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长义务教育层级与实现高等教育公平的思考
——基于家庭资本与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路径分析
2022-05-23李刚
●李 刚
一、引言
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在改变个人命运、实现起点公平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调节作用[1],这种作用对低收入家庭的子女尤其重要和显著。[2]教育要发挥这种调节作用,就必须保证人们在获得教育机会方面的公平性。[3]尽管学术界对教育公平有大体一致的见解[4],但是,在有关高等教育公平性的实证研究中,人们通常将家庭背景是否显著影响了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作为教育是否公平的标准。[5]
按照这一标准进行的田野调查和实证研究表明,随着我国经济市场化程度的加深[6]、社会分层的加快[7]和居民收入差距的扩大[8],在高等教育的参与方面,拥有高收入[9]、高学历[10]、高社会地位[11]等优势家庭背景的子女,其高等教育的参与率远远高于家庭背景较差的学生。[12]
获得高等教育的这种社会分层与代际特点引起了人们对我国教育公平问题的广泛关注,形成了大量研究文献。这些文献大多采用国外同类研究的方法和思路,直接用家庭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解释高等教育的参与率[13],由此得到的看法是:家庭的经济资本[14]、社会资本[15]和文化资本显著影响着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16],优质教育资源主要被社会地位优越或家庭资本存量占优的社会阶层占有。[17]现有研究文献在分析家庭资本与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时存在如下问题。
(一)忽视了高考这一我国现行高等教育的基本制度安排
在高考制度安排下,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最终依赖于高考成绩,这又取决于家庭子女的天赋特别是学习努力程度。如果在教育公平的研究中忽视高考制度,从而忽视学生的学习能力而直接用家庭资本解释高等教育资源的占有,就必然得出片面的结论。
(二)忽视家庭作为第一教育单位对子女学习能力的决定性影响 [18]
高考制度同时是一种特定的高等教育资源分配制度[19],分配的主要根据是学生的学习成绩和学习能力。[20]要获取优质的高等教育资源,就必须具备相应的学习能力。[21]学习能力的取得除了其他因素,家庭作为第一教育单位具有决定性意义,这已被大量实证研究和经验观察证实。[22]
(三)不关心家庭教育在子女学习能力方面的作用
在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实证研究中,研究者的问卷设计或访谈提纲只关心调查对象的性别、教育经历、在读学校、所学专业、家庭居住地和家庭资本状况,并不关心家庭在培养子女学习能力方面的作用这一关键信息,在统计分析中完全排除了这一信息,强调的是家庭地位的作用,从而把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方面的不同归咎于家庭资本的不同,而不是家庭教育的不同。
事实上,在高考制度下,无论家庭资本状况如何,都必须转化为子女的学习能力,才能获得理想的高等教育资源。否则,无论家庭资本存量如何,都不可能单凭家庭的社会地位取得高等教育资源。同样,在运用计量方法进行实证研究的主流文献中,研究者也不考虑家庭教育的作用,而只考虑家庭地位和家庭资本的作用。
在运用最为广泛的概率回归模型特别是Logistic回归模型的文献中,研究者将子女的家庭资本作为唯一的解释变量,在子女是否接受了高等教育与家庭资本之间建立起回归关系,并进一步将这样得到的相关关系误解为因果关系,从而得出处于社会上层的家庭占有了更多的优质教育资源的结论。这样设定的计量模型由于忽视了家庭教育的作用,其结论必然是偏颇的。
鉴于已有研究的缺陷,本文在考虑高考制度的前提下,重新研究家庭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影响。我们的研究表明,个人努力才是影响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主要因素。这一发现否定了家庭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具有直接影响的流行见解。由于在市场条件下家庭经济资本往往对家庭社会地位有重大影响,因此本文突出考察家庭经济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作用。
二、待检验假说
在高考制度下,高等教育资源主要根据高考成绩分配。在这种制度背景下,家庭作为第一教育单位对子女学习能力的培养至关重要。来自社会优势阶层家庭的子女之所以有更高概率获得高等教育的机会,是由于该类家庭将更多资源用于对子女学习能力的培养。
在家庭资本中,家庭经济资本的差异体现了收入分配和财富占有的差异与不平等,可以直接决定一个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及该家庭对子女教育的投入,进而决定其子女学习能力的培养,乃至其子女能否获得高等教育的机会。基于此,我们提出以下3个待检验的理论假说。
假说1:家庭经济资本、家庭文化资本、家庭社会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有直接影响。
