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金
2022-05-23陈吉楚
陈吉楚
一
方喜书时常梦见自己的出生地,大片绿油油的菜地,方家的至亲、宗亲都在土地上辛勤劳动,身后是一座座四角拱起、中间通天的传统建筑,只有殷实的人家才能建造这样的“四点金”民居,祖先牌位供奉在大厅正中,每逢初一十五和各类节日,香炉便燃起袅袅香烟,来来往往的路人、进进出出的亲人,他们扛着锄头,带着种子,在菜地上开垦播种希望。归家后,他们坐下来喝功夫茶,新摘茶叶冲水,头泡茶要倒掉用来烫洗小杯,第二泡才是饮用之茶,需要请出“关公巡城”,再请“韩信点兵”,直到杯中满盈,一个“请”的手势之后,众人一饮而尽……
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在千里之外的陵洲岛,口干舌燥的方喜书从会议室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望着镜中而立之年的自己,将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离开家乡久了,在陵洲岛寻找立足之地的他,不知道为何时常梦见家乡的“四点金”建筑,更不知道哪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刚完成手头新增的材料撰写工作,陵洲岛的天就黑了。进入冬天,白天短如家乡菜地上的韭菜,刚长出一茬就被收割,余下长久的黑夜,积蓄能量,等待又一个有阳光的白天。方喜书下班后骑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急速往海月街的平价菜市场骑去,采购日常食用的西红柿、莴笋、土豆、海鱼、梅花肉和苹果、菠萝蜜。离开老家潮溪镇到陵洲岛十年了,方喜书求学、工作的日子忙忙碌碌,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勤奋工作,下班买菜回家做饭,晚上读书写作,虽没有荒废时光,但作为陵洲岛民口中的“大陆仔”,他对工作的负责,对生活的热爱,比不上房子的重要性——他与未婚妻订婚后,同事们都问他婚房买在哪个楼盘。他笑着说:“哪里买得起陵洲的房子,现在都三万五千一平方米了,那点儿财政工资不吃不喝买一套小两居也要半辈子!”他这是自嘲,更是为了缓解无房的尴尬。“那你未婚妻肯定很爱你!”正在泡咖啡的一个年长的女同事说道。方喜书面露笑容说:“对啊,也不知道她看中我哪一点儿。”一走南闯北的年长男同事则说:“你们潮汕地区,还是比较重乡情,不管在哪里发展,发展得怎样,都要回到出生地,到祠堂祭祖,修建自己的老房子,落叶归根,富有的还要回老家建祠堂,光宗耀祖,就算你在陵洲买房了,以后也要回去的,还不如以后回家盖房子,那何止小两居……”方喜书微微笑。
方喜书和未婚妻小霍租住在城中村一处四十多平方米的公租屋,经营着属于两个人的世界。没考上公务员的时候,看着公务员分低价福利房;等他进入了公职人员的行列,陵洲政策大变,公务员不再分房子了。方母劝他回家,省得为一套房子辛苦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耗在他乡。但他觉得,自己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地。小霍说:“我也不圖你能大富大贵,只希望你对我好一点儿。”方喜书笑道:“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土豆和梅花肉。”小霍略带嫌弃:“爱吃也不能天天吃啊,都腻了。”“那我做西红柿炒蛋,还有煎煮海鱼。”“又是西红柿炒蛋……好吧,你去弄吧,我还要忙着做教案。”方喜书刚放下手机进厨房准备晚餐,小霍就喊他接电话——手机电话、微信语音同时轰炸,有大嫂庄贤惠的微信语音电话、二哥方喜亮的电话,还有姐姐方柔君的短信。
自打离开潮溪镇,方喜书忙于求学和工作,很少回过家,加上这两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就更少回家了,和家人的联系仅限于微信,这次家里人同时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放下菜刀,切成两半的西红柿,在案板上流出新鲜的汁液。几分钟后,方喜书结束了和庄贤惠的通话,坐在椅子上摁手机。小霍问:“你还做不做饭?”方喜书继续低着头摁手机,说现在没空。小霍拿过刀把西红柿继续切成小块,打两个鸡蛋在碗里搅拌后和西红柿一起下锅翻炒。盛出第一道菜后,小霍问方喜书:“你做鱼还是我做?”方喜书说:“我有事儿,一会儿我再做。”“等你做,西红柿炒蛋都凉了,饭也凉了。”方喜书抬头看了看小霍,意识到她的脾气又犯了。他赶忙解释:“家里出了点事儿,婶婶病倒了,家里人说快不行了,让我记得向堂哥、堂弟问候一声,不要被人家误会不闻不问,我在斟酌应该怎么发信息或打电话。”方喜书不承想,平日张口就来、伸手就能书写的他,今日竟不知道怎么和亲戚言语,毕竟那是不同的话语体系。
“你和你婶婶很亲吗?迟一会儿就不行了吗?还做不做饭,吃不吃了?”小霍又来气,脸沉了下来:“你我订婚摆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婶婶和你堂哥、堂弟他们出现?”方喜书激动道:“你怎么又提这事儿!订婚摆酒不是因为这儿离老家远吗?他们一个是六旬老人,另两个都有工作,来不了也是情理之中。再说了,现在我婶婶出了事儿,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人在外地,家里人也是怕我不知晓才急着告诉我,晚一会儿做饭就怎么了!”小霍也激动起来:“好啊方喜书,你教训起我来了,这饭我不做也不吃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喜书被小霍这么一闹,情绪低到了极点。庄贤惠说老婶乔氏去年就摔倒了,脑出血,瘫痪了,方明、方朋停了工作待家里日夜轮流照顾,端屎倒尿伺候着。今年国庆节后,老人就彻底吃不下饭,连水都喝不了,已经持续半个月,估计也快没了。“你今晚得空给你堂哥、堂弟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免得事后说你在外地不关心他们家的事。”方喜书第一次听说婶婶的病情,一年多了,也从没听家人提起。姐姐方柔君说:“我以为阿伟、阿亮和你提过,也就没说,我刚刚还问你大嫂,有没有和你说呢。”“你赶紧给明哥和朋弟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说你在外地,之前听说过婶婶摔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且这两年疫情影响也没能回家,听闻后就第一时间问候了。”方喜亮说完语气一变,“一年多了,大哥和那个女人都没和你说过吗?”
方喜书琢磨着怎么和方明兄弟俩打电话。拨通电话后,他明显感受到了方明声音的无力。他问一句,方明答一句,无非是明知故问,十分尴尬,甚至有持续几秒的词穷,电波里的气息都屏住了。方喜书为了打破冷场,只好说:“我也是才听说,最近还计划着回家一趟,商量婚礼的事情。”方明说:“没人和你说,那自然是不知道,这么久也不见你打电话来问。”方喜书知道,注重习俗的潮溪人,最看重这些人情世故,他因为没有及时问候婶婶的事儿,已经被方明记在了心里。随后,他又给方朋打电话,同样的说辞,同样的尴尬。
“今晚婶婶气喘得很,医生打了点滴,也就只能维持一时半会儿了!”刚挂断电话,方柔君又打电话给方喜书,“你最好请个假回家一趟,毕竟这是亲婶婶,老人家要是走了的话,你也是要回家送一程的,这是习俗!”
“好。”方喜书挂完电话,看到小霍背对着他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声音开得很大,刚刚热乎着的西红柿鸡蛋已经没有了热气。他走进厨房,将泡在水里的海鱼捞出,割上几刀花刀,撒上些许细盐,将姜块塞进鱼肚子、鱼头里,淋上酱油,撒上葱花,放入蒸锅中清蒸。蒸完鱼,他又把西红柿鸡蛋拿回厨房加热,小霍走到厨房,情绪又起:“蒸过鱼的锅和水又蒸西红柿鸡蛋,不嫌腥吗?”“那要怎样!你在那儿玩游戏又不弄!”方喜书将压抑的怒火喷向了小霍,小霍也不甘示弱:“你做饭我洗碗,分工明确,你饭没做好,我玩我的游戏怎么了?”
一顿晚餐,在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的互怼和事后的冷战中草草结束。
二
方喜书次日一早到单位,请了五天的年假。参加工作以来,他从来没有请过假,哪怕是和小霍订婚,酒席也是选在周末办的。说是订婚酒席,其实就是两家人聚一起把事儿说定了,吃个饭。霍家来了十来人,包括爷爷奶奶、父母、堂伯叔、弟弟妹妹以及表弟表妹,方家人来了舅舅、大哥、二哥、表弟,为此,霍家颇不高兴,说订婚这么大的事儿,方家才来三四个人,也没个够资格的长辈,明显不够重视。小霍责怪方喜书:“你怎么搞的,堂兄弟不来,你爸不在了,你妈还在,好歹要来见证一下。”方喜书解释道:“我妈一辈子没离开过小镇,坐大哥的小车经常晕车呕吐,更不敢坐飞机,出一趟门很是辛苦,而且身体不适,就想着正式结婚的时候再参加,所以订婚宴让舅舅作为长辈代表出席。”小霍不买账。
“你要去就去,我是不会去的!”小霍态度坚决,不容商量,“你也知道,你让我教这个书,碰上那些弱智的学生,我都要被气吐血了,而且副校长经常针对我,我是请不了假的。”“我没要你跟着去,”方喜书应道,“你说的话,让人很担心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学生,说出去不得被开除?现在都是网络时代,骂学生被曝光处理的新闻还看得少吗?”小霍激动道:“处理了才好,我本来就不想干了,一个字都不会写,上课也不好好听讲,甚至在课堂拉屎,他们不是弱智吗?而且,我又没有在外面说,我只是和你抱怨一下,这都不行吗?”
方喜书憋着气,但又不得不说:“他们还只是孩子,二年级的学生懂什么?你要求他们跟你一样睿智吗?你叫班主任通知父母来啊,不会写字耐心教啊,不听课好好劝啊,劝不住就告诉父母,让他们回家教啊。你纠结那么多,自己生气干吗?又不是你的孩子!”小霍一听,着急上火:“不要提父母了,你找父母,他们只会说你不好好教,把责任推給我们,现在学校搞什么课后托管服务,老师下课了还要陪着学生做游戏、唱歌、画画、下棋,托管时间到了,我还得在校门口等他们父母来接,有的父母根本就不配做父母,迟迟不来接孩子,我打多少电话也不来,天黑了学生还没走,我又不能自己走人,这种工作我也是倦了。”方喜书无语。
这样的抱怨,成了小霍的家常便饭,也成了方喜书的胸中块垒,争论不下双方便只好互不搭理,在冷战中互生嫌隙——小霍怪方喜书不理解她,不懂得安慰她;方喜书怪小霍情绪化,不懂处理工作中的问题,怕她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丢了教师这个“铁饭碗”。
小霍此前在私人教育机构上班,每月工资三千多,没有五险一金,更别说带薪年假、年终奖金等待遇。课外补习整顿的浪潮掀起后,教育机构倒了,她成了被裁的对象。待业期间,陵洲市教育局刚好在招聘编制教师,在政府机关上班的方喜书获悉消息后第一时间让她报考市教育局直属中小学的教师编制,说教师不但工资比照公务员,而且社保、年假、奖金一样不差,每年还有寒暑假,怎么也比教育机构强。小霍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意外考取了中学语文教师岗位笔试第一名,方喜书请她吃海底捞,她得意洋洋:“你考公务员的时候也不是第一名吧?”方喜书为她感到高兴:“岗位招录六个人,笔试第一,面试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被录取。”然而,小霍却在随后的面试中遭受了“滑铁卢”,面试成绩倒数几名,综合成绩竟排在了第八名。心高气傲的她,哭了起来。方喜书安慰她:“没事,你第一次考就考了第一,这说明你底子好,后面海月区教育局的招聘考试,还有机会。”区教育局的综合成绩出来后,小霍终于“上岸”了,岗位是小学语文教师。小霍梦想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而不是小学语文老师。她想放弃,重新考。
“多少人想考编制却考不上,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却想放弃,你想的是什么?你有更好的去处吗?”方喜书劝她慎重,“既然都想当老师,中学、小学不都是一样教书?”小霍听不进劝说:“我本来就想教中学,小学生多难教,难道要我去面对一群不能自理的孩子,给他们擦屁股,教他们bpmf吗?”方喜书无语,但还是耐下心来给她分析:“你看现在教育机构都倒了,公办学校才是稳定的,这是趋势,教师编制更是难得,我在机关知道情况,这次陵洲放出这么多编制招考,往后几年就没有机会了。而且你我都要结婚了,两个人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踏实过日子,不是很好吗?”小霍说已经和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说放弃资格复审了。方喜书气得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摔,走出了房门。几分钟后,他又回到房间,和小霍郑重说道:“我必须和你爸谈一下。”
霍父听闻女儿要放弃教师编制,赶忙给她打电话,一番劝告后,小霍似有回心转意,但放弃资格复审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她说已经收不回来了。“我来沟通!”方喜书随后通过工作关系,联系上了区教育局局长,说明了情况。局长表示,工作人员询问考生意愿,只是口头了解,考生放弃与否要看有没有签署放弃资格复审纸质承诺书,如没有签,资格依然有效,再和工作人员说一下最终意见就行。经来回沟通联系,小霍保留了资格,并顺利通过体检、政审,进入了海月区希望小学。
