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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花枝

2022-05-16李奇蕾

女友 2022年4期
关键词:洗衣店周庄口红

李奇蕾

这是发生在五年前的故事,那个时候,生活的每一天,似乎还轮不到口罩当主角。

地下铁,五号线,每天早上八点一刻和下午五点一刻,程友夏必然出现在地铁站。红颜未老,疲倦的眼睛、淡漠的表情,她就这样等车。

地铁站总是在这两个时间挤满了人。人人都在等待一班地铁,就像人人都想寻找一条生路一般。每当地铁开来,大家一拥而上,蜜蜂般吸附在铁皮车厢的入口处,济济一巢,接踵摩肩。这时,如果友夏旁边有某个人散发出不好闻的身体气味,或是一只充满汗液的手与她抓同一个吊环,她就会咬牙切齿发狠地想:明年,明年一定要买车。

不是不气馁的,都是二十八岁,有人出神入化冲到人群的顶锋,有人半途而废遇上玻璃天花板,有人事业不成经营婚姻,嫁个有钱人逃出生天,就可怜剩下的绝大多数,小草根小蚂蚁小工蜂……不是每一只蛹都能化为蝴蝶,大多数的它们将会是永远的爬虫类——残酷的职场演化史。

这一天,友夏仍是按时来到地铁站,挤进一辆肯定是超载了的地铁。友夏知道今天的妆因为出门前的匆忙,化得相当潦草,口红太浓,却忘了用纸巾印一印。

每次即将抵达一个站,地铁就会减速,随着惯性,友夏的身体会向前倾,这个时候她一定会将嘴唇紧紧抿住,因为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雪白衬衫的后背。这样坚持了三四站,友夏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好人,这样努力为他人着想。可就这样一疏忽,友夏的口红,圣罗兰小金条04号,花汁的粉紫色,矛盾而忧郁的颜色,不容易驾驭的冷门色号,在一个刹车里,已经完完全全一丝不苟地印在了前面那人雪白的衬衫上。

衬衫主人转过头来,望着友夏。

友夏的脸刷地红了,轻轻指指他的后背说,“对不起。”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他想把衬衫扯过来看看,奈何人多拥挤,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好瞪着眼睛看着友夏,友夏也只好看着他。三秒钟,他们好像被点穴了一样。

“我,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友夏追着他,一路道歉。

这是个美丽的春天清早,如果不是要上班,友夏非常愿意穿着球鞋跟T恤,独自到公园慢跑或野餐。可是这个早上真是糟糕透了,她一面预感着自己马上就要迟到了,一面又担心对面这个无故被她蹭上口红的男子不会饶过她。她煎熬着,觉得痛苦。

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男子停下脚步,抬腕看表,而后对友夏说:“这样一直跟着我,你不要上班的吗? ”

友夏说:“但是你衬衫是我搞脏的,我得负责……”

“那你觉得怎样办才好?”他皱皱眉问道。

“你看,不远处有个洗衣店,我可以带去洗干净。”友夏灵机一动说。

他们一起走到洗衣店,他倒是二话不说便把衬衫脱下来了,麦色肌肤,胸大肌呈现几近完美的倒三角形。友夏的脸都红了。

洗衣店倒很利索,处理了大概十分钟,衬衫如新。

总算有惊无险,友夏也没有迟到。

友夏记得清清楚楚,那件衬衫出自圣罗兰。圣罗兰最经典的长袖尖领白衬衫,带着复古的韵味,单粒纽扣斜接袖口,袖衩点缀双褶皱,意大利制造,不是随便一件白衬衫可以比的。

进了办公楼,却发现办公室空空荡荡,留言板上赫然写着:今日停电,放假一天。

友夏喜不自禁,却发现自己很难打发这忽然空出来的一天。格子间里一周五天忙忙碌碌已然训练有素,加班倒无所谓,倒是这额外的假期,让人有点无所适从啊。

友夏飞快盘算起来,去逛街,脚踏8厘米高跟鞋是不适合的;和朋友聚,她们都在上班而且根本也没几个朋友;回父母家,还是不要送上门去听唠叨……最后她决定还是回公寓睡觉。

出了办公楼,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坐在草坪旁边的木椅上,是那个“白衬衫”啊。

他也看到她了,站起身,向她点头打招呼。友夏便走过去,同他一起坐在木椅子上。原来他在这幢大厦的另一间公司任职,停电的消息也收到了,所以他也多了一天的假期。

友夏发现,办公楼外、草坪边上这只长木椅真是太舒服了,初春的暖阳、清新的空气、枝头半开的樱花、花间鸣唱的小鸟……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呆呆地坐着,只是坐着,只是发呆?

