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多有后”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

“他的傲骨和血性，他的担当，是他血液中需要我们传承的。”

闻一多曾说：“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他遇害后，子女们不忘父亲遗志，他们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正如闻黎明所说：“在我们的生命里，就应该有一份使命感和责任感，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的一种坚守。闻一多在我们的生命中，融入了信仰的力量。”

长子闻立鹤：最像闻一多，为救父亲身中5枪

闻一多与高孝贞育有八子，活下来的有五个。闻立鹤出生于1927年，是闻一多的长子，兄弟姐妹中他最像闻一多。闻一多小女儿闻惠羽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小闻一多。”据她回忆：

大哥从小文章就写得好，又喜欢作诗，这方面很像父亲。父亲为此非常得意，常常鼓励和指导他。1937年父亲在家信中说：“鹤儿，上次一信写得甚好，我给这里的朋友看，都夸奖。”“鹤儿，你渐渐能懂事了，并能写信，我很快乐。从此你更应用心读书写字，并带领弟妹们用功。”

中文之外，大哥的英文也学得好，这方面也像父亲。大哥爱唱歌，声音洪亮，富于激情，有感染力。大哥唱《伏尔加河纤夫曲》的时候，我常常联想起在司家营时的情景，那时父亲偶尔也在孩子们的请求下唱起这首歌，父亲的歌声也是这样洪亮，这样悠扬，这样动人。“一二·一”运动中，联大高声唱合唱队的队伍里也活跃着大哥的身影。

像父亲一样，大哥擅长绘画。“一二·一”运动时，他曾是联大阳光美术社的一员。同学们张贴的那些宣传画中，也有他的作品。那时联大各学生社团之间，界限不是很分明，不少活跃分子是跨社团，大哥也是。

在父子相承的所有的闪光之点中，人格的继承是最耀眼的。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也爱父母、爱弟妹、爱朋友，待人热情如火，心地纯洁似水，一身正气，无私忘我，重义轻生，是大哥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鲜明个性。

1945年“一二·一”惨案发生的那天，闻立鹤战斗在第一线，他腿受了伤，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高孝贞劝他在家休息几天，暂时不要回学校。他却说：“妈妈，我是闻一多的儿子，闻一多的儿子在这种时候是不能休息的！”上了点儿药，就立即起身奔向学校。

李公朴被害后的几天，闻立鹤不离闻一多左右，随时准备协助父亲料理李公仆后事、揭露真相，并贴身保护父亲。闻一多遇害时，闻立鹤为保护父亲身中5枪，右腿被打断，肺部一颗子弹距心脏仅半寸，生命垂危，虽然被救活，却落下残疾，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当闻立鹤被救活的消息传开时，闻一多早年的好友熊佛西在报上欢呼道：“一多没有死，一多有后！”

据闻惠羽回忆，闻立鹤早就预料到自己将面临死亡：

后来大哥告诉好友庄任秋，他前两天收到过一封署名“xx”的恐吓信，信中说：“如果你们父子再执迷不悟，将要被杀。”可是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任何人，只是更加谨慎地保护父亲。庄任秋为此感慨万分地在日记中写下三个字：“唉！老大！”

1947年，闻立鹤伤愈复学后，积极投入北平的“反饥饿、反内战”学生运动，先后秘密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中国民主青年同盟和地下党。次年，闻立鹤被分配到河北平山县中央团校学习。来到当年父亲神往的解放区，他非常兴奋，“他成天唱啊，笑啊，同学中间数他的话最多，数他爱开玩笑”。

1949年，天津解放次日，闻立鹤就随“军管会”进驻天津，接管铁路。后被调回北平，参与接管铁道部，并留在铁道部任职，先后担任铁道团工委和铁道部政治部宣传处干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他曾随铁道文工团赴朝慰问志愿军。

每年春节，闻立鹤和妻子必定早早地赶回母亲家，写春联，拟祭文，设祭坛，把家中装饰一新。闻惠羽回忆：“（祭祀时）由大哥率领全家站在祭坛前向父亲三鞠躬，母亲供上父亲生前最爱吃的饭菜，大哥操着深沉而洪亮的男中音，缓缓宣读祭辞。饭桌上，由大哥主持，大家一起向祖国、向母亲、向每一个家人致祝辞。父亲当年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孝敬与厚养，对弟妹们和侄甥辈的关怀提携，是人所共知的，大哥为家克尽孝悌之道，为国一片赤胆忠心，像父亲一样，是一个忠孝两全的人。”

1981年3月13日，闻立鹤在天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昏厥，同日在北京协和医院抢救无效逝世，年仅54岁。

次子闻立雕：“父亲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

闻立雕是闻一多的次子，在闻立雕的一生中，他时刻记着父亲的那句话：“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句话既是闻一多一生的写照，也是闻立雕的座右铭。

闻立雕始终记得父亲给他们讲诗的样子。闻立雕说：“父亲不仅自己对诗情深意浓，而且常用诗来感染和熏陶自己的家庭成员。他把这项工程称之为‘诗化家庭。”

