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视阈下传统文化类节目创新传播策略研究——以河南卫视《鹤归来兮》节目为例

孙 燕

一、引言：身体观念的流变

学术中“具身性”概念是对传统认知主义中认知功能独立化、离身化的重新思考，是建立在离身性基础上对身体回归的强调，着眼于突出身体感知在认知加工过程中的主体性。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将其定义为：身体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拥有一个身体，对于一个生物来说，就是介入确定的环境、参与某些计划和继续置身于其中。[1]伴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身体通过数字模拟可以实现“缺席的在场”，即主体的精神性抽离身体后介入虚拟场景并以虚拟化身的符号感知外界，获取真实的情感体验和社会经验。因此身体不仅是感官的身体，也是技术的身体，两者在社会总体系统中是相互连结和相互构建的，回溯身体观念内涵并把握两者的相互关系，是理解具身性的基础。

（一）感官之身体

存在论认为，以特定时空结构中的物质形式存在于世这一基本事实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状况，身体是一切感知、认知复杂意识活动以及社会关系共同体建构的基础。因而探讨具身回归的问题需对身体与感觉进行连结与分析。从身心完整性角度考察，对“身体观”的起源可追溯到后现代哲学中，自尼采赋予身体以哲学中心位置，便打破以笛卡尔“身心二元论”为代表的形而上理性主义主宰的时代。莫里斯·梅洛-庞蒂认为，“我在”优于“我思”，“我思”赋予“我在”意义，[2]本质上强调身体与主体意识的一致性，在这一点上与赫尔曼·施密茨的观点不谋而合，即身体感觉是涉及各自身体的一个独立的对象领域，整体性身体感觉是完整地、不可分割地延展的，并限制在身体的某一整体性的位置上，身体存在状态改变必将带来身体感觉转化。而从情感衍生角度看，意向作为一种内在情感体验，普遍存在于被感知的客体事物中。身体行为是意向衍生的前置条件，在身体行为中产生的意向实质是由身体各部分的多元层次结构共同形塑而成的结果，由此可以明确身体行为是触发情感体验的先决条件。

两个维度均表明身体之于感觉、情感的重要性，将这一思路置于本研究之中，在《鹤归来兮》节目中，作为感官存在的舞台演员的身体不仅可以在交叠于场景的身体舞动中感知文化，也可以将内化于身体的情感体验传达至受众。而这个过程是如何把纯粹而缄默的体验带入到其意义的纯粹表达之中？技术现象学家马赛尔·莫斯给出了答案。

（二）技术之身体

马赛尔·莫斯提出作为技术的身体先于任何人造的工具技术，是人在世存在所能够依凭的最初的和最自然的手段。在特定社会系统中学会如何将身体对象化，并按照特定文化规范的要求掌握使用身体的方法来完成特定的社会功能，是人的社会化和一切社会实践的前提。[3]将身体媒介作为传播学考察对象，身体卷入传播活动程度经历了“身体媒介——身体外媒介——身体化媒介——类身体媒介”转变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充分考察了口语、表情、动作等身体语言符号的意义，强调的是“双方身体在场”，即身体高度卷入互动场域。而身体外媒介则是伴随着广播电视快速发展，视觉、听觉符号代替了身体语言符号，使传受双方无需在场即可实现信息传播，但与此同时却带来了“主体离场”的失落，这也是从此阶段开始呼吁具身回归的缘由，至此开始由媒介离身性向媒介具身性的转变。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麦克卢汉明确了人的具身性主体同时还强调了技术演进的逻辑，他认为任何媒介都不外乎是人的感觉和感官的扩展或延伸，但技术仍然是人体外化的手段，对身体的使用仍然需助体外化媒介。[4]

而如今，伴随着VR、AR、MR等技术发展，身体借助技术进一步媒介化无须身体在场，而是作为数字身体被数据浸润，被技术穿透，实现“缺席的在场”，即使身处“遥在”范围也仍可获得最真实的情感体验。因此从媒介形态变迁规律来看，技术推动身体成为更好的传播媒介并按照历史演进的逻辑继续在人类社会发挥改造作用。

