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创作与文本
2022-05-25马草
摘要:人工智能艺术在诸多方面不符合人类艺术的定义,具有迥异于人类艺术的特质。人工智能外在于世界,无生存经验,其艺术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相反,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经验是纯粹的抽象形式规则。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主体是缺失的,沦为旁观者的人类主体还面临着被异化的危险。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是数据的建立、使用过程,而非情感体验过程。它不是具体事件,缺乏此时此地的独特性,因而只具有可复制的普遍性。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是符码的自我增殖,其文本是抽象的符码结构。人工智能艺术是一种形式文本,无现实思想情感,只具有抽象的互文经验。它的文本意象是对已有文本意象和抽象意象的模拟,与现实物象无直接关联。
关键词:经验;异化;事件;符码;虚假
中图分类号:B8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22)03-0110-08
人工智能艺术的诞生,给艺术活动带来了巨大冲击,引发了广泛争议。在人类眼中,艺术是人类独有和专享的活动,从未有自身之外的其他存在者能够从事艺术创作。人工智能艺术的出现则突破这一定律,打破了艺术活动的亲身性和唯一性。这引发了人类的警惕和担忧,甚至将之视为威胁。面对人工智能艺术的出现,质疑者甚多。其中最根本的观点就是质疑其是否可以称之为艺术,这直指人工智能艺术的关键。关于这方面的观点,学界讨论颇多,本文就不再一一引述罗列。当下对人工智能艺术的理解是以人类艺术为参照的,依照的是相似性原则。就实际状况来说,人工智能艺术亦是对人类艺术的模拟。这种模拟是一种行为或表象的相似,其本质不能实现同一。立足于艺术本质层面,人工智能艺术在诸多方面不符合人类艺术的定义标准,具有迥异于人类艺术的独特本质。这种独特性正是人工智能艺术带来的突破之处,它孕育着艺术的新变。
一、经验的缺失
艺术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始终与世界(自然、社会与心灵)保持着关联。无论我们如何区分艺术与生活世界,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生活世界是艺术的来源。某些现代理论主张艺术与生活间具有本质的区别,强调艺术对生活的反向突破性。这种反向关系说明的是艺术区别于生活其他领域得以自律的基础,但不能直接否认它与生活间的联系。艺术之所以能够在人类存在中占据重要地位,恰恰就在于它与生活世界的联系,在于它能够独立承担某种生存功能。切断这种关联,艺术便无法存在。艺术生成的第一源泉并非艺术,而是艺术之外的生活世界。艺术与生活世界之所以能建立关联,在于主体——人。人生于世的经验是艺术产生的动力和源泉。人存在于世,由此产生了存在于世的经验。人类通过多种方式对此生存经验进行表达,艺术便是其中一种。这些经验是艺术的起源,是艺术所欲表达的对象。艺术源自主体存在于世的经验。这种经验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人切实存在于生活世界中。人存在于世不是形而上的审视,而是存在于具体时空、具体情境、具体实践、具体事件之中。人类的经验均是与世界进行交互的产物,是置身其中所体验的结果。经验本身不仅是生存的方式,也是生存的内容与目的。因此,经验是人生存于世的内容与产物,而艺术源自这一经验。进一步而言,人生于世的经验是艺术的起源。
经验不只是艺术的起源,更是艺术的存在根基。表现独特的生存经验是艺术的根本目的之一,它构成了艺术不可分割的要素。缺乏此要素,艺术将无由存在。即使是那些纯粹形式主义的艺术也没有脱离经验,仍是艺术家独特生存经验的表达,只不过使它走向了抽象、模糊、碎片。人类创造艺术,便在于表达这种生存经验。落实到具体艺术创作,每一艺术创作是特定主体表达的存在于世的独特经验。艺术的独特性之一,便源自经验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不会阻碍人类通过艺术进行交流,因为特殊的只是经验的具体内涵,而经验本身的属性则是共同的。犹如桥有着固定的样式,但每一座桥都有着特殊的样子,后者的特殊性不妨碍人们对其为桥的认定。