飞机一点点儿爬升起飞,方喜书通过机窗看着这座生活了十余年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个点,如同渺小的他,不知道哪里才是着陆之地,哪里是他的归宿。他将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南方的潮溪镇,一座离开后短暂回去、又长久离开的小镇。自从方喜书父亲方森林病逝,方喜伟、方喜亮各自娶妻分家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每次回家就像是旅游。寄住在方喜伟家中,周遭有关收入、房子、婚姻的盘问和盘问之后的眼神,如同审讯一般,让他很不自在。
飞机落地后,方喜书走出机场到出租车打车处打车,操着乡音的本地司机问老乡去哪里,随即报出一个价钱,方喜书转而用普通话问:“不打表吗?”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到潮溪镇那么远,过去就得空车回来,两百块不高了,等于一趟才一百。方喜书打开打车软件叫车,没承想接单的还是那位司机,他说几十公里的车程没几个师傅愿意去的,两百走不走?方喜书扭头就到机场客运中心购买机场快线大巴车票。司机黏着他说坐大巴到潮溪,转车得转几个小时,要不少二十,小车四十分钟就能到。方喜书没有理会,坐一个小时的车到潮荫县客运站,再从客运站搭乘七路公交车到潮溪镇,再乘坐摩的到溪迩社区。他宁可走弯路,花费更长的时间,也不与宰客的所谓老乡为伍。
车到潮溪镇,方喜书不知道应该是在溪溢村站下,还是在博美村站下,直到看见“溪迩人民欢迎你回家”的路牌,他才起身喊下车。公交车司机说这里没有站牌不下车,下一站再下。在博美村站下车后,他发现距离上一次回家仅仅过去三年,这里已经变得快认不出来了。溪迩村所在的潮溪镇中心,公路两旁正在开发新的楼盘,停车场外的围墙刷上了“望云思亲”“彩衣养亲”“兄弟争孝”等二十四孝图。已建成的楼盘,布局了品牌餐饮、银行、电影院、美容美发、快递、酒吧、KTV,形成了潮溪商业街。附近的几个村因为城镇化的快速发展,改成了社区,村民变成了居民,他们纷纷在镇上的楼盘购买商品房,过上了城里的生活。方喜书听二哥说过,大哥一家也在镇上买了一套百余平方米的房子,现在又计划在市里再买一套房,已经交了定金,留给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以后娶老婆用。
方喜书戴着口罩从路口一路走回家,没有人认出他来,他也认不全路上的人。即使认出了谁,他也不会去打招呼,一是有些人叫不出名字,不知如何称呼,难免尴尬。二是一打招呼难免寒暄几句,还是工作、收入、房子、婚姻等话题,而且一说出去,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他在陵洲岛工作这几年,有关他当官的消息就传遍了老家,说风祥祖祠出了第一个当官的子弟了,以后当大官了方家人就能跟着发展了。他羞于介绍自己,无非就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在他乡艰难生活,传到家乡倒成了光宗耀祖的事儿——在他们最初的意识里,公务员等同于当官发财。
方母第一时间迎接儿子去吃饭,方喜书说在飞机上吃过了,放下背包就要去方明家看望婶婶。方母和庄贤惠、方柔君都拦住了他:“你这么多年都没回家,看望老人还是得早上去,这儿的习俗都是看早不看晚,而且你属羊,你婶婶属牛,今日生肖相冲,是一种忌讳,犯了忌对你不好。”方喜书疑惑:“这没事吧,就是看望病人,没这么讲究吧!”方柔君说这是习俗,生肖相冲要是有事,对出门、工作都不利,还是按习俗来,明天一早再过去也不迟。庄贤惠也说是这样,之前溪迩就有一个人与死者生肖相冲,去参加丧事,结果骑车就被小车撞了,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方母说,别家事儿就不要说了,犯忌讳,先待家里休息休息,明天再去不迟。她同时交代女儿和儿媳妇,喜书下午回家的事儿就先别到方明家那儿说,省得人家说回来了也不过去看看。
方喜书回家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邻里左右。当天下午多个亲戚邻居就到庄贤惠家里串门,问他在政府部门工作轻松吗?一个月能拿两万不?房子买在陵洲了吧?可以调来潮荫县或潮溪镇政府吗?老婆怎么没带回来,什么时候准备结婚请客?现在三胎放开了,要几个孩子?方喜书招架不住如此密集的问话,但又不得不一一回应他们,说公务员和其他工作都是职业,朝八晚六,一个月五六千元。工作调动这个不好说,没达到一定级别,未婚妻教学工作忙,请不了假所以没跟着回来。结婚在计划中,不急。至于孩子嘛,还没想好,也不急。方喜书说完,连喝了两杯功夫茶,才解了渴。
“一个月五六千,不止吧?”邻居不相信。莊贤惠插话道:“差不多这样吧,比人家打工的还低,这些年没赚什么钱,没拿一分钱回家。”邻居说隔壁方某某家的小儿子在工地做估结算,一个月都有一万。庄贤惠应道:“是啊,现在工地工人收入可高了,赚几年钱就能在潮溪买商品房了,我这个小叔,就是稳定而已,富也富不了,穷也不至于饿死,一年到头赚的钱够自己和老婆花销就不错了,不用说寄钱回家,你都不知道阿伟培养他读大学花了多少钱,才能考上这公务员。”庄贤惠两句不离寄钱、三句不离培养,方喜书听出了弦外之音。读大学的时候,有钱的姨妈出学费,方喜伟每月寄生活费,方喜书才读完了大学。几年前,方喜伟投资项目需要资金周转,方喜书便将参加工作以来积蓄的几万元都转给了他,其中一部分转到庄贤惠的账号,如今读大学、工作都成了庄贤惠嘴中的功劳。方柔君说能自食其力就可以,也不要个个都去工地搞工程,家里出一个公务员也不容易,看看日后能不能做大,到局长、市长或者什么部长。方喜书只能笑笑。邻居说既然当官就要往上升,不然还不如去打工,她还劝告方喜书,婚要早点结,早点生孩子,都三十了,再拖几年,以后就是“老爸小孩”了。方喜书笑着说:“等我六十岁退休,孩子刚好毕业工作,也不小,挺好的。”
邻居喝了茶,又说:“几年没回家了,按照我们的习俗,去看望老人,得包个红包,有钱就多拿一点儿,没钱就少拿一点儿,但至少得四百,这样好看一些。”庄贤惠应和道:“这是要的,你大哥之前去看望老婶,都包了一千二。”方母则说:“量力而行,四百就可以了,你大哥这几年有钱赚,不用事事件件和他比。”庄贤惠再说:“不用比是不用比,但都是同一个婶婶,也不能相差太大,免得别人说二话,你这么久回一次家,我看包八百吧,也就这么一回。”方母便没有再说话。自从两个儿子娶妻分家后,方母已经不掌控家庭财政大权,说话也没人听,只好每天轮流到俩儿子家吃饭,照顾照顾孙子,其他一概没有决定权。不过对于小儿子的婚姻大事,她还是站在世俗这一边:“你大哥二十二就结婚,二十三有孩子,你二哥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就结婚生子,你们读书的,我不懂你们的想法,想晚结婚,这都可以,但也不能太晚了,等你大哥回来是得商量个时间和女方谈谈,把日子确定下来。”方喜书想到小霍的脾气,就提不起劲儿来。
傍晚,方喜亮说邻居都跑到方明那儿说方喜书回来了,“要不你给堂哥、堂弟说下,说你刚到家有点事,明天一早再过去,省得人家说你回来了也不过去探望探望。今天下午,婶婶发高烧三十九度五,医生过来打点滴了,看来,熬不过几天了。”方喜书给方明兄弟俩发微信,久久没有收到回复,直到晚上才收到回信:“听说你下午就回来了,明天再过来也行。另外,我们风祥祖祠同一房的升武兄最近都在这里张罗,你明天买一条烟过来给他,他听说你在陵洲当官,要和你好好聊一聊。”
三
第二天一大早,方喜书吃过饭,就到方明家去,一进门就看到大大小小的亲戚邻居,挤满了一屋子,他们坐着喝茶聊天,方明在给大家泡茶,方朋在地上敲冰块装袋,准备给婶婶冷敷退热。主持大小事务的是风祥祖祠方家宗亲的老者方升武,他听堂嫂王静说这就是在陵洲岛当官的方喜书,便拉他坐下来喝茶。方喜书尴尬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说先看看婶婶。
三年前的婶婶,到处串门儿,吃饭能吃三大碗,干活儿不喊累,如今闭眼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皮包着骨头,被单盖在身上看不出一个人该有的骨架。方喜书听见她的呼吸时而缓慢,时而急促。王静唤着:“书呆来看你了,陵洲岛回来的,读书人啊!”书呆是方喜书的小名,因为从小爱看书,有一次看书看得忘了关煤气炉,烧坏了一锅空心菜,自此被大人称为书呆。每年春节,婶婶总会给方喜书红包,说:“你这个书呆爱读书,这个红包给你买书。”婶婶爱喝茶,工作后,方喜书每次回家,总会带上一包陵洲产的有机绿茶给她送去。她喝着冲泡的绿茶说真香,一听一斤几百元,又嫌方喜书浪费钱,说自己喝的铁观音才几十块钱。婶婶艰难地睁开了左眼,右眼半睁半开,最终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王静赶紧把方喜书递上的红包拿给她,喊着:“这是书呆给你的红包,拿好了。”婶婶呼了两口气,就闭上了眼睛。方升武说:“这是福气,亲侄子懂事来探望,老人肯定是高兴,不然不会睁眼。”方明说十多天了,她都没睁开过眼,今天方喜书来了就睁开了,看来是在惦记你,今夜博彩可以买羊生肖。大家笑笑。
亲戚邻居围坐喝茶聊天,又是关于方喜书工作、收入、买房、婚姻的话题。方喜书不胜其烦,但他知道,这里的人没事坐下来就喜欢讨论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离家多年的方喜书这次回家,对他们来说更是说不完的新闻。方升武望着方喜书:“我看你是读书人,不是书呆子,知道你婶母病倒了,专门请假来探望,还包红包,是懂礼俗的聪明人。”方喜书微微笑。他又说:“我们风祥祖祠方家人,从来没有人读大书,更没有人能够当官,你年纪轻轻就是干部了,希望你一路高升,官越做越大,以后看看能不能帮扶帮扶我们这些至亲、宗亲。”旁的人都应和,说是得这样、是该这样。方喜书笑说言重了,工作而已。方喜亮抱着膝盖说:“武兄说得没错,方家就你在政府办事,得机灵一些,该花钱就花钱,把位置提上去,才有出路。”
方喜书亲兄弟堂兄弟这一房和方升武这一房都是风祥祖祠四房,虽然方升武年长几十岁,但按辈分算,他们都是同辈,也就是“邦”字辈,彼此称呼为兄弟。方升武呷了一口烟,吐出缭绕云雾:“我们风祥祖祠一共四房,分别是龙荣公、龙华公、龙富公、龙贵公,我们这一支都是龙贵公之后,龙贵公下面又生了六个男子,分为六房,大房是方裕家,二房是我家,三房方镇家,四房是方隆家,五房是你父亲方森林,六房就是你堂哥家,各房又衍生出好幾代,但是都同属于风祥祖祠四房,逢年过节大家都要去祠堂敬拜,保佑子孙平安顺利。”
方喜书问:“那我爷爷就是龙贵?”二哥给方喜书使了眼色,嘴里念叨着不能直呼祖父名讳。方升武笑着说没事,年轻人不懂历史,可以原谅。方喜书十岁丧父,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更不必说爷爷们长什么样,对他们那一辈的历史,时常充满好奇。古稀之年的方升武,知道方喜书不知道的那些事儿。他说:“如果你婶母去了,就要抬去风祥祖祠不远处的另一个祠堂——瑞创祖厅,那是我们自己的祖厅,民国初年建设的‘四点金民居,已有百年历史,比风祥祖祠的历史还悠久,后来没人住,改成了祠堂。”方明问:“以前我们两家就是住在瑞创祖厅吧?”方升武抿了抿嘴,感叹起来:“这是过去的历史,说惨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五十年代土改的时候,你爷爷已经不在了,你父亲和伯伯以及其他几房都住在瑞创祖厅里,那是传统的‘四点金建筑,格局很漂亮,正门进去是前厅,左右各有一间房子,名为‘厝手,房子正中是天井,上方就是天空,四周是房檐,习俗说天降财气就是通过天井收纳,再流向其他各房。天井左右各有一房,名为‘格仔,有门通往外面,一般作为厨房和柴房使用,两房各有回廊连接前后厅。后厅是大厅,也就是摆放祖先灵位祭拜的地方。面对大厅右侧是大房,即为主人房,地位最高,左侧是二房,地位次之,一般是长房居住,整体构建分明、分配有序,一点儿也不能乱了规矩。”方升武所说建筑格局,一般人是不甚明白的,而方喜书记得这个祖厅,他父亲死的时候,也是被亲人抬到那里去的,他在那里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丧礼——一个小孩披麻戴孝,哭得鼻涕横流,为今后不能从父亲那里拿到“螺丝糖”吃而哭泣。他问方升武:“那时候的土改都是怎么回事?”方明说;“你读那么多书,不知道打土豪、分田地吗?”方喜亮说:“你了解那么多干吗?”方喜书说就是了解下历史,知道我们的根。方升武竖起了大拇指:“对,历史就是根!你要是感兴趣,一会儿我带你去祠堂看看,那里还有方氏的来源,包括创始祖是哪来的,什么人,那可是明朝的官员,和你一样都是当官的。”四座妇女哈哈笑。
王静从内屋出来,细声说家婆现在呼吸的间隔变长了,每隔二十多秒才呼吸一次。方升武和方明堂兄弟几人赶忙进去看,站在病床前等了十来秒还没听到呼吸声,方明便用手去探母亲的心房、脖子、额头和鼻孔,几秒后,乔氏的呼吸又恢复了。王静笑着对方喜书说每次呼吸都变得不一样,抓不准是断了还是停顿。方明瞪了一眼王静,说额头还热着,方朋去看垫在母亲脑袋下的冰袋,袋子被尖利的冰块刺破了渗出水来,头部、肩膀湿了一大片,便把冰袋拿掉,取来毛巾擦干水渍。方明随后用棉签蘸上水,湿润乔氏的嘴唇。所有人走出内屋,到外面,方明批评王静:“不要在里面笑嘻嘻,人是听得见的。”王静便收起了实则无意的笑。
方升武手里夹着烟,对方明说:“方明啊,我看之前你们打了太多蛋白质,老婶体内还有这些营养在支撑,呼吸已经不自然了,只剩下心脏在扑在跳,完了也就没了。”方明眼睛里充满血丝,自从母亲摔倒后,他和方朋及妹妹方芳在医院轮流伺候,两个月后医生宣告不治才转移到家里,两人和王静、方芳一直在旁守候。国庆后,病情恶化,他们四人二十四小时跟进,每几分钟就要进内屋看一次。方升武劝方明先回家睡觉,白天人多,有人照看,晚上才有精神守夜。“现在阿亮和公务员都来了,可以轮流守夜,毕竟这是亲婶母,半个母亲那样亲。”方喜书兄弟俩说没问题。方升武说没问题就好,又问方喜书:“你是在政府上班的,这次请假也没几天吧,如果你婶母再支撑几天,你回去上班了,她突然去了,你还回来吗?”在座众人都看着方喜书,方喜书心慌,知道这是必答题,便应道:“昨天回来我妈和大嫂姐姐都说过了,婶婶去了是要来的,没有假期也要请。”“好!”方升武等待着这样的回答,说老人有福气,亲侄子专门来看望,这就符合潮溪的习俗和礼仪。方明收回了他的目光。方升武又说:“如果这两天就过了,你就好办一些,不用跑来跑去。”大家都在等一个结果,方喜书知道,这个结果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越快越好。
