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鲁迅写作史上的一次奇迹
2022-05-19阎晶明张英
阎晶明 张英
“鲁迅的文字充满对所处时代的深刻理解,同时又充满对未来殷切的希望和对现实的无情剖析,包括他对自己的无情解剖,这是他区别于同时代作家重要的一点。”遥望鲁迅,阎晶明如是说。
对于当代读者来说,鲁迅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一方面,鲁迅作品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重中之重,在高考压力下,这些作品被无限阐释。青少年中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的说法。一旦升学成功,再也不愿接触的情形也是有的。
另一方面,回看过去百年中国文学,鲁迅又是一个无法超越、无法忽视的存在,只要提起白话文,就必然要提起鲁迅。
太多人直到成年后重新阅读鲁迅,才突然发出惊叹:原来鲁迅的文章这么好。
在“考试版鲁迅”和“真正的鲁迅”之间,需要接引者——不用颠来倒去、不断重复的词汇提起鲁迅,不用简单粗暴的概念来图解鲁迅,不用直线思维来妄测鲁迅,不为现实需要而硬性拔高鲁迅……
这并非易事。
在太多概念的浸泡下,在青年人的眼中,鲁迅的形象已被石化,且随着时代推移,鲁迅写作、思想、奋斗的背景已与今日迥异。今天的人们,没有瓜分豆剖的紧张感,没有与殖民文化的抗争,没有对社会崩解的焦虑,没有极端的贫穷、丑陋、邪恶等在日常生活中的呈现,该如何理解鲁迅?如何才能抵达他那悲凉、沉痛、忧患而大爱的内心?
于是就有了《鲁迅还在》《鲁迅与陈西滢》《须仰视才见》《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等与众不同的风景。加上选编的《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阎晶明以个人之力,在读书圈和鲁迅研究界引起强烈反响,掀起了一股与鲁迅有关的文化热潮。
与以往的文学评论著作不同,阎晶明努力开拓一条走向鲁迅的新路:试图重回人的立场,确立鲁迅的价值,重建鲁迅与当代、与青年、与他此后中国文学传统的关系。这些努力被评论家郜元寶赞为“鲁迅接受的再次翻转”。
鲁迅并没远去,他的批判、他的冷峻、他的深情、他的文采灿然,依然可以滋养今天年轻人的精神。
正如阎晶明所说:“作为一名作家,鲁迅无疑十分具有批判意识,但是他对于自己所处时代的批判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带着深厚的感情。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小说最大的价值是寻找人的觉醒。”
《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是阎晶明2020年出版的新书,这本书稿是他构思很久,在“新冠疫情”爆发后,在家里花三个月的时间写出来的专著。“《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是我今年刚刚完成的,与2020年疫情有一定关系,在疫情期间能够集中地阅读和思考,同时也有时间可以投入写作。斗胆说这是‘全景观’,不是说做百科全书式的总结,而是说《野草》里面的全景,希望通过我自己的观察,能够提出自己的观点。”
很多年里,阎晶明一直很喜欢鲁迅的《野草》。在给一家杂志推荐书的时候,阎晶明说道:“第一本是鲁迅的《野草》。这是鲁迅作品里非常独特的一部,24篇、两万多字的容量,却引发了近百年来的不断评说,可见其复杂性及经典魅力。近日,正值新冠肺炎防控之时,有朋友说网上正流传一热帖,有人把鲁迅的《野草》改成了说唱,颇为流行且评价很高。这让我又一次意识到鲁迅作品的不朽价值。
“我这里想说的是,多年来,无论人们怎样评价《野草》的主题,但共同的一点,是大家都强调《野草》是诗与哲学的结合体,是现实主义作家鲁迅唯一一部浪漫主义(或称象征主义)的作品。这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野草》诸篇无论从背景、意象、题旨、寓意上,与鲁迅写作时的现实之间的密切联系,虽然这种联系是以多种特殊方式建构的,但寻找其中的脉络十分必要。《野草》本身的可读性和美感都值得反复领受。”
国庆节期间,我读完了《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我很喜欢,提名这本书上了腾讯“华文好书”和阅文“探照灯书评人好书”的榜单。
这部研究《野草》的专著,准确地说是一部专题研究《野草》的学术随笔,之所以用“随笔”相称,是因为它的确不同于许多出自学院派之手的学术专著,又是比一般所谓“专著”更专的专题研究。为什么不那么“学院派”但又学术性十足,这仿佛是埋了个伏笔。
