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巢冻存：避免化疗给生育判死刑

瞻云

随着试管婴儿等辅助生殖技术的普及，人们对精子冻存、卵子冻存等词汇已经耳熟能详。但“卵巢冻存”对于很多人来说，依旧是一个陌生的词组。

2021年8月31日14时46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诞生了一个特殊的婴儿。这名婴儿的诞生，不仅让产妇喜极而泣，整个医疗团队也是欣喜异常—这位产妇是中国首例“冻存卵巢组织移植”后自然妊娠的化疗患者，而其化疗后成功生育，代表着中国落后国外十多年的一项妇产技术，取得了划时代的突破。

通常来说，卵子冻存能解决绝大多数女性的生育难题，那为什么还有女性需要进行卵巢冻存？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提及癌症患者的治疗。绝大多数的癌症患者都需要经历化疗。而对于女性患者来说，化疗药物会通过血液循环直达卵巢，对卵巢功能造成极大的损伤。

其实不仅仅是癌症，任何需要化疗的疾病，都有可能让患者失去生育功能。

本文开头所述这位首例冻存卵巢组织后生育的患者，她在2016年4月被诊断患有“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其有一定可能性出现恶性肿瘤，转化成白血病。

所以，治疗它的唯一治疗方式，便是骨髓移植。骨髓移植之前，需要先清髓，消灭有问题的造血干细胞。这本身是一个化疗过程，会导致70%～100%的患者出现卵巢早衰，过早绝经的风险增加20倍。

在过去，绝大多数女性都会因化疗而永远失去怀孕功能，不免终身遗憾。但现在，需要化疗的患癌女性却有一个全新的选择：卵巢冷冻。

只需要通过手术把卵巢组织取下来冷冻，等到病人康复后，再把卵巢组织移植回去，康复者便能重获生育能力。

虽然一句话便能概括卵巢冷冻的原理，但这背后却是长达20多年的技术发展。

上世纪80年代，研究者逐渐在冻卵技术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卵巢冷冻技术，起初是应用在实验动物身上。

人体组织冷冻技术

在中国，每年有超过400万癌症新发病例，其中一半患者是女性。

世界上第一例人类冻存卵巢组织的移植手术，在1999年进行，但并没有妊娠的报道。

世界上第一例冷冻卵巢并成功生育的，是一位身患霍奇金淋巴瘤的女性。早在1997年，这位女性进行了卵巢皮质的冷冻保存;2003年痊愈后，比利时的唐纳兹教授对她进行了卵巢皮质组织的原位自体移植;5个月后，她恢复了正常的排卵周期;又过了半年，成功宫内妊娠;2004年9月，她成功诞下健康的婴儿，代表着辅助生殖技术步入了一个全新时代。

中国相关技术的起步要在6年以后，如果从国外第一例卵巢冷冻的时间算起，中国与国外的差距长达约20年。

2010年，首都医科大学妇产科学教授阮祥燕在德国进修期间，觀摩了一台常规的腹腔镜手术。然而，正是在这一台手术上，阮祥燕教授看到了在国内前所未有的技术。

为了保存一位患乳腺癌18岁女孩的生育能力，医生切下了她一半的卵巢组织，然后进行了冷冻保存。等到癌症治愈后，这些卵巢组织将会移植回她的体内，让她恢复生育能力。

腹腔镜手术示意图

这项在德国医生眼中司空见惯的手术，却令阮祥燕热血沸腾。在中国，每年有超过400万癌症新发病例，其中一半患者是女性，她们之中至少70%有着强烈的生育意愿。这样的群体，仅仅每年便会产生上百万之多。然而，恶性疾病的化疗，却剥夺了无数患癌女性的生育机会。

她的这个决定，改变了这个群体的未来。

2011年，阮祥燕率先在国内建立了妇科内分泌诊疗中心、更年期综合指导中心。到了2012年，她便建立了国内首家“人卵巢组织冻存库”，开始接受自愿者的卵巢冷冻储存。

又经过4年的技术沉淀，2016年9月9日，阮祥燕带领团队成功完成了中国首例“人类冻存卵巢组织”原位再移植手术，再次拉近了中国与世界的差距。

截至2019年，阮祥燕成立的冻存库便有了300多例成功冻存的卵巢组织，10例移植成功，她也获得了“中国冻存卵巢组织第一人”的荣誉。但随着技术越来越成熟，当时尚未有成功妊娠的案例，难免有所遗憾。

时间来到2021年1月20日，那名曾身患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女性的成功妊娠，让中国辅助生殖技术翻开了崭新的一页。这名患者的成功生育，也让中国的相关技术跻身世界前列。而那个新生的孩子，也成为全球200多个通过此技术诞生的健康婴儿之一。

可以注意到，哪怕中国追赶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也用了长达11年的时间，才有了首例成功生育的案例。那么，卵巢冻存、移植，以及成功妊娠，究竟有多大的技术难度，中国需要11年的时间来追赶？

卵巢冻存本身，是有着严格要求的技术。并不是所有患者的卵巢都能进行冷冻，首先需要对卵巢进行评估，确定卵巢的功能情况。

例如，中国首例冷冻卵巢生产的女性，她被确定卵巢出现了100%的早衰，所以在经过专业医学团队评估，确定卵泡等各项条件都完全符合后，才被同意进行卵巢冷冻。

由于卵巢具有分泌雌性激素的功能，和衰老息息相关，被认为是女性的生命之源，所以一般只会对其进行部分切除，绝大部分都会得到保留。

在确定卵巢冷冻方案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进行腹腔镜下的微创卵巢组织取材手术。

这个手术的最大难点在于，手术的切口位于肚脐上，只有1.5厘米锁孔大小。

操作的医生，需要先建立3个只有5mm大小的通道，然后在中间的通道插入腔镜，两边的通道插入手术操作钳。在手术过程中，腔镜会把内部画面反馈在手术台旁的显示器上，而医生需要一边盯着显示器，一边进行手术操作。