“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两杯咖啡。”男子说。

友夏也不客气,边喝咖啡边享受春光应是件美事。

就这样,两个人坐在春天里,也没交谈什么,只是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喝着咖啡。

之后友夏回去公寓,睡到下午,然后去健身会所消磨时间,换上运动服、球鞋,在跑步机上拼命,再大汗淋漓地倒下。

从那天起,友夏喜欢上了那种咖啡,就是街边咖啡机打出来的普通美式。如果上班早到了,她会去那个咖啡机打一杯出来,拿回办公室喝。不过她再没遇见过他,也许他那天根本只是路过,他根本就不在这里任职。

但是,终究她还是又遇见他了。虽然草坪旁边那几株樱花树的花朵凋残了,但春天还没有结束,他肩头落了几片花瓣,头发上也有,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养眼好看。友夏举着咖啡对他笑笑:“你好。”他也举着咖啡向她走过来:“好久不见。”

他要了她的微信。

他在下班前发消息给她:“晚上有空吗?可以见一面吗?”

他开车来接她下班,然后带她去吃晚饭,又去打保龄球,又在街边走走逛逛。友夏说小时候總想在扭蛋机里扭出一个蛋糕形状的钥匙扣,可是扭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

他就去给她扫了二十个码,让她去扭。

果然还是没有蛋糕钥匙扣。

但是扭到了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I LOVE U的红心。

他们笑笑,心照不宣。

真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暌违了那些日子,是的,那些日子,多么快乐,什么都不管,只是像个小孩般地玩耍,只是玩耍、放松、笑。这是多么好的一天啊,说起来,是从一个粉紫色的唇印开始的。

穿着雪白衬衫的他,美如冠玉,站在夜晚的樱花树下对她说:“要和我说再见了吗,友夏?”

他说她的名,去掉她的姓,她觉得很亲切,同时低下头去。

“再见。”友夏轻轻说。

“可是再见,是什么时候见?”他追问道。

友夏再见到他,是两天后的周末。见到他之前,竟然会感到又开心又紧张,一直不停地去看手机,看看有没有他发来的消息。这是爱吗?爱原是一场艰难的化学反应,可是竟然发生得这样快,友夏被自己吓到了。

他把友夏带进他的车,关上车门,忽然弯身贴向友夏,是去替她扣好安全带,那一刻他和她是那么接近,以至于友夏感觉到自己在轻微颤抖。

“友夏,不要看不起我,不要因为我不是单身而抛下我,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他吻了友夏。

粉红色,像少女的娇羞,樱花般柔软,天真而纯洁。

浅紫色,代表矛盾和忧伤,无出路和不可道,也是执迷不悟。

友夏最喜欢的口红颜色,是这两种颜色的混合体,冷门的色调,寂寞的芳泽,没有高级雪白的皮肤,完全不敢用。

友夏的爱情也像这支口红的颜色,起初以为它只是粉红,可可爱爱天真愉快,后来,觉得它是紫色甚至是蓝色,冷静清凉,一触成冰,渐渐窒息。

圣诞节过后就是新年了,这个新年,他答应和友夏一起去周庄跨年。然而就在出发的当天上午,他打来电话,电话那头,他跟她请假:“我们明年再去周庄好不好,得陪我女儿,小孩子一直在闹。”

友夏是成年的女子,她是不会和一个5岁的小女孩争什么的。

只是很想念他,想抚摸他的脸,想拥抱他,久久不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深地爱着他,可越是爱,越觉得难过和难堪。有人说,世界上最难堪的爱,就是在爱的同时带着鄙视。友夏对自己承认,从一开始认识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世界观和道德观里被判定死刑,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毛衣领口有米奇老鼠徽章,如果这徽章也是爱的印记,友夏觉得它更有重量。

友夏独自去了周庄,有一种乌篷船,坐在上面可以闲荡很久。冬日阳光淡淡的,船桨偶尔噜咕一声,像某种大兽在吞咽口水。这种发呆的时刻又有了,友夏想起来,春天、木椅子、两杯临时的咖啡。此时,冬天、乌篷船,手里也有一杯咖啡,只是它冷透了,像一块团成一团的棕黑的绸子,喝不动,是一块固体。

从周庄回来,友夏辞职并且很快离开了这座城市。他找不到她,在微信上追问着。他发誓他真的爱她,友夏明白、了解,并且相信。

但是友夏不爱他了。

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也是一个矛盾的人,紫色的人。

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春天又来了,樱花又开了,那把椅子上只有我一个人。”他发来消息。

友夏没有回复。

他沉默了许久,发来照片,是椅子对面的两株大樱花树,枝头累累的花朵,像幸福,也像愁绪。

折花枝,恨花枝,準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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