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描的三层次与境界

本书是中国花鸟界泰斗苏百钧先生对于花鸟白描画的教学经验总结与经典作品集成，包括200余幅作者的白描作品与少量淡彩工笔，其中还有作者为画写的讲解和教学总结。

我在写生的教学实践中将写生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研习经典，格物静观;第二阶段为以情写物，以意写景;第三阶段为目识心记，感悟自然，中得心像。写生的三个阶段高度与难度递增，而当不同的阶段以白描的形式具体表现时，则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白描层次与境界，如下：

格物穷理，应物生线。物象的物理规律是写生第一阶段解决的其中一点，而当其转换为白描时，并非简单地以线描摹客观物象的轮廓或结构。中国画用线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主观的假设性符号，除了界形存形的功能以外，还需同时表现物象的空间感、体积感、质感、量感等诸多因素。满足这一系列条件的关键在于笔法，具体可分为用笔与规律两个方面。用笔即运笔时的徐疾、逆顺、提按、轻重等变化所产生不同的笔迹效果，规律则是笔迹与笔迹之间的排列关系。而在固定的物象与万变的笔法间做出契合判断的方法，除了由画者长期探索的经验总结内化而成外，也可由写生第一阶段研习经典的训练中得到，其同样为应物生线提供了经验积累。其中较为典型者如十八描笔法，不同笔法对不同物象特征的概括表现具有一定的范本意义，可用之初学并在融会贯通中拓展。故白描的第一层次在于依据不同物象的特征，取与之契合的笔法以应物生线，使得所绘笔线不止于忠实地反映客观物象的外在形态，更超越于存形，通过笔法生动且准确地向观者传递所绘物象的生命力及性格属性。

物我交融，意传于线。客观物象与画者主观精神的融合是写生第二阶段解决的主要问题。实际上许多特定的物象与情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已被赋予了独有的意蕴，当画者与物观照时，这些意蕴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画者心中意象的生成。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正是因为画者文化基因中对这些文化意蕴的认同驱使其对这些物象或情境产生审美认知并引起创作欲望。而这一阶段的写生可以说是在这些原有的意蕴之上有意识地注入主觀精神，使之与自身的情感体验联系起来，并将这种物我合一的艺术构思记录下来的过程。当以白描形式物化此阶段的意象时，具体可分为感性与理性两部分。就前者而言，写物则“度物象而取其真”，写景则“搜妙创真”，其“真”即画者达物我合一之境后方能体悟的物象之原，属于感性的移情;后者则在于有意识地对笔线进行筛选与重组，而笔线本身实际上是在平面上表述意象所使用的人为抽象符号，对于符号本身的结构过程应属于极其理性的抽象思维。故在白描的第二层次中，既对物象感性移情，又对笔线进行理性的抽象重构，两种思维共同作用，使得主观精神融入笔线，并在笔线所结构的物象艺术形象中得到强化，进而感染观者并使之产生共情。例如白描作品《向日葵》，所绘为北方高耸壮硕的向日葵，成熟饱满的花头与历经风雨洗礼的老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尤为厚重。此番景象激起人在向日葵生长的过程与人生的体悟之间迁想妙得，从向阳而生时的勃勃生机到成熟后低俯花头回馈大地，其间强大的内在能量与精神皆令人起敬慕之心。故而将此意传于笔线之中，其在整体与局部的组织间皆有起承转合以取其势，在概括提炼上则骨法用笔以取其质，由此使物我的交融承载于笔线之内。

物我两忘，线参化境。写生的第三阶段是以前两个阶段为基础的超越，其关键在于目识心记之法。“目识”是通过视觉感知物象，而从三维立体的物象所感知的视觉信息无疑是复杂多面的，而“心记”在其后，实际上完成了两个任务：其一是凭借画者的记忆力对这些复杂的视觉信息进行审美过滤;其二则是取其佳者众长并融合为一个完美的典型艺术形象，进而内化于主体记忆中的意象世界。故在此阶段的写生中，目识心记是方法，感悟自然、中得心象为过程与结果。当这一阶段的写生以白描的形式表现时，其以线物化意象的艺术构思过程有别于前两个阶段，所呈现的是一种极为自由的创作状态。而达到这种自由的因素在于画者心无旁骛，不再为物象的客观存在所束缚，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冲淡了对主观情感的强烈执着，取而代之的是笔笔生发的自然平淡之境，而这种境界往往与画者的书法修为相通。书法的笔线本身是抽象的符号，其并不为具体的字义所左右，而各书体结字的笔线关系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审美规律。当画者书法修为较高时，以此相通之理入画则可心手相应。故书法书写时神思自由的状态与这一境界中物我两忘的状态尤为相似，在这种状态之下，注入笔线中的不再是局限于有限的物象与我，而更多的是画者于无限意象世界中的游心之迹。然而，这种自由与平淡并非完全抛弃物我的信手挥霍，而是以画者的文化修养、人生感悟、知识结构为基础前提的，又通过画者的记忆力、想象力及创造力将之内化为潜移默化的艺术心理定式，从而得以在运笔成迹间自然流露。

苏百钧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兼任四川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工笔画学会艺术顾问、中国文化部工笔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重彩画会副会长、全国美展评审委员。

《白描如歌—苏百钧篇》

苏百钧 著/四川美术出版社/2021.10/2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