艺术中呈现的生存经验本质是他人与世界关系的反映,而这正是人们所意欲获得的。通过对他者经验的观照,人们的自我得以满足、反省、调整、净化、升华。欣赏艺术作品的目的之一,在于获得艺术传达的生存经验。经验的相同、相似,或者说那种共通性,是艺术交流生存经验的关键。人类创造、欣赏艺术,便是获得存寓其中的生存经验,进而生成独特的审美体验。审美体验有别于生存经验,但在表现内容上,艺术永远与生活共享生存经验,而不存在与生活不同质的经验。经验是人类艺术创作和交流的内容与目标。艺术是人类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之一,是经验的特定表达。通过艺术,人类呈现了自我与世界的另一种存在。艺术提供了一种有别于生活世界的体验和存在方式。故而,艺术也是人类体验世界的方式之一。
在人工智能艺术出现之前,人类艺术创作均可视为对存在于世的经验的表达,是人类体验世界的方式。人工智能的存在不同于人类,它存在于世界,也与世界打交道。但外在世界只是人工智能的处理对象,并非置身其中的体验对象。人工智能只是按照既定模式或程序对待世界,自身不会产生独特的生存体验,也不存在自我的生存经验。在它那里,所有与世界打交道的行为不会生成生存经验,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化行为。人工智能只是按照既定模式对待千变万化的世界,不会产生各类主观态度与价值判断,也不会将之作为生存的内容与目的。人工智能与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形式化关系,没有存在的实际内容。与之相比,人类置身世界之中,不断与之交互,体验世界,生成经验。这些经验构成了人类自身,推动自身形式与内容的不断发展。世界外在于人工智能,不會纳入人工智能的存在之中。在人类世界,生活的主体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世界始终在人类存在之中。人工智能没有生存经验,那么人工智能艺术便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人工智能艺术或艺术品是孤立的存在,与外在生活世界无真正的关联。在功能主义的角度上,我们很难按照人类艺术的定义将其界定为“艺术”。按照人类艺术的定义,人工智能缺乏对世界的体验,其艺术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当然,人工智能可以模拟人类经验,特别是可以模拟人类情感,但人工智能的模拟不同于人类的模仿。人工智能只是模拟情感的形式架构和外在感性特征,缺乏情感内涵。人类对同类的模仿则是形式与内容的同一,是基于类似生存经验的同质生成。无论是以演绎逻辑为基础的早期人工智能,还是当下基于经验的深度学习模式,人工智能模拟的情感只能实现形式的相似,但无法做到内涵的同质。模拟永远不是模仿,模拟只能实现相似,而模仿可以实现同一。人工智能的情感模拟只是像或似,而非“是”。何况,人类的生存经验既与有机肉体存在、心智相关,也与人生于世的存在模式相关。且不说非理性的经验是否是理性程序能够模拟的,即使是基于经验的深度学习模式也只是在不断地归纳、总结人类的经验,并在形式上模拟它。但经验不是模拟的,而是存在于世中真实产生的。无论在深度,还是在复杂性上,人工智能都无法模仿人类情感。侯世达指出,人工智能不能模仿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因为人类情感源自心智组织,而计算机只能间接的模拟,而不能直接的程序化[1]。人类或许在人工智能艺术中体味到与人类情感的相似,但却永远都无法体验到真正的人类情感。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的经验是缺失的,并无从事艺术活动的存在论根基。“人工智能都没有触及艺术最核心的部分——人类的灵魂……它尚不能成为独立的生命,没有独特的生命体验……人工智能不可能有如同人类一样的渴望在世界上留下存在印记的愿望,也没有和同类交流、表达自我的欲望;人工智能没有社会、没有同类间的互动,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时代精神和风俗习惯。”[2]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艺术既非对生存经验的表达,那么便不符合人类艺术的定义。
