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归计晚,乡树别年深
—— 忆陈志华先生的思想与教诲
2022-05-19韩林飞
韩林飞
2022 年1 月21 日,虽然前一天睡得很晚,但一大早就醒了,起来翻朋友圈,看到陈志华先生全集出版信息的APP 上有了一个祈福的小表情,我略有不祥之感,这段时间几位清华老先生的先后离世令晚辈唏嘘且悲伤不已。莫非陈先生也离开了我们……我不敢多想。我知道他疫情期间已进医院两年多了,不能去探望深感遗憾。记得2018 年初给先生电话拜年,他还如平常一样忧国忧民、感伤他一生钟爱的古村落事业,关心我对苏联前卫建筑历史的研究探索,夸奖我对勒·柯布西耶与莫·金兹堡的比较研究,虽然语句不如从前那么流畅……
到了中午,陈志华先生(图1)于前一日(1月20 日)19 时在北京去世的消息“刷屏”了。就在他去世的那晚,一般不失眠的我失眠了。莫名其妙地焦虑,走到书架正中鬼使神差般拿起的正是陈先生的《北窗集》和《风格与时代》,又翻了一遍,先生睿智的思想、妙语连珠的话语、直爽的通达,使我平静了下来……凌晨3 点40 分终于静下来睡觉了……这也许是冥冥之中陈先生对后生最后的指导吧。
图1: 陈志华先生近照
第一次与陈先生见面是在清华主楼8楼老系馆的走廊里,陈先生与汪坦先生在大声谈论着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旁边本校毕业的同学告诉我,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外国建筑史》教科书的作者陈志华先生,两位高高大大先生的形象让我更加敬佩不已。那时清华建筑学院许多如星光灿烂般闪耀的先生们实在是群星四射,照得我们这些刚入学的研究生们目眩敬仰、佩服不已。1990 年代初,清华建筑学院的研究生很少,博士研究生更少,老师们一年只收一名硕士,甚至一些老师某些年份还没招研究生,我们1991 级的建筑学专业所有研究生加上留学生也不过28 人。考取清华研究生是难中难的事,拜到名门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第一次见到陈先生留下的只是敬仰的印象,与陈先生真正近距离的交流是1998 年秋天——我在莫斯科留学时,陪同《世界建筑》俄罗斯专辑的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在莫斯科、圣彼得堡、明斯克等城市,一起度过了难忘的15 天。短暂的旅行,成为我终生对陈先生的怀念。
一、大师足迹的亲历、先师理念的灼见:访美尔尼科夫故居
1998 年8 月30 日,也就是在俄罗斯1998 年卢布危机前两天,在莫斯科留学的我迎来了《世界建筑》杂志社俄罗斯专辑代表团的到来,我尊敬的高高大大的陈志华先生率先走出了行李提取厅,挺拔的先生目光炯炯、略显严肃,注视着谢列蔑切娃机场大厅顶棚上古铜色的、一个个圆柱形的桶状装饰物。学生见到老师总是有些胆怯,况且是心目中的严师——一贯以批判现实问题著称的泰斗。与我想象中先生一贯的风格一样,他见我没有寒暄,直接问到明天的行程,我简单地汇报了第二天的计划,当陈先生听到下午直接去美尔尼科夫住宅,建筑师美尔尼科夫的儿子将接受我们的采访时,先生露出了孩童般会心的一笑,印象中的“严谨先生”发自内心的惬意的微笑,彻底消除了我对严师僵化的印象,陈先生平易近人的笑容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第二天下午,我们坐地铁前往了阿尔巴特大街克里弗尔巴斯基小巷——苏联建筑大师美尔尼科夫住宅的所在地。去程地铁上一如既往的嘈杂,我站在陈先生身边,在铁轨隆隆的呼啸声中,他对我讲着美尔尼科夫的贡献,如数家珍。我知道先生在1980 年代初深入研究过苏联前卫建筑的理论与作品,但他从历史与俄罗斯文化的进程中对苏联先锋派建筑与艺术的真知灼见,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特别是对许多先锋建筑师和作品的分析透彻而深入。在后来的参观中,他见到一些作品直接说出建筑师的名字和简历,甚至许多奇闻轶事,令同行的我们非常佩服陈先生的记忆力。非常可贵的是,陈先生在写作西方建筑史及俄罗斯建筑史的教材巨著更是学界的传奇,当时,从未出过国的陈先生坐穿图书馆的冷板凳,遍阅群书,从历史长河中深入分析东西方建筑的发展历史,建立起令人叹服的历史观、价值观,正确评价了1920 年代蓬勃激情的苏联前卫建筑发展,为苏联社会主义城市与建筑的历史研究留下了浓重的中国学者的贡献。
进入两幢圆柱体交叉的美尔尼科夫住宅后,陈先生以一贯严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这座别致的蜂窝状窗户住宅的室内空间布局,挑剔的眼光一如既往,整个参观过程陈先生没有一句话,神情略显严肃。采访开始时,小美尔尼科夫①(В.К.Мельников)也是神情默默,两位不同国家的老人都经历过几乎相同的政治时代,虽第一次见面,但心中曾经相同的境遇使他们心照不宣。小美尔尼科夫开始讲述父亲的故事,语气平缓、安详,客厅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撒玛瓦尔(самавар,一种传统的俄罗斯热水壶)烧水呲呲的响声。当听到1930 年代在斯大林教条主义专制下,建筑师失去了创作的自由,美尔尼科夫②(К.С.Мельников)被当作形式主义者的典型批判、停止工作时,陈先生眉头紧蹙,拳头攥了起来,双拳杵立在桌面上,为这位创造者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当听到蜂窝状窗户施工时是完全空置的,以节省砖材,并且可以在施工后填充施工的建筑垃圾,以满足经济及运输的需求时,陈先生大为赞叹这种形式与功能的良好结合。陈先生对美尔尼科夫真诚地评价道:“美尔尼科夫以独特的空间处理方式在1920 年代的俄罗斯建筑史甚至是世界现代建筑史上展现了真正的才华,他所做的设计,不仅在外形上是破格创新的,在功能上、经济上、构造上、材料使用上,也令人耳目一新。”这些坦诚的、没有一丝恭维的话语使小美尔尼科夫感动不已,他说道:“你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这位老同志如此了解我的父亲。”他说出了“同志”这个令我们生疏已久的词语,我们大家会心地笑了起来。
小美尔尼科夫同志开始为大家倒茶,每人一杯加糖的俄罗斯红茶,浓涩而味甜,我们大家——中俄两方的同行们——开始逐渐放松下来,采访与谈话慢慢地随和起来,如同老朋友见面般气氛融洽了许多。不像是杂志的采访,更像是拉起了家常,小美尔尼科夫的话语也轻松了许多,他和我们说起了美尔尼科夫被停止工作,当局以莫须有的原因停发他的护照,不允许他出国办个人作品展览。但天才的创造终究是某些人扼杀不了的。1968 年莫斯科建筑学院免于答辩、授予美尔尼科夫博士学位,1995 年为了纪念美尔尼科夫诞辰一百周年,在建筑师之家(苏联建筑师俱乐部,舒舍夫设计,面积近万平方米),用全部三个大厅举办了美尔尼科夫的回顾展。陈先生忧郁地说,希望有一天也能为我们中国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学者出版作品、办展览。这就是陈先生真心的话语,时时为中国学术界的繁荣与健全而操心。
