旁边的石阶,给娜塔莉打电话。
我到了。
还有十分钟。你可以先在那个站台上看看风景。她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
阿尔巴诺站的对面就是湖泊,景色宜人。我在站台上方的一个观景台前坐下,远远眺望。这个火山湖在早晨的光线下模模糊糊,并不透明。不到三分钟,所有的乘客都消失了,只剩我一人留在出站口。那一刻十分舒适,山上的风吹拂而去,节气还没有进入春天,但我只需套一件风衣在衬衫外,气候已然像是在春天了。
娜塔莉没有撒谎,果然不到十分钟,她从一旁的山道边走了下来。一身运动衣,什么都没带。
你怎么出来还背着一个帆布袋子?
给你带的东西。
什么?
一些口罩,还有一本带日历的手册。买蕾莉欧的熏香送的,有两本,我又用不到,至少可以记点什么琐碎的事。口罩国内会给我寄,大使馆也会发,所以很富足。我把包打开给她看。
我们沿着山丘旁边的小道往湖边走去,坡道下面是一片停车场,虽然没有什么人,但停着不少车。太阳升起来,直直射入车内的座椅和方向盘,我不是灵媒,也探索不出任何车辆主人的信息。阳光过于刺目,盯久了眼前就会出现光斑,比起说湖水闪耀,倒不如说被光线映得灰白发光。我试着和娜塔莉在湖边拍了几张照片,因为逆光的关系,都不太成功。后来她在一条从水面上支出来的甲板尽头摆好姿势,活像一只刚出水的青蛙。
为什么要做这么丑的动作?
这多有趣,你别总想着美美美。
那你还让我给你用美图软件修照片。
那不一样。
究竟怎么不一样,我也懒得和她纠缠,我们在湖边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享受空无一人的湖边的宁静。有一些枯掉的树枝从脚下湿湿的沙土中翻上来,有些鸟掠过湖面,抖索出一片灰色的空气。对面弧形的火山面色发青。
其实这个湖泊是活的。下面连着海。
哦?
有科学家说里面有海鱼。
我望向我们面前泊在岸边的破破烂烂的小船,想起了伊莎贝拉跳湖的行为。
你敢不敢跳下去?
不太。
为什么?不是还常常下海的么?
但是在这里不会。因为我讨厌这种碗状物。也讨厌这些水里的火山灰。
她的脚抚弄着湖泊边缘的一些砂石,是黑色的火山灰。这些灰渣被湖水洗干净了,浑身清爽。但我与娜塔莉一样,还是更喜欢海洋。
我说过我想要一个大房子的吧?
嗯。每次我们去一个乡间别墅或者宫殿什么的你都会这么说。
我想要一个别墅,但一定不是在这种凶险的火山湖附近。
怕什么,反正它不会喷发了。
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它看上去如此宁静。这一点让我觉得有些……恐怖。
我好像可以理解一些你的感受。
我想要可以看到大海,或者大片田野的那种房子。海就是意大利的海,那么美的蓝色。你知道我去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到像意大利这么漂亮的海。也许现在还是去阿马尔菲海岸线的好时期,你知道……之前我去的时候真的密密麻麻都是人。但现在一定完全不同。
我相信如此,可也得有办法去才行。好几个月了我们都没办法跨大区。我们根本出不了拉齐奥。
好吧,总之我希望有那么一个房子,有一个带中岛的厨房,最好可以临窗,那么在我准备料理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对面的风景,我的餐柜上要放满碟子……
等等,你说过你要一个人生活的,要那么多碟子干什么?
这跟是不是一个人生活没有关系。总之我要把橱柜里放满我喜欢但不一定会用的碗碟。我还要每天清晨在窗前煮咖啡,看从海面上归来的渔民……
你看到远处那个人了吗?他好像在租皮艇,你要不要和我租一个,在湖面上划一划。我打断她的话,指着远处问。一个男人远远站在往湖心伸展的平台上,从我们这边看过去,仿佛直接从水面升腾起来的海神——当然没有那么孔武有力。他瘦削黝黑。
才不要。她说。也许我一个人还可以,但两个人划一定很容易就翻船。这么冷,我才不愿意掉进水里。
也许是在岸边坐得有些久了,身上的热量被湖水吸食,我也感觉到了一丝湿润的寒冷。
讲讲你的冰箱。我说。
什么?