艺术中的经验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作为内容存在的思想情感、精神境界;一是作为表达技巧的创作经验。究其实质,艺术创作技巧就是人类经验的表达方式和存在方式。它自身构成了一个传统和体系,成为维系艺术存在的规则、规范。掌握并熟练使用它,本身就属于艺术经验。艺术表达经验是一种文化经验,是一个渐进积累和传承的历程。它不是先天遗传的,而是后天习得的。艺术表达经验有着强烈的时代性、地域性和民族新特色,同一民族在不同时代,同一时代的不同民族常有着巨大差异。任何时代的艺术表达经验是对前代的总结、承继与嬗变,不能凭空产生。同一时代、同一群体拥有的艺术表达经验常常有着共同的规则与规律,但落实到个体上又有着很大的差异。个体的艺术表达经验与个体的存在密切相关。这里既包含作者的先天条件,也包含后天因素。个体的先天禀赋、心智与身体状态,后天的时代环境、生活境遇与学识视野,均会影响着个体艺术表达经验的形成。可以说,艺术表达经验就是个体的生存经验。这意味着,艺术表达与个体存在直接相关,直接就是个体的存在方式。
单从数量上衡量,人工智能有着人类个体难以媲美的艺术表达经验,这是它的优势。但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经验是纯粹的抽象形式规则,而非文化经验。它与时代、民族、地域无关联。它是超时代的,可以把任何时代的艺术表达经验提炼成普遍规则,而非渐进积累习得的。“人工智能系统汇聚了海量的数据信息,其生成的每一次艺术创作都是对这一数据分析、加工的产物。即便这一智能形态完成了无数次的艺术演算与创作,其前一次的艺术创作并不能形成一种经验性的观念来指导后续的创作实践。”[3]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经验与具体时空无关,仅与技术发展水平和程序设计者有关。不同时代的技术水平差异很大,直接导致人工智能的水平有着巨大差异,呈现出明显的技术代际差。不同背景的程序设计者对艺术表达经验认知的深浅广狭各异,其设计出的程序便有着差异。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人工智能的差异,但根本上是设计者的背景区别。刨除程序设计者的背景,人工智能也不会天然地具有民族、地域、文化等差异。此外,人工智能不具有人类的有机身体,缺乏具身性。在此之下,天才、天赋的独特性被抹平,身体心智状态的差异性被消解。因此,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经验是同一化或同质化的,不具有個体性。人工智能与外在世界无关,无生存经验,那么生存境遇、时代环境等与个体生存经验直接相关的因素不会影响到其艺术表达经验。在人工智能那里,艺术表达经验不是个体的生存经验,不是个体的存在方式。人类的艺术表达经验受制于各种先天、后天因素,内化于生存之中,它是逐步拥有的。人类的艺术表达经验是具体的,与个体的存在息息相关。个体的存在境遇不同,直接决定了艺术表达经验的差异。就存在属性而言,人类个体的艺术表达经验是具体的写作技巧,而不是抽象的普遍规则。人工智能则是被先天赋予的,而非拥有的。它呈现为一系列形式化规则,不具有具体性。它与个体存在境遇无关,不是个体对世界的体验、存在方式。虽然基于深度学习模式的人工智能具有持续自主学习的能力,其艺术表达经验不断生长,但这种学习是一种计算分析能力,扩大的是技巧的抽象模式与规则,而与个体存在经验无关。如果说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有差异,那么这种差异体现在技术的代际差和程序差异。对于人工智能而言,程序模式、计算能力和速度、学习的广度和深度、接触材料的多寡都决定着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经验。与人类艺术创作相比,人工智能的艺术表达既不是其体验世界的方式,也不是个体生存经验的表达方式。抽象形式规则,这才是人工智能艺术表达经验的本质。
二、创作的异化
人类的艺术创作是主体与世界交互的过程,可归结为以下步骤:主体—世界—艺术品。与之相比,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则相对复杂,大致可划分为以下步骤:人—人工智能机器—数据—艺术品。人类启动人工智能机器,提出某种创作需求,人工智能机器按照此需求自主运行程序,最后生成艺术品。审视人工智能艺术的创作过程,似乎存在两个“主体”——人类与人工智能,实则不存在独立主体。人类具有完全的自主性,但没有参与具体创作。人工智能是具体创作的实施者,却非完全的真正主体,只是一个被动的执行程序。二者均未贯穿整个创作过程,而是互有分工。人类参与了创作的启动与艺术品的判定和欣赏阶段,人工智能则负责具体的创作过程。这种处境类似于传统的制作模式:人类类似于传统艺术创作中具有主导性的赞助人,而人工智能则更像一个毫无自主权的工匠。