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余烬之上
2022-05-24王姹
王姹
九锡山村
约七百年前,九锡山下了一场暴雨。
那场雨把定安南雷峒峒主王官拦在了家门口,在他身旁有一名着异域装的男子,年轻儒雅,相貌不凡,但一脸愁容。王官侧身对他说了句什么,男子轻轻点头,微微露出笑容。
这名男子叫孛儿只斤·图帖睦尔(1304—1332),即后来的元文宗,元朝第八位皇帝。他当时的身份是元朝被贬至琼崖的皇子,除了他的贴身仆人撒迪外,没有人会主动接近他。他一定是孤寂的,这种心灵的孤寂和处境的严酷,他在被贬途中就已深深感受到了。疲倦、凄苦、狼狈如影随形。他的命运,早已沿着被埋下的伏线,跌宕起伏。
假如没有七百年前的那场皇权之争,图帖睦尔就不会被贬谪琼崖;如果在元帅府没遇见青梅,他就不会流连定安,也不会认识王官;假如没有遇到王官,他就不会把定安升格为南建州,王官仍会是那个深居乡野的小小峒主,做梦也想不到会成为管辖大半个海南岛的世袭知州;假如知州不能世袭,王廷燎、王廷金不会为忠义气节捐躯,整个家族更不会几乎尽毁;假如南建州不存在呢,又会影响了谁?定安的历史,估计会少了最辉煌的一页,九锡山村仍是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湮没于凡尘。
天子驾临之地,寻遍琼州,亦为数不多。九锡山有幸得天子眷顾,皇恩浩荡,承载着一段刀光剑影、气势磅礴的历史记忆,无比厚重地被载入定安史册。七百年前的那一场雨,成了一个家族兴亡盛衰的伏线。这个家族的壮烈故事,让后人记住了南建州,记住了王官和他的子民,让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定安县境,以及当时那个叫鸡翼山村的村子,历史全部被改写。
九锡山村,可谓环境幽美,有田东洋、铁坡洋、南雷洋,又恰好建在圆形丘墩之上,群峰朝拱簇拥,犹如掌上之珠。好的山水,必定有好的地脉。举目一望,也能看出这些山岭,蛇走龙奔,甚有气势。按堪舆学的说法,龙气又旺,化煞生权,主出英雄豪杰。这个得龙气熏荫、贵气充盈的小山村,果真是天然的风水宝地,英雄豪杰辈出不迭。
王官,一介廪生而已,曾在广西柳州府当儒学训导,掌管教授生徒之事。兜兜转转二十多年,繁文缛节如桎梏缠身,王官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干脆辞官归故里,隐居南雷峒,做逍遥自在的山野闲客。
定安的南境是五指山、黎母山一帶的崇山峻岭地区,常有顽贼乱寇率众暴乱,进村烧杀掠夺,境况很不太平。王官因臂力过人,善于骑射,被推为南雷峒主,他不得不再次铁肩担道义,为地方百姓守疆护土。
王官镇守十八年,赢得一方百姓的称赞和尊崇。他恪守节俭,待人以礼,使得落难皇子图帖睦尔如他乡遇故知,心中愁苦得到慰藉。元文宗登位后,将定安晋升为南建州,任王官为世袭知州,王官所辖之地几乎占了大半个海南岛。而南建知州世袭延续两代三人,王氏家族中的绝大多数人,皆因南建州而命丧黄泉。元末,王官次子王廷金成了南建州最后一个知州,他将州府迁回家乡九锡山村。
明洪武二年(1369年),南方的天空,又下了另一场暴雨。那场暴雨几乎毁灭了一个家族。明兵追杀到九锡山村,王廷金弃城而逃,后被莫宣宝杀于南牛岭之巅。
劫后余生的王家后人,为躲避官府的缉捕,连夜逃离九锡山村,疏散到其他各地隐姓埋名躲藏起来。
一场混战瞬间颠覆和改写了定安的历史。至此,九锡山村、定安南境及周围几百个村落的生活,完全被改变。
岁月的印痕一一掠过,这座曾经满目疮痍的村庄,已失去了当年的模样。老旧的房子,见证了百年的沧桑。后来有李氏搬来,冯氏搬来,王家府邸坍塌后,也换了新的主人。