接着做你那个梦。讲讲你的冰箱。
好吧。她说,不过可能刚才走得太急,又在这里坐了半天,现在我身上都是冷汗。还没等我被感染,恐怕自己就先要得病。她摸着自己的脖颈,好像在测试上面还有没有残余的体液。新年前她去一个乡村理发馆理发,结果弗拉斯卡蒂的理发师用左手指按住她的头,拿剃刀刮掉了她脖子后面一寸的发尾,以至于从后面看去,她的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莫迪里阿尼的女人像。
你看这暗沉沉的湖面,它是那种看似很透明但一点也不透明的那种感觉对吧?娜塔莉的话仍然在拐弯,还是没讲那个冰箱里有什么。你看就算这样吹着风,可还是看不到什么波浪。
难道我们俩不就是这里最沉重的波浪吗?我说。
她翻了一个白眼给我,这让她更像是莫迪里阿尼的作品。睁着的眼睛是空洞的黑色或者蓝色,还有一些干脆是杏核形状的白,审视自我茫然向外。没有视线焦点的感觉,像是一个独立的切断联系的内向的个体。
我还得等几个世纪才能听你说说你的冰箱?等到疫情结束吗?
她又莫迪里阿尼了一次,说,我已经对那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那走吧。我说,我们到山上去。于是我們从湖边重新走回坡道,这时候许多车辆都向这里驶来,并且在入口处排了老长的一条队伍。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因为今天是周末。
啊,我都忘记了。但好在现在我们要离开这地方了,不会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你很害怕和人们接触吗?
越少越好。
我们沿着山道往上走,宫殿在小镇的最高处,俯视着阿尔巴诺湖,还是冬天,又是戒严时期,所以并不对外开放。从外部能看到一个漂亮花园的剪影,还有一块欧盟国家的路标。夏宫隶属梵蒂冈,不受意大利和当地小镇的管辖。
我小时候,大概是幼儿园时期,排演节目,青蛙王子的故事。往上爬得无聊,娜塔莉找话说。
嗯。
我的老师让我选,演王子还是公主,你猜我选什么?
我猜你选青蛙。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啊,你刚才还表演过从水里跳出来的场景。
好吧。回到家我就告诉了我妈妈,但她感到不高兴,她说哪怕我选王子也好,这样至少给我做件像样的衣服。可是我选了青蛙,她还得给我找布做个青蛙外套。
所以那件衣服后来长什么样?
就是绿色的背,以及一个圆形的黄色肚皮。
难道不是白色肚皮。
黄色的。
好吧。然后呢?
然后,当我看到那件青蛙的服装后我就哭了。而且我是哭着演完那部舞台剧的。
为什么?
因为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选了青蛙。它实在太丑了。至少我应该选王子。
我们站到了山顶的中央广场前,弥撒刚刚结束,贝尼尼设计的甘多尔福古堡广场的圣托马斯教堂前都挤满了人。
我说怎么下面那么寂静但又有那么多车,原来都在这里。太恐怖了,我们需要赶快离开这地方。娜塔莉说。
我们走到了甘多尔福堡的核心地带。一六二四年教宗乌尔巴诺八世委派瑞士建筑师卡罗·马德诺重建甘多尔福古堡。此后,教宗亚历山大七世委任贝尼尼设计了广场和教堂。教宗别墅门前的广场,称为自由广场,面积不大,所以显得十分拥挤。一边是教堂和商店,一边是多间意大利餐厅。贝尼尼的喷泉旁边摆着一长串咖啡桌,好多人就在那边聊天。咖啡杯和玻璃杯叮叮当当,整个山顶嘈杂不已。人们靠在椅背上休息,仿佛刚刚翻越群山。我靠在喷泉边的铁栏杆前等她从一家冰淇淋店买好冰淇淋,她好像走到哪里都要吃上这么一支。
我们得快点离开。我说。
嗯。
如同两只勤快的鸽子,我们扇动着翅膀想要飞离这个嘈杂的广场,一声大笑使我们抬头,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在笑的人。不在咖啡桌边,不在喷泉边也不在教堂旁,那笑声像是来自一片干燥的田野。后来我们看到她站在没有开门的博物馆屋檐下,打着电话。粗胳膊长腿卷头发。没法知道她在笑什么,反正我这一年总是不大容易笑得起来。
我们快速从这些人群中穿过,往山谷方向滑行。教宗别墅是一栋巴洛克式红砖大厦,四面封闭如口字形,内院广场有石像。现在那里大门紧闭。别墅一侧有约一米高石栏杆,可供眺望阿尔巴诺湖。这是我们无法享用的特权。于是我们只好由一条碎砖路通往山下。幸运的是绕过建筑,远处山谷的风景就铺展了一些在眼前。再一次避开人群,我们在面向绿色山谷的一只长椅上坐下来。
你确定你要坐在这里?她指了指身后停着的一辆小货车。这难道不煞风景吗?