但是工匠不是赞助人设计或制造的,而是一个完整的主体,只不过在很多情况下得到不完全发挥而已。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不存在完全的独立主体,也不存在贯穿一致的独立主体。“人工智能艺术中的机器或程序缺乏一个‘自为’的表达意图和目的,它只是一种任何类型的交互机制和任务执行者。”[4]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主导因素,那么决定具体创作的只能是人工智能机器,而非人类。在人工智能艺术的具体创作过程中,其创作主体由人类置换为人工智能。无论是语言符号的挑选和使用、情节的设置、结构的确立和形象的塑造等,所有的创作环节均是人工智能机器的自主运行。人类沦为旁观者,失去了对创作的操控与参与。人类主体无法参与,而人工智能又不是真正的主体,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便缺失了主体。倘若没有主体,创作如何而来,艺术品从何而生。倘若主体不一致,那么如何保证最初的艺术需求被贯穿下去,生成的艺术品是否还是那个艺术品呢。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不仅缺失主体,人类还面临着被异化的危险。随着主体的缺失,艺术创作被异化了,这种异化体现为技术化。技术是人工智能的本质,它直接转化为具体的艺术创作活动。技术占据了艺术创作的核心,而不是对世界的体验和创作技巧的提高。数据库的建立,计算能力的大小等技术因素是决定人工智能艺术创作的关键。艺术创作便等同于技术,失去了独立自主的根基。这不是艺术对技术的吸收,而是技术对艺术的收编,最终的结果便是艺术沦为技术的奴隶或附庸。当人类长期使用人工智能进行创作时,最终会对技术产生依赖。人工智能艺术的文本是一种技术文本,当人类认同、欣赏此类技术文本后,会不由自主地接受其技术化特征。长此以往,人类终将被技术化。人类被异化了,自我独特性不再重要,最终会丧失自己的历史。由此而言,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不同于传统的艺术创作,它是一种异化活动。
就基本模式而言,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步骤:首先是建立艺术数据库;其次是对数据库进行分析、整理,编写基本的创作程序;最后是机器自动生成艺术文本。在这种创作模式中,直接决定艺术创作能力和水平的不是艺术家,而是技术。数据库的建立和分析能力,以及机器的计算能力,直接决定着艺术创作水平的高低。技术取代艺术家,直接构成了艺术创作力。在人类艺术那里,艺术创作源自人与世界的交互,是艺术家的体验、存在方式,渗透着主体对世界的各种情感、价值判断与反思。而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艺术家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和生存境遇,对世界的观察、感受力及其生成的生存经验、独特的想象力与创作技巧等,将不再重要,让位于数据与算法。究其本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是一个数据的建立和使用过程,而非情感体验过程。人工智能艺术的创作是一种数字信号处理,而不是艺术思维下的创作,更缺乏内在的对话和反思。这种“信号仍然属于‘刺激—反应’关系,尚未形成一个意识与另一个意识的‘回路’关系,也就尚未形成思维”[5]。数据的搜集、分析与整理,创作模式和程序的确立,取代了艺术家的主观因素,直接决定着艺术创作。“智能机器在审美数据分析基础上重组了一个‘仿真世界’和‘拟态环境’,主体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体验—感悟—思考—升华的互动过程被智能机器与文学数据之间的复制、拼贴和重组过程取代,文学表述过程最终演化为文学数据的再生过程。”[6]计算能力成为艺术创作力的核心,数据成为艺术创作的最重要资源与对象。在此之下,艺术家不再是决定性的,艺术家的体验和能力也不再重要。艺术创作成为一场计算与数据的比赛,创作就是一个数据的再生过程。与其说是艺术的创作,倒不如说是数据的再生。更为重要的是,在此种创作模式下,艺术创作仿佛是一个提问—解答的过程。人类提出需求,人工智能进行解答。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它不仅是提供答案,更是在答题过程中的解题步骤。因为在解答的过程中,人类的情感才能得以抒发,体验整个世界。答题是一个逻辑过程,但艺术创作则是一个情感过程。在此之下,人类的艺术表达能力被剥夺了,人类与艺术也被隔离了。失去了情感表达与体验能力,也就失去了艺术。长此以往,艺术创作被异化了,人类也被异化了。因此,就人类艺术创作而言,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就具有了虚假性。
