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屐齿印苍苔
2022-05-15任慧文
任慧文
继红兄的散文集《轨迹》正式与读者见面了。作为朋友,为他感到高兴!
继红兄是一位在当地有声名的企业家,为人低调而沉稳,儒雅而庄重。第一次见他,就有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感觉。几年中,因文学,我们交往渐深。我也知道了他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展露文学天赋,只可惜阴差阳错,转而步入商道,事业也做得风生水起。但几十年间,他并未放弃初心,而是边经营事业,边苦读诗书,养精蓄锐,花甲之年,再归文学之途,其诚可见。
第一次读到他的文字,我的确有点吃惊,他的文字大气,深沉,宏阔,心有孤傲,笔有真诚,文中不乏深刻的语言,暗含着一种力道。那些文字里,有种沉溺已久却久而不举的灵感,那里有他的思考,有他的不动声色,更有他的胸怀和智慧。于是,在我的心中便留下了一丝波纹。近两年,他更是不断有新作出现,热情和勤奋堪比少年。大约一年前,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近几年写下了一些文字,想出本集子,“了却一个青年时期的夙愿”,想让我在文字上把把关,在编辑中搭把手。我欣然接受,于是,参与并见证了这本集子的整个编辑出版过程。
继红兄以散文见长。散文是一种看似简单的文体,但真正写好绝非易事。新时代散文创作,要求作家必须具有强烈的使命感,不仅要进入生活内部,以对万事万物高度的通透与豁达的观察力、叙写力,编织出事物的终极意义,也要有问题意识,深切体验时代生活的真实样貌,从而让文字暗含着对生活独特的发现,以致高雅。
继红先生的文字有一种气象,才气就在这气象里鼓荡着。他的文字是有分量的。特点有三:一是温暖,二是用情,三是有沉淀。第三点或许与他的人生阅历有关,有种久经风雨的从容。这才是一个散文作者最需要的。这沉淀和从容,让《轨迹》有了高雅,有了力量,有了清水洗尘之感。
《轨迹》集结了在我看来,到目前为止他全部的人生,主要是作者对故乡,家园,亲情,友情的书写,这似乎也是中外永恒的文学母题。在人的情感世界里,最坚固的是亲情,最柔软的,同样是亲情。集子当中,他写了爷爷、父亲、母亲、干娘、伯父、女儿、外婆,每一篇都充满了温情。作家用缜密的心思和细密的笔法,将父辈、子辈的至深情感,表现得纤细无遗。
作者将《轨迹》这篇文章放在集子的首篇,并用作了书名,我想应该有一定的用意,事实上这篇文章的确也可作整本书的统领,很好地概括了这部文集的内容特色。这篇散文写的是与远在湖北安陆的伯父的几次交往。战事让伯父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十五岁从军的伯父最终落脚他乡。今天,我们似乎不太可能理解那个年代人“漂泊在外”的感觉,但当他去看望伯父时,走在大街上,伯父“每遇到熟人他总是会这样说,‘这是我的侄子,从老家来看望我……’他显得微微的激动和局促”,由此能感觉出老人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那种浓浓的思乡情,令人感动。尤其是伯父回乡时的不舍和伤感,那是儿时的他和老年的他在地理位置上的时间切片,是时空记忆里的蒙太奇。时过境迁,老人看到了故乡小城的变化,也感受到了它温柔和忧伤的一面。这或许更增添了他思乡的念头。有人说,乡愁是一种病,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游子认定自己再也回不到家乡,故乡终至成为了异乡的另一种表达。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直击人心的苍凉,尤其是文章末尾,作者写道:“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他带回家,安放在奶奶的身边”,似乎是想给老人的人生轨迹画上一个完整的圆。而事实上,世界本就是残缺的,何况一个生命个体。这种节制而又不失自家机杼的真实表达,难得!
《父亲的辉煌》中,作者描写父亲时突破了我们传统的那种写法,开篇就是对父亲的忏悔,他敢于自揭伤疤,敢于自我剖析,敢于面对灵魂之重。这是一个人的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这种反思本身就很迷人。因为父亲的懦弱、卑微和渺小,导致了年少的他对父亲的轻视,以致父子之间“形同陌路”,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这也成为作者终身難以弥补的一个遗憾和心结。父亲低到了尘土,“从未有过半点的自我炫耀或张扬”,而到了晚年,作为退役军人领到了每月“二十五元的生活补助”时,“已经六十多岁的父亲竟孩子般地笑了”,并“把它视为自己的尊严和荣耀”。父亲作为一个普通个体,的确谈不上有任何辉煌可言,而作者用这样一个标题,形成了某种反讽。这是对父辈或者“那个时代”“千千万万像父亲一样”在“艰难岁月里卑微默默地活着的或失去的老人”的一点纪念。这也使这篇散文有了独到和升华之处。
《干娘》是一篇充满温情的散文。干娘温良、高贵、谦和、美丽的外表下,有着惊人的意志和果断。出生大家族的干娘,即使在生活最为艰难的境况下,依然保持了一种少有的优雅,在这个北方小城成为一道风景。正如罗曼·罗兰笔下的平凡妇人:“能够用眼光、举止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恬静的、令人舒慰的气氛、活泼的生命”。作者因义父去世后,与干娘交往甚多,耳濡目染,自然会受到熏陶。某种程度上,干娘在他的生命中,让他多了一个支点,给了他勇气,让他能勇敢地踏入昔日的温情和苦悲。甚至在文字上,作者的叙述仿佛也受到了干娘的影响,始终保持了这种高贵、优雅和从容。这篇散文叙述体贴而含蓄,保持了字面与言外的张力,语言璀璨而葳蕤,温情却又优雅低调,压抑中多了些轻快。其实,我们何尝不需要这样的文字:真诚,直率,坦荡,从容,不虚伪,不做作。因为它来自生命内部,有血,有肉,有温度,有爱,有恨,有情感。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我们的世界需要这样的文字,假如没有了这些,我们还能够听到什么?!