评论家潘凯雄感叹说,“《箭正离弦》虽然不像一般学院派专著那样建筑起宏大体系,但其中求实、求真、求证的严谨则是许多貌似体系化的学术专著所无从比拟的。单看全书最后的两个附录,当可见出阎晶明为写作这部仅23万字的专著所付出的心血。附录一是‘鲁迅关于《野草》的自述辑录’,包括鲁迅先生从1924年到1933年整整十年间的日记与文章中有关《野草》的自述;附录二则是主要参考书目,包括国内外有关《野草》的相关版本及研究论著38种,还有那些众多未列出细目的相关论文及文史资料。这些都是学术研究的死功夫,来不了半点投机耍滑。”
关于鲁迅,阎晶明还有很多选题想写,比如他写给小学生和中学生看的《这样的鲁迅》,是一本普及版的“鲁迅传”。他还想写一部《鲁迅的疾病史》,全面系统梳理鲁迅生命历程中的疾病、治病过程,包括他对中西医的真实态度,讨论疾病在其创作中的潜在影响。
此前,阎晶明有一篇文章是谈鲁迅疾病史的。发表了两万多字,但并没有完全把所掌握的资料用尽,也没有完全展开,包括鲁迅对中医的态度,鲁迅对中西医的评价等等,他想以这篇文章为基础扩充成一本书,这里有很大的阐述空间,也会有更多更深的发现。
鲁迅研究让我“热血沸腾”
张英:《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我看完了,很意外,一本学术著作能写得这样好看,语言典雅,生动优美,细节生动,绝不“戏说”,很罕见。
我很好奇,你原先读的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为什么学位拿的又是四川大学的文学硕士呢?
阎晶明:我是1983年上的研究生,那时有硕士学位授予权的高校还是非常少的,但可以招研究生的学校又相对多。陕西师范大学已经是很好的学校了,主要是在古典文学方面特别强,在现代文学方面就不是那么有实力。当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包括鲁迅研究专业,有硕士学位授予权的高校并不是很多,但是都招研究生。毕业时要申请硕士,我们答辩分两次:一次是毕业答辩,一次是学位答辩。
学位答辩,因为没有学位授予权,就得找一个有学位授予权的高校去申请,因为我们都在西部,陕师大在西北,四川大学在西南,就在川大完成答辩。
后来成为著名鲁迅研究专家的王富仁是比我们早两届的西北大学鲁迅研究专业的研究生,他毕业时,也是在川大取得的硕士学位。
张英:你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王富仁对你的鲁迅研究影响最大,为什么?我看你书里是这么描述的:“在昏暗的学生宿舍看这个文章,热血沸腾。”
阎晶明:王富仁我本人并不认识,素无往来。但这个名字,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他在西北大学,他有一个同学叫阎庆生,跟他是同一级的研究生。阎庆生毕业后成为陕西师范大学的老师,我们多有来往,所以王富仁的名字,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上学期间,王富仁发表了他博士论文的一部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实际上是他对鲁迅小说的重新解读。
那时候我确实有一种被吸引的感觉,我认为王富仁的研究解决了鲁迅小说研究当中的很多争议性话题,抓住了鲁迅创作上追求的真正核心,非常了不起。他把鲁迅所有小说的追求指向思想革命,指向精神觉醒和思想领域的革命,把鲁迅的每一篇小说都解读一遍,使得鲁迅小说的主题包括内容、丰富性、复杂性一下变得特别广阔。
比如《一件小事》,大家一直在争论,其中一个基本问题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到底是知识分子的“我”,还是人力车夫?从精神层面上歌颂的是人力车夫,批评的是自己,但从小说主调来说,又感觉并不是以描写人力车夫为主导。王富仁从他的角度解读这篇小说,将它定位为不是写普通劳动者的作品,而是知识分子的自我反省。很有说服力。
类似这样的例证还有很多,包括《祝福》里的祥林嫂,注重的是精神层面的破灭过程,而不是一般地展现人生命运的悲惨。
那时候我看到这样的文章,不是“掉书袋子”式一板一眼的做法,确实很激动。这样的研究方法,包括写法,让人激情澎湃。文中的很多段落,我当时都能够背下来,因为看了很多遍,我觉得这就是理想中最好的文章,确有这种感觉。
后来我写文章,也提到你刚才讲的那些,我确有那种状态,所受启发在鲁迅作品当中——当然也不是说所有问题都解决完了,大家还要不停地去阐释,但是王富仁确实在当代鲁迅研究史上是一个里程碑式、划时代的人物。
张英:到现在为止,除了王富仁之外,还有哪些鲁迅研究方面的文本,使你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叙事角度?