人类艺术创作可被视为事件性存在。在这个事件中,我们可以清晰地辨别艺术创作的动机和源起、语言符号的组织、文本结构的建立、形象的建构,以及艺术品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一个完整的行为过程,包含着一个行为的所有环节。艺术在事件中生成,其价值在事件中获得,并在事件中持有本真。作为事件存在的艺术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具体的存在。每一次艺术创作都是主体与世界交互中的特定展开,呈现为一个具体事件。这一事件具有即时即地的独特性,是不可复制的。主体与客体的诸多特定存在,交互的特定条件与方式,都融入艺术创作活动中,转化为具体事件的独特性。由此而言,人类的艺术创作呈现为事件,是一个个独特的具体事件的展开。但在人工智能這里,其艺术创作很难成为事件性存在。事件是由主体引发和主导的,是主体与世界的交互。人工智能不是完全的主体,缺乏引发创作的自主性动机。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或是一个明确主题的程序自主运行,或是泛主题的自主运行。只要开启,它就呈现结果。人工智能艺术创作缺乏事件展开的动机与启动阶段,而直接呈现过程与结果。事件是主体与世界的交互,但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缺乏现实原型,也就没有了与世界的交互活动,而是自我的符号增殖。这不是一个完整的事件过程,而仅余事件的片段。即使把人工智能艺术创作视为事件,它也不是具体事件,而呈现为抽象事件。人工智能的创作与具体的时空、社会和自然环境无关联,与主体的生存境遇和心智身体状态无关,只与机器程序相关。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机器人小冰可以写诗,但是,即便她写出了杜甫的诗,但因为它是机器人,并没有经历杜甫的颠沛流离,那么,它的作品就依然欠缺杜诗中所蕴含的那种‘沉郁顿挫’,依然无法给我们杜诗所给予我们的那种深沉感动,甚至还会因此而更显得过于做作和空泛”[7]。这排除了任何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影响,具有了恒定性。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人工智能均能呈现相同的结果。而在人类艺术创作那里,创作活动具有唯一性,即一次只能有一个创作行为。一旦创作完成,此条件便发生变化,就不能再重复此创作。换言之,人类艺术创作是一个独特的具体事件,生成的艺术品具有唯一性。但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不具有唯一性,可以无限重复。只要是相同的机器程序,只要输入相同的主题或限定条件,均会出现同样的结果。人类艺术创作的唯一性还指,一个艺术家在一个特定时空条件下,只能有一次创作行为,而不可能同时存在多次创作行为。人工智能艺术创作则与之相反,它可以同时进行无数次创作,同时生成所有结果。人类艺术创作是一个具体事件产生一个作品,是生于此时此地的独一无二的作品。为了尽可能满足人类需求,人工智能可以提供多种选择。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是一对多的行为,作品不具有此时此地性,而仅有文本特性。人工智能艺术创作是一种穷尽式的创作,是所有可能性的涌现。在这所有的可能性中,展示的是抽象的同质,缺乏对独特性的肯定。即:在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中,只有普遍性,而无特殊性。这恰恰与人类艺术创作具有的独特性相反,有着异于人类艺术创作的特质。
三、文本的形式化
作品—文本是艺术存在的直接基础,是探讨艺术的直接对象。人们对艺术的观照和认知是以文本为中心展开的。艺术文本大致可以分为思想情感、艺术意象和形式技巧(语言符号及其呈现出的创作技巧)三部分。前文指出,人工智能艺术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不具有真正的艺术表达经验。那么人工智能艺术文本还剩下什么呢?似乎只有意象与语言符号。在此之下,该如何理解人工智能艺术的文本呢?