回想起小美尔尼科夫同志态度的转变,我深深地为陈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力所折服。正是陈先生对美尔尼科夫深入的研究,在世界现代建筑史起源阶段对苏联先锋建筑明察秋毫的认知,拉近了我们与小美尔尼科夫的距离(图2)。那天小美尔尼科夫与我们一起座谈了两个多小时,甚至破例允许我们与他合影,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俄罗斯专辑很快在1999 年出版,其中就有陈先生署名李渔舟的一篇文章《美尔尼可夫私宅访问记》。2000 年,我带着这本专辑专程把它送给了小美尔尼科夫,特意把陈先生的文章口译给他,老人非常欣慰,他说以前有一个日本杂志上上下下拍了不少照片,令他生厌,从此他不再允许采访者拍照。对侵华日军暴行的家仇国恨一直是陈先生终生的痛,因为他切身经历了那场残酷的战争,对日本人一直没有好感,当我后来告诉陈先生小美尔尼科夫不允许拍照的理由时,陈先生愤愤地说:“可恶!”陈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爱恨分明的人。
图2: 访美尔尼科夫住宅(左起:冯金良、韩林飞、小美尔尼科夫、陈志华、王毅),1998年
二、两位淡泊名利的师长,演绎保护的中俄篇章:陈志华先生与普鲁金院士的交往
1997 年6 月,俄罗斯建筑遗产科学院普鲁金③院士(О.И.Пруцын)(图3)访问了清华大学,在新院馆举办了学术讲座,这是许久以来俄罗斯学者第一次在清华建筑系的学术交流,吸引了许多听众,吴良镛院士、陈志华先生、罗森先生、秦佑国先生、张复合先生、吕舟先生等都来到了报告厅。普鲁金院士详细介绍了从苏联建国后就开始的古建筑修复与保护工作,特别讲解了他主持的红场上的瓦西里·伯拉仁诺夫教堂的修复,它已经成为俄罗斯的象征,他主持的新耶路撒冷修道院的修复也吸引了国际的关注,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修复资助的对象。最后他介绍了莫斯科金环古镇上的苏兹达里和弗拉基米尔古村落的修复实践,引起了陈先生的关注。会后,陈先生专门与普鲁金院士单独谈了十来分钟古村落乡镇修复的一些问题,因要晚宴,没有深谈。院领导和诸位先生们请陈先生一起参加晚宴,陈先生婉拒了,我知道这些官方场合陈先生是不愿意参加的。但他详细询问了普鲁金院士在近春园住宿的房间,约好第二天下午再聊。我的这两位异国师长一见如故,需要时间长谈,会后简短的谈话显然是不够的,他们爽快地约好了会谈的时间。
图3: 普鲁金教授与吴良镛先生谈话(左起:吴良镛、普鲁金、韩林飞)
第二天下午,陈先生带着在台湾出版的几本厚厚的古村落保护著作与普鲁金院士聊了一个下午。陈先生的书让普鲁金院士大为欣赏,他称赞这些村落的保护是中国乡村的灵魂,不仅保护的是这些美丽的木建筑,更是村落中活生生的文化与生活。他说陈先生是真正的专家。我也告诉普鲁金院士,陈先生是中国研究俄罗斯建筑最早的专家,翻译过三部俄罗斯建筑史的著作。陈先生曾是1950 年代苏联专家阿谢普科夫④(Е.А.Ащепков)的助手,阿谢普科夫也是普鲁金院士的老师,当时他在莫斯科建筑学院城市与建筑历史教研室任教时,曾教授过普鲁金院士欧洲古典柱式。这样的传承关系更拉近了两位异国学者的距离。普鲁金让我一页一页的给他简单地口译了陈先生著作的内容,不时露出赞许的神情,看到一些精美细致的测绘图时发出啧啧的惊赞声,陈先生在一旁一再说着研究工作的不足,甚至是失望,一直叹息研究抢救的速度抚慰不了被拆毁的悲伤。普鲁金院士不解的是为什么当地村民不能珍惜如此珍贵的艺术品。各种原因陈先生没有多说,甚至请我不要翻译一些令人神伤的缘由。民族自尊感一直是陈先生品格的力量。普鲁金院士也许体会到陈先生对这个问题的难言之处,他站起来庄重地与陈先生握手,两只大手相握并无话语。我分明看到陈先生目光中泛起了红圈,这是两位真正学者间的相互激励,很快陈先生镇静一下,说道:“保护事业不仅是中国和俄罗斯的希望,更是世界文化延续的重任。”
一个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当夕阳照耀在仲夏明亮的窗前的时候,陈先生真诚地邀请普鲁金院士和我一起在近春园吃了北京烤鸭,并且喝了一大杯啤酒,那次晚餐我真正体会到学者高手交流相互欣赏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对钟爱事业真诚的情感,是一生真正投入的“爱”。聚会结束后,望着陈先生远去的身影消失在盛夏荷塘旁的路上,普鲁金再次和我说:“你的这位老师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并且给我留了一个作业,将陈先生的简历和作品目录翻译成两页俄文,在他回国前交给他,作为修复科学院院长的他将联合院士一起推荐陈先生为俄罗斯修复科学院外籍院士。
晚上回到家,我兴奋地在电话中将此消息告诉陈先生,陈先生表示感谢,并说这个院士头衔可以接受,因为他不需要填表、自述,更不需要书写自吹自擂的申请材料。这就是陈先生的学术自信,不喜欢,甚至痛恨相互吹捧,正是不齿于阿谀奉承的学者品格,令许多后学们仰望高山,敬佩不已。顺便提一句的是,电话最后,陈先生还询问了普鲁金院士第二天的行程,我告诉他我们去颐和园、圆明园参观,陈先生特意嘱咐我说:颐和园后湖两岸的买卖街就不要看了,那个苏州街是重建的假古董,要看的话也要说明这个假古董建设的年代,告诉他这种重建并不是明智之举!电话那头陈先生话语有些急切,我知道他向来反对假古董,甚至产生了他对于重建的设计师、也是学院同教研室的同事,从此不再多言的佳话。陈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立场鲜明的学者,坚守自己的主张,反对一切的形式主义和伪科学。
陈先生与俄罗斯修复科学院的故事还没有结束。1997 年底,在俄罗斯修复科学院院士增选大会上,普鲁金院士庄重地宣布吸收陈志华先生为外籍院士,中国驻俄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代表中国学者接收了院士证书,并且专程用大使馆的内部邮件寄回了北京。可惜的是,陈志华先生派了一位研究生骑自行车取回时,证书在冬日北京傍晚的夜色中从自行车筐中滑落了……学生非常焦虑,但陈先生并没有责怪他。几天后,又有一位学生打电话给在莫斯科的我,问能否补办一份,我又把电话打回北京,询问陈先生的意见。陈先生告诉我身外之物不必勉强。第二天,我急忙找到普鲁金院长,说出了急切恳求的愿望,但这种国家证书是不可能补办的,非常遗憾。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上苍对陈先生淡泊名利、不屑虚名的肯定,也许是陈先生淡泊名利气场的作用吧。多年来,院士影响力越来越大,但陈先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院士的事,更没有拿着这个名头做什么,这就是我所知道的“陈志华院士”的始末,先生是一位真正淡泊名利的学者……敬重他!怀念他!他是我永远的榜样!
1998 年秋天,我们到了莫斯科,再次拜访了普鲁金院士。在参观了1991 年成立的俄罗斯第一个、也是世界第一个修复科学院(图4),仔细了解了学科设置、教学体系、科研项目后,陈先生深刻地指出:由未经正规训练的人员,包括建筑师在内来负责修复文物建筑的弊端已经十分明显。所以,把文物修复建设成独立的学科,使修复工作者受到专门的教育,十分必要;不仅要有文物建筑修复专业,其他各类文物的修复专业也需要建立。陈先生更关心中国的文物遗产的修复教育,2002 年当他得知同济大学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历史建筑保护工程专业时非常高兴;2012 年国家批准四所高校成立该专业时,他也表明了他的忧虑,他崇尚教育自由,认为不应由国家批准设立专业,而是应该鼓励多种形式的遗产保护与修复专业的建立。中国如此之大,历史如此悠久,文物遗产如此丰富,应建设多多的保护与修复人员的培养机构,适应国家紧急的需求。先生看到别的国家的成就时,总是忧国忧民思考着本土的迫切需求,这正是拳拳的爱国之心,一个老知识分子的民族感情啊!
