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三叠
2022-05-15叶勐
叶勐
酒 馆
紧赶慢赶,还是没见着师父最后一面。葬礼过后,师母交给三明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东西,里面写满师父一辈子的故事。从那天起,不管走到哪儿,三明的手里都会拿着那个本子,黑色封面,烫金字,像本《圣经》。
“头七”过了,三明没走,说想多陪陪师父。“二七”过了,三明还没走,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想多住几天。“三七”过了,三明说先不走了,他要给故乡拍个电影。
三明给B哥打电话,B哥说,都好都好,知道你忙,谁也不用惦记。三明说,这回不忙了。B哥说,不忙好啊,不忙就来酒馆,给你攒个局。
真是太久没回来了,变化有点大,很多地方三明都认不出来了,他明明记得B哥家的老房子就在工人文化宫旁边的棉纺厂家属楼。房子是B哥他爸分的,他爸是棉纺厂三车间主任,他家住三单元二门一零一。他刚给B哥通了电话,那一切都还在,可问题是,工人文化宫没了,文化宫旁边的百乐门,百乐门对面的天天渔港,天天渔港旁边的中医院,全都不见了。三明忽然觉得就像一道证明题,它们曾经一个一个互相证明着对方的存在,如今又相互证明着对方消失。那么究竟还有谁能证明棉纺厂宿舍楼的存在呢?三明站在路口有些迷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条路是不是叫海洋路?三明隐约记得,宿舍楼好像就在海洋路的南面,可是这条路看起来跟原来也不一样了,也需要谁来证明一下它的存在。
三明跟着导航一通乱走,每一处都在改写他的记忆,也改写了他的构思,他想要拍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了,本就有些具像恐惧症的他,迷失在了陌生的高大建筑里,更加不安起来。他下意识地掏出师父的黑皮本子,抵挡着记忆的流失。
终于,转过一座高楼,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见到棉纺厂家属楼的一瞬间,三明忽然觉得,它根本不需要谁来证明它的存在,相反,恰恰是因为有了它,刚刚被具像替代的一切,又在记忆里复原。三明一阵感动,觉得这座斑驳的红砖小楼屹立至今,就是在等他回来。
远远地,三明就看见B哥,酒馆临街的门不见了,B哥从窗户里爬出来,站在外面的梯子上向他招手。三明快步走过去,B哥也下了梯子,两个人在酒馆门口简单拥抱。他们身后的门是昨天才被垒上的,只剩个窗户,窗户旁边有一个牌子,写着“B馆”,B馆下边那颗钉子,是B哥刚钉上去的。这会儿,他又挂上去一块牌子:照常营业。
门呢?三明问。
B哥说,昨天城管来了,说门是私开的,违反规定,让垒上。但窗户还留着,酒馆可以照开。垒就垒吧,啥也没耽误。
三明笑了,你别说,歪打正着,还挺好。就是这名字……
三明一边說一边抬头念着两块牌子,B馆,照常营业,倒是闭馆倒是营业呀?
B哥嘿嘿笑了两声说,叫啥不是个叫,有这帮酒腻子,叫啥也闭不了馆。
这时候,三明已经打开摄像机,记录起B哥和他的B馆,他找到感觉了。
老哥们儿一会儿功夫都来了,墙根外头坐了一溜。B哥说,三明回来的是时候,今儿最后一天,城管说了,明天都得进屋去,要不就都给收了。酒腻子们跟没听见一样,没人在乎,只要人收不去,就得喝。
三明拿着摄像机在一边拍摄,刚开始老哥们儿都有点拘谨,这个不知道手往哪儿放,那个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有的使劲揪T恤的领子,还有的一个劲小动作带挤眼暗示三明先别录,先别录,还没准备好呢!三明微笑着,照单全收了。
几杯酒下去,老哥们儿就放开了,进入最佳状态。三明也兴奋了,这就是他要的,终于捕捉到了他要的东西。夕阳慢慢向巨型建筑的后面隐去,在暮光中,三明终于找到了他的故乡。三明激动了,仰脖吹了一瓶,敬诸位老哥们儿。老哥们儿也激动了,因为三明还是三明,他们扯着嗓子说,三明,把那个破玩意放那,过来喝酒。三明打开三脚架,摆好机位,坐了过去。
三明一进入画面,就成了主角,这个敬完那个敬,口口声声叫着大导演。三明制止了几回,也不起作用。该二头敬酒了,二头说,明儿啊,你那个电影哥几个都看了,电影院坐了一排呢,有啥说啥啊,都睡着了。你别老整那么文艺的,也拍点哥几个爱看的。
B哥赶紧打圆场,哎,你喝多了啊,会说就说,不会说别说,你不爱看那是你欣赏不了。
三明赶紧说,没事没事,睡得好,看文艺片睡得香。
三明跟二头又碰了一回,刚要喝,二头又停住了,哎,明儿啊,这回打算拍个啥?