人类艺术创作是通过语言符号对生存经验进行表达。在这种表达中,语言符号不是外在于人类存在的,而是内在于存在之中的。换言之,人类艺术表达中使用的语言符号生成于、内化于存在之中,它就是生存境遇的直接表征。人工智能使用人类的语言符号表达,但语言符号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表达,而是对能够符合主题的相关语言符号的使用。人工智能只是使用了有此意义的语言符号,不是真正理解并拥有了此语言符号。对于它来说,语言符号无实在意义,而只是一种基于相似性原则的符号的归类、筛选。在此之下,语言符号是一种抽象的语言符号,与词典中的符号无异。更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对语言符号的使用是按照既定规则的排列组合,并按照相似性原则挑选出符合人类艺术的作品。人工智能艺术表达是对人类艺术的模拟,它不是对生存经验的连续性表达,也不是作为生存经验的内在结构而存在的。人工智能艺术表达是语言符号的组合,其文本是一种抽象的语言符号结构。在人工智能艺术文本中,语言符号有语言学意义,但不具有现实意义。现实意义指语言符号在表达生存经验时,与其语言学意义契合而拥有的实际意义。在艺术那里,现实意义远比语言学意义更为重要、更为关键。进一步而言,语言学意义在艺术之外,艺术只拥有现实意义。语言学意义只是基础,好比建筑用的水泥、钢筋、砖头,但水泥、钢筋、砖头不是建筑。现实意义则是语言学意义的使用,好比用各类材料建起的建筑。正如巴赫金(Bakhtin Michael)指出的那样,“语言学所界定的那个语言,不能进入话语艺术的审美客体”[8]。现实意义不是抽象的,与具体存在直接联系在一起。在艺术中,语言符号的意义是由语言学意义转化而来的现实意义。现实意义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抛弃了语言学意义的抽象性,直接与实际的存在关联,并把生存经验转化为自己的实在意义。但人工智能不具有生存经验,其使用的语言符号只拥有语言学意义,不具有现实意义。按照人类艺术的定义,这种艺术无实际的内容,即无内容(无思想情感)。语言符号便失去了能指,仅剩下所指,即符码(形式)。符码与思想情感的关系被切断了,语言符号成为纯粹的符码。人工智能艺术就是符码的组合,是按照既定程序对符号的无限组合。由于符码与世界的关系被切断,仅指向自我,那么人工智能艺术创作便成为符码的自我增殖。它不是为了表达,仅仅是为了组合而生成。人工智能艺术的文本便成为纯粹的符码文本,成为一种抽象结构。即:人工智能的文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本,蜕变为纯粹的抽象符码结构,此乃人工智能艺术文本的本质。
当把人工智能艺術视为艺术时,我们依据的不是功能主义的理解,而遵从形式主义的定义。它按照选定的艺术表达模式生成,具有相似的艺术感知特征,所以它被视为艺术。在人工智能那里,这些程序规则是对艺术表达的抽象,指向的不是语言符号的意义,而指向形式。更确切地说,它是语言符号间的结构关系,及其呈现的关系特征。在艺术中,这种结构特征指向艺术表达的特殊性,俄国形式主义将之称为文学性或艺术性。很显然,人工智能艺术的艺术性就是一种形式特性,也只有形式特性。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艺术文本就是一种形式文本。因此,只有按照形式主义的观点,人工智能艺术才能被视为艺术。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艺术确实抓住了艺术的本性,这是当下人工智能艺术被视为艺术的关键。人工智能在形式方面的创新确实是人类难以媲美的,足以称得上创造性,这是需要肯定的。问题在于,形式文本是一种文本,但它是否是艺术文本呢。艺术不可缺少形式,但单有形式也不能构成艺术。否则,艺术文本便难与其他形式文本相区分,艺术的独特性反被取消了。正如乔纳森·卡勒(Jonathan D.Culler)指出的那样,绕口令属于突出的语言特征,但没有人把它当作文学[9]。在此,形式主义反而消解了人工智能艺术之为艺术的可能。当人们面对一个纯粹的形式文本时,会按照相似性原则,将其体认为人类艺术的形式。可是,当继续观照此形式文本时,便后发现此文本的特殊之处。它只是一种抽象的形式结构,很难进入深度的审美观照。按照人类艺术的定义,这是一种虚假的艺术文本,而非真正的艺术文本。