这时,隔壁的一个邻居走进屋子里捡瓶子,庄贤惠骂了他,叫他滚出去。这是比方喜书年长几岁的一个邻家大哥,方喜书记得他以前理着寸头,朝气帅气,还去当了兵,走路都是带风的,如今竟衣衫褴褛,穿着断头的拖鞋一身脏兮兮,到处捡瓶子。方明说他以前是很俊的一个人,当兵回来后,去了深圳,不知道怎么的回来后整个人就傻了。方升武说不要欺负傻人,瓶子给他就是了。方喜书便收了屋内的瓶瓶罐罐,装成袋拿给那个人。那人嘴里喊着:“亲人亲人亲,做事毋认真,喜事凑人丁,白事拎得清。”末了,方升武和方喜书说:“现在这里有人守着,你和我去祠堂拜一拜祖公,保佑你高升,那里的族谱,你感兴趣也可以看看,了解了解我们方氏在这里的创业历史。”
四
方喜书骑着电动车,准备载方升武去祠堂,方喜亮给他递了一包“好日子”香烟,方喜书摆摆手说不抽烟,“哎,让你拿去给祠堂那些老者的。”方喜亮又悄声和方喜书说,“堂哥让你买条烟来,你也不懂!”方喜书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纯真。
方喜书按照方升武的指引,没几分钟就到了风祥祖祠。方升武说这是前几年才新修的,看起来才像是大户人家的祠堂。房顶以传统瓦片叠砌而成,顶端雕梁画栋,八路神仙、飞禽走兽等精美图案引人入胜,正大门是唐时秦叔宝和尉迟恭两尊武将门神,台阶和柱子都是抛光石头垒成,横批为“风祥祖祠”四个大字,右左对联各书“其地灵其人杰祖武孙德流毓钟”“祥云绕祥草生宗功韬贤世泽长”,并有祠堂建造之时,即民国十四年(1925年)冬月的献文,右侧书:“其地也灵其人也杰,会五星之归垣,合三才以并列,肯堂肯构则济济英才,圣显圣承则绵绵瓜瓞”。左侧书:“祥云绕座祥光满庭,如竹苞与松茂,照桂馥而兰馨,焕日月恩光永绥后嗣,钟山川秀气托庇先灵”。门槛是木制红漆,跨过这道门槛就进入了祠堂内部,一根根石柱撑起木梁青瓦,前厅、“厝手”、天井、“格仔”、大厅以及两大房,典型的“四点金”风格,供奉各个祖先牌位,以供方氏后人祭拜。
比方喜书辈分更高的维宣老人今年九十多岁了,“维”字辈,是祖祠内目前辈分最高的老人。听闻在陵洲当官的方家后生来了解方氏历史,他高兴地从箱子里取出两本书来,一本是方氏祖先方一松的事迹介绍图书,其为明朝工部左侍郎,曾因督修皇陵有功被加封正一品,这就是方喜书的祖先了。另一本是《方氏衍派史略》,从方一松一世开始,记录到了十二世。由于年久失修,十二世后至今,未收入记录。方喜书找不到自己的爷爷的名字,方升武说:“这要靠你们年轻人去修录,把我们方氏宗族的祖源和衍派记录下来,这是历史,是根。”維宣老人抽着烟说:“你爷爷的事儿,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方喜书放下书,请教老人。少时,方喜书曾听身边的老者讲过父亲和爷爷的故事,但由于时间久远,听到的仅仅是某个场景,拼凑不出完整的历史图谱,这对身为子孙的方喜书来说,无疑是一种遗憾。
维宣老人说:“你今天既然来了,先点三支香拜祖宗,我再慢慢和你说。”方喜书赶忙从案台上抽出三支香,靠近煤油灯点燃,然后毕恭毕敬地跪拜。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进祠堂来,得知方喜书来查阅族谱了解方氏历史,中年人说这个自然得请教维宣老人。方喜书想起口袋里的香烟,掏出来敬烟。维宣老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他回忆起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那时他十余岁:“就在瑞创祖厅那里,你爷爷是潮荫县城一带至潮溪镇、潮埠镇这里最富的人家,很多人问,到底有多富?其实,也没多富,跟现在比,也就是小康人家,无非有一座自己的‘四点金,有几亩田地,有产出的粮食,收留三两个穷人家子弟帮忙耕种,给饭吃给衣穿。那时候的人家,有的饿死,有的流离失所,哪有什么房子、田地和粮食,所以也算是富有。你爷爷也是简朴的人,有一次,他去市场买肉,回家途中屎急,路上有茅厕他不舍得进去方便,一定要跑回家拉在自家粪坑里。走得急了,屎快要拉出来了,他只好躲在一处香蕉林下,垫上香蕉叶,将屎拉在上面,再托着拿回家,扔到粪坑里,当作农田肥料。还有一次,滴丢山上的贼下山抢劫,听闻潮荫县最富有的人家就是龙贵家,便一路寻到了竹山都,就是以前潮溪镇这一带。他们碰到一个正往木桶里倒尿粪的人,问龙贵家怎么走。那人看到他们一身匪气,便指了指他处,等山贼走远了,赶紧进门叫人躲起来,跑的时候还不忘将屎尿坑盖严实了,生怕被贼人掏走——这人正是你的爷爷龙贵。”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以前听说过,那时的所谓富有,其实都是省吃俭用富起来的,要不然人们都说‘省吃省穿中地主,大手大脚成贫农。至于后来划成分,这个是历史,没办法,特殊的时期有特殊的环境,我们要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历史。”方喜书问那时候是怎么一回事。维宣老人继续说:“历史嘛,搞土改,富有的都被划为富农了,你爷爷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家业都被大队没收了,房子和田地都分给了贫农,藏在竹竿里的银币被一只小猪仔撞翻了,撒了一地的钱被发现了也被没收了,家里的桌椅板凳全被没收,只扔给你们两家几个破的炊具、碗筷、篮子,然后就赶去溪迩村一个叫‘北埠的地方。你爷爷那时候已经过世了,你奶奶带着你父亲、叔叔和姑姑三人,到北埠生活——所谓生活,其实就是求生存。你奶奶躲在北埠一个妈祖庙里,你父亲、叔叔和姑姑,四处流浪讨饭吃。而你爷爷其他几个儿子,其实是家贫投靠相认的,并不是亲生的,你们才是正枝,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但没有你们两家惨,有时候还偷偷拿点东西送去妈祖庙给你奶奶吃——后来,慢慢地,你们就在北埠扎了根,直到现在。”方喜书听着自己的祖辈父辈的过去,眼眶早已湿润。方升武说:“其实,维宣老人当年也被划为地主,受尽了苦头。”方喜书看了看他,他在讲别人家的这段过往时,自己已经老泪纵横。方喜书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有相似的经历。中年人说:“公务员我和你说,这些都是过去的历史,特殊的历史,不管对错,都已经过去,我们要向前看,不要老是陷在里面,才能走得更远。”说完翻篇,三个人谈起了上一期博彩的开奖号码,商量着这一期买什么码。历史……现实。方喜书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方森林在北埠落户后,勤奋干活,养鱼塘、种菜,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娶了北埠的一个姑娘,养育了三男一女,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但命运不由人安排,方森林不到六十岁就病倒了,死于胃癌。方喜书曾听姑姑说,父亲是饿死过的,又被好心人送的一碗地瓜粥救了过来,那个胃,早就坏了。
方升武看方喜书在思考,便和他说:“你要了解的,都清楚了吧,喝完这杯茶,我带你去瑞创祖厅,你就更清楚了,那是你父亲小时候住的地方。”骑车几分钟就到了祖厅,与风祥祖祠相比,瑞创祖厅显得老旧一些,雕梁画栋因时间久远已经褪去了色彩,大门没有威武门神,只有门匾上书“积善”“余庆”四个大字。推开门,进门就是前厅,左右各一“厝手”,方升武指着左手边的房子说:“这就是七十年前你们伯叔两家的住房。”方喜书走上前,门口被木板钉死了,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一些爬满蜘蛛网的用具。“这就是土改的时候被大队没收后分给方邦合家的房子,他们家后来也不住了,公家出钱要向他们买——这样祖厅才能完整属于我们——但是,他们要公家赔他们一座宅基地,交易不下就成这样子了。”方升武继续说:“他们家自己在里面设香炉祭拜祖先,但奇怪的是,香炉老是掉下来,后来干脆将香炉移到自己新家祭拜。”前厅上前就是天井了,左右各一“格仔”,现在堆放一些炊具碗筷,天井上前就是大厅,大厅左右各一稍大的房子。方升武拿开一只用油漆写着“公家”“瑞创祖”的水桶说:“现在这个祖厅,专门用来做白事,只要风祥祖祠方家哪一支哪个宗亲去了,都要抬到这里来。”方喜书围着祖厅转了一圈,想象少时的父亲和叔叔,是怎样在这座“四点金”建筑里生活,他们或许无数次穿过回廊来回“厝手”和“格仔”之间,或许无数次在大厅接受过长辈教导方氏家训,或许无数次坐在天井凝望过天空。来到大厅,香火炉正前的牌位即是方氏第十五世瑞创公,一百年前,由第十六世嘉龙、嘉兆、嘉钊三兄弟出资建设。方升武作为方氏宗亲的老者,主持祖厅的管理工作很多年了,他说:“祖厅先后修缮了很多次,都是方家有本事的宗亲出资的,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有作为的年轻人,才能建设得更好。”
“我能点香拜一下吗?”方喜书问。方升武说:“祭祖的祠堂可以祭拜,做白事的祠堂不可以祭祖,除非有白事才设香炉供人祭拜,现在没有白事,所以不能祭拜,这是习俗。”
五
来探望乔氏的亲戚邻居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方喜书兄弟代替方明兄弟,和王静、方芳在屋子里守着。一个年迈的老妇女弓着身子走了进来,方喜亮、王静迎了上去,请她坐下来。这是龙贵公大房方裕家的儿媳妇,也就是方陇的爱人,同辈称呼她为“陇嫂”。她灰白的头发往后脑勺梳得干干净净,穿一身暗花纹布衫,双腿并拢,侧坐在塑料椅子上,形容十分得体。方喜书小时候见她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她今年已经九十一岁,按辈分,方喜书的婶婶是她的婶婶,她称呼为“老婶”。她进内屋看了看老婶,摸了摸手脚,然后慢慢走出来,坐下来说:“看起来,没多久了。”其他人说的话,她耳背都听不见,自顾自说前不久邻居一个好友也是摔倒后瘫痪在床,吃喝无助,她去看望的时候,也是脚底脱皮,身体时热时凉,呼吸时有时无。“我身体不好,不久前摔到了腰椎骨,躺了两个月,是儿媳妇和我说,我才知道老婶已经卧床两年,今天一定要过来看看,心才放得下来。”
方喜书给陇嫂倒了一杯茶,她摆了摆手说现在自己的胃只够吃一碗白粥,别的东西再也喝不下了。说完,她看了看方喜书,问方喜亮这是哪位小伙。王静笑了笑,凑到她耳边说:“这是伯母家的小儿子,喜亮叔的弟弟,书呆,从陵洲岛回来看他婶婶的。”陇嫂一听,笑了笑说:“读书人,小时候就小拇指大,现在大了,长胖了,结婚了没?”方喜书大声说,还没。陇嫂露出难色,王静和她解释说订婚了,还没正式结而已。她说订了就好,婚姻是终身大事,要仔细,要上心。她看方喜书拿着两本书籍,问这是什么,然后拿过去,颤抖着手指着封面一个个汉字念了出来,看不清的字就问方喜书这是不是“衍”字,方喜书说是。方喜亮说陇嫂识不少字啊。陇嫂说:“我不识字,小时候没书读,都是拿书本自己看,请教别人,记得住一些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整个下午,陇嫂就坐在椅子上,翻着两本书认字念字。“人老了,有时候做一件事重复做,有点痴呆了,上次她还走丢了,逢人就说要找父母。”王静说:“之前听说陇嫂四岁就被人从博美抱到了溪迩来认养,后来长大了去找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找到了没。”
傍晚,方明、方朋吃完饭过来轮守,方喜书和二哥回家吃饭洗澡。晚上,四下一片静默,内屋的呼吸声听得更加清楚。当天晚上,博彩开出了特别号码31,生肖羊。方喜书吃完饭过去,方升武说:“你这次回来,真是福气啊,特码出了你这只生肖。”方喜书笑笑。
说完博彩的事情,方升武细声交代方明:“老人一旦撒手,很多事情需要做,我看要提前准备,比如寿衣、草席、红纸、陶钵、毛巾,老人要是没了呼吸,你们要第一时间用红纸把家里的香炉围起来,然后在地上铺上草席,把她请下来,在脸上盖上毛巾,然后通知我,我就叫溪溢的方祠北过来,他专门给人做白事,会料理后面的事。”王静立即按照方升武提出的物件清单,骑车到镇上购买。到凌晨三点,方喜书已经连续守了近二十个小时,方明让他回去睡觉,他喝了一大杯浓茶,说没事,天亮再回去。
第二天,方喜书睡到了上午十点。方喜亮打来了电话,说让他过去冲茶,跟着照看。陇嫂又过来看望老婶,她走进内屋,照例摸了摸手脚,出来说手脚这次凉了很多,脸色也变暗了。方喜书進屋看,婶婶的呼吸已经从之前的长时间停顿,变成了急促的呼气,而且声音特别大,似是在说“去去去”。陇嫂坐在椅子上沉默,一会儿又走进内屋,忽然跪在乔氏病床前,双手合一,低头祈求:“老婶老婶去做仙,仙佛仙佛来帮忙,找个好日子仙游,最好是在白日天,后辈子孙容易些,不要拖累不要晚,老婶好走要好走,仙佛仙佛来帮忙。”王静扶她起来。方喜书也在跟前,听着陇嫂似是玄乎的祷告,方母在外面,给方喜书使眼色,叫他不要太靠近病床。庄贤惠说:“老人断气后走了,活人不能正面去冲撞灵魂,那一下子很毒的,有人冲撞到了就病了。”方升武说这里确有这种说法,年轻人不要靠太近,老人倒是无妨。方朋本欲上前,听方升武一说,也退出内屋,出去喝茶。
中午的茶,由方喜书主持。他在老家的时候耳濡目染,大概知道这个程序:第一步就是烧开水,用滚烫的热水冲洗茶杯,茶杯不是北方碗口大的茶杯,而是鸡蛋大小的小口杯;第二步就是纳茶,将茶叶装七八成壶;第三步就是用高温热水冲开第一泡茶,以壶盖刮去浮沫,再次冲洗杯具,也是洗茶的一步;第四步就是洗茶后开始泡第二泡茶,顺着茶杯走一圈均匀倒茶水,也叫“关公巡城”;第五步就是茶壶留下最后的一些茶水,再顺着茶杯往里边滴茶,叫作“韩信点兵”;第六步就是请茶客品茶。大体是这样的步骤,也有拆分合并步骤的,但整体如此。方喜书照着做了一遍,大家看着他主持茶局,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水温过高,茶壶茶杯手拿手放,甚是烫手,方喜书掉了一个茶杯,庄贤惠说:“读书人,离家太久,都不会冲茶了!”