对呀,拍个啥?老哥们儿纷纷附和。
三明看了眼镜头,摄影机一直在拍着。
三明说想拍一下当年的单位,老哥们儿说早拆了。三明又说想拍民国时候的老工厂、老天桥、火车站,老哥们儿说拆了,都拆了。三明啊,你太多年没回来过了,你记忆里的东西,除了这帮人还在,留下的东西不多了。三明咬咬牙,又问起那片野河滩,经常一块逃学去游泳的那片野河滩,就在军营的后面,军营旁边是二公司,二公司对面是学校,学校隔壁是体育场,体育场那边是监狱,还老能听见犯人喊口号,还记不记得?那年跑了个飞贼,穿过体育场跑到学校里,警察把学校围了,整个学校停课一天,后来在小树林给逮着的……说到这,三明停下了,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证明题当中。
拆了,都拆了,至于野河滩,上哪儿找那片野河滩,东边?西边?还有人说在北边,也不知道是喝酒喝迷糊了,还是让这满眼的高楼给盖迷糊了。还有人说,野河滩早就给填平了,就在某座高楼下面。
夜幕降临,窗子里亮起灯,隐藏在梯子后面的“拆”字已经褪色,时隐时现。
三明说,酒馆也要拆吗?
B哥说,早晚的事。
这一说,老哥们儿都沉默了。
三明走过去取下摄像机,转着圈拍起四周的高楼,拍老哥们儿沉默的表情,一边拍一边嘟囔什么,脚下磕磕绊绊,像个迷路的孩子。
三明端着摄像机,晃荡着往梯子上爬,站在梯子上挥舞着酒瓶自拍,他得留个念想,要不下次回来,没准酒馆也拆了。三明拍着窗户里的酒馆,只见里面有个三层的木头台阶,他从窗户跨进屋,站在台阶上,拍着窗户外面的老哥们儿。而窗外,也只有那群人是熟悉的,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了故乡。
这时候,走来一个女人,她在窗口站下,对着梯子发呆。她穿了条窄裙,鞋跟也挺高的,抬了几下腿,也没想好怎么个上法。三明默默地用摄像机记录着。
B哥问,找谁?
女的一回头,B哥就认出来了,是中介。昨天他因为封门生气了,正巧路过一家中介,就进去了。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咋接话,老哥们儿齐刷刷地看着他,三明也走过来,用摄像机对着B哥,B哥就觉得啥东西把嗓子眼给堵上了。憋了半天,B哥来了句,这屋子出过事你知道吧?
“俩小姐,一个被杀了,另一个失踪了。”
“后来失踪的那个在床箱里头找着了。”
“警察站了一楼道,哎呀,老惨了。”
老哥们儿东一句西一句,把女的吓坏了,她使劲白了B哥一眼,走了。
夜幕中,一帮人目送女人颠簸着走远,半天没人吭声。
老哥们儿又喝上了,三明拿着摄像机拍了一会儿,起身朝刚才那个女人的方向走去,他想上天桥拍一下城市的夜景。到了天桥,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站在路边,就改了主意。女人见三明走过来,她并不惧怕镜头,在里面笑得还怪好看的。三明和她聊起来,她对答自如,两人隔着镜头有说有笑。女人叫的网约车来了,她坐在司机旁边,三明拉开后门,也跟着坐进去。一路上,他们一直在讲酒馆的事,女人问刚才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三明说,是真的,俩女的被杀了,房也没人敢租了,B哥打算开个书店。有一回干活晚了,B哥就住那了,晚上梦见个穿白纱裙的女的过来找他借火,往床上一坐,床垫子忽悠一家伙,特真实。B哥越想越害怕,第二天就把临街的窗户凿了,本来说弄大点多进点光,却越凿越觉得小,后来就凿成门了。门都有了,B哥又有了新想法,他觉得还是干酒馆吧,酒馆起码有人陪着,要不除了酒腻子,谁能一天天陪你耗着?