二、概述：《鹤归来兮》的具身性特征

2021年河南卫视凭借《唐宫夜宴》《鹤归来兮》等节日系列节目频频出圈，成为观众心中的“传统文化担当”，相较于《诗词大会》《上新了故宫》等传统文化节目，河南卫视节日系列节目不仅对优质内容进行了深度挖掘，还在传播技术层面做出了新的尝试，通过具身技术将传统文化与现代舞美融合，实现创新传播。在《鹤归来兮》节目中，白鹤在皓月下翩跹而来，驻足于舞台中央化身人形，在虚拟场景中摇曳起舞。伴随着古典音乐，舞蹈演员化身飞鹤“排云而上”，同时诗人刘禹锡的《秋辞》逐字逐句浮现在屏幕上，相得益彰，尽显国风意蕴。厚重的文化底蕴匹配绝美的舞台效果，使《鹤归来兮》视频自发布以来便获得观众一致好评，纷纷留言“这是最美的文化传承”。

而这一切传播效果的实现都离不开一个基本问题：技术支持下对身体的艺术化表达。在这里将身体、技术、文化、艺术进行了一个深入的逻辑探讨：如何使技术赋能身体？如何使身体传达文化？如何使文化寓于艺术之中？如何使艺术贯穿身体？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逻辑，解开这个逻辑环本质是回归一个最核心的话题：具身技术——具身情感的关系。河南卫视《鹤归来兮》节目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增强现实技术等具身手段塑造了传统文化表达的具身美学，也就是赋予身体艺术化的表达方式：写意与情动。写意是通过具象的身体符号传递抽象的传统文化精神内涵，而情动则是通过具身技术沉浸于虚拟体验中引发个体内省与主体间的情感交流。

（一）艺术化的身体语言

身体语言是人们在长期人际交往中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图像符号系统，由人的姿势、动作和体位变化而构成。从存在论角度看，身体存在状态改变带来身体语言携带的意义转换。在《鹤归来兮》节目中，演员身体作为艺术化的符号呈现，伴随着舞动的姿态变化，传递出抽象的传统文化精神内涵。

在舞台前期设计中，溯源了大量历史古籍，将身体语言与主题内容进行结合，对演员站位、舞姿、表情进行精妙设计。仙鹤代表吉祥、长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跟道人的精神品格有着密切关系，是以“仙风道骨”著称，因而演员延颈昂首之态标志高逸德性；步行规矩标志君子之风；舒翼而舞是作祈福之意，舞台间的一颦一笑皆是身体语言的艺术化表达。

在正式表演中更是借助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对表演者的身体进行最大程度载体化，赋予身体以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舞台演员的身体以其肢体、行为以及行为效果与月朗风清的空间场景融合在一起，或轻点于荷花池中，或展翅翱翔于朗月之下。通过人物与虚拟场景的交互实践产生新的感官体验和社会经验，此刻身体是艺术化的舞蹈身体，身体语言是传递文化内涵的符号。由此可见，利用具身技术将传统文化进行美学转换，借鹤的文化象征意义（祈福）传递对圣洁、清雅、生命的盛情礼赞才是《鹤归来兮》“出圈”的密钥。

（二）抽象化的个体内省

唐·伊德指出具身技术具有“抽身而去”的透明性，能融入“我”自身的知觉——身体的经验中，并且具有“扩展——缩小”人的知觉的能力。[5]这也意味着主体借助技术获得的感知在内省状态下会转化为人的认知，从而延伸出个体情感与反思。《鹤归来兮》节目中，舞台演员借助虚拟现实技术将个体从社会文化中分离出来，成为抽象个体，以图像化的身体符号在虚拟场景中感知传统文化，并通过身体内在传播，将这种感知转化为情感反思。

在这一过程中，舞蹈演员的具身性认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层面为感知。作为有意识和知觉的存在物，物质性身体和神经中枢连结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活动，通过身体吸纳视、听、触而来的多重感觉，如舞台场景的变换、音乐鼓点的节奏起伏、身体姿态的律动，该状态下产生的是直接感性认识；第二层面为认知。作为被赋予新身份的角色性实存，在虚拟环境中将自我感觉通过内在传播升华为个体经验或知识，从而衍生情感反思，成为象征性身体。在这个层面上，身体感觉进行由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的升华，从而引发演员深度的自我对话与反思，在消化这些文化内涵后进行生动的情感传达。

（三）集体化的情感交流

舞蹈演员在虚拟空间中自我对话的行为，源于每个抽象个体都承载着自身对文化遗产所了解的信息与倾注的情感，在自我内省的同时还会向他人表达情感，即与他人沟通思想和价值观念，因此互动的身体是艺术表达的重要载体，而这一互动的过程兼具两重特性：“实存性”与“化身性”。