假说2:家庭经济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有间接影响,即家庭经济资本通过影响子女的教育支出、个人努力等个人异质性因素,进而影响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
假说3:家庭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有间接影响,其影响途径与假说2相同。
三、检验方法与数据来源
我们采用路径分析模型对上述假说进行检验,模型的被解释变量为家庭子女是否接受了高等教育。我们预期假说1不成立,但假说2和假说3成立。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源于2016年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CFPS共有四部分数据库(即家庭成员信息库、家庭经济库、成人库、少儿库),基于本文的研究目的,我们进一步对该数据库样本进行如下清理。一是剔除第四部分无需用到的少儿数据库;二是筛选出高中毕业且年内刚参加完高考,可观测其上了大学与否的样本;三是进一步将这一部分样本与其家庭成员、家庭收入数据库匹配。经过筛选,我们最终得到的样本数量为287个,这是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总集,也是准备用于检验假设的总样本。
本文使用的变量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因变量,即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第二类是自变量,包括家庭经济资本、家庭文化资本、家庭社会资本、上一年教育支出、家庭子女的个人学习能力等,各变量的含义如下。
第一,高等教育入学机会。本文选取家庭中子女高考过后是否接受高等教育来考察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公平性问题。
第二,家庭经济资本。度量家庭经济资本的变量有许多,但根据相关文献,本文依旧选取了兼具有代表性与综合性的度量变量——家庭人均纯收入(Income)。
第三,上一年教育支出(EduExc)。教育支出变量主要是度量家庭经济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中间传导变量。选择进入大学前一年的教育支出能很好地看出是高中阶段教育支出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所起的作用。
第四,个人学习能力。我们用班级成绩排名(Gpa)来度量个人的学习能力,并将CFPS数据中个人最近一次大考成绩的班级排名作为衡量个人学习能力的一般表现,排名从1到60表明个人成绩排名从优到差逐渐递减,反映个人学习能力递减;为了方便后续建模,本文将此变量进行重新赋值,从而呈现出数值越大,个人学习能力越强的态势。这里,我们把学习能力的差异视同学习努力程度的差异,这样做虽然不严谨,但在没有更好的指标的条件下,是一种次优选择。
第五,家庭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本文以父亲的受教育年限(Fedu)与母亲的受教育年限(Medu)来衡量家庭的文化资本,以父亲的政治面貌(Fparty)与母亲的政治面貌(Mparty) 来衡量家庭的社会资本。
四、实证分析结果
(一)家庭经济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没有直接影响
这是对前述假说1进行检验。检验方法是建立因变量为家庭子女是否接受了高等教育,自变量为家庭人均纯收入、母亲受教育程度、父亲受教育程度、母亲政治面貌、父亲政治面貌的路径模型。
路径分析表明,家庭人均纯收入、母亲受教育程度、父亲受教育程度、母亲政治面貌、父亲政治面貌对子女是否接受了高等教育(上大学与否)的影响在5%水平是不显著的。这一结果表明假说1不成立,否定了主流文献的结论,但与我们的预期相一致。
表1 直接效应的估计结果
(二)家庭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存在显著的间接影响
这是对前述假说2和假说3的检验。先对假说2进行检验。为检验家庭经济资本是否对子女接受高等教育存在间接影响,需要对样本家庭人均纯收入是否存在显著差异进行检验。原假设是上大学与没有上大学两类群体的家庭人均纯收入不存在显著差异。
由方差分析给出的检验结果可知,应当拒绝原假设,即这两类群体的家庭人均纯收入存在明显差异。因此,我们有理由猜想家庭经济资本可能通过影响家庭子女的个人异质性间接影响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即前述假说2。因此,建立如下结构模型:
对变量进行标准化,利用Amos21.0软件对其进行路径分析,得到路径图1。由路径图1可知,人均家庭纯收入直接影响到家庭的教育支出,影响系数达到了0.36;家庭的教育支出会影响到子女的学习成绩排名,直接影响系数为0.17。最终,个人学习能力对上大学与否的直接作用是0.26,且上述影响路径系数在5%水平显著。
这进一步表明人均家庭纯收入是通过影响家庭教育支出而间接影响到子女的学习能力,从而影响高等教育资源的占有。这就说明个人异质性因素才是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主要因素。
路径图1
接着,为检验家庭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是否间接影响子女的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假说3),在结构模型中分别引入度量家庭文化资本、家庭社会资本的变量,仍然采用路径分析进行检验,得到路径图2。
路径图2
由路径图2可知,母亲受教育程度直接影响到家庭的教育支出,影响系数为0.28;家庭的教育支出会影响到子女的学习成绩排名,直接影响系数为0.17;最终,个人学习能力对上大学与否的直接作用是0.26,且上述影响路径系数在5%水平显著。