阎晶明:那有很多,关于鲁迅研究的书、文章看过很多,最早对我产生影响的是乐黛云。1981年,她编辑出版了《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其中收集了国外汉学家研究鲁迅的文章。那时候我对鲁迅了解很少,只是想考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读了这本书,觉得鲁迅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奇妙了,而且沒想到还有那样的写法。那里面很多文章都非常生动、非常有质感,非常能往你心里走,记忆特别深刻。
夏志清的文章《鲁迅作品的黑暗面》让我读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日本学者竹内好的一篇文章,分析鲁迅在上海有三天没写日记,为什么缺了这三天?看上去是考据文章,但最后得出来的是一个非常高级的结论,涉及到鲁迅的思想、政治观、国家观,有很多很重要的主题。
国内的鲁迅研究界基本上存在两类专家,一类以研究鲁迅思想为主,强调理论;另一类是专门搞资料,基本上是搞考证。但考证材料的与鲁迅作品、鲁迅思想联系不多,而讨论鲁迅思想的学者,又不太注重用扎实的材料作为支撑。二者之间的结合不够。
如果说国外汉学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包括日本著名的鲁迅研究者们的成果给我们什么启示,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最大化地使用材料,在一个主题框架下,能够表达出很重要的观点。所以材料被用活了,观点也得到了支撑。现在我们这个鲁迅研究就缺这个,我想学这个路子。
在21世纪回看鲁迅和“五四”
张英:你对鲁迅作品的解读很有意思,1980年后,一直在摆脱政治化解读,但后来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像《红楼梦》研究一样,蔓生了索引、象征甚至是结构符号方法,用了各种方法研究解读。
我觉得那些著作对读者来讲,实在太晦涩了,越读就越觉得无趣,反而远离了鲁迅。
阎晶明:是,但这种也是有时代的影响,那时候,大家有新的系统论、“新三论”等各种各样的方法,这也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觉得这个东西新鲜,能够拿它去套用。当然,有的做得很生硬,但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和价值。它们对于打开人的视野起到了积极作用。
包括你说类似于索引派的一些做法,我们今天看它没有价值,可想一想,比如对于鲁迅小说,周作人的解读法很多就是索引派,每个人物的原型是谁,对得完全吻合。虽然小说的意义和价值是具有超越性的,但这样的研究仍然带来了很多有意义的东西,让你更扎实地知道,这些作品的出处或现实的踪影。
应该说,每一种研究到最后都有自身存在的价值,阅读者和研究者要依靠自己的判断去选择和评价。
张英:你是1961年生人,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鲁迅,一直在研究,是什么原因让你有兴趣一直做这个事?
因为鲁迅研究并不是显学,而你的成长时代,包括你后来的工作,面对的是丰富多元的文学研究时代,有很多事可以做,但你一直在这个小众菜园里打转,是什么让你流连忘返?