喝茶的时候,方升武讲起了乡里的一些习俗,庄贤惠便问:“家人外出工作,我在祖祠公那里给他们包了香火保平安,时日久了,丢了可以重新包吗?”方升武说香火丢了,可以供拜果盒还愿,再重新包,以后每年记得供拜就可以了。庄贤惠说:“我小叔之前的香火是我包的,这么多年了,说丢了就丢了,现在他要结婚了,是不是自己得去拜拜祖祠公,还是继续由我去拜?”王静插话说:“不用那么麻烦,你去拜你老公和孩子那份的时候,就一起拜了嘛,喜书叔在外省也没办法年年来拜。”庄贤惠说:“是啊,所以我得说清楚,这些是习俗,不要犯了忌,之前他没结婚我也没说,都是我自己买果盒去拜,现在他订婚了,准备结婚,香火的事,我得和他说清楚,如果要继续保香火,由我去拜,他就要给我发红包,我买果盒去拜。一百块的话我就割一块猪肉、买一盘水果去,二百块的话我就再加其他的,没有的话我就建议他自己去拜。”方升武扬扬手摇摇头:“年轻人在外省,怎么能自己回家拜,你重新包一个给他,照常拜,至于红包的事,你自己可以和他说,没有也没关系,都是一家人,不在意那一盘两盘果盒的。”方喜书一脸懵懂,不知道以前在外读书、工作,放在身上的香火是要每年到祖祠公那儿祭拜念叨的。他和庄贤惠说:“如果太复杂,可不可以还掉那个香火,反正也丢了,我自己再请我妈重新包一个。”方升武说也可以。庄贤惠嘟囔道:“之前是你妈不能理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操办,你要还掉重新自己包,武兄说可以就行,但是我要让你知道这事,免得日后说二话。”众人不说话,喝茶陪话。
庄贤惠坐在那儿又说:“刚好你这次回来,我也一并跟你说另一件事,就是你亲二哥,当面奚落我,背后说我坏话,说我私吞你爸死后留下的钱,这话说得我无法容忍。他那么厉害,没结婚的时候回家还不是吃我做的饭菜?承诺每个月寄四百块作为家里的生活费,只给了一次就没本事给了,十几年白吃饭还敢说闲话。说我老公能够盖房买房都是他帮扶的,他那么厉害怎么自己穷成这样,连间老房子都没办法推倒重建?”这样的话,方喜书已经听庄贤惠说过无数次了,方喜亮说从没有说过大嫂的闲话,分家的时候只因一间老房子的分配问题就得罪了她,说个不停。庄贤惠认为方喜亮人品不好,白吃十几年饭还想霸占房子。叔嫂之间的恩怨,深得解不开。方升武作为老者,劝她不要拿过去的事情来说,这样说不清。方柔君在旁说和:“二弟脾气一向不好,容易激动说胡话,说你私吞我爸留下的钱,这是他不对,那时候你持家,留下的钱自然是用于维持家庭开支,二弟说的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自己花了。至于承诺的生活费,他确实说过,我那时候也劝他,但是那时候大家也都没赚什么钱,他自己花,有时候打麻将赌博,哪有什么钱寄回家?你当大嫂的,付出这么多,大家都看在眼里,乡里人都称赞,就不要去计较过去的事情了,别人听进耳朵里反而要笑话,也损坏阿伟和你的好名声。”庄贤惠站起来,食指不停点,说:“我给别人占便宜都可以,就是不能给这个白吃饭、没本事的垃圾人占便宜,他必须得还我十一年的生活费,否则,那间房子不能给他住,三兄弟得平分。还有,小叔户口迁到外省去了,老家的房子是不是能分,这个也要讲清楚!”守候病人的房间一时因陈年旧事吵闹起来,方喜书放下茶壶说,这些事不在这里说了,别人笑话呢。方明也劝庄贤惠,说别说了,吵得耳朵都聋了。他进内屋去,用蘸水的棉签给母亲润湿嘴唇。
庄贤惠自顾自说道:“这些事,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到哪里都敢说给人家知道,到祖祠拜祖公也要说给宗亲说,让全宗族、全乡的人知道方喜亮是光明正大还是做了亏心事,是亮晶晶还是黑心肝。”方喜书本不想再插嘴,但还是出来劝和:“大嫂,这些事就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话,就等我大哥回家,大家坐在一起把话说清楚,一次性解决,以后就不要再纠缠了,现在你最要珍惜的是大哥的好名声,赚了钱,在外买了房,家里盖了四五层房子,是到享福的时候,而不是捡起陈年往事给自己添堵,我们听了心情也不好。”庄贤惠说:“你是读书人,应该明白做人的道理,你家那恶毒的老二就是和我过不去。再说,你也要成家了,虽然在外省,但是你妈你也得养,一个月三十天,你大哥、老二和你就得轮流做饭给她吃,去我那里吃十天,去他那儿吃十天,剩下十天去你那里吃,你要是没办法回家给她做饭,就按照十天的伙食费寄来,比如一天一百,一个月就是三千,你一年分四个月就是一万二,寄托在谁那里给你妈做饭吃都可以,长大成家养父母就是我们这里的礼俗。”
方喜书自然是知道要赡养唯一的母亲,母亲每年生日他都会寄钱给她,回家也会给她钱,人在外省事事照顾不到,以为有两位兄长在身边,可以照顾一切。只是不承想,母亲的养老问题成了如今跨不过去的事儿。庄贤惠又说:“你每次回家或者你老母生日给的钱,都不能算是养老,这是你读书人懂孝顺给的钱,但养老是养老,这也要和你说清楚,不要到时候我们轮完了,你老母没地方吃饭,那我可管不了。你那個该死的老二愿意给她饭吃就给,不愿意的话也没办法——上次你老母和他老婆吵架了,没地方吃饭,走到巷口哭,是谁把她拉回家吃饭的,以后再这样,我是不会再去拉回来的。”方喜书听到这儿,心已经碎了,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在老家过着这样的日子,而自己却不能守在身边尽孝,或者带她离开潮溪镇,接到陵洲自己的家中。
方喜书没有回庄贤惠家里吃午饭,自己叫了一份外卖,在方明家里吃。二嫂李艳带着脸色走进门:“上午那家人是不是在这里说二话。”方喜书说没啥事,不要与之计较。方喜亮随后也进门:“我就是上次喝酒提了一下爸爸留下的钱,她一激动就要和我决裂,还说分家、分房子和生活费的事,搞得我心情很不好。我在大哥那里帮忙干活,到她那里变成了没有我就没有大哥的发展的歪理,这话我不是这么说的。”方明说:“十几年的事情说也说不清楚了,都少说两句,她脾气也是凶,逮住了你就到处说,听了被人笑,还是要和好。”“我也承认我有做错的地方,甚至和她道歉,叫我老婆见到她要主动和她打招呼,但是她可高贵了,就是不理睬,假装听不见,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像仇人一样。”方喜亮不满,“既然这人不友好,不认人,那就不再来往了,要抢房子也来,我也不怕,该打就打,该杀就杀,人心太贪,盖了四五层房子,我们兄弟也没份,就一间老房子还要算计!”方明劝方喜亮夫妇不要再说了,刚才在这里已经吵过一次了,再吵被听到耳朵里又要起争执。
“她厉害,在这里像个泼妇,当着大家的面辱骂我老公,我们就不能解释两句吗?”李艳气不过,“就是因为她,我们夫妻俩闹得不愉快,他们兄弟之间也不和谐,到底谁才是恶毒的人!”方喜亮摆摆手让李艳不要再说了,转而对方喜书说:“小弟,现在什么都变了,感情变了,兄弟之间也变了,大哥更是变了,我们闹成这样,他也不出来主持公道,任由自己的老婆挑拨,离间我们兄弟的感情,再这样下去,兄弟之间是要断绝关系了。”方喜书听大嫂、二哥两边各执一词,各有怨恨,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想当初,两位兄长都未成家,在外打拼奋斗,逢年过节回家聚在一起,其乐融融。方母虽然寡居,但看到儿子之间和睦相处,脸上也有笑容。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们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常常因为女人之间的恩怨吵架,关系疏远,方母也变得沉默了。
方明劝说,都是一家人,犯不着撕破脸,关系更不能说断就断,实在相处不过来,就少走动、少亲近,现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都是这样?
六
王静吃完饭就过去照看婆婆,几个人围坐着喝茶,方明犯困,大家喊他回家休息,下午再过来,二十四小时是熬不住的,他便骑车回另一个家去,由方朋代替守候。一阵吵闹过后,是一阵寂静,没有人说话。方朋刚休息完,但精神依然不佳,拉碴的胡子从他那干瘦的脸上刺出,这是他身上最有力的部分。正喝着茶,王静小声说,好像没听到内屋的呼吸了,她和李艳、方朋走了进去,等了十几秒仍未听到呼吸声,方朋将手指凑近母亲的鼻孔,停留了几秒。“有吗?”王静问,方朋摇了摇头。方喜书兄弟二人也走进内屋,王静等人慌张着说已经一两分钟没听到呼吸声了。方喜亮说摸一下看还有没有心跳和体温,方朋触摸后,又摇了摇头。方喜书看了看时钟,是下午一点十二分。王静赶紧给方明打电话,他正进门准备上床睡觉,接到电话立马骑车返回,同时给方升武打电话,方升武也从家里赶过来。
面对一具丧失了心跳和呼吸的人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王静想起武兄说人没呼吸了就抬到草席上,方朋赶忙取来备好的草席铺在地上,方喜书拿红纸和方喜亮一起将内屋的香炉封住,然后众人合力将乔氏从病床上抬下来。断了气的人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方朋、方喜亮扶脑袋和肩膀,王静、李艳扶腰身,方喜书扶双脚——他生怕扶着的双脚被扯断,便一边抓着,一边托着,婶婶身体的冰冷传到了他手上。她的双眼再没睁开,眼角渗出了浑浊的液体,那也许就是临终前流下的老泪。方朋从李艳那里接过毛巾,盖在了母亲的脸上,宣告自己的母亲辞别这人间。
方明几分钟后赶到,方升武随后也到。他们开始给风祥祖祠的宗亲打电话,报告死讯,然后请方祠北过来料理。五分钟后,三房、四房的长子来了,他们被方升武安排到瑞创祖厅做好准备:第一件事是用红纸封住祖先牌位和香炉;第二件事是在大厅牌位和香炉前悬挂大白布,不要让祖先“看见”;第三件事是到另一个祠堂取来冥床,擦洗干净摆在大厅正中;第四件事是打扫祖厅,后面的事都要在那里料理。方祠北驾驶摩托车很快就赶到,他要做的事就是给逝者清洗身体,换上寿衣,抬回祖厅。他让王静往陶钵里盛干净的水,放上红线圈,点燃三支香放进去,而后用这水给逝者沐浴。这是逝者最后一次沐浴。众人将逝者抬上椅子,方明兄弟和王静在方祠北的指导下为乔氏脱去衣物,方升武、方祠北也在场,说不要怕,这是自己的母亲,要好好帮她洗去尘世的污垢。随后就是更换寿衣,穿鞋戴帽,那是依据逝者身高比例提前订制的,大小正合适。之后将逝者抬上椅子,把她生前干净的衣物塞到椅子各个空隙处,确保坐得稳固。最后取走一件上衣和一双鞋,作为逝者的象征供奉在祖厅,供子孙祭拜,其他的遗物全部清理掉。
按习俗,逝者上座后应由至亲抬回祖厅。前往祖厅的路程虽只有一公里多,但抬椅子走路,难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椅子不够牢固,比如抬椅者不小心摔倒,比如日晒雨淋……方升武和方祠北商量后,决定雇用一辆三轮车载过去。他们说,都一样的,能送到祖厅就行。几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了邻居门前,邻居怕晦气不同意,赶司机走远一点,方喜书指挥三轮车靠近墙边,往方明家门口走,不承想三轮车车棚撞到了邻居家打开的窗户,一块玻璃砸到地上碎裂成一地的渣子。邻居指着方喜书大骂:“你这读书人白读书,瞎指挥,载死人的车撞到我们家窗户,这是和我们家过不去。”方喜亮听到骂声跑出来,和方喜书说不要惹事,然后和邻居说好话,但邻居不依不饶。方喜书不知所措,方升武走出来回应道:“事后补一块玻璃就是了,这样大家都平安顺利,要是好好的瞎嚷嚷,阻挠亡灵回祖厅,有什么兆头就不好说了。”邻居“呸”了一下,把门关了,附近的人家也都关了门,以免不吉祥的东西进入家门。
方喜亮第一时间发微信给方喜伟,方喜伟第一时间致电方明表示慰问,并从出差地深圳飞回揭阳。方柔君问庄贤惠有没有告诉方喜伟婶婶的死讯,她一脸不屑道:“肯定说了,等到你来提醒?这种事要是不闻不问肯定得被骂死,我们的习俗就是这样,至亲去世,无论工作多忙也得回来。倒是小叔你,明天就要坐飞机回去。”方喜书说假期是到明天,现在这样了,晚点看能不能向领导多请两天假。庄贤惠说:“两天肯定是不够的,这里的习俗,人死得在祖厅停放两天祭拜,第三天入棺,第四天送殡火化,第五六日做法事,第七日祭拜,这都是最快的了。”方柔君说:“你都来了几天了,工作也是要紧的,看晚点是不是和武兄和明哥说下,能不能送完殡就回去。”庄贤惠插话道:“这个得看你自己的心意了,毕竟是自己的婶母,既然来了,就跟到底,省得别人说你跟两天就跑了,这样传出去难听。”
三轮车停靠在门口,司机为刚才碰窗的事纠结不已,“征兆不祥,真是倒霉。”方喜亮劝说:“忙完补你一个红包,压一压惊。”他便不吭声了。方祠北指挥方明堂兄弟四人抬椅子,方升武说方喜书还没结婚,就不要碰了,怕犯习俗,让三轮车司机帮忙抬,给个红包。方柔君在微信上也提醒方喜书,抬椅让其他人去抬,不要碰到逝者。方喜书正欲走开,方祠北说:“没事!这个又不犯什么习俗,抬自己的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三轮车司机说他也没结婚,拒绝抬椅子。就这样,方喜书和其他三位兄弟每人抓一角,合力将乔氏从内屋抬到大厅,又从大厅抬到门外,再从门外抬上三轮车,三轮车棚架入口太窄,好不容易才把椅子放进去,乔氏的双脚因扭曲卡在椅脚边上,方喜书紧张地去掰正,又怕折断了,最终在方明的共同努力下,将乔氏双脚转正了。方明兄弟随车走,其余人自行前往祖厅。路上的人看到死人了,都躲着走。到祖厅,四人重又抬椅,将乔氏抬进祖厅,然后从椅子上抬到铺好白丝巾的冥床,椅子上残留血色的液体。方祠北取出一沓沓冥纸“厚金”,垫在死者頭部、腰部和脚部两侧,再覆盖一层黑纱,顺着中轴线覆盖“厚金”。椅子交由方明清洗干净后,摆在冥床正上方,上面架着衣服,下面摆着鞋子。冥床之下,备好油灯、香把和挖来的田土垒成的土方块,供人祭拜插香。
一切安排稳当后,至亲、宗亲闻讯陆续赶到祖厅,前厅左右摆上八仙大桌,一桌设茶座,一桌放东西设座位,供来者入座茶叙。方升武坐下来后说这样一个流程走下来就对了,没出什么乱子。王静在一旁感慨:“真是有感应,陇嫂上午才跪着求我婆婆白天去做仙,中午过后果然就应验了。”方升武说:“这就对了,白天大家好办事,人一叫就到,像喜书的父亲,夜里才断气,找不到人料理,是很麻烦。”随后就是商量报丧、做饭、送殡、火化、做法事、礼金收支等事宜。报丧要先打电话通气,次日一早派人到家中正式报告,同在一个乡村的走几步就能传达到位,外乡的亲戚需要专人前往报告;吃饭问题由会做饭的宗亲来掌勺解决,负责治丧期间大家的吃喝;法事由方祠北联系安排;送殡需要明确哪些人参加、服饰穿着和队伍先后顺序,以及雇佣一支送殡乐队;火化需要提前和殡仪馆对接,使关系排上号;礼金收支则明确管账人员和回礼比例等。说到礼金回礼,有的说一律回三成,收单数还双数;有的说只有非至亲的,才回礼;有的说不用回礼,送殡的话才回礼,男人一条烟、一条毛巾外加一百二十元红包,女人一条烟、一条毛巾外加六十元红包。大家都说了此前谁家的做法就是如此,依次证明自己说的是最符合习俗的。最终,方升武和方明商量了一下,按照宗亲内与乔氏同一辈分的逝者当时的做法,这样不会失了礼数。大家都说好,有规矩。