时过境迁,当我沿着纵跨七百年、横贯数十公里的伏线,走进九锡山村时,美景依旧在,却已不见当年的燕子飞落王家堂前。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见到我们便迎了上来。他大抵是揣着整个村庄的秘史,见了人话多得总想要溢出似的。我听懂了他的话:“整村的人都走光了,都走光了,一个也不剩了啊。”他的手来回比画着,表明这村庄住着的人,都是后来搬来的,没有一户与原来的王氏家族有关系,连他也是。
如今的九锡山村,到处是风霜散落后的印痕。当年的州府,早已杳无踪迹。十几块断碑残碣,遗留的田地里,碑上的字迹已模糊。唯有大石缸、石人、石龟、石碑、抱鼓石,仍可让人想象出当年州府的恢弘气象:堂宇巍峨,画梁雕栋,壁垒森严,气势凛然。
昔日堂前,王官与图帖睦尔君臣二人饮酒赋诗的轶事,还在代代传颂;那个叫青梅的女子,洗浣归来,手捋齐了发梢,别样的明艳动人。若能遇到几位热心的老者,他们还会细细地告诉你,何处是州衙遗址,何处是护城河,何处是王家府邸,何处是王母墓地,处处皆与南建州相关。漫步在莲塘边,一抹闲荷,一丛雏鸟,一卷舒云,一幅和谐安详的图景,尽呈眼前,春去秋来的时光,待在这里成了一种享受。
在九锡山村,我拜会了那段尘封的历史,和心中熟稔的南建州。总觉得和王官一起呼吸这里的空气,说一口同样的乡音,交谈一个家族的兴衰始末,沉重且悲壮。想必王官也会报以一丝苦笑吧。
南牛岭
要说这王廷金,也是个命途多舛之人。
元朝风雨飘摇,定安南建州的辉煌也已逝去,王廷金接了世袭知州最后一棒,没享过什么荣耀,元就灭亡了。元灭亡后,南建州莫宣宝和琼州府元帅陈乾富归顺了明朝。“只不过是一群苟且偷生之辈,算不得什么忠贞之人”,王廷金不免嗤之以鼻。
俗话说“一臣不事二主”,王氏家族深蒙元恩,一心效忠前朝无可厚非。既然忠心护主,又怎会臣服明朝?一直不肯归顺的王廷金屡战屡败,最终选择了一条艰难的不归之路,只得退避家乡鸡翼山村,固守城池。到了最后连家乡也守不住了,只得弃城而逃,结果被驱逐到南牛岭上,凄风苦雨栖身,大概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他能选择死亡吗?他手下的兵将,虽说不多,可都是拼死追随自己多年的,其中不乏王家后人,哥哥廷燎的儿子也在其中。命若飘蓬,自己一生无子嗣,来去本无牵挂,可眼下诸位将士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又岂能轻言退却?只是在这南牛岭上,回想前尘往事,落魄无颜面对,心中还是不免伤怀。
要说这南牛岭,名字起得真是蹊跷,也不知源自何处。远观近看都寻不见半点“牛”的影子。令人费解的是,这山岭平日人迹寥寥,也没人居住,至今没有一条踩踏出来的路。无数的徒步登山者,只得在山岭下仰头嗟叹。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方鼓角齐鸣、烽火硝烟的战场。
清光绪《定安县志》曾记载南牛岭:“岭上平坦二十里,相传明初王廷金屯寨于此。今宫室、马柱、墙址尚存。有池塘、水井,又有茶园,多橙、柑、橘诸果。”
可在南牛岭上,屯兵几个月,最苦的莫过于没有水。这荒郊野岭的,到哪里去寻找水源呢?正想着,两名兵勇飞奔回营寨,禀告说找到水源了。王廷金心中欣喜若狂,却又不喜形于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有了水,无异乎天不亡我了。
再说那几日,山岭下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形迹十分可疑,想必是前来探哨的明兵。好在自己屯兵南牛岭之巅,此处高达五百多米,山峰陡峭,灌木丛生,山路已隐藏在密不透风的竹林和灌木丛中,简直无隙可觅。行人只能用竹竿敲打着路障,用脚踩着枝桠,一不留神还会被藤条绊倒,被尖刺划破皮肤,攀爬难度可想而知。明兵要攀爬上来,必是一番折腾。
南牛岭上有块巨石,大如房屋。这块陡而隆起的巨石,孤立于崖,粗犷雄浑,是一处天然的奇景。岁月磨砺和风雨剥蚀,造就了它卓尔不群的孤傲之美。即便它沉吟不语,亦与连绵起伏的母瑞山脉意念相通,相依千年。