图4: 普鲁金院士与《世界建筑》杂志社代表团在俄罗斯修复科学院(左起:王毅、冯金良、陈志华、普鲁金、王世仁、韩林飞)
三、中苏建筑教育的渊源,陈志华先生的贡献:访莫斯科建筑学院
1950 年代清华大学的教育变革与苏联的教育体系有着密切的联系,清华建筑教育也受到苏联建筑教育的影响,教师中有许多留苏的学者,如朱畅中、汪国瑜、李德耀、刘鸿滨等一批大名鼎鼎的先生。在1950 年代还有为数不多的援华苏联建筑专家,如阿谢普科夫教授在清华工作,陈志华先生作为他的翻译与助手一起工作了几年。阿谢普科夫教授作为莫斯科建筑学院城市与建筑历史教研室的专家,对清华建筑教育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陈先生在《北窗杂记》84 篇中所述,建筑初步课程设置古建筑测绘的教学就受到了他的影响。因为有这个层次的关系,陈志华先生一行到莫斯科建筑学院访问时,首先拜访了城市与建筑历史教研室。
教研室在三楼,有500 多平方米的空间,除了室主任的小办公室外,其他空间都是各个历史时期著名建筑的手工模型,墙上也挂满了代表性建筑的水墨渲染图及学生做的各种各样的历史题材研究的图表或构图作业,墙上还有教研室各个时期负责人的照片及学术成就简介。教研室层高很高,足有5 米多,满满当当地挤着优秀学生作品,使人的活动相遇时都要侧身相让,体态巨硕的俄罗斯老师身手也很灵活,相互避让时也并不显得笨拙。其中各种柱式柱头的模型与渲染图非常引人注目,不仅是因研究制作的精细,更是因其巨大尺度的震撼,这个教研室很有建筑历史中古典皇家贵族的华丽遗存的味道。当时教研室主任是年轻的什维德科夫斯基(Д.О.Швидковский)⑤教 授(图5),当年他还不到40 岁,是吕富珣老师和我的博士导师,他的父亲老什维德科夫斯基(О.А.Швидковский)⑥教授就是朱畅中先生的博士导师。因为这样的世代交往,年轻的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对中国朋友分外热情,上上下下地介绍着教研室的各种珍藏,他英文、法文、意大利文都非常棒,英文可以背诵莎士比亚的诗,因此他用英文讲解,省去了找翻译的中间环节。大家交流起来非常顺畅。
图5: 莫斯科建筑学院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与我们合影(左起:韩林飞、王毅、什维德科夫斯基、陈志华、王世仁、王路)
参观结束后,大家围坐在教研室中铺着传统俄罗斯麻丝桌布的巨大评图桌前,在茶点咖啡的陪伴下,开始听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的讲解。莫斯科建筑学院实行五年制和“4+2”式的教学体制,五年制获得本科学位,“4+2”式获得硕士文凭;无论五年制,还是“4+2”体系,每年均有建筑与城市历史课——不仅是历史理论的学习,还有许多历史题材的构图训练,从城市设计图形到历史建筑的细部史学研究贯穿教学的始终。一、二年级还有人类史、科技史、俄罗斯国家史、世界历史甚至还有自然史等课程,每个年级每个学期至少64 学时的历史理论课,这一点引起了陈先生无限的感慨,他说这种历史教学课不仅是专业知识的训练,更是对于专业素质及建筑师人文精神重要的教育。
接着,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谈到了研究生与博士生的教学问题,他介绍了莫斯科建筑学院建筑与城市历史教研室博士培养的一些经验,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的博士生应具有的正确的历史观、价值观,并且要具有全面历史研究的整体观。从人类整体历史的发展进程中研究各个阶段建筑发展的变化与特征,这样的研究才能站得住、留得久。陈先生非常同意这样的观点。他说,这不仅是建筑的历史教育内容,更是历史研究的基本,也是做研究者最起码的素质,在理论研究中不同的哲学观点非常重要,这些哲学思想都有漫长的历史发展背景,前后的渊源关系,对于建筑历史研究非常不容易,弄不好,就会隔靴搔痒,甚至弄错原意。陈先生又问道在教学中如何处理这些问题?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回答道:“在我们的教研室有专门请来的莫斯科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专门为博士生讲授世界哲学史和俄罗斯哲学史发展的课程。这样可以补充学生的相关知识。”谈到俄罗斯哲学史,陈先生问道:“苏联时代一切均以辩证唯物主义作为全部历史研究的基本出发点,对其他的哲学观点讨论的较少,现在还是这种情况吗?”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略有所思,回答道:“1956年以后,苏共二十大明确了科学发展的人道主义哲学,甚至东政教神学等哲学的地位,人与科学、人与自然、人与人工创造的哲理问题重新得到了思考。新的哲学史观向多元化方向发展,今天的俄罗斯自由却变得有点没了方向,这也许是新思维的影响吧。我们‘头顶上有图案思想的领袖’更是活跃。”说着他用手比画着头顶上的部位,大家明白了他在说戈尔巴乔夫光头上那块雀斑,动作准确而非常有趣,这个幽默的笑话让大家哄堂大笑,我看见陈先生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
随后,大家又聊了些博士生培养数量与质量以及一些具体的培养方式问题,陈先生对俄国博士开题及毕业答辩和论文摘要的写作方法大为赞赏,他说:“20~30页的论文摘要,非常好,简明扼要地论述论文写作的目的、研究的问题、研究方法的逻辑,前人研究的概述与总结,突出论文的贡献。这样的摘要更准确、更直接,表明实质,是干货,这样可以避免整篇论文读起来费力,不知如何抓住重点的问题。(图6)”
图6: 我们与陈先生一起听年轻的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介绍莫斯科建筑学院的历史教学情况
当时,还谈到了俄罗斯面临的经济困难对教育的影响及外语教学等问题,陈先生也为莫斯科建筑学院年轻教师越来越少、主要还靠中老年教师的教学这种青黄不接的将来担心。对于建筑历史研究学者应该具备较强的外语水平,甚至应多懂几门外语,应具备更高的阅读哲学、理论文章的能力,这一点与俄国学者的观点一致,陈先生非常佩服年轻的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精通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当得知历史教研室的老师一般都懂法文或意大利文,莫斯科建筑学院自身的外语教研室有多种外语的教学情况时,让陈先生和同行的我们羡慕不已。
最后,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饱含深情地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朱畅中先生的博士生导师,朱先生在他出生时赠送的中国老虎枕头,他还一直保留着。陈先生也告诉什维德科夫斯基教授朱畅中先生是他的建筑专业启蒙老师,教过他建筑设计初步和投影几何,带过他建筑设计,并且参与过中国国徽的设计。思念故人,回忆曾经的友谊,中俄两国的同志都非常感慨,这就是莫斯科建筑学院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渊源、友谊与传承,是靠着执着专业、品行善良的同行者延续的。此时,陈先生拍了拍我,我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学术传承要靠我们这一代,我永远铭记着陈先生那殷切的希望!