至于整个过程需要几天,方升武说有人七天,有人五天。七天就是两天停放、一天入棺,一天送殡火化,两天做法事,一天祭拜收尾;五天就是一天停放,一天入棺,一天送殡火化,一天做法事,一天祭拜收尾,这个看情况而定。方明说:“之前我爸去世也搞过,不过过去了十几年也忘了,不太懂,反正就是跟别人一样,符合规矩,不要有出入就行。”方喜书跟了一嘴说:“现在移风易俗,人家丧事都是简办,不会搞太久。”方喜伟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懂习俗不要多嘴,让老者去做主。”方喜书只好闭上嘴,喝茶。方喜伟傍晚就回到了家,如今的他,是多个工地的包工头,手上提着钱包,穿着一身名牌,和方明、方升武及其他老者商量如何治丧。
他们商量妥当后,定下五天的丧礼,方升武跟方喜书说:“你得回去上班的,如果能再请假,就跟到底;如果请不了假就跟到送殯日,三天,这个由你定。”方喜书心想,由我定,我如何定?方喜伟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领导,报告一下家里的情况,说我们这里的习俗就是这样,丧礼得办五天,五天后再回去上班。”方喜书为难,此次假期已经用光五天的年假,临近年终单位公务繁忙,再请假怕是不易。他还是打了电话,直属领导问是母亲还是婶婶,得知是婶婶后说:“现在不都简化办丧事吗?你们那儿婶婶过世,侄子也要跟到底?”一番解释后,直属领导表示得向单位主要领导报告。方喜书酝酿情绪,鼓起勇气给局长打电话,局长说既然是习俗,就按照习俗办,不过有两点要注意,一是回来后要补签请假手续,二是公职人员参加丧事活动,不能违反相关规定。方喜书随后在手机上改签机票,方喜亮悄声问多少钱。方朋听到方喜书说一千多元,便和方明说来一趟不容易,飞机票花了不少钱,看是不是从丧葬费里出。方喜书说不用,没多少。方升武说多少也是钱,不过这个不好说。三房长子方创洲认为:“我们这里的习俗没有给至亲出奔丧费这一先例,千把块钱,自己出算了,不要破了习俗,那就不好了。”方喜伟听大家在讨论机票的钱,便和方喜书说:“我微信转两千给你,这点事不要拿来这里说,读书人读那么多书,不懂吗?”方喜书应道:“不是我提的,我没有这么要求。”“那你私下改签了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方喜书对大哥的说辞感到无语。方明说:“兄弟之间不用吵,没什么大事。”方喜书走出祖厅,到外头吹风。四房的小辈方少凡,架起火炉、大锅,开始招呼妇女们洗公碗、公筷,择菜切菜,准备开火做晚饭。陆续前来的至亲、宗亲,径直往大厅去,点香祭拜,燃烧“厚金”。祖厅里热闹起来了。
吃过晚饭,方喜亮叫方喜书先回家洗澡,晚上还要在祖厅守夜。回到大哥家里,方喜书拿好衣服径直往浴室去,庄贤惠从楼上下来,问洗脸了没。方喜书说准备洗澡呢。庄贤惠大喊:“我说的是‘花水,门口摆着那盆。”方喜书进门的时候,忘了在门口“洗花水”。所谓花水,就是摘取十二种花草叶子,和清水倒在脸盆里,参加丧事活动的人回家前要在门口洗脸,意味着洗去不干净的东西,才能进门。“我都在微信群里和你们几个说了,厅里不干净,回家要洗花水,这是习俗,怎么不进脑子?赶紧出去洗完再进来。”方喜书只好退到门外,拿毛巾在脸盆里搓一搓,然后洗了洗脸。庄贤惠黑着脸,一边嘟囔着说读书人不晓得习俗,如何是好,一边发语音到微信群,提醒大家不要像方喜书一样忘了“洗花水”就进门。
方喜书洗完澡,庄贤惠跟他说:“明天祖厅就开始收礼金了,你现在也差不多是自己成一家,照理来说,你自己也是要出份子钱的,武兄说一千一、二千一、三千一、五千一都有,之前你姑姑去世的时候,因为你还没订婚,就没出份子钱,我们这边的都统一给二千一,现在是婶母,毕竟是至亲,可能得高一些。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参与一份,那就托我一起登记在你大哥名下,不过,我觉得你还是自己登记一份,少点没关系,不要没有,没有人家知道就会说闲话。”方喜书说跟别人一样就行,明天再说。庄贤惠说:“那你自己定,我今夜说给你听了,不要说我没告诉你。”
七
夜幕降临,电视播报冷空气南下,瑞创祖厅前有一大块水泥地,停放来者车辆,电动车上加装的车棚被风吹得呼呼响,起风了。方喜书穿一件短袖加一件长衬衫,抱着双手走进祖厅。方创洲说年轻人还怕冷啊,方明说冷就穿件外套。方喜书说这次回家没带外套。“家里没有吗?让你妈带一件过来。”“没有,现在长住陵洲岛,家都分了,哪有我的衣服?”方喜书故意提及分家这一茬。方喜伟说:“没有就买嘛,说这些话,今夜还要轮流守夜,不要冻着了。”方喜书低头摁着手机说:“没事,我坐在里边吹不到风。”方升武给他端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暖身子。
守夜其实就是看尸。方祠北交代,人死后最怕有猫和老鼠爬上去,所以要看紧了。方升武也交代,守夜的话,还要注意响雷,如果打雷了,大厅那边有动静,就用旁边的那把干稻草摁下去。方喜亮问这种说法是否有根据,方升武说习俗是这样说,但是没有遇到过。方创洲便说,这真是有说法的,博美那边,去年八月天死了一个人,大晚上下雨打响雷,那逝者本来躺着的,居然坐起来了,守夜的人落荒而逃,只有一个懂习俗的老者,拿把干稻草摁回去,那尸体就躺下了。“你亲眼见到?”方喜书问方创洲,他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方喜书本想解释,从科学角度来说,这和医学有关,打雷时会产生电流,电流如果击到逝者,会使逝者的神经等器官收缩,尸体就会动,这是很正常的,但是说直接坐起来,这个未免有些玄乎。但想到坐在“四点金”中的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学,便没有言说。他时不时走到大厅,给婶婶敬香烧纸,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即使他知道,那个世界其实并不存在。
夜越深,走的人就越多,到晚上十二点,只剩两三辆电动车,祖厅里只有方明两兄弟和方喜伟三兄弟。话题讲到了方喜书的婚礼,方喜伟说:“你们订婚都有些时日了,人也都在陵洲岛,无非就是找个酒店请人吃顿饭,不要一拖再拖,你堂弟要结婚了,你表弟也快生第三胎了。”方喜书说计划了,大概明年春天。方明问:“不在老家办吗?我们这儿的人结婚都在老家,传统的仪式。”方喜伟应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西式婚礼,哪里还愿意按传统的习俗办婚礼。”方朋问陵洲岛这么远,到时候这么多人,准备都坐飞机过去吗?方喜书说需要就坐飞机。方喜亮笑了笑说:“那得一大笔开支,你看今天来祖厅的有多少人?都是宗亲,都是至亲。”方明说:“他们人都在外省,老婆也不是这儿的,按习俗办是有点麻烦,在当地办可能方便些。”“既然要在陵洲办,不按习俗来,那就不用那么多人去了,双方父母兄弟,足够了,过年回家的话,再请其他人简单吃顿饭,也就这样了。”方喜伟说:“说实话,你们要是在这儿办还麻烦,房子也没有盖,两个人在外地就选择旅游结婚,意思一下就行了!”方喜书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不可能大家都去,我们也照顾不过来,简单办就好。”方喜伟又说:“你自己有打算就好。结婚日定了没,要不要这次白事料理完,让你大嫂或姐姐帮你去日馆找人算个好日子,这边的习俗都是这样,建房子、结婚、订婚之类的都是要‘择日,选个好日子。你之前订婚,匆匆忙忙,日子也没挑,族里有人就说了,说你一个是都没通知,另一个是太随便。所以,结婚日,你得提前做好计划,让大家有个准备,不要像上次那样搞突然袭击,更不要想当然。”方喜亮说:“是啊,先计划好,提前通知,我们就飞过去,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不知道坐飞机是什么感觉……”身处这座百年“四点金”建筑,方喜书感觉到各种礼俗从天井降落,让他应接不暇。
他们喝茶,祭拜,烧纸,讨论村里发达的贵人、发疯的人和客死他乡的人。方喜书知道,他们虽然没有像他一样接受高等教育,只有初中、小学学历,但是他们有着丰富的社会经历和人生阅历,看透了很多事情——他们活在现实世界里,依靠这片土地的传统风俗生活着,有着继承而来的和自我消化理解的生存经验。而方喜书,生于农村,在城市学习、工作,接受的是现代的思想,过的是现代的生活方式,为单纯的生活而生活,为自己的理想世界而活着,并不晓得乡村成年人世界的复杂。他迎着祖厅大门的风,走到水泥地的尽头,一条河水从这里流过,他看不见河水,但听得见河水的动静。出来小解的方朋叫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方朋说:“这条河可不简单呢,我们这个祖厅就是因为这条河,才出了很多富人。”
方朋所说的是风水学。瑞创祖厅在百年前建立时,第十六世祖先已是殷实之家,才能建设“四点金”。到方喜书爷爷方龙贵这一辈,也还是富裕人家。人们说,这是因为这座“四点金”地理位置好。方升武在白天的时候就指给方喜书看:“祖厅大门左侧是运动的河水流进来,转个弯缓冲——这个缓冲地带,正好就在祖厅大门对面,收住了大部分水,水就是财啊——才缓缓流淌到大门前,再从大门前流向大海,流走的水却不急,远远的看不见河水流失,财就在。而祖厅左侧的人家,因为这急来水直冲大门,就将大门做成了八卦,以此挡杀汹汹来水。所以,我们这个祖厅被人称为‘发财厝,我们厅出了好几个富人,过亿资产的就有两三个,比如方四平家、方溢武家,每年都慷慨捐款,支持公家修缮祖厅、购买物具、举办风俗活动。现在你是公务员,是祖厅第一个,也算是得益于这风水宝地。”
夜深,方喜书听到祖厅内方明的喊叫声,急忙和方朋跑回屋内,只见他拿着扫把在大厅前赶老鼠。“还真有老鼠啊?”方喜书说,“难怪说要看紧。”方明看了看左侧房屋门口,又看了看白布之后的角落,确认老鼠已经跑走,不在周围,“这个祖厅久久用一次,难免有老鼠,今晚要看紧一点。”这时,方少凡正载着四五袋大米过来,还有一些腌菜、酸梅子、橄榄菜、炒花生等当地小吃,说是凌晨还要煮粥,明早给大家吃。随后坐下来和大家喝茶聊天。方少凡五十多岁,是风祥祖祠里“光”字辈的宗亲,比“邦”字辈的方喜书还低两辈,他喊着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同龄的方喜书叫“老叔”,方喜书说叫名字就可以,辈分的事,太久远了。方少凡严肃道:“这辈分不能差,這是习俗。现在不管别人多有钱,什么过亿的谁谁谁,只要他来到了祖厅,就得按照辈分来称呼,走出祖厅的话,叫不叫那是另外一回事。”于是,在祖厅见面的时候,方少凡一辈的叫方喜书等人为“老叔”;走出祖厅碰见,方喜书称呼他们为“兄”,毕竟他们的年龄摆在那里。
方少凡在溪迩市场经营一家鱼店,卖一些黄鲳、沙虾、大闸蟹等海鲜,一年能够做到近百万。以前也干过厨师,所以只要是瑞创祖厅有需要,他就放下自己的生意来当帮厨,因而对祖厅的事情了如指掌,对方喜书的提问对答如流。但这一夜,他对风祥祖祠的那帮老人表示强烈不满。原来,前几年,维宣老人和方陇等人牵头,主张某一辈分的故人可以进祠堂立牌位受人祭拜,他们定下了“乔”字辈以上进祠堂的规矩,这样就导致“乔”字辈下面的“维”“邦”“有”“光”“贤”等辈分的故人不能进祠堂,他们的子孙只能在家供奉祭拜。“其实祖祠大着,可以摆很多牌位的,‘维‘邦辈分的故人也没几个,但是他们就是不让进,只让他们自己的父亲、祖父等辈进祠堂。”方少凡愤慨道,“他们和出资建设祠堂的富人都是同一辈、同一伙的,我祖父和曾祖父是‘维‘邦辈,他们都算计好了,就是到这一辈分就拦住了。”他摇摇头,摆摆手,对某些宗亲的做法感到不解。方喜书问这个还能改吗?方明眼神坚定:“老人组定下的,几年内改不了的。”“那以后谁要是发达了,重新修建祠堂可以扩大辈分范围吗?”方喜书随口一问,方喜伟看了看他,说:“说你读书没用就是这样,宗亲内谁要是发达了,会去建设各个辈分都有份的祠堂吗?人家肯定建自己父辈、祖辈的祠堂,自己祭拜,没听说风祥祖祠都有人算计着哪些辈分的不可以进吗?脑子也不开窍。”方少凡笑说:“你大哥说得就对,这就是现实,你要是以后发大财了,你要建祠堂肯定建的是纪念你父亲或祖父的祠堂,不会是你祖父的祖父的祠堂,那是大家共有的祖辈。”方喜书低下了头,承认自己不懂,但对方喜伟动辄用“读书无用论”“习俗”说理,表示不满。
八
成群蜜蜂在油菜花上吮吸花蜜,包菜叶上水珠在呼吸,刚割过一茬的韭菜重新吐露新芽,风吹过这片长满蔬菜的菜地,方喜书和方喜亮蹲在田间拔杂草,天突然暗了下来,方喜亮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方喜书一人面对巨大的黑影——担着农肥的妇女款款而来,一步步靠近方喜书,突然丢下扁担,凄声问:“书呆,你来看我了,我很高兴……”方喜书惊得身子后仰,摔倒在新鲜的杂草堆上,他不知道是什么鬼魂惹上他了,连忙喊:“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暗处?我不怕你,我是读书人,不怕鬼!”“书呆,我是你婶婶……”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刺破方喜书的耳膜,“别怕,我是想告诉你,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亲人病、亲人回,这是礼俗。”方喜书连忙跪下来,对着黑暗中的声音叩拜:“婶婶,我在外省,不久前才知道您的情况,我就回来了,回来这几天,我还去看您,我知道这是我们的礼俗……”那黑影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在老房子的吊顶上藏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东西……”那声音忽然消失了,方喜书停顿了几秒后,抬起头,天地恢复了明亮,绿油油的菜地长势良好。方喜书惊醒,脑袋昏沉,一看手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方喜伟已经打了两个未接电话给他,他回拨过去,接到一顿教训:“你去哪里了,大家都在祖厅忙碌,马上要入棺了,赶紧过来!!”