在南牛岭屯兵,辛苦却不乏有趣,捕鸟、赶兔、烹狐,鲜嫩的野菜满山都是。山野菜肴总是新鲜味美。最怕的是黑夜来临之前,蚊虫铺天盖地飞来,虫叮蚊咬,苦不堪言。谁知这夜一场暴雨过后,蚊虫匿迹,四周一片死寂。王廷金总预感这风雨来得蹊跷,好像有事情要发生,果真不出所料。
明洪武二年(1369年),趁着那场夜雨,广东卫指挥史孙安命莫宣宝,率兵讨伐王廷金。暴雨之夜,明兵悄悄登上岭顶,团团围住屯兵的寨子。昔日同僚的两位后人在南牛岭之巅,展开一场生死厮杀的决战,南牛岭上一时血流成河。王廷金终因寡不敌众,兵败被诛杀。莫宣宝立功后,似乎内心亦感震撼,不愿受封。五年之后,莫宣宝帮助明军开辟五指山道路,身中数支流箭而亡。
王廷金死后,定安南境百姓将其尊为一方神灵,把他的神像安在祠庙里,点烛焚香供奉他。
站在當年的屯兵遗址上,前尘往事已是踪影难寻,一股悲怆感伤的气息扑面而来。昔日硝烟已散,岭巅上的那块巨石亦静默经年。多少壮怀激烈,多少烽烟往事,也抵不住岁月长河的冲刷。那些曾经跌宕于青史的辉煌与悲怆,都随孤鸟的划痕消失在无垠长空。
如今的南牛岭,已经将过往的历史风云,深藏到青山秀水之中。于是我们才有了这一处安静回望历史的地方。青山依旧,岁月静好,也只有来到这里,你才会发现,人生安稳如此难得,简直叫人心生欢喜。
王官祠堂
那日闲游,到礼守堆村,恰好赶上王官祠堂重建竣工后的入祠仪式。
王官祠堂,位于海南省定安县岭口镇,是祭祀元代南建州知州王官的家庙。奇怪的是,与别处相比起来,此处香火却是寥落不少。
庙前,碧稻千顷,瓜菜翠绿欲滴,远山近水,小桥流水人家,犹如桃源仙境,处处给人以感官上的宁静和慰藉。不远处是著名的梅子岭,一派风烟迷离,很难不被勾起那段尘封的历史记忆。
风景美则美矣,偏僻也真叫偏僻。时光过去几百年了,它尚且如此幽深,距县城五六十公里,驱车也得一小时左右。可想而知,当年这令人闻之色变的瘴疠之地,它又能热闹到哪里去呢?
当年,身为广西柳州府儒学训导的王官,掌教授生徒之事。累了倦了,一意辞官回归故里九锡山,想过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
偏偏有个年轻男子闯了进来。他若是普通平庸之辈倒也罢了,偏偏他横空出世,一身褴衣旧衫,飘然而至这片蛮荒之地,还遇见了王官。
而王官,也因这段萍聚的尘缘,闻名一时,官至南建州知州,拥有了令人艳羡的权威,赢得了许多人脉和资本,索性还在定安的史籍里住下来。论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了。他顺应时势的能力、谦和周全的为人之道,一直为民间百姓津津乐道。
可他万万没想到,四十年之后,南建州这棵大树,顷刻间坍塌倒地。他的子孙如树倒后的猢狲,死的死,逃的逃,四处流离失所,几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
礼守堆村,并非王官故土,而是王官长子廷燎后人一支分脉的逃难之地。想当年,南牛岭兵败,南建州覆亡。劫后余生的王家后人,不敢再重回家乡九锡山,全部流散各地,另择僻静处屯居,休养生息,苟且偷生,艰难度日,礼守堆村便是王家后人避难地之一。
那时的礼守堆村,车马不通,人烟稀少,是一块尚未被开垦的处女地。王家后人逃到这里隐居下来,地处偏僻又人烟罕至,最终躲过了灾难。可细细想来,礼守堆村与九锡山相隔不远,数十年来,官府怎会没发现这里有人烟?估计觉得寥寥几人,也惹不起多大风浪,干脆作罢。战争和灾祸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可一条血脉的根,就此茂盛地蔓延生长开来。从元代的避难之所,生成一个人丁兴旺的村落,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七百年。
若说九锡山村在历史的风云际会中,承载了定安太多的辉煌和灾难,无法抹去人们的记忆,那么礼守堆村,则是一处遁世的乐土,映照着游荡的灵魂回归原乡。不一样的地气,滋养出的万物有了不一样的灵气。这便是这块土地的历史和现实。