四、首都的过去与现在,陈先生的城市发展观:同游莫斯科
1998 年我们在莫斯科足足待了一周,将这个俄罗斯的首都城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陈先生和大家都大呼过瘾,莫斯科原生态的、巨大的森林绿地,天然的街头绿化,到处绿荫如茵的草地上,长满了各种色彩的野花(图7)。这些城市中原生态的自然景观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在一些原始楔形绿地中随处可以闻到泥土草蕊的芬芳。陈先生笑眯眯地说,这就是我们年轻时唱过的一首歌:我们的祖国多少辽阔广大,他有无数田野和森林。这就是城市中的森林,是莫斯科这个首都城市中和城市边缘的森林,就是我们学生时代听说过的7 块从城外楔进市区的城市原生态的绿地,叫“绿楔”。百闻不如一见,这才知道这些城市绿地是不折不扣的森林。听说夏天时市民经常去林子里采些蘑菇,陈先生说非常羡慕莫斯科市民原始的生态环境福利,这也是我们下了飞机就感到空气非常新鲜、湿度非常宜人的原因。老先生总是观察细致,思考深刻,对北京等国内大小城市花费许多资金、许多人工去培育绿篱、花坛,但生态效益和景观效益都不见得好,小里小气、没有点大气派的城市园林提出了尖刻的批评。先生一针见血的深刻认识,时刻体现着一个胸怀国家的老派清华人的风格。
图7: 陈志华先生与王路、王毅老师,背景为莫斯科大学
我们住在外交使团的公寓里,当时莫斯科的涉外宾馆又少又贵,服务也比较差,正好一个国内大公司的朋友们回国度假,空出了两套公寓,我们便幸运地享受了外交使团的待遇。所谓外交公寓只不过是莫斯科住宅区中的几幢高层住宅,和当地居民的住宅并无两样,从楼上望去,楼下大片的森林在初秋泛起了金黄色的叶浪、淡蓝色的天空下,深沉的如同安详而平静的长者。一天早上,我早早来到厨房,发现陈先生已经坐在窗前望着对面的森林沉思,炉台上先生已经烧好了一大锅大米白粥,就着先生们带来的咸萝卜干,让吃烦了俄餐早点的我感到家乡悠悠的饭香。吃完饭,乘着其他的几位老师还没有洗漱完毕的空档,我陪陈先生在楼下散步。楼下不远处的幼儿园和小学门口陆陆续续跑进了欢乐的孩童,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也在奔向地铁的小区路上,住宅楼门前已有老人坐在那里晒太阳。小区内车很少,没有围墙,一幢幢楼房及住宅和各种设施悠闲地竖立在绿色的原野上,一处天然小水塘的水面远处泛着天空的蓝光,近处则是金黄色树叶婆娑的倒影,一派安详宁静的风光如同列维坦原野的画作。陈先生摸出地铁图问,这个小区在郊区吗?我找到小区位置告诉他我们住在莫斯科西南区,地铁放射线的西南站,离中心区约十来公里。陈先生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传说中的микрорайон(小区)。”老先生的记忆超群,竟然说出了“小区”这个词的俄文。上学时就知道先生外语能力超群,精通英文、俄文、法文,没想到40 年后还能记得青年时学习的俄文,可见陈先生年轻时学习俄文下了多大工夫。看着我惊讶而又佩服的神情,陈先生笑着告诉我,有一次他在意大利和一群西方建筑师闲聊,问他们认为世界上哪个城市最美,有7 位到过莫斯科的,异口同声说莫斯科最美,原因是有些城市有世界闻名的最美的建筑物,但绝大多数居民的生活环境并不好,至于那些伟大的建筑杰作,居民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而莫斯科居民日常生活的环境,自然而纯朴,他们的居住区、学校、工厂、街道、绿地普遍都很完善,透露着质朴的自然之美,这就比仅仅拥有几个不朽的建筑纪念物的城市美多了。陈先生一直认为现代建筑只有到了真正的社会主义社会才能充分成熟,莫斯科普通居民的居住环境就是例证之一(图8)。
图8: 我们居住的公寓楼下的森林
在参观红场时,当我们看到喀山圣母教堂,陈先生准确地指出这座教堂的建造时代——建于17 世纪,毁于1930 年代,现在这座教堂是1996 年重新建造的。先生最早翻译的俄罗斯建筑史使他对俄罗斯传统建筑了如指掌,他一直关注着俄罗斯建筑界的活动。我们知道陈先生历来反对建假古董,他认真地看了教堂门厅里墙面上的说明后说,仔仔细细的说明此建筑重建的历史、历史照片及不同时代的测绘图,真实地说明了这座教堂的变迁,这种诚实的重建态度可以避免假古典对人们的误导。在救世主大教堂重建的大厅中同样有建筑历史的说明,并且还有一个小型的展览,说明在此地段发生的种种故事。大教堂重建的地段就是曾经想要建造苏维埃宫的地点,1930 年斯大林下令毁掉大教堂就是为了建苏维埃宫,陈先生对于苏维埃宫的设计在1930 年代沉重地打击了苏联前卫派建筑创新的探索而扼腕惋惜。但说这些历史建筑重建后所形成的城市设计效果,恢复了历史过程中莫斯科的规划形式,再现了城市构图中的广场,对莫斯科河岸的全景展现都具有积极的意义,这些论述很出乎我的意料,原来假古董也可以有这样的城市设计作用。陈先生说需要真实地表明重建与修复的区别,重建不可无中生有,要真正地体现被毁坏而重建的遗物的价值,对于现存遗产一定要修旧如旧,尊重历史遗产真正的价值。
在莫斯科期间,我们还看了消息报总部、纳康芬住宅、梅尔尼科夫设计的车库等多个1920—1930 年代的苏联先锋派建筑作品,对于前卫派建筑的历史价值,陈先生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只可惜他在此方面研究的文章没有被翻译成英文,在盎克鲁-撒克逊世界一统天下的英文研究体系中,如果西方人可以看到他的论文,我敢肯定陈先生的文章一定会让他们大吃一惊、五体投地,因为我所读到的英文、法文、德文关于苏联前卫建筑研究的论文都没有陈先生认识得全面、深刻,都没有陈先生的系统观、历史观和价值观,甚至我认为陈先生此方面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超过了俄国学者的水平。例如他认为苏联前卫建筑有超崇高的社会理想、责任心和历史使命感,他们通过建筑与艺术的革新投身于新社会的实际行动,以及在这些行动中建立的珍贵的原则和获得丰富的经验,会永远放射出光芒。陈先生深刻地指出:1920 年代许多苏俄建筑师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之所以成为悲剧,是因为他们追求崇高,而历史却愚弄了他们。但悲剧总是崇高的,他们挑战平庸和卑俗。在莫斯科某次晚饭后的聊天中,他近乎捶胸顿足般地指出我国当前的现代建筑实践如同闹剧一般,夸张、随意、搞笑、无原则……先生当时临近失态的神情深深地印在我的头脑中,那是他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真情啊!但真的希望闹剧已终,余生不送。
五、书海中的记忆,精深研究的功底:陈先生与圣彼得堡
在莫斯科到彼得堡夕发朝至的列车上,陈先生饶有兴趣地和我们谈着他对彼得堡的印象。他说,在涅瓦河边,“青铜骑士”所代表的彼得大帝雕像,面向西欧奔去,在他身后,整个圣彼得堡都是用古典柱式建造起来的。彼得大帝勇敢地打开了俄罗斯通向西欧的门户,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建筑与西欧完全一致。18、19 世纪,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凡西欧建筑中有过的东西,圣彼得堡一一都有。圣彼得堡矿业学院的多立克柱廊、古典的纯正程度,不亚于任何一座西欧的希腊复兴式建筑物。但俄罗斯圣彼得堡建筑也有自己对西欧建筑风格的再创造,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加上巴洛克式的装饰;另一类是16、17 世纪俄罗斯式样加上拜占庭的手法。这些都是陈先生在1950 年代研究圣彼得堡建筑的成果,时隔40 年,先生仍记忆深刻,表述非常准确。陈先生超强的记忆力,以及年轻时博学强识的才华,深深地感动了我们。
在圣彼得堡4 天的参观中,我们游览了伊莎耶夫斯基教堂(图9)、亚历山大剧场、喀山教堂、交易所等18 世纪末19世纪初的建筑,陈先生非常深刻地指出了这些用钢铁构件建造的穹顶和屋盖的俄罗斯建筑的贡献。作为一位博学的建筑历史学家,陈先生告诉我这些建筑比法国的抹大拉教堂和英国的英格兰银行也晚不了几年,甚至是几乎同时建造的。同西欧一样,工业建筑和资本主义经济也给俄罗斯带来了新的建筑物类型和形制。这些建筑多跨的结构,顶部的天窗采光形式,大跨度、小柱子以及舒畅的空间,新材料、新结构的方式适应了这些新的需求,传统的砖石材料以及跟他们适应的各种结构方式都不适用了。陈先生的这些解释,使我深刻地从世界建筑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理解了新结构与新材料的贡献,这些知识使我后来的建筑理论与历史课的作业成绩超过了俄罗斯的学生,使我小小的虚荣心满足了不少,自豪之中更是感谢陈先生的教诲。
图9: 陈志华先生与王路、韩林飞在伊莎耶夫斯基教堂登顶的楼梯上
在冬宫广场上,我们徜徉在气势磅礴、整体感强烈而又非常协调的历史氛围中,陈先生异常兴奋,时时露出年轻人一样欢快的神情,我知道这是他年轻时的梦想。40 年前在图书馆中欣赏这件建筑杰作时,在黑白图片不太清晰的表达中,仍能体验到这些世界建筑的辉煌,身临现场的陈先生如何能不激动呢?