若要刨根问底,人工智能艺术仍然存在内容,但其文本内容不是生存经验,而是一种互文经验。所谓互文经验是指,人工智能艺术文本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换而建立起来了一种文本间的呼应关系。这种互文经验的本质就是艺术表达经验,是对其他文本的艺术表达经验的吸收。在此,文本内容便由语言符号的现实意义置换为文本间的互文关系。在人工智能那里,由于艺术与生活世界无关,艺术家的主体因素也被消解,其创作只是按照既定程序的书写。这种程序不是凭空得来的,是在对以往人类艺术作品进行分析的基础上,抽象而来的艺术表达规则。人工智能也存在现实对象,不过这一对象不是生活世界,而是以往的艺术作品。通过对这些艺术作品中的表达技巧和特征的分析,人工智能将之抽象为自身的写作程序。这些程序遵守的抽象规则是一种现成的既定规范,它们决定着人工智能艺术的创作行为。人工智能只将规则视作工具进行使用,而不是转化为自身的体验与表达方式。犹如大众把阅读史书当作爱好,而不是成为历史研究者。这种现成性意味着人工智能艺术始终是对已有文本的模拟,始终把已有文本当作创作的起源。每一次创作都会把已有文本牵涉其中,都是已有文本的再转化。这就是人工智能艺术具有的互文性关系。这种艺术表达经验牢牢占据着文本的内涵,成为唯一的现实内涵。不过,这种互文经验过于模糊、抽象,我们只能整体性地见到互文性,很难具体到某个文本,找到对应的互文对象。因此,这种互文经验不同于人类艺术,基本上是一种抽象的混沌经验。它能被意识到,但难以得到具体落实,并且无法一一对应。更不用说以之为对象,生成审美体验。从表面上看,人工智能艺术的互文性类似于后现代主义艺术对现成品的拼贴,却缺乏后者在此建立起来的对艺术本身及其与现实关系的反思性。“人工智能写作从‘现成’的角度来讲,与20 世纪后现代作品具有延续性,但却缺少了‘反思’维度,《白雪公主》《公众的怒火》等作品实际上是以一种实验的方式,探索叙事形式和语言风格的本然形态,并且反思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相较而言,目前的人工智能写作还仅仅停留在对现成文学形式、语言风格、文学典故的因袭层面,缺乏后现代意义上‘现成品’的情感内涵和功能属性。”[10]人工智能艺术仅仅是利用了互文,却把现成文本消弭于无形。人们只知互文,却不知互文对象为何。当对象缺失之后,互文也就成了一种纯粹的抽象规则,不再具有反思性。因此,即使存在互文经验,人工智能艺术的文本也过于抽象,具有不同于人类艺术文本的虚假性。
虽然人工智能艺术文本不存在现实的思想情感,但它仍存在着意象或形象。特别是在视觉和听觉类的人工智能艺术中,如绘画、书法、雕塑、影视、音乐等艺术门类中,都存在着意象。这种能被感官感知到的意象是人们将其视为艺术的关键之一,也是人工智能艺术文本的构成成分之一。不过人工智能艺术文本的意象不同于传统的艺术意象,具有明显的虚假性。这种虚假性是基于意象与现实的关系而言的。即:人工智能艺术的意象与现实物象无关,而是一种纯粹的拟象。在人类艺术中,从创作到欣赏,艺术意象始终是与现实物象保持关联的。虽然这种关联不一定是一对一的对应关系,但其必然有着现实的原型或现实来源,或模仿或抽象。在人们对意象进行观照时,现实原型是其重要的参照系。即使是那些最为抽象的现代艺术流派,如立体主义、有机形式主义等,它们呈现的意象很难找到现实原型。人们也总将之与现实对比,认为其是对现实的反向折射。只有与现实物象对比,这些形式结构才能获得圆满的理解。但人工智能艺术的意象不是源自现实物象,而是源自既有文本的意象或者抽象意象。抽象意象是现实物象的抽象化,例如:词典中对词语意象的解释,以及人们对树木的抽象化图示。人工智能艺术的意象是对既有文本意象和抽象意象的模拟,其生成过程中执行的标准源自二者,而非现实物象。虽然二者均来自现实物象,但它们与其有着本质区别。当符合这两类意象特征时,人工智能艺术便完成了一次创作。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艺术的创作是一种自我繁殖,其文本意象与现实物象无直接关联。虽然人们在欣赏时,总是以现实物象与之比对,但在其生成过程中却没有现实物象的直接参与。按照人类艺术的意象定义,人工智能意象是一种虚假意象,是无现实原型的意象。