女的说,你先等我一下啊。说完就进了小区,再也没出来。司机问三明去哪儿,三明问司机这是哪儿,司机说这是明珠城。三明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灯火,说就在这下吧,起码他知道这地方叫明珠城。三明进了明珠城,朝着一栋高楼走去,他隐约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去了那,但他又不是找那个女人,他只是没地方可去。刚好电梯里有一个人,三明没选楼层,跟着那个人坐到了顶层。电梯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因为那个业主根本没见过三明,三明醉醺醺地朝他点点头,他就更有些警惕了。他們同时走出电梯,三明站在楼道的窗前朝外看,那位业主快速开门回了家。不一会儿,业主叫来了物业,但是三明不见了。
楼顶上的视野开阔,空气也好,就是风有点大,可能雨要来了。三明坐楼顶上抽烟,尽管一片漆黑,但他好像认清方向了,南面是海,北面是山,三明朝着大山看去,满眼的楼房。忽然,在楼房的缝隙里,三明看见一片废墟,乱石头堆边上,有一大片绿,三明又续了根烟,快抽完了才看明白,那是营房,看清楚了,绿的是爬墙虎,爬满整个军营。营房的北面是个大操场,东边停着两辆大解放,西边还有菜园子,养猪场。三明越来越兴奋,因为营房北面,就是那片野河滩……
三明坐在楼房的边缘上,读着师父的日记,读着读着,身体就悬浮在城市上空,越过野河滩,朝着远方飞去。远方,一条闪电照亮山巅,那里是师父工作过的地方。
三明的想法越来越明朗了,他打算先约B哥他们去趟野河滩,再回山里面去看看,到时候他把团队也叫来。在团队来之前,他得把剧本赶出来,说干就干,他朝虚空里打了两拳,准备起身回家。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从后面抱住三明,将他使劲往后拖,接着又有一双手抓住他。他们把三明拖到楼顶的中央,三明使劲地挣扎,他并不是要挣脱这两个人,而是要拿回日记本。三明挣脱他们奋力跑向楼房的边缘,却又一次被后面的人追上来,这一次他们把他扑倒在地,倒剪双手。雨开始落下来,三明大声吼叫着,他听不到那两个人在那讲什么,心里只想着那本日记。三明终于被拖进楼道,他几次挣脱,又几次被捕获了。
凌晨三点,B哥把三明从分局领出来。大雨滂沱,好在警察同志及时把摄像机和手机都收起来了,但是没有师父的日记本。三明像疯了一样,摄像机,手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那本日记。三明一边说一边在雨中奔跑,B哥只好陪三明又回到明珠城,可是三明记不清是哪栋楼了,只是记得那栋楼房就在大门附近,没走两步就到了。他们进了附近最高的那栋,没有电梯卡,愣是从安全门一路爬到顶楼,通往平台的门锁得死死的,三明趴在玻璃上看了看,不是刚才他待过的地方。
第二天,三明在B馆醒来,日已正午,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的背包,背包里有师父的日记本,好端端的,他昨天根本就没带在身上。二头来了,三明起身,头痛欲裂。二头随手拎了瓶啤酒递给他,回回酒,好使。三明接过啤酒,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开始给二头讲日记里的故事:石头围子,黑石碑,海眼,石门,封印,白马,兵营,蟒蛇,绿光……听得二头眼发直,就像中国版的印第安纳琼斯。
山 丘
老婆们带着孩儿们玩去了,四个老爷们儿在河沿子上开喝了。
野河滩变了样子,河沿子都是拿鹅卵石砌的,还有对面的短墙,排水渠,排水渠过去,墙基也是鹅卵石,往上去,山根下的别墅,山上的会所,会所修得跟城堡似的,也是鹅卵石。要不是三明,怕是谁都认不出来这就是当年的野河滩了,但是三明大半夜在楼顶上看见兵营的事,跟谁说谁也不信。只有B哥不表态,他心里是相信的,他也跟三明说过,有时候,有些事,其实不用别人信。
三明拿着摄像机,他想拍出B哥的内心独白。
二头问三明,到底要拍个啥?
拍个中国的《指环王》。三明说。
二头看看B哥和小徐,将信将疑。
老婆们带着孩子们上船了,朝上喊。四个老爷们儿朝他们举杯,B哥自酿的黑啤,味正,劲大,一矿泉水瓶子下去,量小的就倒了。二头从泡沫箱子里又拎来一桶,黑墩墩的,外边罩着水珠,就着太阳咕咚一大口,再一人卷上一根马坝烟……那感觉,没谁了!