陈先生兴奋地告诉我们半圆形参谋总部大楼建造的历史,广场中央为反抗拿破仑战争的胜利而建造的亚历山大纪念柱是重要的设计成就,尖顶上是手持十字架天使的雕塑,天使双脚下踩着一条蛇,这是战胜入侵者胜利的象征。冬宫,即今天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是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是18 世纪中叶俄罗斯古典主义建筑的杰出典范,不仅馆内有浩瀚的藏品,建筑本身也极尽华丽,明快清新的色彩,各种精美的雕塑与装饰让这座古老的建筑依然熠熠生辉;总参谋部大楼上恢宏的凯旋门,凯旋门上是有驱驾战马战车的胜利女神像,气势十足。陈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解给我们又上了一课,不仅是关于这些历史的知识,更是一位学者青年时代研究的情怀与深刻的认知,是对世界历史文化杰作发自内心的欣赏与热爱。
深秋的冬宫广场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更加圣洁与开阔,金色的阳光映射在冬宫蓝白相间的外墙上,有着让人流连忘返的、深深的、温暖的气息。走在广场上,特别是和陈先生一起走在这个历史的遗产中,伴随先生激情的讲解,我们如同穿越了华丽的历史走廊,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古典而又和谐的美妙篇章。非常怀念与陈先生同游圣彼得堡冬宫广场快乐而欣喜的时光。
在参观圣彼得堡海军总部大厦的时候(图10),陈先生夸赞这个作品是19 世纪前半叶俄罗斯古典主义建筑的天才作品,是贡献给俄罗斯海军力量的纪念碑。海军部的尖顶从柱廊的白冠和建筑物顶层的雕像中耸立起来,在很远处就能看到,不仅统领着城市的三条轴线,更通过立面敞厅的柱廊与涅瓦河上交易所的柱廊相呼应。
图10: 陈志华先生与俄罗斯小朋友在海军总部门前
海军部立面造型的组合是非常丰富的,其雄伟的形势与墙面柔软的、严峻的平静相结合,与雅致的装饰相结合,是建筑和雕塑高度统一的杰作与典范。让我们非常惊讶而又佩服的是,陈先生说出了这个建筑的设计师是扎哈洛夫(А.Д.Захаров)⑦,雕塑师是捷列别尼夫(И.И.Теребенёв)⑧,先生准确说出这两位大师的名字且俄文发音纯正,现在我仍能记得大家当时惊讶而又佩服的神情——钦佩陈先生惊人的记忆力,我仍能记得陈先生说这些话时平静而又自豪的神态。
愉快的圣彼得堡之行很快结束了,先生惊人的记忆力以及他对圣彼得堡城市建筑的评价与真知灼见,也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
六、异国的古村与古落,老朋友重逢的拥抱:游苏斯达里与弗拉基米尔
离开莫斯科、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我们游览了莫斯科金环古道上的两座古镇——苏斯达里和弗拉基米尔。一大早我们来到了莫斯科城郊的火车站,这几天正是俄罗斯1998 年卢布大贬值的第一周,新闻中的报道和街上的银行都显出动荡的紧张局面,但火车站的旅客们好像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老百姓仍在安详而平静中过着自己的日子。然而商棚中货架上的商品明显减少,货品标签也是不断变换着,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天通往郊区的火车晚点了,火车站广场上一位俄罗斯出租车司机看到我们几个外国人后主动搭讪—— 一天包车的价格倒也合理,但我们一行5 个人是否可以挤进他的车呢?司机信心满满地拉着我们来到他的车旁,一辆老式伏尔加轿车,宽大厚实,1950 年代的车头有着苏联轿车一贯愣头愣脑的傻大黑粗的气派,后排座宽松地坐下我们4 个不算健壮的建筑学人,宽大的前排座椅正适合陈先生高大的身材。我担心这3 个小时的路上会受到警察的处罚,俄国警察罚款的不讲情面甚至强词夺理是令人心惊的。但这位健壮的俄国司机信心满满地说他有办法。将信将疑中我们挤进了车厢,急着参观的我们也想不了那么多了。路上司机告诉我们他退伍不久,参加过阿富汗战争,受过伤,立过功,接着露出了鼓鼓的臂膀向我们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出了莫斯科进入弗拉基米尔州时,仍受到了交警的盘问。手握冲锋枪的警察格外威严,但当司机和警察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也是退伍的阿富汗老兵,并没有为难他。这让车上的我们虚惊一场。陈先生说普通人之间的相互帮助在日常生活中特别可贵,这些朴实的俄国人还没有受到不良的影响,还有可贵的互助之心。
经历了警察的风波,“劫后余生”的我们逐渐放松了下来——虽然不是什么劫,但当时前后4 个车门站满全副武装警察的场面,还是很可怕的。车上的我们分明看到了AK47 冲锋枪的锋芒。一脸平静的司机在他破旧的车里播放起了音乐,一首俄罗斯悠扬的《回家之路》伴随着我们前往目的地。一直在望着窗外景色的陈先生突然问我,歌词中总在重复的俄文是不是“回家之路”的意思。我肯定地答复了先生。陈先生喃喃道:“回家之路、回家之路……”轻声细语中透露着喜悦。我知道先生踏上了古村落回乡的路,这是他后半生青春重新开始的地方……
弗拉基米尔位于莫斯科东北190km 处的克里西法马河两岸,是现今弗拉基米尔州的首府(图11)。这座古老小镇的历史比莫斯科还要悠久,是整个俄罗斯历史文化长河中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其对俄罗斯民族和俄罗斯国家的形成甚至都有着重要的影响。读着广场上纪念碑的碑文,陈先生对这座古镇欣赏有加。我似乎感受到先生与老朋友重逢般的感情——能亲临参观这座古镇、体验年轻时书中无法体验的现场感受和真实信息的原真,我更为自己没有做好功课无法讲出这座古城的历史而内疚。
图11: 弗拉基米尔沙皇加冕的圣母升天大教堂
除了丰富深厚的名胜古迹,弗拉基米尔优美的自然环境(图12)、原生态的景观、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更让我们大为赞叹。站在沿河高高的土坡上面,在任何一个点上,都能远眺河对岸辽阔的原野,起伏的低丘。当时大家都很兴奋,一扫路上3 个小时颠簸疲惫的神态。我们也对一些古建筑缺乏维修、破损陈旧的状态表示忧虑,但陈先生说:“在没有完善的修复技术和资金支持的情况下,维持现状也许是一种较好的保护方法。只要当地人民有着热爱遗产、理解这些遗产价值的胸怀,这些遗产妥善保存的现状就可等到完整修复的那一天。”这些观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图12: 弗拉基米尔自然景观
到了苏兹达里(图13)这座传说中四季都优雅的童话般的古镇时,陈先生非常高兴,紧紧跟随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快速的步伐前进。这里起源于公元10 世纪,保存着真正代表俄罗斯建筑艺术风格的古代建筑群,古镇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木制的(图14),是俄罗斯木建筑天然的博物馆。陈先生说苏兹达里凭借其众多的名胜古迹和优美的自然风格,被列为世界遗产,在1980 年代的罗马遗产保护研修班时代就听说过其大名,久闻不如一见。这里是一个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集俄罗斯古代宗教、文明、传统于一身的美丽乡村与聚落,它的宁静和古老呈现出纯白色的清丽,圣洁得没有一丝尘埃。人在这里,宛若置身于洁白的梦幻般的童话世界中。
图13: 苏兹达里自然景观
图14: 苏兹达里的木建筑
那一天,我们在深秋略带寒意的原野上走了约七八个小时。如果有今天的手机,一定能看到步数超过了两万步的计数。大家都很累,但是兴致很高,特别是陈先生紧随我们这些小年轻的脚步,不肯落下一步。除了参观这些历史古迹,我们更以最好的方式轻松惬意地享受了古村落的美景:我们看到了秋天最美的晚霞(图15),喝到了当地最好喝的村民自酿的啤酒、让人至今想念着麦芽的芳香,呼吸到了最新鲜的自然空气,闻到了许久没有闻到的甚至是记忆中乡村的味道。特别是陈先生的现场讲解,久旱逢甘露般让人滋润清爽。旅途不同寻常的辛苦甚至艰苦,下车时大家都是腿酸脚胀,但每个人都余兴未尽,都在想象着未来或许能重游此地的美妙时光……
图15: 苏兹达里的晚霞
回程的路上,这位曾经上过阿富汗战场的硬汉司机再次留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印象。他看我们在这里停留了许久,这远超计划中返程的时间,就知道我们是真的被吸引了,不像其他游客长枪短炮的一阵拍照后就匆匆离去。当司机知道陈先生是中国古村落保护研究的专家时,他有点卖弄地说到了苏兹达里的历史,说到12 世纪基辅大公掌管苏兹达里,之后又成为苏兹达里公国,蒙古人入侵时几乎毁掉这个地方,直到18 世纪俄罗斯帝国崛起,才复建了这里。随着俄罗斯政治文化中心的西移,苏兹达里渐渐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有幸成为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司机的这番讲解,使我们大为吃惊。陈先生说这就是一个普通民众的民族之爱、文化之恋、历史之情,大众文化与历史的沉淀、民众的真情才是古建筑保护事业的希望。大家对这位司机的认识更加深入了——不仅是一名司机,更是深爱本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普通俄罗斯人。回程的路上,依旧是《回家之路》这首俄文歌曲深沉而悠远的旋律,累游了一天的陈先生和我们也在渐黑的夜幕中小酣起来。一个真实可爱的老人睡梦中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知道这是会见老朋友之后轻松而愉快且会心的欢畅!