昨夜守夜到天亮,方喜书喝一碗腌菜粥就回家睡觉,不承想睡过头了。往祖厅的路上,方喜书努力回忆梦中的细节。那块菜地,是少时方明、方喜伟两家人耕种的菜地,他们和其他的村民都曾在那儿翻土、播种、浇灌、收割,流下了勤劳的汗水。后来,那大片的菜地被私人承包。再后来,菜地被毁坏,没有蔬菜再生长,河流被填埋,方家人或在家待業,或外出务工,或进入村设内衣厂干最低端的加工工作。如今,那里已经拔地而起,“种”出了一栋栋的房子,村里的有钱人甚至是外村的人都在那里买地建房,那一栋栋房子从菜地一直建到村道,钢筋水泥房子如一座座大山压在路过的人的心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到祖厅的时候,水泥地上停满了车辆,熟识的陌生的男女老少都坐着,方明的至亲正在穿麻衣,戴白毛巾、蓝毛巾。方喜亮拿一件麻衣和一块白头巾,让方喜书赶紧穿戴,入棺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穿戴好麻衣和白头巾的方喜伟走出祖厅,看到方喜书又说了他一顿:“这种事也需要等人千呼万唤才来吗?”方喜亮说不要说了,省得别人议论。方喜书解释:“我昨晚在厅里守到天亮,你们早走了去睡觉了,我才睡了几个小时?你们老是说习俗习俗,守夜的习俗你们自己做到了吗?”说完就走进祖厅,不管方喜伟脸色有多难看,旁的人都看着他们,气得方喜伟咬牙切齿。
主事的方祠北,正在张罗入棺事宜,列队的是至亲、宗亲,分为男女两纵列。男方队伍依次是方明、方朋、女婿王中胜、长孙、次孙、方喜伟、方喜亮、方喜书、外孙以及“邦”字辈的宗亲,方明、方朋、长孙皆身穿麻衣、头戴麻帽,方升武说长孙同等半子,故须穿麻衣戴麻帽,女婿身着白衣、头戴白巾,次孙戴麻帽挂白巾,方喜伟三兄弟为至亲,同样身穿麻衣,头戴白巾,外孙则头戴蓝巾,随后的“邦”字辈宗亲头戴麻帽,其他小辈分的则手挂白巾;女方队伍依次是长媳妇王静、女儿方芳、方喜书母亲、方喜伟妻子庄贤惠、方喜亮妻子李艳,随后是其他宗亲,长媳妇、女儿皆头系麻丝,头披折边麻披,将头部遮挡住,方母和庄贤惠、李艳头披白巾,其他宗亲手挂白巾。两队从大厅灵位前一直排到了祖厅大门外。列队完毕,主事者喊一声“跪”,所有人皆跪下,长媳、女儿哭喊着“阿母、阿母”,环保棺材打开后,在底层和四周铺一层厚厚的“厚金”,再将逝者放入其中,再覆盖“厚金”,随后在仪式中盖棺,钉上套入白色、青色纸花的钉子,入棺仪式即结束。
中午需以丰盛的饭菜招待宗亲,方少凡一个人掌勺忙不过来,方升武安排一个懂做饭的年轻人给他做帮手,妇女们则齐心帮忙择菜、洗菜、切菜、煮大锅饭。煤气罐横放,让煤气充分燃烧,火炉烧得呼呼响,大长勺在大锅中来回翻炒,高压锅吱吱冒汽,不一会儿,十道菜就上桌了,有清蒸海虾、爆炒腰果、清蒸鳗鱼、烧肉炖菜、蛋饺粉丝、香蒸鲍鱼、苦瓜酿肉、翻砂芋头、香炸春卷、白果甜汤,可谓色香味俱全。临开饭,九十多岁的方陇骑着四轮老人电动车过来,他的儿子方毛把他招呼到座位上。他已经老了,皮肤发皱,脸上满是老人斑,眼睛半眯半睁,打火机点着“好日子”烟抽着,低头不说话。方喜书喊他吃饭,他才抬起头,准备拿筷子,看到方喜书眼睛忽然圆睁:“这不是书呆吗?好多年没见了。”方毛的二弟方玉笑说:“他有时候连我们兄弟几个都不认识了,把我当捡破烂的跛脚,居然记得你。”
方少凡端来一盘多余的菜,放到方陇面前:“老陇叔您吃多一点,不知道您来,以为您走不动来不了,今天去哪里打麻将了啊?”方陇没有回应他,拉着方喜书的手说话,方毛的三弟方乐解释说人老了耳背了。方陇笑着说:“太老,耳朵就不灵。”方少凡说:“没事,他听得见,就是不敢和我说话。”“你走开,碍到你裤裆里的鸟蛋了吗?”方陇忽然转身对方少凡喊道,众人停下往嘴里送的筷子。面对长辈的粗话,方少凡回骂也不是,毫无反应也不是,便转身低声骂一句“顽固的死老头”。自从方陇等人主张不让方少凡家祖辈进祠堂,方少凡一提起这事儿就拿方陇开火,说他不懂做人,不会安排。说多了,话自然就传到了方陇的耳朵里,方少凡好几次在路上碰到他,叫他老叔他都假装听不见,看不见,转头就和别人说方隆家这小辈太没礼貌了,有什么资格掺和祖祠的事。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方少凡的耳朵里。
方陇拉着方喜书的手:“你以前小小的,哭着要吃螺丝糖,是我给你买的,读书要贫困证明还是我去村委会找书记开的,现在大学毕业,工作顺利吧?”方喜书说工作很多年了。“我知道,在陵洲岛嘛,听说是公务员啊,我们祖厅里还没有人考上公务员,以后要当大官啊……”方喜书笑着应方陇:“公务员也是一份工作而已,还不如打工赚得多。”方毛表示反对:“说是这么说,但是你们有退休金,我们这些打工的干到不能干了就倒下了,有钱就吃好点,没钱就喝水等死,就这样了。”方喜书说不至于。方陇说不要听他的,用汤勺舀了一勺白果往嘴里送,嚼了一会儿,问方喜书:“娶哪里的姿娘?”方喜书说还没结,这两年吧。方陇建议方喜书最好是娶本地的,她们勤劳贤惠,身材好,能生养,习俗也相同,生活中不会有太多争执。方喜书笑笑。方毛给父亲夹了一块鳗鱼肉说:“哪里的姑娘都好,只要通情达理,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就好,方四平的老婆不就是东北的吗?人家照样发大财。”大家笑,方喜书也笑。
晚上照例是守夜。因为逝者已经入棺,大家省去了猫鼠骚扰的忧虑。到凌晨,祖厅里仅剩方明和方喜书。冷空气持续影响,方喜书不停冲热茶喝,好处是可以暖身子,坏处是三番两次上厕所,而厕所是在祖厅外几十米远的另一间老屋内。他冒着寒冷冲出去,回来看到一个人戴着帽子在祖厅外的河边自言自语,然后一步步走下河,黑灯瞎火中只听得见划水声。方明说那是隔壁人家的一个中年男子,识水性,每天晚上都在河里洗澡,不管春夏秋冬。不一会儿,那个男子从河里上来了,一身湿淋淋走回祖厅旁边的一间老房子里,“轰”的一声关上铁门。方明说:“那也是个大学生,都读到研究生了,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疯了,家人就把他接了回来,听说是因为练气功走火入魔,又有人说是因为女友出轨受打击疯的,而村里的人说他是读了太多的书,读疯了,反正就是疯了。”方喜书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
第二天一大早送殡,所有至亲、宗亲照样列队披麻戴孝,还有从其他村赶来送行的,一律跪拜在地。“起——”主事方祠北指挥四位壮汉抬棺,从大厅齐步抬至厅外,长媳、女儿跟随棺木一路喊“阿母、阿母”,人群中有人说:“以前人家都是扶着棺材哭得稀里哗啦,现在都不怎么会哭了,连喊声都听不出感情。”知情者叫他不要乱说话,逝者生前瘫痪在床拖太久了,该哭的都哭过了,哭到没有声音了。棺木停在厅外两张木椅上,待老者架着六盏灯笼来到棺前,方祠北喊:“起——棺——”抬棺者抬起棺木,方祠北将两张椅子打翻在地,长子、次子手持用红线缠绕“厚金”的松树木节走在前,随后女婿、长子、次孙、长媳妇、女儿、外孙、方喜书兄弟、方喜伟妻子、方喜亮妻子以及其他宗亲、老人依次跟随,另有十余人组成的乡村乐队,演奏哀乐一路送行,长达百余米的送行队伍从祖厅出发,一直走到公路口。这里临时设有祭拜的案台,众人按长幼辈分先后叩拜行礼。礼成后,抬棺者将棺木送上殡仪车,车往潮荫殡仪馆开,随行的有方明两兄弟、方喜伟三兄弟,以及方毛、主持祭拜的老者方兄、联系火化的宗亲方少理。
半个钟头的车程就到殡仪馆,方少理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工作人员,前来迎接的是潮溪的老乡,他在殡仪馆工作。他和方少理带着方明到前台办理手续,很快拿到火葬号码。方喜书等人在旁等候,门前摆着“未叫号,禁止入内”的牌子,墙上印着“移风易俗,倡导火化”的标语。方少理和老乡拿到号码后,发现手续单上少盖了一个章,在前台交流了一会儿,方毛说:“方少理不是在镇政府工作吗,怎么这点事都没对接好?”方喜伟等人上前了解情况,老乡表示还需要到办公室找下殡葬管理所,方少理心领神会,从口袋掏出两包软盒中华烟,老乡推辞说都是老乡,应该的,不用客气。方少理也是明白人,直接就将香烟塞到他口袋里,还给他递了一个红包。方喜书问:“这就是传说中的火葬潜规则?”方喜伟说:“什么潜规则,没有钱走动,什么事都干不了,这是现实。”方朋说早上就准备好钱和烟交给方少理了。方毛感叹道:“哪里都这样,人死了也少不了这一套。”方喜亮说:“听说殡仪馆的工作大家都抢着干,来火化的都需要花钱。”方毛说:“何止抢着干,打架抢活干都有,家属希望尸体烧得轻一些,留着完整的头颅、下颚骨、腿骨之类的,就要给工作人员一些好处,他保证给你烧得好好的。你如果没有交代,那烧出来的都是灰,连渣渣都看不见。”方喜书问:“火化为什么还要烧完整的,不是烧成灰更好吗?”“人家是要拿去山上埋,做风水,荫庇后人。”方毛说:“不过这也是假的,后人要发展靠的是机遇、贵人扶助和个人努力,哪里是靠这风水能够实现的,我们身为这块土地上的人,家乡有这种习俗,才随俗。”方兄说:“花钱可以烧得轻一些,疼痛就少一些。”方毛不屑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疼痛,都是骗人的!”
印章终于盖上了,方少理挑着眉毛和方明说:“不使关系,哪有这么快。”殡仪馆六个火炉只开了两个,屋内停放着一个个棺木等待火化,披麻戴孝的家属在一旁焦急地等待,方喜書第一次知道,人死了还要排队。老乡出来和大家说,大概十分钟就到了。方兄交代方明兄弟,棺木推进火炉的时候,要喊一声“阿母,跑啊”,免得灵魂被灼烧。正说着,就有人喊起来,但喊得不是很真切,有点儿不好意思,在旁的人都笑了。几分钟后,老乡又过来和方少理、方明说:“区领导到馆里和所里检查工作了,得到中午十二点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给你们叫了外卖,这里的鹅肉饭,味道不错。”方明问:“检查这么久?现在才十点多。”老乡说:“领导检查都要四处看看,还要开会座谈,至少一个小时,棺木放着没事,我叫人看着,咱们先去吃饭,人死了得饱肚,活人也不能饿着。”方兄说那就先去吃饭。
众人到殡仪馆内的一处凉亭吃午饭,夸赞澄海的鹅肉饭真好吃。方少理开玩笑:“这鹅肉,我一个月得在这里吃十次。”方喜书惊讶道:“一个月来殡仪馆十次?那得死多少……”方少理笑着说有时候还不止呢!方毛说:“你别被他忽悠了,他在镇政府工作,跟着副镇长,管的就是民政,经常来这儿和附近的山上巡逻,抓土葬的。”方少理放下夹着的一块带肥的鹅肉说:“虽是工作,但是我们祖祠内过世的,家属叫我我都来,有时候一个月也有两三次,现在老人太多了,病的,摔的,喝农药的,还有出车祸的……什么头颅、脊椎骨、肠子这些我都看多了……”老者说:“吃饭就吃饭,少说这些。”
九
到中午十一点许,老乡通知,马上就开始烧了。方明等人放下盒饭就过去火化间。方明、方朋在棺木推进火炉的瞬间,大喊“跑啊,阿母”。其他人跑到后门等待火化结果。这里同样坐满了人,出炉作业间更是人满为患。方少理问,闻到没,已经能闻到味道了,大胆的可以进去看。方明兄弟早就进去等待工作人员将骨头、骨灰整理出来。方喜书欲进去看看情况,他觉得这是人生在世肉身最终的告别。方喜伟说:“你就在外面坐着,不要进去瞎凑热闹。”“进去看没事的,人总要过这一关的。”方兄拍了拍方喜书的肩膀,方喜伟只好由他进去。方喜书跟着方少理,直接到火化间门外观看火化过程。工作人员拿着铁棍在火炉内翻来覆去,精准地勾住头颅,在火焰中不停交换位置燃烧,烧完这一边又翻过去烧另一侧,直到头颅烧得只剩下完整的头颅骨,才从火炉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铁簸箕上,接着选取需要保留的其他部位进行燃烧,确保完整度。
方喜书的心在猛跳,眼睛因火焰的极速跳动有些眩晕,赶忙退出去,方少理笑着说:“读书人看不下去了?”空氣中弥漫着一股烤焦的味道,方喜书戴着口罩,明显闻到这种类似熬猪油的香味。在催凉间,方喜书看到一位老者蹲在地上,正在等待骨灰出来,工作人员熟练地挑着铁簸箕,倒入催凉间,摊开散热,同时摁下旁边的开关,机器便轰隆地运转起来,通过管道抽走热气。几分钟后,工作人员用手中的铁棒清理掉骨灰中的黑色杂质,然后挑出几块零散的骨头,其他全是灰。方少理悄声说:“这个肯定没花钱,骨头什么的都碎了,没一块完整的。”那老者捧着陶钵,垫上“厚金”,接着几块小骨和骨灰,然后捧着陶钵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去。方喜亮提醒他打伞:“这家人也没人跟着来,也没人打伞。”方喜书拿过放在一旁的黑伞,跑过去为他和怀中的陶钵撑伞。方少理说骨灰拿出作业间,必须要有人打黑伞,送一程,以免阳光照射,魂飞魄散,这是习俗。老者连连感谢方喜书,和他说不用了,他自己捧回家,就在附近的村子。方喜书望着老者慢慢远去的身影,不知道他捧着的是妻子、兄弟姐妹、儿女,还是什么人的骨灰。
“伞呢?”另一户人家正在找伞,方喜书往回走发现自己拿了别人家的伞,他们正准备捧骨灰走出作业间。“你是怎么搞的,拿我们的伞做什么?”一男子看到方喜书拿着伞往回走,从他手中夺过伞。方喜伟走过去问怎么回事,那男子指着方喜书说:“乱拿人家的伞,懂不懂规矩的?这伞能随便拿吗?”男子的家人说这伞不要了,被用过了,不吉利。方喜伟正欲大骂,方喜亮从旁边的小店买来了一把新的伞给人家,连连说“对不起”,并和方喜伟解释,方喜书是一片好心为了帮刚才那个老人打伞,才拿走那把伞的,并不是存心的。方喜伟一言不发,隔了几秒甩出一句:“你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是从这儿出去的人,一点儿礼数都不懂,倒像是城里的人家,无所畏惧,真不适合在这儿生活。”方兄说言重了,年轻人不懂很正常。方喜书无地自容,无以言表,无法和自己的兄长沟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方喜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大哥就是这样,有自己的权威,少在他面前插嘴就没事。
“到我们了。”方少理喊,方喜伟等人进去看。工作人员将铁簸箕拿出来,老乡交代注意点儿,轻一点儿,一个完整的、粉白的骷髅头呈现在大家面前,这就是方明的母亲死后火化出来的样子,凹陷的双眼似乎在看着什么。众人都夸这个烧得好,很漂亮,一点儿破损都没有。老乡得意道:“这得有技术,慢慢烧,才出这样的效果!”方明说:“这就好,这就好。”随后下颚骨、脊椎骨、锁骨、腿骨一一出炉,方兄将它们一一放入大盒子里,底下覆盖一层厚厚的“厚金”。全部处理完毕后,工作人员出具了火化证,证明逝者已经火化,户口簿上也加盖了派出所的印章,上面标注了死亡时间,户口就这样注销了,证明人世间再无此人。方少理在门口打着伞,方明捧着盒子,其他人随后,一路送上殡仪车。殡仪车前往龙岭山,他们一路上都在讨论火化的过程,方兄说多亏了老乡和方少理,才能烧得这么完整,他取出一个红包,说是方明给他们俩的。老乡推辞了,说给过了,方明说这份是给个人的,这是习俗。方少理说:“一定收下,这是老祖婶的一份庇护,保佑平安顺利。”既如此,老乡也就收了。
龙岭山是潮荫一座有名的山,三面环山,一面向海,自古就有龙脉之山的说法。传说古代有个大和尚曾把这里当成道场,并在这里圆寂,留下了两个巨大的“脚印”——从高处看,龙岭山南面、北面各有一处形似脚印的山坡。这两个脚印,后来成了附近的村民争相埋葬已故亲属的宝地,说是只要埋在了脚印之内,后代子孙必然发达。“我们祖厅的方四平、方溢武的祖坟听说就是葬在大和尚右脚大拇指的一处山坡。”方毛说,“但话又说回来,大家都争相葬在脚印里,哪有那么多发达的人啊,无非就是个别人家在外面发财了,就说是先人埋葬的地方风水好。你看我们祖厅旁那个研究生,他爷爷就是葬在脚印里,他孙子怎么疯了,不发达了呢?”方兄说:“不要这么偏激,风水是一门学问,这座山坐南朝北,北边还有另外三座山,南边有龙岭河流过,通往南海,风水先生都说这是福地,福地就会有福报,李嘉诚家族在潮州的祖坟,背靠秀山,面朝大江,想不发达都难,不然实行火葬后,那么多人还想偷偷埋葬在风水宝地?”
