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阮籍:存在的焦虑和精神的自救
2022-05-23李奎
李奎
我撞见阮籍不是在文学中,而是在中国哲学史里。阮籍在中国哲学史中虽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总是绕不开的思想大师。阮籍的人生没有大起大落、风起云涌的经历,的确不为猎奇者所垂青,但他对自己精神世界的逆袭,不能不引起喜好探微索幽的人的极大乐趣。阮籍曾经是儒学崇拜者,也努力营建自己的儒学大厦,但他并没有从一而终,中途改弦易张,信奉老庄之学,虽然没有摆脱儒学的影响,但一直在拆除儒学大厦的一砖一瓦。阮籍的精神世界也由此而复杂,他生活的形态也就显得怪诞不经。这便是我关注阮籍的原因。也许是我浅学之故,难以准确概括他的精神旨趣和生活形态,只得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这一概念,来囊括阮籍的精神旨趣和生活形态。这不可避免有牵强附会之嫌,阮籍是生活在三世纪的大魏名士,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是十九世纪的俄国大文豪,时间相差1600来年,彼此生活的地方也有迢迢万里之远。但我在阮籍的诗文中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味道,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的思想与阮籍的精神旨趣不谋而合。甚至可以说,阮籍的诗文就是地下室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并非建筑意义的地下室,而是他心里的“地下室”,也就是他的精神指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地下室是相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宫而言。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水晶宫是美和崇高的象征,是人们趋之若鹜的梦境,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污水横流,垃圾成堆,其精神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存在的焦虑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说名教礼法是水晶宫,阮籍的精神世界就是脏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满满的一屋焦虑、苦闷、恐惧,牢牢地抓捏着阮籍脆弱的心。
内心有地下室的人必备三个特征:有病,愚蠢,懒惰。阮籍就具备这三个特征。
阮籍是一个有病的人。阮籍年幼不幸,三岁失怙。虽然母亲疼爱,哥嫂关心,但与双亲健在的孩子相比,仍然存在情感缺失,形成了敏感、自卑的性格,致使他一生敏感、至慎。他所思所想所行与世俗之人大相径庭。听到母亲故去的噩耗,他仍沉溺于棋局中。居丧时不能饮酒吃肉,他却喝得酩酊大醉。男女授受不亲,他却喝醉了酒,躺在酒肆女老板的身旁酣然大睡。礼法之士岂可容忍,世俗大众也是看不顺眼。礼法之士和世俗大众组成了社会的主流,在他们的眼里,阮籍的脑子有毛病。阮籍身体也有病,也都是社会主流不认可他给害的,他整日醉酒,把身子骨搞垮了,连心狠手辣的司马昭都看不下去,还一个劲地劝说何曾不要难为他。晚年的阮籍也是疾病缠身,他常感力不从心,给伏义回信只得草草收笔。用主流社会的标准来衡量,他就是一个废人,所以何曾直言不讳地向司马昭建议,将阮籍这个废人赶到遥远的边陲去。阮籍遭受如此恶言冷语,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无名人氏挨耳光无二。无名人氏因受到排斥而焦虑万分。阮籍的存在也就是一个大问题,焦虑、苦闷、恐惧固然就在情理之中。
然而阮籍没有因为世俗的不认同而顺应世俗观念,而是坚守高洁的气节,拒绝世俗。他对前去吊丧的嵇喜直翻白眼,他认为嵇喜与其弟嵇康相比很是世俗,可见他对世俗的态度非常鲜明。他明确告诉伏义,他不在乎世俗的名利得失,因此无需受到礼法的精神奴役。他早期崇尚儒学时,坚守穷居达济的信念,不在乱世中入世。每次接受征召都是勉强为之,应召进大将军府也不是攀附司马氏的权势,而是恐惧司马氏的魔掌。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无名人氏被强行塞进学校里有几分相似,只是阮籍虽是被逼的,但总是自愿的。不可否认,阮籍只要向司马氏示好,高位显贵如探囊取物。可他自甘沦落,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自视高洁,不愿与夸毗子、言工子为伍,遭伪君子的睚眦自然难免。之后信奉老庄之学,景仰许由、赤松子、王子乔的逍遥自由,更是视功名利禄为无物。如此等等,均是主觀上的故意,与社会主流格格不入,他就是有意识去撞“石墙”。世俗企盼当官发财,光耀门庭,这是他们所谓的正道,同时也是世俗的人们所乞求的幸福美满的生活。用世俗的标准衡量阮籍,阮籍是不走正道,也是不理性的,换一句话说,他很愚蠢。这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无名人氏那样“反抗理性、荣誉、安宁、幸福——总之,反抗所有这些美好的、有益的事物,只是为了得到这种原始的、最为有利的、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宝贵的利益。”对阮籍来说,最宝贵的是永离尘世的精神净土。他崇尚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的生存境界,对抗世俗痴迷物质的享乐思想,精神世界因此而纯净高雅。追求至人之道,更是超越世俗的阮籍的精神寄托。阮籍摆脱了世俗的所谓理性的捆绑,“保全了最主要和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个任情任意的阮籍因为愚蠢得救了。
很显然,阮籍没有锐意进取,在世俗人的眼里,无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懒汉。阮籍的确够懒了,好好的三品大员散骑常侍不做,主动申请到穷乡僻壤的东平当个小小的地方官,屁股还没坐热,又回到洛京,申请去步兵厨营去当入不了品级的校尉,原因非常搞笑,因为那儿有人会酿酒,储藏着很多美酒,随时有酒喝。阮籍的官可是越当越小了,用世俗的眼光来看,他无疑就是一个失败者。这却是他的意愿,他申请去步兵厨营去享用那儿的美酒只不是一个由头,主要是那儿少受条条框框的束缚,也没有琐细小事缠身,自由自在,岂不快哉。阮籍希望无思无忧,不就是典型的懒汉思维吗?因而日日醉酒实现自我遗忘的意愿。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无名人氏所喜欢的去公式化、去表格化的存在状态如出一辙。“人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种独立的意愿,无论这种独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无论这种独立会导致什么后果。”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多么的重要。为我而活,活出自我,非常非常困难。一千六百年前的阮籍和嵇康却做到了,他们勇敢地喊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
阮籍有意识无意识地拥有了地下室,也享受着地下室。他这一路走来,从加入乐论的辩难开始,以《乐论》立论,怀儒学的伦理,主张音乐的社会教化,《通易论》通识《易经》,以通达儒学大厦,后放弃儒学,以《通老论》走上老庄之路,《达庄论》继庄子齐物论主张万物一体,以求精神的自在,随后,他似乎在《大人先生传》里找到了地下室的出口,那就是能像大人先生一样肉体和精神绝对自由。然而尘世中的阮籍总是有肉体的羁绊。景元四年,也就是公元263年,阮籍永远离开了痛苦、罪恶的尘世,没有肉体的羁绊了,随性的精神彻彻底底得到了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