七、战后重建的城市,情感与灵魂:游白俄罗斯
行程计划中的白俄罗斯之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因为它是苏联时代重要的加盟共和国。当时的独联体国家中中国建筑师去得很少,其首都明斯克号称“欧洲战后重建典范”,更是令大家神往。这次旅行得益于白俄罗斯理工大学巴达耶夫⑨教授的帮助,1995 年他在莫斯科建筑学院研修时我们结识。他对中国人向来称赞有加,最初的缘由来自他的父亲,一位物理学家。1950 年代他的父亲在火车上遇到了一名中国留苏学生,这名留苏学生说,回国后也要建设好中国的铁路事业,那坚定而执着的神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只是这名学生,1950 年代留苏学子这种报效祖国的精神以及努力认真、坚持不懈、勤奋刻苦的良好形象,给当时大量的苏联本土学生留下了极其良好的印象。
承蒙第一代留苏学子留下的友谊之树的福荫,我们后来的留苏留俄学生受到了苏联人、俄国人许多的帮助。这个故事也让陈先生和同行者感受到1950 年代留苏学人的风采。带着彼得堡古城留给大家新老朋友会面后的愉快,带着游历圣彼得堡之后略显疲惫的神态,带着对下一站旅行的憧憬,经过夕发朝至一夜列车的奔腾,一大早大家精神抖擞地来到了明斯克,巴达耶夫教授已经在站台上等候我们。简单洗去了旅途中的风尘,巴达耶夫教授问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个小时再开始一天的行程,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节省时间,表达了想要多看看的愿望。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陈先生,从不希望浪费一点的时光。巴达耶夫教授说,一听这就是中国学者的风格。愉快而坚定地,我们直接来到了白俄罗斯理工大学建筑系。
建筑系的系馆就在城市主干道一侧,巨大的体量如同航空母舰一样竖立在一片绿地上,翘起的一头在这处非常醒目,另一头是三角形与之呼应的斜翼(图16)。停车场走向系馆的路上,陈先生评价说:“这幢建筑很有1920 年代苏联构成主义的特点,功能简捷、布局合理,形式简单而直接地表达了结构、技术、功能的需求,教学使用起来一定不错。”到了楼内,宽敞明亮的展览大厅、流畅的交通空间、朴实而实用的教室,让我们明白了建筑师对建筑造型理性的追求。陈先生仔细观察了空间布局的特点,对美术教室布置的水池、老式木质的绘图桌、墙上学生的储藏柜、大型阶梯教室的起坡与建筑造型等的设计理性进行了评论。陈先生以现代建筑功能细节体验作为首要出发点,如同他一贯的严格:关注功能使用,重视空间效率,强调建筑设计的科学性。
图16: 白俄罗斯理工大学建于1980年代
巴达耶夫教授带着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白俄罗斯理工大学的教学设施、学生作业等,我们在巨大的开放式的城市与建筑历史教研室停留了较长时间,一位资深的女教授仔仔细细地给我们看了她的课程表(图17):那里依旧是从一年级一直到毕业班,由简到繁、由易到难,每年都有古建筑测绘实习课,从乡村民居、钟楼钟塔,到教堂、修道院,进行各种类型、各种尺度的建筑测绘工作,从整体的乡村聚落到古老的城市中心规划,有细部剥落的古代城墙墙体测绘,也有整体的建筑立面,极其详细。而且只用手尺,不用仪器。女教授反复强调培养学生的历史情感,从而养成对设计工作一丝不苟的作风和精深的审美能力。陈先生很赞成这种教学方法,一再说培养高水平的建筑师,教学工作应该精密细致,不要也不可心急。
图17: 陈志华先生给白俄罗斯理工大学一位女教授赠书
结束了教学的参观,在去与明斯克总建筑师访谈的路上,陈先生有些沉重地说:“看了这个教学楼,再看看我们的教学楼,就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学术殿堂。这里的博士答辩和学术报告厅非常排场,展览和学生、老师交流的场所也适合教学的需要,宽大的教研室布置的学生优秀作业和教师的教学成果很有教学殿堂的味道。教学楼的外形体现功能、体现教师与学生的教学活动及建筑教学的特点很到位,不像我们的新楼,后现代的风格让人迷失方向,涂脂抹粉矫揉造作,失去了教育的根本,更谈不上教学建筑的特点。”他愤愤地说道:“最可气的是门厅最明显的地方还有两间外宾专用的厕所,收发室地沟盖还会发出恶臭的气味。”我当时已经毕业,自然没有使用过这个教学楼,在我某次回到学校后真的发现了先生所说的这些实际问题。我也知道1995 年先生发表在院刊《世界建筑》上评教学楼的文章,曾引起领导们的不满,甚至波及刊物的主编。但多年后,一位同济的知名教授告诉我,在自己的刊物上客观地评价自己的教学楼,这是一种宽宏博大的学术肚量。我们这些后生深深为陈先生的直言与深刻感到自豪,也为《世界建筑》杂志的开放与敞亮而叫好!