“实存性”互动产生于舞蹈演员之间，是演员们共处一个客观场域进行的交流，具有客观性和直接性。传统文化的许多数字化展示常常需要双人或多人共同完成，通过舞动的身体间的交流来塑造“在场”的集体氛围感。《鹤归来兮》中，5个舞蹈演员在水影中或旋转或腾空，遒劲的身体高度一致地律动，颇有“始连轩以凤跄，终宛转而龙跃”之感。在此过程中，个体对于文化内涵的情感感知在高度默契的动作配合中相互交涉，从而营造出“在场”的集体美学。

而“化身性”互动是指演员与观众作为虚拟化身存在，在共同建构的延展性情感空间的集体互动，此时个体间进行的情感交流是间接的、精神性的。从身体——技术关系来看，技术赋予身体更沉浸的情感活动，是密切建构着身体认知和情感交流的中介。受众在观看这个节目时，以虚拟化身存在，此刻身体是数字身体，是抽离了实体的精神性存在，能透过设备页面与演员以及其他观众之间进行互动交流。在视频弹幕中，以具体传统文化为根基延伸出对自然、生命、社会文明等大众生存状态和社会态势的探讨，从而创造集体化的激烈情感交融。在这一“缺席的在场”中，观众虽然未参与“在场”的节目表演，但“遥在”距离范围下所获得的情感体验却是完全真实的。

三、探讨：传统文化类节目创新传播策略

从《鹤归来兮》这一节目的具身性特征来看，河南卫视借助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等具身技术使演员身体不仅对文化符号进行了内化与外显的传达，还在虚拟技术加持之下构建了与受众之间的情感延展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建立观众与媒介人物的准社会关系。而从审美的层面来谈，受众能够感知这种演绎动态的美和文化的美，在这样的审美想象中付出情感与数字劳动，才是推动节目的传播与扩散的核心力量。因此在传统文化类节目的创新传播策略探究过程中，不仅需要立足于优质的文化内容挖掘，还需要借助技术对节目的展现形式进行创新，两者相结合才能使受众持续释放情动潜能。

（一）扎根经典——历史典籍中的真实内容呈现

从传统文化内涵来看，传统文化的生命力体现在如何激活先贤哲人智慧的现代性价值以及如何回应当代话题上。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植根于农耕文明的中国节日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丰富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活化传统文化价值需要从中国传统节日内涵出发。为人所熟知的“二十四节气歌”是沿着古典节气文化所展开，而从“春节”到“端午”再到“中秋”这些由节日诞生的传统文化也是在古典记载中孕育而生。河南卫视的节日系列节目遵循中国传统节日时间线编排，创造了元宵奇妙夜、清明奇妙游、端午奇妙游等节日系列节目，在舞台表演中融入大量国风元素，服饰、造型、道具、场景始终贯穿中华民族“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固本思源”的人文精神，将传统文化价值与现代舞美结合，引领观众产生深层次的情感共鸣。

从叙事逻辑来看，将历史性与科技感结合以调动具身主体叙事，显然更能达到具身美学效果。莫里斯·梅洛-庞蒂在《眼与心》中阐述身体的“逆反性”，提及主体与对象互看的关系（即审视）与主体内视两种观看方式。[6]从审视角度看，《鹤归来兮》节目的表演过程中，舞蹈演员其实是在他者欲望凝视叠加下的身份认同，在吸纳了历史真实性和导演组欲求目的性进行叙事，导致了主体解读叙事的间性。从内视角度看，在表演过程中需要时时调动创作者“叙事的力”与表演者“内视的力”，即将个体置身于事件中，用内省的方式叙事。在这一对话关系下，身体主体将自己映射为空间叙事主体（即身份认同）并构建想象叙事的程度，取决于主体卷入表演行为的程度，所以越恰到好处调动身体的主体性，越能实现具身美学叙事。

在河南卫视的节日系列节目中，常借助虚拟现实技术和增强现实技术，循着夏、商、西周、汉、唐、宋、元等朝代的历史文脉将中原大地上灿若星辰的历史遗迹、名人典故巧妙地揉合在节目中，同时利用演员身体进行具身叙事，从《唐宫夜宴》的妇好鸮尊、莲鹤方壶文物的展现到《鹤归来兮》的《秋辞》国风神韵，无不是传统文化科技叙事的典型。

（二）符号呈现——身体间性塑造沉浸式互动感知

第一人称现象学的观点认为身体间性指的是“身体与其他身体在总体的交互主体性与彼此共在之语境中互动的方式”。[7]这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身体是孤立于世的，身体始终在与其他身体的互动和相互体验关系中存在。在《鹤归来兮》节目中灯光师与演员进行互动，演员与设备前观众进行互动，观众与观众进行讨论互动，既有身体实存的感知也有虚拟化身的情感交流，身体是互动的主体，而符号则是互动的介质。