阎晶明:其实我做当代文学研究做得更多,不是说做出多大的成绩,但要说写文学评论什么的,还是写当代作家的更多。我是学现代文学出身,当代文学,包括新世纪这些作家作品,有很多是我喜欢的、佩服的,也有很多是不错的。
但是,第一,人总是要回到自己所学的专业去比较。与鲁迅相比,我们今天的文学,究竟有哪些变化,还有哪些差距,这是值得研究的。第二点,我认为今天文学跟“五四”以来、跟鲁迅他们带来的文学传统是一体化的,虽有阶段之分,但都是现代文学的一个整体过程。所以今天文学的起点应该是鲁迅的那个时代。
虽然我研究的是鲁迅,但是我认为我的研究一方面是普及,希望鲁迅思想和作品社会化;另一方面我还有一个追求,希望能够给当代作家、当代中国文学以启示。所以我写的是鲁迅,可我有时候时时想跟今天说话,我的声音可能很微弱,但如果我能把鲁迅的话语说清楚,我觉得也许对今天从事文学的一些人是有帮助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研究鲁迅也不是严格的学术研究,甚至也没有学术的诉求,我觉得哪一点对今天人还有启发、还有启示的,哪一点是我们今天人误读了他的,我应该把我认为正确的那一面告诉大家,所以我就去写。我是这样的一个写法,我的鲁迅研究不是系统的,我总是将鲁迅当成一个参照,从当代文学的状态回看鲁迅和“五四”,就是这么一种想法。
回到人间的鲁迅,有无限的话可说
张英:我看过你一些写当代作家的评论,干了一阵子当代文学评论后,在全球化的时代文化现场再次回到鲁迅研究,从社会阐释现象学角度进入,这个角度可以说很少人做,你是独一份,对作品里外的空间进行现象研究和现场书写,更接近文学的审美。
阎晶明:我写的那几本关于鲁迅的书,以随笔式的写法为主,目的是想塑造、描述一个完整的鲁迅形象。我一直有一个诉求,我这个研究不只是从鲁迅作品出发,也从他的人生经历出发。但我不是索引派、不是考证派,我希望有一种小中能见大、大中又有细微做支撑的状态。
《鲁迅还在》里面有几篇文章,那是有系列想法的,一开始写了“鲁迅的吸烟史”,这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八卦式的话题,但我认为我的写法是要把这些看上去有点属于世俗、有点八卦的话题,引到他是一位伟大作家或者经典作家的必然组成部分,而且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作家。
我是这么去描述的。鲁迅的吸烟能够体现出很多东西,比如生命观,可以通过他的吸烟态度来体现,包括他的工作方式、工作状态,我希望通过这个来做。当然我也从作品里寻找他对吸烟的描写,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比如“鲁迅与酒”这个话题,我认为我还是有一点个人发现的,别人探讨的都是鲁迅爱喝什么酒,到底酒量怎么样,喝醉过多少回。我主要的一个说法,是鲁迅对酒并没有特别爱好,但在虚拟的意义上,在写作的意义上,他写酒比写烟还要多,酒经常是一个虚拟的存在,特别是他跟许广平之间,两个人都是更加隐讳地传递感情、表达感情的方式,许广平劝他“不要喝、少喝”,他就说“我没喝,我喝得很少”之类,变成一个话题,与喝不喝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而且在鲁迅小说如《阿Q正传》《白光》《在酒楼上》《孤独者》《孔乙己》里面,“酒”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鲁迅借写酒强化人物性格,这是他非常突出又非常简约的做法。所以酒在鲁迅文字里面占的比重很大,但是在生命里面其实是非常小的一部分。
这是我的一个解读,包括我写“鲁迅的疾病史”,梳理了鲁迅一生的身体状况。文章题目叫《“病还不肯離开我”:鲁迅的疾病史》,本来有一个想法把这篇文章做成一本书,即我分析一个作家一生身体的疾病状况跟他写作之间的关系,包括鲁迅对中医的态度,包括他作为一个学医的人对西医的看法,包括他父亲的疾病等等,也包括他自己。这是一篇很大的文章,这是我个人认为经典作家存在的价值。
说实在的,现代文学史上,除了鲁迅,没有第二个人具有这样一种阐释空间,让你可以有无限的话题去说,其他不管是哪个流派、哪个作家都不具备,他跟曹雪芹、跟莎士比亚一样,本身就是一部作品。而从这些话题反过来去观照、去分析鲁迅作品,经常也是有效的。
张英:有一篇写鲁迅和萧伯纳的见面,《一次“闪访”引发的舆论风暴》,那个文章类似于非虚构,可以称为科普、环境文学或地理写作,并且有学术规范,所有引用的地方有出处,尽量保证每个细节的真实。
这几本书要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出来,会成为一部巨作。
阎晶明:鲁迅和萧伯纳的这次见面,本身是特别复杂的一件事,这件事最后引发出来的故事,比原先的故事本身还要大,是几何式的增长,最后增长到各种说法,到现在都争论不休。