与明斯克的总建筑师访谈时(图18),我明显感到陈先生有点不太买账的神情,陈先生对官员向来眼光苛刻,对外国官员也一样。陈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立场分明的人,表现得直截了当。当时陈先生的问题比较尖锐,甚至带着某些不屑。他问道:“如果你的顶头上司市长先生指示要在某个地方建造个什么样的房子,作为总设计师和技术总负责人,你会怎么办?”明斯克的总建筑师显然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不解地回答:“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陈先生又紧追了一句:“如果市长先生一定要求这样做,会怎么样?”这位官员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一律按城市与建筑的法律程序办事,市长和普通市民的提议是一样的!”当时作为翻译的我确实为两位的较真捏了一把汗,还好双方一问一答精妙地谱写了高手交流超常的篇章(图19)。
图18: 陈志华先生与明斯克总建筑师
图19: 与白俄罗斯教授在学校最初的教学楼门前合影
之后几天,我们参观了明斯克重建的城市面貌、市中心修复的古迹“眼泪岛”,游览了明斯克郊区城堡,漫游了号称“欧洲之肺”的别洛韦日国家森林公园,在秋日的阳光中参观了世界文化遗产米尔城堡小镇(图20)。对于战后明斯克城市的重建,陈先生谈到了这座城市重建与巴黎奥斯曼重建的不同。明斯克重建是二战后不得已的事情,之所以它是欧洲战后城市重建的典范,关键就是解决了城市与人、城市与自然的关系,作为战后重新振奋人民情感的城市成果。奥斯曼的大拆大建并没有根本改善巴黎市民的生活条件,城市中形式化十足的林荫道并没有形成一个亲切的生活环境;明斯克宜人的街区环境就形成了密切、交往、互助的邻里关系,充满了友谊和亲情,安全、边界、悠然有趣、健康文明的步行交通是人性化宜居城市必需的。城市和建筑史,要深入研究的内容就是城市和建筑的发展过程中各个阶段的基本历史条件,为帮助人们清晰地认知当前城市和建筑所处的历史阶段,有助于认知它们未来的发展方向(图21)。城市和建筑史的研究不仅是艺术、形式和手法,更要研究社会、经济文化和生活。历史科学就是一种思维方法,城市史和建筑史这些科学的任务就是帮助人们树立这样的方法论,并将他们自觉地应用起来。这就是情感和灵魂,是城市发展的根本。历史研究不能太功利、太狭隘、太麻木,更不能太简单化、技术化和实用主义化。当时陈先生的这些感慨仍历历在目,成为我和许多学者研究道路上的明灯。
图20: 陈志华先生与巴塔耶夫教授在明斯克米尔城堡小镇
图21: 陈志华先生与我们同游明斯克
八、严谨、正直、勤劳与思辨,宝贵的学术遗产:旅途中先生的言传与身教
在旅途中,我感受到了另一个陈先生——在学校时他尖锐甚至古板的形象总是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而旅途中他风趣、和蔼、平易近人。不管远近距离,陈先生的言传与身教始终时刻展示着他的学者魅力:不仅是他的文采、冷静的批判,更是他始终年轻的一颗心,始终传递着他的价值观,始终表达着自己独立思考的态度,他不为体制所局限、不盲从的存在、不苟且而懦弱的生存。
还记得晨曦中,他早早起来给我们熬煮的大米粥;还记得骄阳下他紧随我们行走,有些气喘吁吁的身影;还记得森林中他深深呼吸新鲜空气那满足的微笑;还记得夕阳下他看到田野中刺猬乱跑时发出孩童般的笑声;也记得开会时听到不喜欢事情时他紧皱的眉头;也还记得他捶胸顿足怒其不争的神情;也还记得他轻轻拍我传承殷切希望的慈祥;也还记得他争论时坚持自己观点甚至不依不饶的坚守;也还记得他看到海军总部尖顶老友见面般的激动;也还记得他与普鲁金教授的握手,惺惺相惜地互道保重;也还记得他对不当修复破坏遗产行为的无奈与神伤……
旅途中,陈先生总在用自己的言传与身教影响着我们。记得快七十岁的他,秋风中穿着朴素的棉布厚衬衣,外穿一件年轻人喜欢的浅色多口袋的摄影背心。由于年龄的原因,他不再手持相机,但摄影背心中装着小本本、笔、地铁图,甚至还有一本1950 年代袖珍的汉俄小字典。路上一些空闲,车上、地铁上偶尔也会记上几笔,他总说:“烂笔头胜过好记性”。看到我们拿着大大小小的胶片照相机四处扫荡,他笑眯眯地羡慕道:“年轻时靠相机记录,老了只能靠烂笔头喽。”但我们都知道,老先生烂笔头下记载的可是闪光的真知灼见啊!陈先生多产而深刻的随笔正是锲而不舍、不断积累的硕果!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断探寻的回报!更是陈先生勤奋与思辨、言之有物、物物见真、一贯的思想真情!
旅途中,陈先生还多次展示了他刚直、不屈服于权贵官僚的真性情,不只是对外国官员。记得我们在圣彼得堡游河时,由于卢布贬值,我们带的外币升值,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我们用外币租了一条涅瓦河上不错的游船,船老大还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俄式晚餐。船上除我们外还有中国官方学会的一位官方领导,正好他在圣彼得堡公干,我们与他同游了一天圣彼得堡的城市景观、涅瓦河两岸的美景。河海相交,深蓝色的水面悠扬地荡漾在游船的船帮;天海交融,城市与建筑及自然的美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兴致很高,欢声笑语中欣赏着沿河的风光,与对面游船上欢乐的客人愉快地挥手相互致意,一派大团结、其乐融融、欢快的气氛。陈先生也很高兴,与我说着彼得大帝向西打开大门、建设“东方威尼斯”——圣彼得堡的盛况。但全程看不到陈先生与学会领导的话语。这位领导也是清华校友,曾经是陈先生的学生,领导走过我们身旁,点头向陈先生致意,陈先生将头扭向了另一个方向。晚餐时领导向陈先生敬酒,酒杯停留在空中许久,陈先生硬是没有抬头。这就是陈先生一直以来对待官员的态度,当时我们这帮小年轻更是摸不着头脑。也许名士总是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多年后才知陈先生与学会刊物种种斗争的故事,为批评者坚守的执着而暗自击掌。这就是陈先生对我的身教,因为他相信: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他和我说过做学问就要至诚不伪,做人就要至拙不巧。这也是一位真正的历史学者堪称打不死、炖不烂的铜蚕豆精神,我究清历史,历史奈我何(图22)!
图22: 米尔古堡小镇的总建筑师陪同访问
15 天愉快的旅行就要结束了,大家不仅游历了莫斯科、圣彼得堡、明斯克城市的美景,感受了各地多彩的建筑,体验了不同的风土人情,而且我们年轻人之间、我们与陈先生之间也形成了非常好的友情。机场里,我托大家帮我带回去两箱书,很不好意思占据大家的行李空间。陈先生听说要带书,面露满意而赞许地微笑说:“用我的行李指标,好样的!”这样的夸奖让我得意了许久,同时也感到先生殷切的希望。包装好行李,大家一一握手告别。陈先生摸出口袋里剩余的卢布,又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一个清华的信封,对我说:“留着这些买书吧。”信封的温度让我再次感动,再次感到陈先生殷切的希望。随后各位老师也都将剩余的卢布留给了我……温馨的场面让我久久难以忘怀。陈先生信封中是没有兑换的150 美元,此行中他仅仅兑换了50 美元的卢布,他说过要给老伴买一个俄罗斯套娃作为留念,我知道在郊外弗拉基米尔陈先生买了一个便宜的小小套娃,当时还和旅游纪念品老大妈摊贩谈了一会儿价钱……后来我回国带了一套大大的套娃送给陈师母,师母高兴了半天。我要还钱给陈先生,陈先生只是问书买了吗?我说买了不少。陈先生说买好书仔细看,就不用还钱。我永远记得陈先生当时支持我的神态,忘不了那个带着先生体温的清华信封,信封的校徽上“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让我再次体会到清华精神的力量。
九、短暂的旅行,永远的教诲:终生的收益
短暂的旅行虽然结束了,但从此我与陈先生开始了新的交往。回国后陈先生一直鼓励我进行苏联前卫建筑与现代建筑起源的研究,并对我的研究工作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热情的帮助。先生殷切的希望促使了我断断续续的探索。还记得2002 年,我在北京工业大学教书时,先生从清华园独自一人打车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平乐园,参观了我们组织的“从呼捷马斯到莫斯科建筑学院”的展览,一张一张图板仔细看了四十多分钟。73 岁的老人让在场的后学们敬佩不已。先生不仅对我们的工作予以了高度的赞扬,而且还谆谆教导说:“希望利用好这些来之不易的资料,将莫斯科前卫建筑运动纳入欧洲、世界现代建筑起源发展的历史中进行深入研究,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他同时指导我将苏联构成的教学方法与包豪斯进行比较研究,总结这些至今仍具有非常重要影响的教学方法及其经验,并深刻地指出欧洲今天许多学校,如瑞士、法国、意大利等的现代设计教学,仍受到1920 年代苏联人的深刻影响。当时先生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似的论述,展示了先生年轻时的深度研究、年长以后纯熟的思辨。2015 年,我出版的三本教材,应用呼捷玛斯的教学遗产探讨了新的基础教学,得到了陈先生的大加称赞,愚钝的后学总算没有辜负先生殷切的希望。
当时在场的建筑出版界元老,也是著名的建筑史学家、编辑家杨永生先生,也非常赞同陈先生的说法,并补充道:“这段历史在现代建筑起源发展历史上的贡献不可抹杀,希望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研究对象不仅是建筑作品,更要研究建筑师、建筑师之间的相互影响,更要研究那段历史中社会文化哲学、学术之间相互影响的关系,那个阶段是二战前翻天覆地式发展的基础,喷薄而出了许多有影响力的思想,这些也是日后人类建筑文明进程中的重要起源。”两位先生深刻的真知灼见,令我不敢松懈,也是我前进中重要的支持力量。
当时北京工业大学正在进行教学评估,同所有的学校一样,评估总是关乎学科生死存亡的头等大事。在我们研讨时,学校、学院领导及评估专家等一群人来到了会场,陈先生正在讲话,他看到这些领导时并没有停下来,仍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甚至提升了一些音调。估计这些评估专家圈里人也都知道陈先生的影响,当时我们工大的院长也是毕业于清华的一位女学长,优雅而小声地介绍着展览、研讨的情况。她带着他们一行人谦卑地从侧门静静离开了,可能是不愿意打扰陈先生的发言,更是受陈先生坚定、不卑不亢的神情和气场影响,我知道这就是学者学术风范的魔力,更知道这是陈先生一贯的作风。会议结束后,陈先生甚至没有留下来共进晚餐,只是说多留些经费、省些饭钱也要做些真正的研究,嘱咐我出版好这些资料,后来并为《呼捷玛斯:一个被扼杀的现代主义建筑先驱》一书(将于近期出版)做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言(图23)。让后学感动良久。陈先生对我的这些支持一直成为我研究的动力,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此书一拖再拖,在呼捷马斯百年纪念时又发生了疫情,直到今年才将要出版,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拖延中的书一直没有出版,几次电话中我都非常羞愧,甚至回避先生的关心,但几次陈先生总是不紧不慢地说:慢工出细活,有些工作是需要时间的,坚持就是希望。这是陈先生对我终身的教诲,使我深耕,促我奋进!