河面上没风,像块镜子。
“这河现在怂了,还记得小时候不?涨水涨到教室里。”三明说。
“你们知道这河从前叫啥?”小徐问。
小徐前几年从报社出来,一直帮着弄地方志,书没少看。
“这河以前叫饮马河,水大的时候,挤在口子上,尥着蹶子往下抢,过后河滩上就一层鹅卵石,像野马踩过一样。老百姓索性就叫成野马河了。看见那边山角没,现在还有个底座,以前就在那祭河神。”小徐指着对岸伸向河面的大石台说。
“这个好,这个好。”三明拿摄像机转圈录。
“啥时候怂的?”二头问。
“九几年吧。八几年还发水呢,九几年开过来第一辆装载机,挖石头往那边去填大坑,有老仙儿就说,这叫野马收缰。后来建高开区,都知道这玩意好使了,都过来挖,半年河道就开了,给政府省老鼻子钱了。”
小徐话刚说完,二头就顿悟了,一拍大腿说:“敢情这野马河是让我们单位给收拾了!”
“对了,开发区你们单位可没少干活。”小徐说。
三明的摄像机在二人之间来回晃动。
“哎——呀!”二头站起来,朝河面上的游船阔了阔胸,有点小人得志的样子,“范小玲呀范小玲,你今天算犯到我手里了,”二头说着,咕咚一大口啤酒,“听我的啊……”
“范小玲,她们家祖宗是范仲淹,她说的吧?”二头看着B哥,B哥半天不吱声了,酒一好,他跟谁都没账。B哥嘬一口马坝,闭着眼点头。
“你看,他都知道。”二头就等配合这下子,“整天跟我吹他们老范家,范志毅,范伟,范冰冰,都他们家的。还有个老祖,在咱这当过官,还降过河神,说什么县志上都写了。她就拿那本破书,忽悠我半辈子了。书上说他那个老祖,在对过那个台子上跟河神唠过两回,第一回有酒有肉,老客气了,说大禹治水河伯让路,西门豹治水鳄鱼给让路,我老范不能比那二位强,您老总得比鳄鱼强吧?鳄鱼都明白的事,您老肯定明白,是吧?您要是给了我老范这个面子,我老范好酒好肉,到日子就送来,不差事。”
B哥他们仨都憋着乐,一看二头真没少让范小玲忽悠,词太熟。
“第二回没酒没肉了,带了一帮子官兵,小脸一拉拉,说咱大天朝干啥都讲个先礼后兵,该说的都说了,能处,咱好好处,不能处,这地面上我说话好使,人有的是,急眼了把口子垒上,您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我们也不差这一条河。打那起,老范在任三年,一回水没发过。”
“这个好,这个好。”三明拿着摄像机说。
“好个屁。”二头说,“三年头上他一走,不还照样发水吗?刚才小徐说了吧?说没说,八几年还发水呢?今儿可是没白来,范小玲啊范小玲,没想到吧,野马河是让我给办了,不是你们老范家。三明儿,这段录没?特写啊,我的。”
三明把镜头转到河面上,依旧无风,三明说:“这河的魂,没了。”
B哥还是不打算说话,他真是喝美了。
“B哥,唱一个。”小徐说。
B哥就弹琴,李宗盛。
B哥喝好了,跟谁都没账了,咋都行。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小徐一抹眼角:“哥你不上节目,白瞎这嗓子。”
“拉倒吧,这大岁数听评委数落?”二头说。
B哥眯着眼笑,小表情……
三明赶紧录:“这个好,这个好。”
B哥把琴给三明。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嗯
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嗯
胡子里长满了胡故事
还呀嘛教我做人嗯
“我……”二头差点蹦起来。
三明唱完,看着大山里头,眼角噙着泪花,想起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以前在山上值班,就三明和师父加一条狗,师母弄啥都带双份,就好像这家多了口人。三明说,师父这辈子,故事多啊,能写好几本书了。师父说了,熬唄,熬到下山了,就再也不上来了。
临下山那天晚上,师父高兴,三明也替他高兴,俩人喝了顿大的,师父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一桩桩一件件,这一辈子啥没赶上过,能躲得过吗?山上清净,能躲得过?别图清净,图清净就是烦恼,生下干嘛来了?搁山里混一辈子,我还不如托生个鸟呢。小儿啊……
师父没往下说,搬梯子上房了,他爱看星星,山里就这点好,往房上一躺,星星就跟在眼前似的。
师父在房上自言自语说,再看看吧,城里哪还有星星。
第二天,三明让狗给叫醒了,没见着师父,狗还叫。出门一看,师父还在房上呢,动不了了,囫囵个上山的,下山就剩下一半了。
三明出了口长气,冲着大山站起来,没留神,酒桶倒了,一地沫子。
“这次回来,就想拍个电影,献给师父。”
“不是说拍中国指环王吗?中国指环王,献给老头子?”二头说。
三明笑了:“滚!就你记性好?”