我这篇文章基本上是按照实实在在的材料一条一条梳理出来,例如早上六点钟萧伯纳怎么到了上海,宋庆龄怎么去接他,谁去陪同,走怎样的线路,包括吃饭多少人,会见有多少人,去了哪儿,等等。
这个梳理看上去是一个技术性的活儿,但事实上这也涉及到很多人和事的评价,包括那天吃饭,谁买的单、谁花的钱,到现在也说不清楚。经过这样一番描述,你也可以看出鲁迅对一些作家、对一些文学现象的看法,在那件事情上,确实像他所说的“是一面哈哈镜”,照见了很多他自己认为的真相。
张英:全世界写作就两种:虚构、非虚构。国外的非虚构写作,规范非常清晰,从科普写作到历史写作、地理写作,不可能造假、不可能虚构。
在鲁迅研究中,你采用这个写法,提笔总从细微处和小枝丫进入,最后拼贴、组合成江河和风景。我觉得这个方法,在鲁迅研究中真的是一个开创。
阎晶明:我很同意郜元宝的一个看法,他说这是“鲁迅接受的再次翻转”。当然,我不一定能担得起这个名声,但它反映了鲁迅研究可能要出现的一种趋势吧。作为鲁迅研究的一种翻转,从过去的政治话语,到后来变成了林贤治的《人间鲁迅》。《人间鲁迅》出来之后,再后来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八卦式”的说法,还有一些说法关于鲁迅兄弟关系,鲁迅跟朱安,鲁迅稿费到底有多少,鲁迅到底是个富人还是个穷人……
鲁迅从“神坛”到“人间”之后,也出现了一种非人化的、支离破碎的倾向。我认为,鲁迅研究者应该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再还原回来,既不要回到四十年以前的状态,也不要把我们百年来最杰出的、最伟大的作家描述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
这有正本清源的问题,这个正本清源更加复杂、更加有难度,我可能就做了这么一件工作,即:描述一个既不在“神坛”上、也不是完全在“烟火气”里的鲁迅,即使在烟火气中,也有他伟大的一面,伟大的一面中还有他平凡的一面,要找这个结合点、找这个突破点,在文章上我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努力,所以郜元宝的评价“是鲁迅研究的再一次翻转”。
《野草》发表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故事
张英:钱理群先生等学者用自己的生命体温、人生履历,去触碰到鲁迅,通过比较跟鲁迅发生了一种血肉交融的印证和对话。就你来说,鲁迅跟你的人生经历发生关系的是哪些呢?
阎晶明:首先这么说,我对鲁迅写作,不能抬高到再前一代很多人的那个高度,鲁迅是他们的精神导师,是他们人生命运起伏、遭遇逆境时的一种精神导师。说实在的,我不具备这个,我的经历应该是顺风顺水的,没到血浓于水的那种感觉。比如有一个强大的,或者强烈的遭遇,依靠阅读鲁迅,又把自己拯救过来了,这种经历我没有。我认为我基本上是个“平和派”,還是一个在书桌上的致敬方式。但现在很多做文学研究的人对鲁迅根本就不了解、不理解,我只是出于这个而有一种迫切感,觉得应该把鲁迅的很多东西再告诉今天的人,包括他做人、做事的方式,更包括他的思想和作品,都是非常值得今天人重新学习的。
可你也知道,一方面,当然,自身的话语能力和强度还不到那个位置,但毕竟还能起点作用,这是第一;第二,这些东西不管怎么样,对我自己来说,是特别有教益的,特别有意义、有益处的,通过不断的阅读、理解以及写作、描述鲁迅,对我很多方面的提升都是无可替代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真的很有价值。
我写的关于《野草》这本书(《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前面那几本书基本上都是文集,但是《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这本书我还真是下了很大功夫,而且对于我来说也是收获特别大的一次写作。
张英:因为《鲁迅和陈西滢》包括《须仰视才见——五四到鲁迅》,这些已经是非常成熟的研究,基本是延续了你的方法论,且集大成地呈现出来。
阎晶明:对,我特别想讨论我这次关于《野草》的写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张英:这是一个很让人欣喜的突破,通过地理考证,包括你的探访,我称之为“海陆空全系统、全信息式的采集”,加上像探长断案一样推进叙事的不同角度,关于叙述语言典雅的解读完全是审美性的,是很高境界的解读和发现。
阎晶明:《野草》是特别深刻也特别复杂的一个系统。说实在的,解读它是非常难的。但我写作的初衷比较简单,我在序里也讲了,因为2017年我到复旦大学参加《野草》出版九十周年国际研讨会,要提交论文。我此前没有专门研究过,但我读过一些文章,觉得大家都是把《野草》定义为堪称表达鲁迅思想和哲学观最深、最隐讳、最晦涩难懂的诗语哲学的一个文本,大家在这个最玄妙的地方开始讨论,最后讨论出这个词汇象征着什么、那个植物比喻着什么,都是这种做法。