图23: 陈先生为《呼捷玛斯:一个被扼杀的现代主义建筑先驱》一书所写的序
陈先生离开我们了,看着商务印书馆为陈先生出版的12 本厚厚的文集,翻阅著作700 万字中先生研究的箴言,字里行间留下的是一位真正学者的仗义执言。锋利的笔如刀剑般刺向一切他认为的丑恶与弊端,对任何人都不留丝毫情面。陈先生的历史研究,横跨古代与现代,对建筑史的研究,从社会、文化、美学、人类文明等角度,在历史观、价值观和文化观等自己坚定的观点的引领下,仔细梳理、精心挑选。与一般历史学者的研究不同,将建筑历史研究的思考放到整个世界、整个历史背景中,清晰地认知古代建筑史中17 世纪前的世界建筑史多是皇权贵族的情趣,虽然先生并不否认这些建筑的创造性价值。对于现代建筑则一贯地坚持科学与民主的观点,强调为普通人服务,坚持建筑功能、实用与技术创新相结合的方法。先生的研究领域不仅局限于西方建筑史的研究,对东方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建筑史的研究更是观点鲜明,他不仅翻译了可以说是中国第一部俄罗斯建筑史,更是对苏联1920 年代前卫建筑创新的贡献进行了中肯的评价;并且对苏联前卫建筑与欧洲现代建筑发展的渊源研究深入;对1950 年代苏联学者唯建筑造型艺术论的观点,批评得深刻而切中要害,对其影响及研究方法的本质缺陷认知清晰;对西方学者解构主义理论试图利用苏联构成主义的形式语言而深恶痛绝,毫不留情地指出其本质,即大众追求出发点的方向偏差。关于苏联前卫建筑的研究,陈先生文章的历史观、价值观、研究的深度与广度远远超越了西方的学者,甚至超过了苏联本国的研究学者,只可惜这些文章没有外文译本,外国建筑理论作家少有或根本没有懂中文的,这是极大的遗憾。关于中国乡土建筑的研究,陈先生可以说是开拓者,不仅是研究的数量,更是创造性的研究方法,研究理论出发点的深厚积淀至今都是后学们模仿的对象。对中国现代社会中的各种奇怪现象,封建风水假象,对封建传统和殖民心理等根深蒂固的影响发出了尖锐的怒吼。
对于建筑史研究的历史史观,陈先生认为多种史观的写法都可以存在,但陈先生坚持认为“唯物史观”“阶级分析”的方法并不过时,因为“阶级分析”的方法在欧洲学术界很早就存在,并不是马克思发明的,马克思是杰出的学者、思想非常深刻,我们没有理由因为“上过冒牌人的当”便回头排斥马克思的所有学术遗产。陈先生不是党员,但他比许多人更执着于社会主义、天下为公的理念,他是一名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从1949 年年轻的他选择留在北京的那一刻起,为民发声、为群请愿、为众呐喊,保持无论何时都不减初心的纯念,一如既往地鄙视皇权贵族的霸凌与对小众情趣的一厢情愿,无论是古代的君主贵族还是近代的资本家与官僚漠视众生的贪婪。陈先生始终认为建筑理论应该研究普通大众的建筑需求、满足民众生活的需要,认为建筑学就是人学,建筑师的工作应与“改造国民性”的任务协同起来,建筑教育应包括对建筑师人格的教育,发出了功能主义就是人道主义、“物惟求新”,“为我们的时代思考”的呐喊(图24)。
图24: 88岁高龄的陈志华先生展示力量
关于陈先生的学术思想、教育思想、历史理论、研究方法和内容及其相关性方面贡献的研究,完全可以成为一篇系统性的博士论文,因为他是一名真正的思想家,不仅是建筑界的思想家。有人说陈先生就是中国建筑界的鲁迅,我认为并不夸张,这是实至名归的真实评价。
有人说,到了21 世纪,我们将不缺钱、不缺技术,不缺这、不缺那,但我们将缺思想。而没有思想,将是民族命运的悲哀。民族命运的命题也许太远了、太大了,但没有了思想却肯定将是中国建筑界巨大的悲伤!
当年的短暂旅途很快过去了,虽然时隔24 年,但如今仍历历在目,仿佛昨天。故人已去,思念长存,直至陈先生离开我们,我才匆忙间作此笔记,实在是后学的愚钝与拖沓,但正如唐朝张乔诗文所记:“旅途归计晚,乡树别年深”⑩,虽然对旅途的记录为时已晚,未能与陈先生共享,再也得不到陈先生的指正,但先生对苏联俄罗斯建筑研究的“乡树”,回到青年时代研究的梦乡之情,特别是旅途中对后学的指导与教诲,让我终生难忘。此文也是离开先生,“寂寞逢村酒,渔家一醉吟”⑪的感慨。虽不是醉吟,但是是对陈先生永远的记忆与怀念!
谨以此文怀念陈志华先生,非常怀念与先生一起的日子!永远的清华老先生!
注释
①小美尔尼科夫(В.К.Мельников,1914—2006),俄罗斯艺术家,苏联建筑师美尔尼科夫之子。
②美 尔 尼 科 夫(К.С.Мельников,1890—1974),俄罗斯建筑师、艺术家、教育家,1920 年代苏联建筑前卫潮流的领导者之一。1930 年代,他被世界公认为“伟大的俄罗斯建筑师”,但在斯大林执政时期的苏联他独特的创作理念却被严厉批评为“形式主义”。
③普 鲁 金(О.И.Пруцын,1926—2002),俄 罗 斯 建筑师,俄罗斯建筑遗产科学院院士,莫斯科建筑学院教授。
④阿谢普科夫(Е.А.Ащепков,1907—1983),俄罗斯建筑师、艺术评论家、建筑历史学家,是1950 年代来华的苏联专家,曾在清华大学讲学。
⑤什维德科夫斯基(Д.О.Швидковский,1959— ),俄罗斯建筑历史学家,俄罗斯科学院院士,俄罗斯建筑与建筑科学院院长、院士,莫斯科建筑学院院长、教授。
⑥老 什 维 德 科 夫 斯 基(О.А.Швидковский,1925—1990),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院士、俄罗斯建筑师、艺术评论家、作家、莫斯科建筑学院教授。
⑦扎 哈 洛 夫(А.Д.Захаров,1761—1811),19 世 纪初亚历山大古典主义俄罗斯建筑师。
⑧捷 列 别 尼 夫(И.И.Теребенёв,1780—1815),俄罗斯雕塑家。
⑨巴达耶夫(具体信息不详),白俄罗斯理工大学教授。
⑩“旅途归计晚,乡树别年深”,引自唐朝张乔的《吴江旅次》。
⑪“寂寞逢村酒,渔家一醉吟”,引自唐朝张乔的《吴江旅次》。
图片来源
图1、图24:李玉祥摄
图2、图4:王路摄
图5~图7、图9、图10、图18、图19、图22:冯金良摄
图3:罗森先生摄
图8、图11~图17、图20、图21:韩林飞摄
图23:韩林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