在闻立雕的印象里，闻一多讲起诗来深入浅出，既传情，又传神，非常生动感人：

父亲是个情感非常丰富、工作起来非常专注投入的人，他讲诗常常讲得出神入化，连自己也逐渐融入到诗情诗景中去了。他的感情和音调随着诗情的喜怒哀乐而跌宕起伏，时而激昂兴奋，时而低沉婉转，常把我们的感情也调动得时喜时怒时哀时呆。当我们听到“满面尘灰煙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辛辛苦苦烧出的100多斤木炭，竟被两个蛮横的小衙役以极少的价钱强行换走时，一个个都气愤得咬牙切齿。

《琵琶行》的讲解，也给我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白居易的绝代佳句，再加上父亲充满激情的朗诵讲解，我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呆若木鸡。父亲常年伏案阅读、写作，有时双腿感到僵硬酸胀，常需有人帮助捶腿。他靠在床头上给我们讲诗时，我们兄妹几个就轮流给他捶腿。有时父亲讲到精彩处，我们听得出神，竟然听着听着把捶腿也忘记了。待到父亲讲完“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几句时，我们几个也都感动得鼻子发酸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生活在父亲的身边是多么幸福啊！

通过“诗化”，我们开始懂得了爱与憎。《卖炭翁》激发了我们对卖炭老者的深切同情，对盘剥人民者的憎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让我们看到了当时人民的艰难疾苦。

闻立雕说：“父亲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我们兄妹几人，受父亲影响，都积极参加了‘一二·一学生运动，上街游行、卖报纸，反内战、争民主，要求和平。”闻立雕回忆，闻一多牺牲后，他们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父亲牺牲后，昆明物价飞涨，生活非常艰难，这时靠全国各地给我家的捐款度日。母亲和哥哥出院后，一家人回了北平，党和政府一直非常关心我们家，经中央统战部和民盟中央多方协调，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在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家、北京民盟机关等地都住过;还帮忙解决了母亲的生活保障和公费医疗，母亲每个月的生活费也都是由国务院发的;在政治上也非常关心我们，母亲先后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委员。要是没有党和政府的关心，我们一家的生活就太难了。

党和政府最关心的是我们兄妹五人的上学和工作问题。父亲遇难时，大哥闻立鹤正在西南联大上学，后来回到清华大学，解放后在铁道部工作。1948年到解放区后，我上了中央团校，弟弟闻立鹏和妹妹闻名（闻一多大女儿）上了北方大学（后合并为华北大学）。闻立鹏后来去了中央美院工作，闻名后来又上了人民大学，在北师大离休。小妹闻惠羽后来也上了北师大，在北京教育学院工作。我们兄妹五人要是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就没有我们后来的成就。

我的一生经历了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有意义，是党和政府给了我们一家最真切、最温暖、最及时的关怀，帮助我们兄妹五人成长成才，我们也在各自的岗位上积极作贡献，同时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闻立雕先后任职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宣传部、中央宣传部宣传局，离休后一心致力于《闻一多全集》的整理出版工作。

第三子闻立鹏：“我用父亲精神来绘画”

闻立鹏1931年出生于青岛，是闻一多的第三个儿子。他出生的第二年，闻一多回到清华大学任中文系教授，闻立鹏在清华园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闻一多在世时，闻立鹏尚小，不知道父亲正从事何种事业，但他说：“父亲对我影响非常深远，他用他自己的言行教导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正直的人。我认为这是最本质的地方。”

闻立鹏对父亲刻图章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父亲刻章时他就在旁观看，闻立鹏回忆：“我老记得一个形象就是，半夜我醒来他还在刻图章，我都睡了一觉了，他还在刻，他披着长衫刻印章的样子我印象特别深。”渐渐地，父亲开始委以他“重任”。“他允许我给他研磨，并且有的图章需要磨平的时候，他就说：‘小弟，这个重任交给你。”

闻一多一次兴起，顺手找来一张香烟广告纸，在反面画起来，这是闻立鹏第一次看到父亲画画，他感到异常惊讶，非常喜欢父亲的这些随手所作的小画。于是他幼小的心灵里萌发了长大后要当一名画家的念头。闻一多非常鼓励他画画，并准备请一位学过美术的学生给闻立鹏当老师。因时事动荡，这一计划始终没有机会实现。闻立鹏说：“是父亲引导我走上了画家这条路，长大以后读父亲以前的文艺著作跟理论，对我的艺术道路影响很大。”

闻一多牺牲时，闻立鹏不在昆明，两日后才听闻噩耗。“当时传来的消息是父亲和大哥都遇害了。第二天才從报纸上知道大哥被抢救回来，只是重伤。”闻立鹏当场大哭起来，他与闻立雕当即写下《谁杀死了我的爸爸？》一文，第二天发表在《新华日报》等报刊上，“要政府立即缉拿凶手和幕后主使，替我爸爸报仇……”。闻立鹏仿佛一夜长大。在重庆各界六千余人联合举办的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上，闻立鹏代表家属发言：“谁杀死了我的爸爸……请大家帮助我。”