但是根据我的阅读,我觉得我们可能还要回到原初的地方去探讨一下,《野草》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从现实角度出发,所以我叫“本事考”。其实我那个不是考证,是一些公共的、大家都知道的信息。你知道这些信息,但是这些信息要集中、系统,要把它跟作品本身紧密地联系起来。
我至今认为,自己还没有完全写透,不过基本上达到了某种程度,而且我认为基本上把《野草》里面所有物质的、环境的、地理的、人物的、事件的信息都描述了,所以第一章我分五个部分,第一,这些作品都写在北京,所以北京的环境是作品里面最重要的信息。第二是绍兴,他写了他故乡的很多内容,写梦、写回忆、写意境都跟他的故乡有关。第三,这里面涉及了现实当中的很多人和事,高度抽象化了后,好像看不到那个影子了,但再拉回来,其实都是有一些根据在里面的。第四,一些物件、器物,包括鲁迅用过的、喜欢的。第五,一些图书、报刊,就是诗文典籍在这个作品当中,在《野草》里面的存在,包括它们存在的价值、作用,我觉得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第二章是我个人对《野草》的一些思想,一些情趣、感情、倾向,是我的一种理解,包括在艺术上的理解。我的分析跟别人不太一样,概念不一定准确,但我觉得有它的道理,比如《野草》绝大部分篇章写的都是两种不同的人,实际上就是鲁迅个人的存在和他周围的环境,比如跟人相遇,不管在路上、在梦里还是在什么地方的一种相遇,相遇以后产生对峙甚至对抗,最后是一场告别。他描述的“过客”形象,从架构上来说是最典型的一种方式。类似这种说法大家都有,但是我使用这个概念是作为《野草》全部写作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来做的。
第三章写《野草》的发表、出版,包括翻译的过程。我认为这个历史特别值得去描述。《野草》发表本身就是一个传奇故事,这涉及到鲁迅跟孙伏园的关系,涉及到他跟周作人兄弟失和之后的写作,周作人在编刊物,鲁迅在供稿,两个人不见面又不说话,《野草》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我在《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里面专门写了周作人在《野草》里面跟他有一种非常隐秘、复杂的联系,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到了出版时,又涉及到李小峰(北京北新书局老板,鲁迅的学生,与鲁迅合作的重要出版商)。在稿费结算问题上,李小峰又对不住鲁迅,两人打了一场官司。尽管如此,鲁迅还是把《野草》出版权交给李小峰,鲁迅认为,他还是一个愿意做事的、有点傻气的青年,尽管他有对不住鲁迅的地方,但鲁迅还愿意扶持他。[1]
我还想就《野草》的翻译,以及鲁迅受外国文学影响等来说。我觉得我这个描述虽然资料占有并不是那么全,但在能力范围内,我认为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致,我手头能找到的、觉得有用的材料都使用上了。这本书,我个人觉得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可能是材料塞得太满了,每一条都想提供给大家。
张英:还好,因为文字非常干净,整个不显得突兀。
阎晶明:我指的是第一章,后面还好。我这本书写得最满意的是第三章,第三章最靠材料说话,我可能占有的材料并不是特别多,但我觉得基本上达到了我要达到的效果,写得很清晰。
张英:这个刚好就是你在序里提到的追求,一方面,《野草》跟所有作品一样,被过度阐释了,另一方面,你发现了留白,这个留白刚好是你可做文章的地方。
阎晶明:对,那里边有我对日本学者秋吉收[2] 写的一篇辩论文章[3],那个是我下了很大功夫的。这次对于《野草》的写作,参考的资料、材料,包括对《野草》原文的阅读,比较多。写完这回以后,我感觉自己真的懂一点鲁迅了。
原先我是靠大量的阅读把材料串接起来写一篇文章,不管是与烟、与酒、与疾病的关系,与城市的关系;这一次写作我好像稍稍往里面走了一点,我个人认为,至少努力往内部走的感觉。
张英:纳博科夫写蝴蝶的几部专著跟你这个很像。纳博科夫非常喜欢蝴蝶,在小说之外,他认真地在美国走了很多地方,写了考察记录,跟你这个办法很像。
在這本书中,你千辛万苦找了大量素材,然后按照你的方法,成为一个缝纫师和设计师,同时尽量还原这个人,穿上他的衣服,将本相呈现出来,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阎晶明:对,因为我归类也不好归,最后都变成是随笔了,因为不能叫研究,也不能叫创作。
我这种算研究吗?我觉得宽泛的意义上也算,因为从我的态度来说,我的写作态度比很多所谓写论文的文章还要严肃,我对材料的使用、对它的准确性、对它的来源、对它契入的合理度,都是考量过的,不会为了拉长文章,随便将观点塞进来。