方少理说前十几年还有偷埋的,抓了很多,坟头都被清理掉了。方朋问,那家属得闹起来吧。“闹也没办法,你这是违法土葬,有的人都不敢来认,只能这样,坟头被清理掉,下面的没动。”方少理说,“有的生意倒了,工程做不下去了,就怪政府破坏了他们的坟头,也来闹事,要求恢复原状,甚至自己上山造坟头,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接受现实。”方喜书此前听姐姐说过父亲的墓地就在龙岭上,他问大哥是在哪里。方喜伟说就在我们等会儿要去的骨灰楼的附近。方兄说:“你父亲的墓地,当年我也去了,也是好风水,就在骨灰楼入口左边的第一个路口,往前走几十米在路边就能看到字碑,那时候买那块地,也要好几千,二十年前这个价不低了。”
通过蜿蜒的山路,到了龙岭山一处骨灰楼,方喜书望了望入口左侧的路口。方兄带领众人以水果饼干祭拜土地公,方少理带方明到管理所购买一个陶罐,将盒子里的骨头、骨灰重新安放,放到最后发现头颅骨放不下去了,又去换了一个大号的陶罐,再重新安放,一块块骨头就这样来回摆放。方喜书心想,人死后,一切都如草芥被任意摆弄。骨灰入罐后,方明在罐子贴上逝者姓名信息和照片,供奉在案台上,方兄带领众人祭拜“万姓之祖”。随后,众人按长幼辈分列队到骨灰楼寄存间,进去后先是跪拜,再由方明放在某一层某一隔间,方明问老者这个位置可以吗?方兄说这个位置好,高层,可观四方。方毛说,生前住平房,死后住高层,更上一层楼,肯定好!大家笑。入葬仪式就这样结束了,照片上,乔氏笑着。随后就是巡山,众人走出骨灰楼,然后又列队返回去,祭拜土地公,祭拜“万姓之祖”,到骨灰楼看看骨灰罐,再拜一拜,方兄说这就相当于来巡山了,如果没有巡山,明年清明是不能来祭拜的,这是习俗。
“赶紧告诉升武叔,要回去拜伯公了!”方少理提醒方明,随后众人下山返程。回祖厅前,需要在溪迩伯公庙祭拜通报,方兄点燃送殡的六盏灯笼,众人再次列队跟着灯笼架走回祖厅。
方升武正用“厚金”涂金箔的一面覆盖大门上的四个大字“积善”“余庆”,天井里众人正在忙碌,主事方祠北交代,今晚七點半正式开始做法事,所有人晚饭后,回家洗澡,干干净净来参加。下午法师一班人就到了,在大厅正中挂起刺绣金字幔帐,上有三尊大佛,下有七尊小佛,上批“护渡龙靔”,右左各书“花坛清彩千鼻降”“法界光辉万驾临”,右侧设灵位,上书“报恩思亲”。方祠北又交代方少凡:“今晚要搞几个硬菜,备上好酒,款待法师们,到位了经文念起来就顺口,好听又悦耳,成仙成佛,妥妥的。”方少凡说:“我只管做菜,其他的你和方明老叔说。”方祠北走开,方少凡一边炒菜,一边说:“骗人的和尚,还要好酒。”方喜书在一旁冲茶,说方朋已经叫人去买了两瓶糊涂仙酒。方少凡“哼”一声道:“你晚上看他们喝不喝糊涂仙,没有五粮液、剑南春或国窖,他们不会喝的,有茅台更好,这都是惯着的,晚上做法事过‘奈何桥,他们还要狮子大开口。”一会儿方升武就过来和方明说,将糊涂仙换成别的酒,五粮液、剑南春或国窖都行,有茅台更好,酒务必要正。方少凡抬头笑了,方喜书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方少凡说:“这帮人的底我都看透了。”
晚餐照例是丰盛的饭菜,这是最后一顿正餐,方明和方少凡说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今晚加两个菜:卤鹅和生腌,已经交代市场那边送过来了。一顿美味后,众人散去归家,而方祠北那边,和七位法师凑一桌,正喝得开怀,一大腹便便的领头人说国窖就是国窖,不愧是国字号,再开一瓶,每人一二两,喝开心了晚上唱得也开舒。方明拿着“好日子”准备过去递烟,方升武塞给他两把软盒中华,说他们抽这个。方明不时过去递烟,并招呼着给他们夹菜。他们喝开心了,一看时间七点多了,说法师们今天都是赶路来的,时间还可以缓缓,先到宾馆歇息歇息,收拾收拾,八点准时开始。
八点许,最后一位法师到来。大厅右侧唢呐老师傅一嗓子起,扬琴随之而来,幔帐正中三位着黑衣的法师开始做法事,居左者敲木鱼,居右者敲金色法器,居中者为大法师,手执勺柄式黑色法器,上插三炷香,他跟随哀乐不停转动法器。左侧两只铜锣、一只鼓,各有一人配合打击节奏,整个祖厅锣鼓喧天,甚是热闹。所有至亲、宗亲依旧披麻戴孝,列队跪拜,每人敬献三炷香。大厅正中前方放置一只纸做的“马”,大法师念念有词,向“骑马”而来的“西天使者”报告逝者身份资料:广东省潮州府潮荫县潮溪镇溪迩乡方宅吉向居住,奉佛宣经礼忏阳世报恩,孝子方明、方朋,孝妇王静,孝女方芳,孝孙方冰、方旭、方灏,孝姻子王中胜,亡者故妣鸾玉乔氏,原命生于戊戌年九月十八日子时,终于辛丑年十月廿五日未时。随后取走纸马火化,意味着使者已前往西天通报。
接着便是轮番经文诵唱,唱教如何做人,比如如何做子孙、做夫妻、做兄弟、做媳妇;也唱人世间百花百草、海底万物,它们皆能言语,通人性;更唱亡灵生前之苦,请求超度进入极乐世界。唱腔抑扬顿挫,甚是好听。方喜书悄悄问方少凡,能不能从法师那儿拿到诵唱的经文文稿。方喜伟在一旁听到,斥责道:“人家在做法事,你添什么乱?”方喜亮也训了方喜书:“你是要学这行吗?我上淘宝给你买几本佛经,唱的就是那些内容。”方喜书说他们唱得好听,想了解了解习俗:“你们不是老说我不懂习俗吗?我了解白事的习俗总可以吧!”方喜伟怒了:“说你是读书人,但你非常不懂分寸;说你是无理之人,你却是大学毕业,还是公务员。”方喜书转过脸,不愿与之争辩。中场休息的时候,方少凡从大厅案台上偷偷拿来了法师的部分唱词递给方喜书,方喜书拿出手机准备拍照,方喜伟一把抢过去,让方喜亮拿回案台。
下半场,大法师肩上扛着青竹竿,竹竿上挂着白色纸幡,意在招魂。从方明到方喜书,至亲的子弟跟着转圈,转一圈便要往搭设的池子里扔钱,方喜书等人事先已经准备好了零花钱,一元起步,孙辈的五角起步,大法师唱着经文,盯着池子里的钱,看到绿花花的都是一元钱,说亡灵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会有关卡,需要子孙花钱助其通关,方能到西天。方少凡笑了笑,告诉方喜书等人,别听他的,走一圈扔一块钱就可以了。这钱扔了一圈又一圈,直把人转晕了,大法师说:“大家扔多多就是赚多多,发多多,我们也能早点休息,不然一圈又一圈,亡灵不好超度啊!”话已至此,方朋便十元二十元五十元地扔。方芳提醒他,还早着,后面还要走“奈何桥”,也要一圈圈扔钱。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大法师唱了两个小时嗓子依旧饱满洪亮,锣鼓唢呐扬琴依旧悠扬悦耳。
下一个程序就是最重要的过“奈何桥”,桥形状的铁架子架在大厅正中,另一位大法师手执青竹纸幡,向“地府官员”报告,亡灵欲过桥。一旁的小法师扮演“官员”说需要通关文牒才能过桥,一是敬拜,二是烧纸钱,到现实中就是需要往“桥”下扔钱。一圈圈走下来转了不下十多圈,大法师没有忘记捧香炉的方明,他直接说:“长子捧香炉还没扔钱,把香炉放回去,在我这里压上红红的纸币,一定发到大红大紫。”众人笑,方明从后口袋取出一沓百元大钞,扔进了铜钵里,大法师说:“这就对头,今起不用愁,财运跟着走。”看到甜头,大法师又说轮到次子敬奉,方朋上去压了一沓一元纸币,这是仅剩的零钱。大法师说:“这都是桥上扔的,换大的,放得越多,发得越多。”方朋只好从方芳那里拿来几百块钱扔进钵里,接着就是长媳、女儿,依次上前敬奉,多则上百,少则八十。其他人所剩的零钱也都扔向了“奈何桥”,满地纸币,寄托着一个希望:亡灵早日到极乐世界,脱离人间痛苦。方喜书有感而发:人生在世需要靠钱疏通各种关系,才能走得通路,没想到人死后也要面对另一个需要使钱才能解决问题的复杂世界。方少凡说:“哪有那么多关卡,那么多痛苦需要钱化解。”
法事接近凌晨才结束,方少凡煮好了热粥,备好了咸菜、酸梅子、橄榄菜等小食,众人看完,听完法事,喝一碗咸菜粥饱肚。吃饭间,庄贤惠说方创洲家今晚中了五千块钱的博彩“三中三”,奖金超过了百万,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买,没有告诉任何人。方升武大骂:“这种人真是自私,他但凡透露一点,我们跟着买一百块,也能赚几万块,真是可恶!我今晚买了两千块钱的特码、连码,把上次中的两千多块还回去了,明天他来祖厅,我要当面骂他!”大厅那边,方祠北和法师们正在捡地上的钱,一张张叠好,每十元、百元各一沓,叠好又数总数。方明为这一晚的法事活动支付近万元,方少凡笑着和方喜书说:“看到没有,有钱拿了连粥都不喝。”喝完粥,众人各自散去,余下方芳守夜——按习俗,法事做完当夜,女儿要在祖厅为母亲守灵,方明、方朋和王中胜也都陪着,直到天亮。
十
第二天一早,祖厅已经摆满了各式水果、甜粿、发粿、红粿、豆球、红汤圆、卤猪头等祭品,特别是仿照现代的纸电视机、纸桌子、纸椅子、纸衣柜、纸煤气炉、纸灶台、纸案板、纸菜刀、纸脸盆、纸冰箱……一切都是纸仿的,尺寸比例与现实真品相差不大,说是给逝者捎去另一个世界使用的。方毛开玩笑说:“怎么没有自行车?”方明说母亲不会骑车,用不着。方毛说:“这里不会,那边可以学啊!别人家还捎兰博基尼呢!”大家笑。方喜亮说:“还缺一个iPhone13,最新款的,方便联系啊!”众人又笑。
昨夜吹唢呐的老师傅主持祭拜仪式,众人依旧是披麻戴孝,拜完便取下麻衣、白巾、蓝巾。方明兄弟用手指沾墨水,然后在每一件纸品上摁下手印,代表这是他们敬奉给母亲的,乔氏收到看到手印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捎过来的。摁完手印,接下来就是焚烧纸仿品和“厚金”,成堆的纸金在厅前的水泥地上燃烧,升腾的火焰,飞扬的纸灰,飘啊飘,落在地上又重复飞起、落下,直到烧成灰烬,没有了温度,扑腾着落到地上,又被风吹走。
最后的一道程序,就是方明兄弟迎香炉回家,方喜伟打伞,方喜亮携带折好的两沓“厚金”,在香炉走过村里一座桥前焚烧一沓,过桥后再焚烧另一沓。妇女们将公家碗筷炊具等物品清洗干净,桌椅板凳擦洗干净,逐一放回“格仔”,然后清扫卫生,大门关闭上锁,所有的一切落下了帷幕,只有“瑞创祖厅”四个大字依旧如故。
方喜书回方喜伟家中休息到中午,忽然想起婶婶的那个梦,他打电话给方朋,告诉了他,并和他约好下午一起去老房子看看。王静、方芳正在清理老房子里面的东西,有破水缸、油漆桶、小火炉、泡沫箱、纸箱、旧塑料桶、玩具枪、破布偶、拖鞋、水鞋、电线、破杯子、草席……她们戴着口罩,一边清理,一边感叹乔氏为什么能够捡来这么多东西,将房子堆得水泄不通,苍蝇蚊子嗡嗡飞。收垃圾的三轮车已经到路口了,她们请司机帮忙清理掉这些东西,不要钱,反而倒贴钱给他,只要他能清理掉房子里的东西。
方朋说:“我妈托了一个梦给喜书,说是楼上有东西。”大家听说托梦这么神奇的事,跟着上楼看究竟。楼上也堆满了东西,大家只能绕着东西走。方喜书看了看顶上的吊顶,问有没有地方可以放盒子的。大家看了看,找了又找,没发现吊顶塑料板有镂空的地方,也没破损之处,是放不了盒子的。“梦都是假的,下去吧!”王静说。方喜书心想,难道那个梦不是婶婶托给我的?正想着,方朋一不小心踢到了撑在吊顶的一根竹竿,竟然捅破了吊顶的一块塑料板,一个铁盒子掉了下来,吓了大家一跳。方朋捡起那个盒子——那是写着“陵洲岛绿茶”的茶叶盒,是方喜书多年前回家送给婶婶的茶叶,难怪婶婶要托梦给他——打开,里面用黑色塑料袋子包着什么,揭开黑袋里面是一个红袋,红袋里面包着一沓纸币。王静说:“我就說她老人家应该留有私钱,之前她病了没说,衣柜衣服里也只有十几块钱,原来大头藏这儿了。”大家数了数,一共是八千四百五十六元,零零散散的有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五元和一元的面值。方芳说这多亏了方喜书。方喜书说:“我也只是梦见而已,不知道竟是真的。”
方喜书到姐姐家中借燃油摩托车,说是要去龙岭山看下父亲的墓地。亲家母一听,悄悄说不能去。方喜书疑惑,亲家母说:“人家看墓地都是在清明前后,平时是不能去看的,这是习俗。之前你二哥找你姐夫要一起去拔草祭拜,还被你大嫂说了一通,他们家现在赚大钱,怕你们去墓地动了风水。”方喜书说:“我只是想去看看在哪里,二十年了,我都不知道我爸的墓地在哪里,更没有跪拜过!”方柔君说算了,省得等下被听到风声又要说闲话了,等明年清明回家再去看望。方喜书心中涌上一股失落之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死去二十年,第一次知道他的墓地在某个地方,却因为所谓的习俗而不能马上去看望,祭拜,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亲家母问:“方陇三个儿子这次都来了?”方喜书说来了。亲家母说:“那难得。”方柔君说:“以前宗亲内谁去了,他们三兄弟几乎都不来的,这次来了,听说很多宗亲都看着他们。”方喜书问:“为什么要看他们?”亲家母说:“你傻,这次他们参加了,下次谁去了,他们不参加?那不得被人议论死了。”方喜书没想到,所谓的礼数,能绑架人。