闻一多的离世对闻立鹏影响很大：“父亲被害之后，我出于对他的怀念和崇敬而开始看他留下来的那些书和诗作，作品中他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博爱精神让我受益匪浅。所以在美院的教学工作中，我都在呼唤社会的良知与民族的可贵精神。”

侄子闻立勋：闻一多言传身教影响了他的一生

闻立勋是闻一多大哥闻展民的儿子，从小聪明伶俐，闻一多十分喜爱他，对他的学习非常关心，常出题目教他作文章。

望天湖的荷花开了，闻一多就出《咏荷花》的题目教晚辈们作诗。文章写好，他亲自修改，并把自己的牙刷、牙膏、镜子等日常用品作为奖品。有一年暑假，闻一多特地给闻立勋糊了把扇子，并在上面画了个骑牛看书的牧童，还题了四句话来激励他：“王冕牧牛，骑牛读书，试问尔儿，自比何如？”

受闻一多的影响，闻立勋从小勤奋好学，成绩非常优异，于1930年考入武汉大学。大学期间，闻立勋贪玩，多门功课都不过关。1932年，他转学至辅仁大学，和闻一多全家吃住在一起，由闻一多监督管教。一次，闻立勋的生活费花完了，又不好向闻一多开口。怎么办呢？他观察闻一多每个月总是拿私章去领工资，就想把他的工资悄悄领来花。他偷偷到闻一多房里把私章取来，就到财务室去领工资了。当他把闻一多的章子交给会计时，会计发现这不是闻一多用来领工资的那枚章子，以为闻一多粗心拿错了章子，便对闻立勋说：“今天钱不够，改日再来拿吧。”

钱没领到，闻立勋很紧张，担心叔叔知道此事而责骂自己，就偷偷把章子放回了原处。闻一多知道后没声张，只把他叫到屋里，教导他知错就改，并说：“立勋啊，你看啦，领工资是用这个章子，其他章子是我画画用的，你以后领工资就用这个章子去领，现在你就去财务室把工资领回来。”这件事，闻一多没有对家里的任何人讲过。

在闻一多的教导下，闻立勋进步很快，放荡不羁的性格有所改变。

闻一多言传身教、宽以待人的教育方法，影响了闻立勋的一生，也延续到他对子女的教育。闻立勋女儿闻新燕回忆：“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记得有一次吃完饭，我去洗碗，把放在案板上的碗全部打碎了，吓得直哭。那是一对高档细瓷碗，黄釉上浮雕彩绘龙凤、栩栩如生，是闻家祖传珍宝。父亲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但他没有责备一句话，还宽慰我下次要注意。”

1946年7月15日，闻立勋得知叔叔遇害的消息时痛哭，怒骂国民党无耻、无知。后来，闻立勋利用中央电影局文化专员的身份，帮助保护了很多进步人士。

孙子闻黎明：“祖父的傲骨和血性、担当是我们要传承的”

闻黎明出生于1950年。小时候，父亲闻立雕指着祖父的照片，告诉他这是谁。祖父的牺牲是家人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痕。除了祖母高孝贞，一家人都不太会主动谈起祖父。闻黎明却从茫茫史料中走近祖父、了解祖父。

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员，闻黎明的工作始于研究闻一多生活的那段历史。闻黎明说：“我越做相关历史研究，觉得我离闻一多越近。我知道他，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的追求、理想是什么……我这样一点点理解他、了解他、走近他，他的傲骨和血性，他的担当，是他血液中需要我们传承的。”

闻一多是闻黎明亲近的家人，也是“陌生”的研究对象。数年时间里，闻黎明走遍了闻一多生活过的地方。

20世纪80年代，许多和闻一多有过交往的同辈人物都还健在。闻黎明在史料收集过程中遇到有疑问的地方，就千方百计找当事人求证。“在收集和整理这些材料的过程中，我对祖父有了全新的认识。”闻黎明说。1994年，闻黎明花了三年时间收集资料，两年时间编辑整理的《闻一多年谱长编》首次出版，很快成为海内外闻一多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

2022年1月3日，闻黎明逝世，享年71岁。他被誉为“闻一多精神的传人”，他曾说：“在我们的生命里，就应该有一份使命感和责任感，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的一种坚守。闻一多在我们的生命中，融入了信仰的力量。”

（责编/张超 责校/李希萌、陈小婷 来源/《“一多有后”——大哥闻立鹤的悲壮人生》，闻惠羽/文，《群言》2003年第2期;《闻立鹏谈心中偶像：父亲闻一多教导我如何做人》，邱笑笑/文，人民网2014年9月24日;《闻一多精神的传人》，龙美光/文，《北京青年报》2022年1月10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