必须尊重别人的原创。凡是人家已有的,都要原原本本告诉读者,这是谁说的。但我还是努力地想不受这些东西的限制,然后在这些基础上能够把我的一些体验、想法,按照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
要弥补在书斋里的不足,又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在中间找结合点,最后就变成这么一种写作。也不能太拔高它的价值,但至少对我个人来说还是有意义的。
比起莎士比亚对于英国,
可能鲁迅之于中国更加重要
阎晶明:这次给人民文学出版社解读《野草》,本来跟他们签了至少两本书,除了这一本,我还准备逐篇解读鲁迅的小说,因为我已经写了一个关于《孔乙己》的文章,2019年是《孔乙己》发表一百周年[4],我写了一万字的文章。当然不是每一篇都能写这么多。
张英:能将鲁迅的代表作都精读一遍,就很好了。你这种精读可能是“拨乱反正”的,能够清除掉很多过分阐释的。
阎晶明:鲁迅写作的艺术性完全是被低估的,没有被充分认识,包括他小说里的现代性。其实在“五四”时期,鲁迅从思想到艺术都是超前的。鲁迅已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在主义哲学,有了很深的理解和认同,但是这些概念、这些人,就同时代人来说,很多人是不知道的。
张英:别的不说,至少小说叙述的几个要素、故事布局、人物塑造,到国民性的揭示,时代和社会的精神状态……鲁迅的小说都全了。
1999年我采访王朔,编了一套《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他读到鲁迅时,也很惊奇:“鲁迅原来有这么好的短篇。”
那批作家,终于开始从文学里理解了鲁迅。
阎晶明:你这么一说,更增加了我写作的动力。本来我只是有一个想法,犹豫不定,因为难度很大,你要把一篇篇作品完全吃透,写清楚、写透彻了,很难,但确有必要。我想将“创作学”与鲁迅本人的“发生学”角度糅合起来。
比如《孔乙己》这篇小说,我就围绕孔乙己很多的原始素材,研究怎么演变成这部小说,当然,包括艺术的精妙结构。然后想照这个模式,再对《祝福》《狂人日记》《伤逝》进行分析。
把作家跟时代的关系梳理一下,但这个做起来难度蛮大,不过我确实有愿望想去这么尝试一下,现在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
张英: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对你产生过影响吗?
阎晶明:当时也看过,类似的书有很多,比如孔飞力的《叫魂》,就是讲故事、讲事实,进去是一个很小的切口,但最后得到的出口很大。通过研究,能够扩大出一个具有很大价值的问题的写作,对我来说是特别有启发的。
张英:还有一个论点,把鲁迅与莎士比亚放在两个不同的民族文化里头,对时代与社会,思想精神状态比较研究,会很有意思。
阎晶明:在鲁迅跟莎士比亚之间,我的感觉是什么?我说过一个观点,英国的莎士比亚作为一个作家,无论在国家还是在民众当中,地位是不能动摇的,是非常崇高的。鲁迅对于中国来说,比起莎士比亚对于英国,可能他更加重要,为什么?
鲁迅不但是文学家,同时也是社会当中的一个活动者,是一个实践者。在不断参与社会实践活动的同时,有自己独立思考,是一个在艺术上又能够达到很高成就的人。这样的人跟国外很多作家相比,可能是独一份的,甚至鲁迅所佩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至少在社会实践、革命参与度上,都没有他高,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们对鲁迅的理解还有很多欠缺。
当然,鲁迅与莎士比亚二人所处的环境、国家都不同,在文学成就的意义上,我们可以给他很高的地位,但鲁迅不只是创作,比如他写的杂文所起的作用不只是在文学领域。
张英:是剑客,完全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史记》的士大夫精神。说到杂文,只有这句话了。
阎晶明:小说之外,现在举中国现代文学里的散文诗,《野草》是独一份。杂文,更是现代杂文的开创者,也是最高峰。《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算是我这几年集中精力做的一件事情,而且现在回过头来,认为完成度还可以,它应该还有一点点价值。
我也特别想让人们知道,读《野草》是非常过瘾的,是理解鲁迅一个非常好的途径。当然,直接进去很难,阅读鲁迅的小说,知道他的一些经历,再去读《野草》,那对《野草》本身、对鲁迅本人的理解,我觉得都会有一种新的突破。
张英:评鲁迅的小说,不论是《阿Q正传》也好,《故乡》也好,有背景、脉络、线索可以考证。另外,写散文诗的人,把《野草》当作中国散文诗的开端。《野草》又有很多留白,非常具有审美性。在对这个文本进行解读和考证的时候,你发现了什么?