反正你可以向前看。专注眼前的景色就好了。
我们明明可以再下几段台阶,走到山谷的最边缘。
我累了,刚才爬山就费了半天劲儿。
拜托,我们最多只花了二十分钟。她不高兴道,但没多久还是沉寂下来,直直望向远处,后来她双目闭合,头的周围有一个银色光轮。我拍了一张她的照片。她知道我在拍照,脸上摆出柔和的表情。
拍好了吗?几秒钟之后她问。
我把照片递给她,我知道她不会满意的。在她背后,除了空无一人的中世纪街道和房屋,还有一辆白色小货车。
哦太难看了,她抱怨。然而并不是因为小货车的缘故,而是嫌弃我给她拍出了额顶的几条皱纹。
光线太明亮了嘛,所以什么都很清晰。我可以再帮你修,反正上次在圣阿涅斯教堂里给你修的那张你很满意。
算了吧,你没看到后面还有那么一个碍眼的小货车吗?她终于还是指出了这点。她从长椅上站起来催促我,快走,趁那些人都还在餐厅吃饭,我们去山谷看看。
我回想了那些坐在餐厅外闲聊的人们,觉得她言之有理。一个小时之后,说不定这些人酒饱饭足,就会涌向山谷。我记得马琳娜曾说过阿尔班山周围的村庄以制作该地区最美味的葡萄酒而闻名,特别是拉努维奥生产最新鲜的葡萄酒,以前的拉努维奥城镇监狱现在变成了一家当地有名的酿酒公司。
好喝吗?我问。
不怎么好。马琳娜说。就是名气更大一些,周边这些小镇子又不是只有拉努维奥产酒,我们弗拉斯卡蒂也很好的。而且这一代都这样,有一些烤猪肉店只要买相应重量的猪肉就会赠送酒类。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看。我们可以买好烤猪肉然后就坐在他们支出来的户外餐桌上好好享用。白葡萄酒更好些,从五世纪开始古罗马人总是喝一杯这种清爽的白葡萄酒佐餐。
你和马琳娜吃饭的时候都会喝一些酒吗?我问娜塔莉。现在她借住在马琳娜家里,弗拉斯卡蒂小镇。
求求你了,能不能不要提我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她烦恼起来。我们今天早晨还吵过一架。我想我大约是住得太久太久了。这该死的疫情。把人死死困住了。
我们走到了山谷边,没什么风,大概因为烈日,我的汗又冒了出来,只得把风衣脱下,挂在臂弯。
那边是内米小镇。娜塔莉指着一个方向告诉我说,比甘多尔福堡更小,更具有色彩。最好在五六月我们再来这里一次,那时候草莓应该就丰收了……草莓是五六月成熟对吧?然后那时这边的小镇会举行草莓丰收节。
你确定今年还有可能有这种丰收节?我再次给她的兴奋泄气。
但是她没理会我,径直说,大概因为这边的草莓都生长在附近火山丘的肥沃土壤中,所以长得很好。
我只知道葡萄园种植在火山丘地很好。
嗯。应该是一样的道理,而且……内米湖美丽的蓝色水域很诱人,但不幸的是,那里禁止游泳。
反正即便不禁止你也不會跳下去。
嗯。她再次沉默。我们两个走到了山谷的最边缘,山下的树木都是绿色的。罗马四季宜人,绿色并不稀缺。
我会给我的冰箱里放满喜欢的帕玛森乳酪,巴马火腿,鹰嘴豆,洋蓟,芝麻菜,芦笋,橄榄,柿子椒,小银鱼,可可,蜂蜜,还有甘甜的白葡萄酒。
可可和蜂蜜不需要放冰箱吧?
你管我那么多?那是我的冰箱。
好吧,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敞开的窗户前,对着这山谷的美景切蔬菜。
你不是说你的厨房窗户要面向大片田野或者是海吗?怎么又成了山谷。你不是说你讨厌这样凹陷的东西吗?难道你不怕这凶险的山沟。
她终于又翻了一个白眼给我。
要你管,这是我的厨房。
我们一起极目远眺,生命与岁月时时刻刻在消逝,我们谁也停不下来。我们在这里捡拾起其中的一样,又从另外一个地方挖掘到一样。回到家,把东西放进冰箱。每天都在继续。
你有看见那边林中有一个带狗的男人吗?我看着一处问。
没有。
现在确实没了。
哪去了?
转到下面的林子里了。
你确定不是看错了。我记得你近视。
也许吧。我说。
我们走吗?
嗯。往那边走六公里,可以看到一个三世纪之前的古罗马圆形剧场。要去吗?
就这样离开甘多尔福了吗?
是的。
那里也有回罗马的火车站吗?
是的。
那好吧,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