四、结语
本文指出的人工智能艺术不符合人类艺术的诸多方面,不是在否定它,而是指出其不同于人类艺术的特殊之处。面对人工智能艺术这一新事物,不能一味否定,我们理应看到它所带来的新变。对这种新变,我们不能单以人类艺术的标准来衡量它,否则它便无出现和存在的必要性了。人工智能艺术向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人类艺术的契机,更提供了艺术如何发展的可能性尝试。只有认识到此,我们才能真正认识、评价人工智能艺术。异于人类艺术的独特性,恰恰是人工智能艺术确立自我的基础和途径。这正是人工智能艺术带给艺术的机遇与挑战,也是人工智能艺术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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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娅)
Experience,Creation and Text: on the Essential Difference
betwee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rt and Human Art
MA Cao
(School of Arts,Tianjin University of Commerce,Tianjin,China,300134)
Abstract:The AI art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definition of human art in many aspects,with characteristics different from human art.AI,outside the world,with no survival experience,thus its art is not the expression of survival experience; on the contrary,its art expression experience is the pure abstract forms and rules.In AI artistic creation,the subject is missing,with the human subject degraded to a bystander facing the danger of alienation.AI art creation is a process of data establishment and data use,rather than emotional experience.It is not a concrete event,lacking the uniqueness of the here and now,with only replicable universality.The AI artistic creation is the self-multiplication of codes,with its text constructed by abstract code.AI art is a text of form,without realistic thoughts and emotions,but with abstract intertextuality experience.Its text image is the simulation of the existing text image and abstract image,without direct relation with the reality image.
Key words:experience; alienation; events; codes; false
收稿日期:2022-01-20
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马草,男,山东新泰人,博士,天津商业大学艺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