阎晶明:《野草》是散文诗,写得很玄妙,但我要说它跟小说一样,是接地气的,而且很多写法,比如细节描写之精细,甚至是小说里没有的。比如在《求乞者》里面,鲁迅对乞丐的描述,特别符合我们在现实当中遇到的情况。
那个时代也一样,很多要饭的乞丐都是装的,都是程式化的做法,包括语言的表达,包括假装哑巴,连求乞的手势都是套路。鲁迅对这个是很厌烦,他厌烦的不是求乞,而是装作可怜的样子,是套路式的表达,然后他想象自己如果是一个乞丐的话,会怎么去乞讨,他觉得既不会像哭着喊着的那种人,也不会像假装哑巴的那种人。他就是无所作为,什么都不做,那他肯定什么也不会得到,因为你没有求,所以他说“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我”至少将会证明“我”这样做和他那样做之间的不同,和只有那样做才有可能得到一点可怜的回馈的感觉。他把这个写到了极致。但从场景的描述来说,又特别符合生活里对美的一些观察。
张英:更多时候,你的解读试图将很多场景还原,并试图以情感的角度进入,去揣摩。这是很审美化的方法。
阎晶明:《野草》是鲁迅写作史上的一个奇迹。解读它是一件没有终点的事情,我要是再有点时间的话,还可以写得再好一点。我感觉这本书也许还有重印的机会。所以现在我随身带着这本书,凡是发现有新材料没用到、而可以用到这个书里的,就把它们记录到每一个相应的地方,等下一次有机会再出版的时候,修订一遍,出个修订版。
为青少年讲好鲁迅故事
张英:你要给儿童、少年们写一本讲鲁迅故事的书,这本书写得怎么样了?如何讲述一个“不同的鲁迅”?
阎晶明:我想要为青少年撰写解读鲁迅及其作品的普及读本,《这样的鲁迅》已经由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我计划以追随鲁迅足迹的方式,以绍兴、南京、仙台、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等城市为轴线,通过丰富生动的鲁迅故事和深入浅出的作品赏读,为青少年读者呈现一个温暖与深刻并存,丰富、全面、立体的鲁迅形象,展现他文学创作的巨大成就,凸显出这位伟大作家一生求索,始终把自己的人生追求融入对国家、对民族前途的思考和奋斗中的感人情怀。
写作关于《野草》的小书过程中,讲到了许多细节丰富,甚至鲜为人知的鲁迅故事,希望通过特定主题把它们串接起来,融为一体;并不打算写成传记,更不是学术研究,主要是讲故事。这些故事是从鲁迅作品中整理出来的,还有的是在鲁迅同时代的人(包括他一些亲人)所作的回忆录、访谈等资料里找到的。媒体发达的当下,网上关于鲁迅的故事甚至八卦非常多,作为鲁迅的研究者,有责任以一种学术的态度去写这些故事。
鲁迅一生都在关心青年,把民族和国家的希望寄托于青年。青年,也是最容易接近鲁迅的人群。鲁迅作为中国现代以来最伟大的文学家,一直在读者中保持着热度,但也有不少误读。我这本书主要是想表达一个这样的鲁迅形象:他有严肃的、冷峻的、批判的一面,同时也有温暖的、宽厚的、生动的一面。二者不可偏废,不能因为强调他有温暖的一面而去抵消他的战斗性。所以书里第三章的标题就叫“战斗正未有穷期”,戰斗是他一生当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我们要认识一个完整的鲁迅,需要从多侧面去看。阅读鲁迅对每一个关心中国文化、关心中国社会的人来说都非常重要,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和中国历史。而且,阅读鲁迅也是一件可以持续终生的事,中小学生可以在老师的指引下循序渐进阅读,也可以自主延伸阅读,《呐喊》《彷徨》《朝花夕拾》等作品集都比较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注释:
[1] 北新书局给鲁迅的版税标准高,最多达25%,故鲁迅大部分著作交给北新书局出版,且鲁迅常推荐文学青年在北新书局出书。
[2] 秋吉收,日本九州大学教授。
[3] 文章题为《余论:必须要做的辨正》。
[4] 《孔乙己》发表在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上。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