从非语言符号的实践运用出发，围绕身体这一非语言符号建构的知识话语体系包含着复杂的权力关系与规训实践。在生活中，纯粹身体通过规训可以获得社会和文化属性，成为权力捕捉和塑造的对象。[8]比如传统文化的熏陶，可以是通过书本上的文字符号呈现，也可能是在古典音乐的韵律中展开，更多的是出现在音声符号结合的可视化传播中。把文化符号内化于身体来进行传播，其目的在于塑造共意空间，构建文化话语秩序，培养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正是基于此点出发的国家话语。

在河南卫视的节日系列节目中，设计师将文化符号融入了叙事脚本中，借鹤的祈福之意表达对文化话语的遵循与规训。再者，把技术符号内化于身体，技术越发展，这种内化的准透明度就越高，在舞台中呈现出的表演越自然，受众的感知度就越高，情感投入也会越高。所以将具身性描述为身体间性就是强调，具身化的经验从来不是一个私己的事件，而是一种社会话语的规训，而具身化的经验传递可以依靠面对面的信号传递，也可以是跨时空维度的间接互动。即使身处“遥在”范围，身体间性塑造的沉浸式互动感知也依然真实，所产生的文化规训力量也是强大的。

（三）情感粘连——延展性情感空间下的准社会交往

河南卫视节日系列节目的“出圈”之处还在于演员与受众共同建构了延展性情感空间，从而激发了受众持久的情动潜能。所谓延展性情感空间指的是由实存情感空间延展而来的虚拟的情感交流空间。实存情感空间是你身体正处的某一氛围或场域，你所产生的情感感知是感官可直接“触碰”，而在虚拟情感空间里，你的情感感知需借助技术实现。比如你正在与朋友欢度节日，而你远在他乡的亲人则只能通过电子设备与你欢声笑语，这不是面对面的情感空间，却是技术延展出来的情感空间，在这个延展的情感空间里，你们缔结感情的联系和纽带。《鹤归来兮》等节目播出过程中，观众在当时的观看中与网友构建了一个延展的情感空间，在此空间里产生共鸣，通过弹幕评论或视频转载的行为，进行准社会关系交往。

在延展性情感空间中，“临场感”是观众情感沉浸的先决条件，它涉及用户对系统的意识反应，即产生“位于”或“存在于”虚拟环境中的心理感知。[9]临场感的感知程度受制于技术运用条件，客观技术指标如FOV（视场角）、CPU和GPU、TOF（time of fight）模组、色彩度等等都会对临场感程度施加影响，也就是说技术是受众获得临场感并转化为情感认知的必要条件。因此《鹤归来兮》节目在舞台叙事中，良好的交互点设计、观众与虚拟角色之间的情感联系以及环境的唤起等均决定了体验者能获得临场感，从而激发受众对传统文化和对舞台表演的情感体验。

其次，受众还与节目的衍生品缔结联系，这也是延展性情感空间下的情感粘连。比如2021年郑州歌舞剧院、华冠文化联合举办《唐宫夜宴》舞蹈官方动漫版IP发布会，发布了虚拟动漫版的“唐宫小姐姐”形象“唐媚儿”，以《鹤归来兮》为原型制作的表情包和文创产品“盲盒”。河南卫视通过打造这些传统文化IP，收获了大批热爱优秀中华文化的粉丝，并持续向世界范围内输出亘古灿烂的中华文化内涵。

四、结语：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展望

从传播价值层面上看，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在具身技术加持下，能直接作用于经验性个体，帮助个体在具体的时代背景审视文化传承与技术发展的亲密关系，将历史叙事与具身美学结合赋予节目持久的情动潜能。所以《鹤归来兮》等节目也不仅仅是受众与艺术的联结，更是科技与文化、时代与永恒的联结。胡塞尔在生活世界观中提出“我们的生活目标在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为了时代，另一种是为了永恒；一种服务于我们本己的完善以及我们同时代人的完善，另一种服务于后人的完善乃至最遥远的后代人的完善”，[10]因而为获取更为沉浸的传统文化体验与传承，具身技术仍会继续推进。但他始终坚持和反复强调的却是：“我们切不可为了时代而放弃永恒”。[11]技术是时代的划线，也是时代生产力的集中体现，而文化则是一个民族永恒灿烂的光辉，就传统文化类节目而言，技术不可冲淡和解构文化的内涵，人们在为技术构建的审美空间狂欢时，也一定不能忘了历久弥新而又生生不息的是文化本身！

新闻漫画《交通安全提醒》徐骏/作（新华社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