手术操作的过程中，也并不是绝大多数人所想象的，直接切除就可以了，而需要先一层层剥离输卵管、动静脉，以及遍布卵巢周边的毛细血管，然后找到目标卵巢组织。

要知道，在卵巢组织切除过程中，患者体内往往只有7cm的操作空间，哪怕医生从不同的角度扩大视野，操作器械也很容易碰撞在一起。所以，必须经历长久的技术沉淀，操刀医生才能熟练完成一台成功的卵巢组织切除手术。

卵巢组织被切下来后，会被立即放在一个小瓶子里进行临时保存。瓶内装有特殊的透明保护液，能保证卵巢组织的活性。

卵巢组织的每一个卵泡，都有着一颗未发育的卵子。卵泡十分脆弱，离体之后，如果在24小时内得不到及时处理，便可能迅速死亡。

然而，在冷冻之前，还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处理，才能保证在未来解冻后能够成功移植。毕竟，冷冻并不是目的，冷凍之后移植成功，且再次获得生育能力，才是最终目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冷冻之前，卵巢组织需要先经过除髓质和切片处理两大流程。女性的卵泡主要位于卵巢皮质之中，皮质之外还存在大量的卵巢髓质，主要给皮质提供营养。

手术的切口位于肚脐上，只有1.5厘米锁孔大小。

在冷冻保存的过程中，如果保留髓质，会大大影响冷冻卵泡的存活质量。所以在冷冻之前，需要切出所有的卵巢髓质。

只剩下卵巢皮质后，还需要精心进行切片。切片的大小通常只有1mm厚度，面积为1cm×1cm—一份卵巢组织，通常能够切下20多份的小块。之所以要切这么多，是因为卵巢皮质是女性最为珍贵的人体组织之一，自然需要省着用。

由于患者康复后，体内环境大多不比从前，所以医生并不会一次性把所有的卵巢组织全部移植回去，而是分批次移植利用，每次大约使用5到6小块。

接下来便是冷冻储存了。

人体组织的冷冻储存，是20世纪中叶发展起来的技术，到70年代随着慢控冷冻技术的成熟，得到了广泛应用，随后在80年代发展出了超快速的玻璃化冷冻技术。

玻璃化技术让冻卵的成活率提高到90%，胚胎的存活率更是达到95%。

按道理，卵巢组织进行玻璃化技术冷冻，也应该有着更高的存活率。然而，国外早就经过大量对比研究发现，玻璃化技术处理后的卵巢皮质，在卵泡质量、激素产生以及卵巢功能等各方面，都比常规慢冻具有更差的表现。

所以，对于卵巢组织的冷冻，现在国内外一律采用的都是慢冻技术。国内的慢冻技术已足够成熟，技术上无须过多担心。

当把卵巢组织冷冻在-196℃的液氮罐中后，就只剩下耐心等待主人的再次需要。

在卵巢冷冻的若干年后，大多患者的癌症都已经治愈。如果她们有移植回卵巢组织的需求，有两种方案可以选择。

其中一种是原位移植，也就是把卵巢皮质移植回原来的位置，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原位移植;对于不能原位移植的女性，还可以移植到后腹膜的位置，保证未来能够进行人工取卵。

冷冻卵巢技术让女性癌症患者有机会重获生育能力

确定手术方案后，还不能立即进行手术，需要对“沉睡”的卵子，通过卵泡体外激活（IVA）技术进行“复苏”。

由于化疗后的女性大多已经发生卵巢早衰，移植回去的卵巢组织并不能自行发育出成熟的卵泡，所以IVA技术本质是提前激活卵泡，让卵泡回到患者体内后，就能再次发挥功能，并能进行排卵。

IVA技术是国内近几年才掌握的前沿技术，除了可帮助经过化疗的癌症患者，也可以帮助“早发型卵巢功能不全者”恢复卵巢功能。

这项技术需要对卵巢组织进行碎片化处理，以破坏hippo信号通路，然后再加入Akt激活剂、PTEN抑制剂，从而激活Akt通路，最终让休眠中的卵泡得到激活。

只有成功激活卵泡，将其移植回患者体内后，患者才有可能妊娠和生育成功。

由于这个过程不能破坏脆弱的卵泡，技术难度很大。

不难看出，从卵巢切除手术开始，到各种处理、冷冻，再到复苏，不仅需要各种复杂的工序，也有着不小的技术难题。

但阮祥燕团队十年如一日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在2021年8月31日，新生命的诞生，标志着她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这也代表着，她带领的技术团队，将会彻底改变部分中国女性的未来。

卵巢冻存不仅可用于女性癌症患者，冻卵不成功的不孕女性，也可以采取直接冷冻卵巢的方式，获得生育机会。

卵巢早衰的患者，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得到长期的治疗。卵巢早衰本身是因为卵巢功能终止，不再分泌雌性激素，从而导致女性过早衰老。但如果储存卵巢组织，阶段性地移植回身体内，便可能让卵巢功能长期维持雌性激素的分泌，从而恢复生命力。

除此之外，卵泡体外发育技术的发展，在未来还有望和试管婴儿技术结合，惠及更多有生育难题的女性。

巧合的是，阮祥燕教授所在的北京妇产医院，其首届院长正是中国妇产医学奠基人林巧稚。

林巧稚把一生奉献给了中国妇产科事业，接生了5万名婴儿，因未婚没有自己的孩子，却被称为“万婴之母”。

阮祥燕教授何尝不是继承了林巧稚的精神？她引领的卵巢冻存技术，有望在未来打开辅助生殖技术的全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