本是当晚十点的飞机,方喜书下午就收拾行李,提前离家到机场。他想起这几天在老家感受到的变化,以及内心的波澜,真想快点离开,回到陵洲岛,回到公租房拥抱小霍。他给小霍发微信,小霍说要睡觉了,回来再说。飞机在凌晨降落在陵洲机场,方喜书跑着去打车,回到家打开门,小霍正坐在沙发上摁着手机,不说话。方喜书放下行李,便去拥抱小霍,小霍黑着脸,盯着他。“怎么了?我回来了你都不欢迎一下我?”小霍白了他一眼,“难道我要放鞭炮欢迎你吗?你回老家一周,总共给我发过两条微信,一条是凌晨说你在守夜,另一条是在接近凌晨时说你刚参加完法事活动,其他的你一概不理,对我毫不关心。”方喜书说:“好了对不起,丧事期间太忙了,睡得也少,很累,所以没和你联系,但我心里一直想着你,现在我回家,不会再回去了。”他亲了亲小霍的脸颊。
“我要和你说个事,”小霍放下手机,和方喜书说:“我辞职了!”方喜书抬头看着小霍:“怎么就辞了呢?辞了你做什么?”小霍也看着他:“我说过我不喜欢教小学,而且我在现在这所学校工作不开心,气都快把我气死了!”小霍说副校长看她刚入职,让她帮别的老师批改作业,干一些诸如编发微信公众号、查找论文资料、购买办公室绿植等与教学无关的事情,“我自己忙得要死,那老女人却步步紧逼!”方喜书劝她,新人多干一些工作,也是一种锻炼,不要把情绪写在脸上,和领导发生冲突,这样不利于工作。他让小霍再坚持坚持,有编制就可以调动,调去别的学校,调去中学,甚至可以调去机关和非学校的事业单位,不一定一辈子就待在学校里。“那你找你们局长,你不是说他挺器重你的吗?帮我调动调动啊!说得倒轻巧,能做到吗?”方喜书说:“慢慢来嘛,这又不是不可能,你不要那么心急。”
小霍提交辞职书后,便不再去学校上课。学校多次打电话给她,让她慎重考虑,一是编制不容易考,放弃了可惜,是不是再和家人商量下;二是辞职了,学生的课没别的老师顶替,影响颇大。小霍说:“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谢谢!”方喜书走到她跟前坐下,静下心来和她说:“你辞职,想过社保会断交吗?你如果没有及时找到工作续上社保,前面交的社保便不连续了,等于没用了,像陵洲购买保障房就要求缴纳连续三年的社保,才能享受购房待遇,落户也是有社保要求,而且你是在最低服务期限内辞职,是否会涉及失信问题?这些问题都是要考虑的,而不是辞职一时爽,不知背后有影响。”小霍说:“那我回老家吧!”方喜书很耐心地给小霍分析利弊,却听到这样的回应,他恼怒:“你回老家,能干啥,种地吗?你回老家,我们还能在一起吗?”小霍不屑道:“种地就种地,反正比在这里强,至少我自由,不会受气!”“你在家里,抱怨父母离婚害了你,抱怨亲人对你不好,和我在一起,抱怨我不理解你,在学校抱怨领导和学生,你在哪里不会受气?你能不能把心胸放大一点儿,不要动不动就生气,你自尊心怎么那么强呢?”小霍受不了方喜书说她一丁点儿不是,大喊着:“那你当初不要追我啊,我就是这个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还要和我在一起,去我家里订婚!”接着便是梨花带雨,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喘着粗气。看到未婚妻哭得这么痛苦,方喜书心软了下来:“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对,不该说这些,你辞职吧,只要你认定了,不后悔就行。”
辞职后的小霍,决定要考公务员,从网上买了一大摞行测、申论的复习书籍,每天做题。方喜书心想,这样性格的小霍,能在复杂的机关体系中生存吗?但事已如此,只要她能考上,有份稳当的工作,也并非不可。方喜书继续忙于机关事务,下班买菜回家做饭。一个星期后,他发现小霍的考公书籍丢在了一旁,一整个晚上都在玩手机游戏、看直播。“坚持一周就不备考了?”方喜书故意问小霍,“这游戏和抖音就那么好玩?有意义吗?除了浪费时间,能赚钱吗?能提高知识储备吗?真是搞不懂!”小霍说:“我看书看累了,玩一会儿游戏,看会儿抖音不行吗?”“你就玩一会儿?吃完饭到现在都快凌晨了,你还在玩!你之前不是说卸载软件了吗?怎么又玩上了?”“我就想玩,你管我!”
这样死磕、互不相让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之后,小霍彻底把备考的事儿放一边了,临近报名,她也不关心了。她和方喜书说,觉得自己不适合体制,还是找别的工作,记者是一个门路。她说她从小就觉得记者、律师、警察是神圣的职业,但明显律师、警察比较难实现,而记者相对容易一些。“陵洲日报?电视台?”小霍说这些都是党媒,估计管得比较死,要找的是网络媒体,新媒体方向。她通过网络招聘广告,联系上了陵洲的一家微信公众号,投递简历后,交了一千块的保证金,约好后天面试。“保证金?一千块?”方喜书不解,小霍说:“那就是给人家的介绍费,对方说这样能确保应聘入职,否则全额退款。”方喜书意识到小霍已经受骗了,果然,当小霍到指定的面试地点时,发现那是一家写字楼的装修公司,根本不做新媒体。她再次联系招聘联系人,要求退钱,对方已经把她拉黑了。
方喜伟那边催着方喜书提供小霍的生辰八字,说是刚好要去潮荫县一家寺院找一个大和尚算命,顺便把方喜书、小霍结婚的日子定下来。方喜书跟小霍说,小霍认为方家太迷信了,连结婚日子都要去找大和尚算,如果日子算在了明天,难道也要匆匆结婚吗?她拒绝了。方喜书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哥,应付着说:“改天再说,这几天小霍忙着换工作。”方喜伟对此很不理解,给个生辰八字还要改天?好好的教师工作怎么不干了?方喜书不知该如何和家人说。后来庄贤惠、方柔君也来过问,方喜书不得已通过小霍弟弟要到了她的生辰八字,连同自己的生辰八字发给姐姐,由他们去算结婚日子。当天,庄贤惠打电话给方喜书,日子定在一周后的星期四,大和尚说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那天结婚最有利。方喜书接到电话,纠结万分,一周时间肯定是来不及的,结婚办酒需要做好诸多工作,协调酒店场地、婚庆公司、双方亲人交通住宿等大事,还需要准备喜糖、请柬、购买香烟酒品等杂事,想到这些,方喜书就头大。他问大嫂能不能延后,庄贤惠语气坚定:“那这就不能随便改了,大和尚请示佛祖定下来的日子,改的话怕是犯忌,既然算日子了,就要按照算好的日子进行,如果要自由选择时间,就不要算日子,习俗的事情千万不能违背。”
方喜伟也第一时间給方喜书打了电话问准备得怎样,方喜书说哪能怎样,七天时间能办什么事儿。方喜伟说:“那你让你大嫂和姐姐去算日子,不应该早就做好结婚的准备了吗?之前我让你去算,你说改天,改天了她们去给你算,你又说不行,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行?”方喜书说小霍忌讳算日子,不同意。方喜伟冒火:“她不同意,你还让你大嫂去算?你们都不沟通的吗?你这事办得真是……我都不想说你了,你自己看怎么办吧!”他又说,“结婚不就是找个酒店,请人吃个饭的事,哪有那么复杂!你和女方那边说下吧!”
方喜书第二天晚上才和小霍说了这事儿,小霍激动得要跳起来:“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去算日子吗?你哪里知道我的出生时辰?”方喜书坦白,小霍发怒:“你怎么背着我去找我弟弟?然后算的日子又这么急,你让我怎么办?什么狗屁日子,反正我不结!”方喜书知道小霍的脾气,心乱成一团,小霍搞不定,老家那边没得交代;老家那边搞不定,小霍这边没得商量。他选择了逃避。不管家人催得多急,他都应付了事,说正在和女方商量。他甚至打电话给准岳父,霍父也认为这个时间太仓促了,问能不能换个靠后点儿的日子,给彼此一点儿时间准备。方喜书定下日子的事儿,在宗族内传开了,方明兄弟给他打了电话,说一定飞过去参加,甚至方升武和方毛也打了电话,表示祝贺。
方喜书两头为难,无心工作。同事这时候告诉他,单位申请的保障房公示名单了,方喜书在榜。单位无房的同事都在互相祝贺,说马上就要分房子了。分房子,意味着需要一笔首付。方喜书回家,想以此和小霍商量,把房子的事和婚事一起办了,好事成双。他计算好了总价,一百五十万,首付三成需要四十五万,夫妻双方可以通过公积金贷款一百万,他有银行存款十万,公积金存款也有十万,加上小霍的五万存款和公积金,一共可以凑到三十万,他计划着再通过双方家人,筹借二十万,这样首付就有了。方喜书计划得很好,小霍那边却说没有那么多钱,银行卡里只有两万,细问之下,她说近期购买游戏币、给抖音主播刷礼物花了两三万。方喜书气得直跺脚,冲小霍吼道:“你到底有没有经营一个家的概念?”小霍理直气壮:“我花的是自己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吼我干吗!”“那房子呢,我们还要组建家庭吗?现在好不容易分到房子,你却把钱浪费在看不见的人身上,如果你想结婚的话,我们就齐心凑首付,行吗?”
方喜书好不容易从方喜伟、霍父那里凑够了首付,却遇到了另一个难题:住房保障部门说只有夫妻双方都在陵洲缴纳连续三年的社保,公积金才能贷款百万,如果只有一方,则只能贷款五十万,另外五十万的缺口,成了横在购房路上的拦路石。要想凑足五十万,只能通过商业贷款,但计算下来,光这五十万的贷款,方喜书每月就要还六千多元,几乎抵上了他的月工资。此外,他还要每月还公积金五十万的贷款按揭,而小霍暂时又没有工作,没有任何收入。小霍说要不算了,看看下一次吧。“算了算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这次公示后没有办理手续,就自动放弃资格,五年内不能再申请,你到底关心不关心的?”方喜书激动道,“我之前就和你说不要冲动,你自己辞职了事,现在社保不满三年,只能我一个人贷款,这还不是你造成的?”小霍不甘受气:“我造成的?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本事,没钱买房?这一定要我有社保才能买房吗?现在哪家结婚男方不得先准备婚房?我家都没要求你这样,你还好意思说我?买不起房就不要买!”小霍自顾一旁玩手机游戏,方喜书看着漠不关心婚事、房子的小霍,怒从中来,大吼一声,用力将手机砸向地板,碎裂成几块。小霍又惊恐又生气:“你发什么脾气呢?朝我砸手机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方喜书躺在床上流出了眼泪。
晚上两人背对着背睡觉,沉默就像夜晚的鸣虫,它们不停鸣叫,却没有人回应,房间里静得只听得见虫鸣和呼吸。方喜书说:“我们分手吧!”小霍没有应他。第二天早上,方喜书发现小霍已经不在房里,他给她打电话,她挂断电话;他发微信给她,她说她已经在机场了。她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不拖泥带水,只要方喜书说分手,她便主动离开。
恢复单身的方喜书,将全副身心投入工作,霍家人说他不负责任,说他耽误了小霍的美好青春,说他还有脸要回聘金……方家人说他违背习俗不按时结婚,说他冲动退婚,说他不再回潮溪镇溪迩村,是不认祖宗,大不孝……方喜书又梦见了拱起四角、中间通天的传统建筑“四点金”,一座两座三四座变幻出无数座“四点金”;一个两个三四个宗亲变幻出无数个人形,叨念着“圣显圣承,绵绵瓜瓞”;一位两位三四位法师变幻出无数尊佛像,敲着木鱼念着“永绥后嗣,托庇先灵”……醒来后,方喜书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陵洲岛,屋外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雨,雨势很大,整座城市陷于滂沱,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潮溪了,陵洲岛何处能安放,大雨也不知道方向,胡乱拍打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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