这些都表明母亲受教育程度会通过影响家庭教育支出作用到子女的学习能力,同样说明个人异质性因素是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主要因素。同时,父亲受教育程度对教育支出的路径影响不显著,其合理解释在于,家庭中父亲一般在外奔波,很少像母亲一样关心子女的教育情况,这是符合我们的日常生活的。
在结构模型中引入家庭社会资本变量,得到路径图3 。由路径图3可知,母亲政治面貌直接影响到家庭的教育支出,影响系数达到了-0.29;家庭的教育支出会影响到子女的学习成绩排名,直接影响系数为0.15;最终,个人学习能力对上大学与否的直接作用是0.30,且上述影响路径系数分别在1%、10%、1%水平显著。
路径图3
这些都表明母亲政治面貌会通过影响家庭教育支出,进而影响子女的学习情况,从而影响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同时,父亲政治面貌对教育支出的路径影响不显著。
综合上述结论,我们认为:家庭文化资本和家庭社会资本对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不存在直接影响但存在显著的间接影响。这些都与我们的假说相一致。
以上分析表明,家庭三类资本通过影响家庭子女的教育支出影响以学习成绩排名定义的个人努力程度,进而影响家庭子女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因此,个人异质性因素是影响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主要因素。家庭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对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均不存在直接影响但都存在显著的间接影响,这证明了本文的基本观点。
五、结论及政策建议
本文的实证研究表明,家庭资本是通过对家庭子女学习能力的影响而间接作用于高等教育资源的获取。这一结论否定了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与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直接取决于家庭资本存量,即家庭资本存在量直接决定了高等教育资源分配与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主流见解,从而表明我国的高等教育制度在保证教育公平方面仍然是成功的。
本文的研究同时表明,尽管家庭资本不能直接决定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与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取,但可以通过直接影响家庭子女的学习条件、学习环境来影响子女的学习能力,从而间接影响对高等教育资源的占有,并形成优势家庭占有更多高等教育资源的统计分布。
家庭资本对子女学习能力的这种影响会造成某种程度的事实上的不公平,虽然这种事实上的不公平在教育被市场化的条件下难以完全避免,但并不意味着不能对其进行干预,特别是家庭经济资本。
家庭经济资本的差异反映了家庭在收入分配和财富占有上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会使低收入家庭没有经济能力为子女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也会使低收入家庭有更高的时间偏好率,更关心当前的收入。
因此,在接受高等教育必须缴纳学费的情况下,即使子女通过了高考,也通常会在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或是就业之间选择后者。缴不起学费成为低收入家庭子女不能接受高等教育的重要原因,也是造成目前我国教育资源统计分布特征的重要原因。基于这些考虑,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议。
(一)免除家庭困难学生的学费
免除家庭困难学生的学费,并设立特别助学金,以帮助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完成高等教育学业。特别助学金由政府、学校和社会(如企业特别是成功创业的校友)共同出资,以基金形式运作。
(二)延长义务教育层级,将高中阶段的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畴
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最重要阶段是高中,在这一关键阶段,低收入家庭的子女因无法获得更多的教育资源而拉开与优势家庭子女的差距。将高中阶段的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范畴,可以减轻低收入家庭的经济负担,并使学习努力但家庭经济地位低的学生获得较好的高中教育,缩小因家庭背景导致的差距。
(三)进一步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将居民收入差距控制在合理范围
市场机制的自发作用会扩大居民的收入差距,过大的收入差距会增加低收入家庭用于子女高等教育的支出负担。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统计数据,2020年我国居民的基尼系数仍高达0.465。
为将基尼系数控制在合理范围,一方面,需要继续探索合理的最低工资制度和工资正常增长机制;另一方面,需要探索以家庭为征收对象的个人所得税改革,以减轻低收入家庭的税收负担,使低收入家庭有能力增加其子女的教育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