绿 光
师父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苏联有许多人发现了新矿,因而增多了我们已知的天然宝藏,促进了人民生活福利的进一步提高……如果谁发现了特别重要的或者极大的矿,政府还要给他颁发斯大林奖金。
这段话出自苏联国家地质出版局1952年出版的《如何找萤石》,它的作者是索波列夫斯基。1953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地质部翻译出版室出了中文版,共印了5000册,封面上还有四个黑体字“找矿丛书”,特别有气势,好像谁凑齐了谁就能召唤神龙。师父抄录这段不是要召唤神龙,更不是为了奖金,他找矿的目的是要无偿地献给党和人民。
天气不错,路上没车,新修的桥跨山而过,省了好多路程。从桥上往下看,空谷幽兰,那是师父的山谷,也是三明的,从十八岁起,三明就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在深谷中穿梭。
车停在山顶上一处废墟旁,三明掏出罗盘,站在一圈被藤蔓覆盖着的砖头瓦块上眺望远方。越过对面的山梁,山那边是野马河,昨天哥几个就在河沿儿上喝酒,也是这么着眺望远方,眺望着此时此刻他脚下踩着的这块地方。
“就是这儿!”三明有点激动,仰头看着半空,仿佛那儿有从前的屋顶和师父。
索波列夫斯基说,应当把陈列在地质博物馆中的萤石标本,介绍给所有希望从事寻觅萤石工作的人们,苏联各大城市和无数中小城镇中,都有这样的博物馆。这段话激励着师父,他在日记里写道:不仅要为祖国发现矿脉,还要在村子里、乡里,乃至城里,建立矿石博物馆。他还说,覆盖在宝藏上面的不光是山石、楼房和泥土,还有民间传说。我们应该从故事里发掘出宝藏,献给党和人民。三明读到这句话,才知道啥叫胡子里长满故事。
这次拍摄,就是要循着师父的日记重走山谷,三明端着罗盘,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密林。助理小丁按照三明的指令在前面开路,摄影师努克扛着机器紧跟在他们后面。B哥是临时被找来帮忙的,没有固定任务,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三明觉得,B哥能拍到不一样的世界。此时,B哥跟在努克后面,他的设备轻便,但有些晃动,从镜头里看像个惊悚片。
山谷里空气潮得能攥出水来,植物们狠命生长,巨石被藤蔓缠绕成一个个绿色木乃伊。三明停在一块巨石跟前,费力气扒开一圈藤蔓,露出石头的本体。他拍拍石头,如同拍着老哥们儿的大肚皮。
“黑石碑!”努克兴奋地围着石头拍摄,他在找封印。看不见的动物在灌木丛中惊走,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在盘旋,怪叫。
日记中说,黑石碑底座上的封印,刻着奇怪的花纹,外来的洋教士把它翻译出来,意思是:要想石门开,须待白马来。
努克没找到封印,小丁抽出开山刀要斩藤蔓,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一定是想起日记里的故事,日本军曹砍断了藤蔓,汩汩流出鲜血,天上的鸟闻到血腥味俯冲下来,那是一群吸血蝙蝠,它们吸干了地上的血,顺便吸干了军曹。军曹倒在地上,蝙蝠重又盘旋在上空。被斩断的藤蔓快速延伸,覆盖了军曹的尸体,然后收紧,把他拉进黑石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小丁收起开山刀,冲黑石碑作揖行礼。