而在写母亲时,他写了院子里的香樟树,让母亲的故事和作者对母亲的思念长在了香樟树里;写女儿时,他写了女儿出国时的那种纠结和不舍,写出了一个父亲的舐犊情深。这些篇章的描写,都情感浓郁,顺理成章,表达自然,又有弹性,如一根拉紧的皮筋儿,你若一拨,又如琴弦一般可以出乐音。尤其结尾处的寂静,犹如水管爆裂后喷溅的水花,会溅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接下来说说沉淀。每次我们在一起时,继红兄都会讲到他读的书。他喜欢读哲学,也喜欢读历史,喜欢林贤治、聂尔、赵勇的文字。他更喜欢读古文,这让他的散文语言夹杂了古文的味道,而且文白之间处理得精道,这似乎也成了他有别于其他人的一个特点。而在叙述中,又有着思想的探险,有着丰富的内涵。我喜欢他这种安静如深潭表面的叙事。这是人生的一种沉淀,更是长期阅读带来的一种自觉。
《粗缯大布裹生涯》是这种集子中最长的一个篇什,某种程度是作者的一个家族小传,也是他人生轨迹的一次探寻。历史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无穷的纷繁细节,更在于它所载事实之无可抗拒地流逝以致消失,那使人慨叹又无奈。一切悲欢离合、风云激荡都抵挡不了时间的推移。对过去的无法重现,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
在那个特殊年代,平民百姓像蝼蚁一样艰难度日,他们把自己反复折叠,终至渺小。那是一个“初春的天气,大地还没有泛起绿色”,窗外寒冷,枯朽的树枝长在雪堆之上,不见一枚脚印。尽管窗外有柔和的农田和瘦弱的庄禾。父辈的懦弱,“面朝黄土,背天负暄”,“使我们饿肚子,使我们读不了书,使我们饥寒交迫”。为了生计,他幼小的身子,便干起拉平车、打农药的苦活,甚至冒着危险,干过“投机倒把”的小买卖,做拖拉机手,直至“一九八三年,元旦的钟声是给我而立之年敲响的一记警示之钟”,才走进自己人生的另一番风景。这是一曲令人心碎的长歌,奔过旷野,像困兽的哀鸣。那是一种被驯服的哀鸣。在那里,文明是稀薄的,每个生命个体就如文明薄膜上的弃尸,艰难而卑微地前行。这些曾经发生过的人和事,在追索中重新诞生,让他们具体而光亮地现身,而被卡住和隐藏的时间,又回到了作者体内。就如乘坐飞机,当飞机沿着跑道迅猛加速,自小小的舷窗,将整个目击的视野和盘托出。
书中的另外一部分篇什,则是写作者身边的友人,有老常,赵兄,老憨,板头,老木。他对故乡亲友的书写,呈现了时代的巨变。继红先生是以故乡儿女的身份进入每一个人物的。这块土地上有他一生用语言都抹不去的记忆,这就注定了书中笔下的每个人物与他都存在着割不断的情感关系。比如《轨迹》,这些文字都有一个声音,仿佛作者就在此前谈论着什么。经过一番短暂的沉默,他用已经让我熟悉的语调,谈起了家乡或朋友的事。他并没有站在旁观者的位置,或者凌驾于书写对象之上,而是与被叙述者一样,站在流荡不定的表面,与每个人的交叉点,通过声音和文字,让感受、记忆和特定的语句波动起来。他的语调平和冷静,永远带着反省与矜持,无论兴高采烈,或者痛恨入骨,都只是用淡淡的一句自嘲或低低的一声叹息来表达。然而,当这些人和事最终水落石出后,他们粗大的手掌,黝黑的面庞,木刻的皱纹,憨厚的笑容,一个个卑微如苍苔一样的形象就逐渐清晰起来。每读到这些文字,那些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痛苦的灵魂和无声的叹息,都让我感叹,忧伤与悲恸,战栗与不安,惶恐与焦虑,在一次次阅读中灼伤和撕裂着我。
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基本的典型故事,就是人物在社会化过程中被“成熟”的过程。这些人物多处于一种悲剧性和喜剧性参半的尴尬处境。这种故事,似乎在社会变革时期更为多见。他们生动地呈现了民间社会史。而作者用自己思考者的认真态度和故事人的写作能力,又以社会学式的耐心,准确地捕捉人们口耳相传的“社会”,让人一睹真容。而这些人物,即使放在这座小城几十年的变化之中,我们也会看到,一切都天翻地覆,“社会”却近乎永恒。作者的态度也清晰地融入到叙述当中,他不在乎他们的对错,重要的是承认他们的存在,是对他们尊严、价值和情感的呈现,这就是他们的“楚门的世界”。每一个人物都会受到社会的摆布,其情可悯。这正是这些文字的价值所在。
纵观全书,三十篇文章,犹如几十个历史的横截面,合起来,便构成了一幅历史画卷,这幅画卷,如纸上烟云,恰似屐齿印苍苔,字字行行,也就构成了继红兄斑斑点点浅浅深深的生命留痕。这些痕迹串聯起来,便是他独特的人生轨迹!
责任编辑:宁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