这座始建于清朝的家祠,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祠堂几经变迁,也曾毁于风雨。重建后,占地约两亩,坐西向东,前后三进,厅、堂、室、阁齐备如昔,厅里有记事碑和祠规碑。
王官像静静矗立在祠堂正中,英姿威仪自在。只是眉眼之间,少了几分儒者气息,多了几分霸气。也许经历过太多的跌宕起伏,也许目睹过太多的朝拜士子,王官像欢愉少了几分,悲悯也少了几分。而今,这座饱经岁月洗礼的祠堂,用来存放定安人怀古的幽情。
王官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在定安人心中的分量吧。他有没有想过,在这千百年的时光里,自己居然能够享受这一方香火?如果可以重来,他会不会选择几间茅屋,身边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之乐?子孙繁衍平安便好,他需要的也许仅仅如此而已。
根脉相连,绵延永续。王官祠堂的修復和重建,无非是想让后人追忆王官当年的威名,缅怀先祖昔日的荣光。它静静地等着历史的反哺,让人被历史熨帖着走入宁谧。
只是南建州太久远了,远到许多人都不再有追崇的激情。时间跨度之长,简直有点让人发晕。好在每逢“公期”,村人还会热热闹闹地游公、喝酒和唱戏,以怀念和祭祀祖先和神明。“公期”一过祠堂便冷落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反倒是那段江山美人的传奇爱情,令世间多情之人追逐伤怀。可这跟王家祠堂,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说到底,这方山水实在是美极了。种子种到地里,一发芽就是满目青绿,一拔节就是千军万马,一开花就是漫山遍野,一收获就是遍地粮仓。匆忙的历史已经渐渐遗忘了一个个章节,那绕村的古树包裹着许多未被考证的往事。何必再去追寻什么真相呢?那些脚印、那些伤痕,不过是前尘往事无语的墓志铭。
这一切都将归于一个谜语、一段典故、一阕改朝换代的古词。就让它埋在云烟里,与一方山水作伴吧。更何况,王家那曾经欲断未断的血脉,仍在烟火鼎盛中延续,这便足够了。
干脆徜徉在山水之间,只享受当前美景。往事无非是一些点缀,怎抵得当下的心灵放飞来得实在?让这里的自然山水,引你回到灵魂的静地,让那些无处不在的人文氛围和浓郁的生活气息,激起你一路追逐的热情。有那么多故事可听,有那么多风景可看,有那么多奥妙耐人赏玩,还有什么可遗憾?还在乎追溯它们的历史,非要探究它们的真实吗?
王官祠堂,注定是归于寂寞的了。它隐于凝烟含翠的寂静村郭,自有一番古色古香的味道。虽破落,却不见破败,虽落寞,却毫无怨尤。把过往的悲欢深藏心底,在时光的濯洗中,它愈发显现出一种沉静温柔的美来。
暮色中的王官祠堂,仍是一片冷清。与之相邻的是王十万的祠堂,系王官第七代孙王讳唐的纪念庙宇。这个明代岭口地区著名的地方土财豪,他的传奇人生比先祖王官更加扑朔迷离。祠堂的正中殿上,尚有王十万塑像一尊。我在祠堂里环视,一砖一瓦都写满了光阴的故事,那扑面而来的古意,随风簌簌而落。传说王十万死后,陪葬物中有个聚宝盆石凹,沉入茂岭边的塘箕溪水底,历代打捞未果,终成不解谜团。
不远处,一对青年男女在树下喃喃交谈。旧物、时光与爱,万物在此皆相宜,与世隔绝的生活波澜不惊。孤独是一个人难逃的宿命。与美景相伴,大概也是俗世中的一份难得的奢侈。估计,王官祠堂也是懂得的,才甘愿如此落寞的吧。
在王官祠堂,我只是一个沉默的朗读者,虔诚地拜见了王官,然后坐在祠堂前的青石长廊上,打量着这个由内而外散发着淳朴气息的村庄,鼻尖嗅着从袅袅的炊烟中散发出来的古老气息。我的灵魂顺从了静谧,差不多就知道了王官祠堂偏居一隅、悠闲自在的奥妙。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