师父曾说,寻找萤石应该沿着花岗岩体的边缘行进。此时,三明已经爬上石壁上一条勉强能叫路的路,路的上方有几个隐藏在植被中的洞口,努克紧跟在后头,跟得很辛苦。小丁放飞无人机,从吸血蝙蝠的高度俯冲到山崖半壁的黑洞,在植被的映衬下,黑洞显得越发地黑。三明和努克已经接近黑洞,三明不时拔出腰间的锤子,在石壁上敲敲打打,他收获了什么东西,反手放进腰袋里。小丁的无人机从沟底加速升空,直冲上对面的山顶,那里有一块巨石,身上没有一丝藤蔓,好似西门吹雪傲立在紫禁城之巅。那块巨石就是镇海石。无人机围着镇海石打转,小丁在寻找海眼。
大家陆续爬上半山腰,聚在洞口前的空地上休息。三明掏出腰袋里的石头,其中有几块化石,能看见海螺和鸟嘴,还有一块矿石,有很多冰糖块大小的透明晶体。阳光从树顶照射下来,它发出绿莹莹的光,怪好看的。
三明说,这就是萤石。
师父曾说,萤石还有一个好听的别称叫“蓝色的约翰”,索波列夫斯基把它翻译成“蓝色的伊凡”,但甭管是约翰还是伊凡,都是蓝色的,而眼前的却泛着绿色的光芒。师父的日记里说,在古印度的一个小山岗上,夜行的人们发现一块发着绿光的巨石。成群的眼镜蛇缠绕在巨石周围,当地人以为那些蛇是宝藏的守护神,实际上它们只是在聚餐,趋光的特性让飞虫们扑向萤石堆,引来了成群的蛙,蛙又引来了蛇。
三明举起萤石,对着太阳,他说这绿光,和夜晚是不同的,透过白天的绿光,他看见对面山顶上的镇海石。日记里说,那下边就是北海的海眼,从山底下直通山顶,谁要是搬动镇海石,海水就会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下边的山谷道路和村庄。古早前有北坝八个弟兄,他们带着家伙赶来,想拿走底下的寶藏。石头撬起一边,看见两朵绿光,老八扑上去摸宝石,可那哪儿是宝石呀,那是巨蟒的眼睛……
小丁走过来,把无人机的监控器递给三明,他已经先到了黑洞,把无人机放进去,大家都围在屏幕前,屏幕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那是什么?”忽然,努克说。
无人机悬浮在空中,屏幕上出现两朵绿光……
三明决定进洞,他在最前头,努克在中间,小丁断后。三明不让B哥进洞,让他当救援,起码得有人把摄像机带回去。两分钟以后,小丁狂奔而出,吓了B哥一跳,后头是三明,手持两支蒙着绿色塑料纸的防水手电,努克已经笑成一团。小丁跑不动了,杵着膝盖喘息,三明也不追了,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还有三里山路要走,三里山路比平地远多了。要去的地方就是石头围子,也叫“人圈”,是日据时期“集村并户”的产物。围子里的人,每天都要走上三里山路,到这几口萤石矿上干活。下了工,又走三里往围子里赶,慢了围子的门就关了,那可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毒蛇猛兽不说,光蚊子就能把人咬死。
师父住过石头围子,当年他爹就是一名矿工。后来,师父带着三明重返石头围子,整个建筑已经被植物包裹,分不清哪间是当年的家。师父的日记里说,有一天父亲走慢了,被关在围城外面,母亲彻夜对着月亮哭泣祈祷。第二天,父亲奇迹般地归来了,他偷听到父亲归来的那个晚上和母亲的私语。父亲说,为了躲避野狼和蚊子,他爬上镇海石,大月亮地儿把镇海石照得清清楚楚,都能看见对面半山腰上的矿口。父亲盯着盯着,忽然开始用力推镇海石,推不动,他就用树干撬,撬也撬不动,他就跪下去对着月亮祈祷,乞求上天搬开镇海石,让海眼喷涌出来,淹没那几口该死的矿,连石头围子也一块淹了吧,活着太难了。可是刚才,看见他们娘儿俩,父亲又后悔了,他偷著对月亮又磕了响头,他要让他们都活着。为了收回昨晚不该说的话,父亲跟月亮发了毒誓,愿意做一辈子矿工。母亲看着父亲滴血的额头,哭得比昨天还厉害。后来,月亮兑现了承诺,没有毁灭村庄,父亲也遵守了诺言,做了一辈子矿工。
一九四四年夏天,泥石流冲垮矿洞,日军前方战线吃紧,再也没有恢复生产。战后,国家要恢复开采,请几个当年的矿工去当技术员,别人都称病推脱了,只有父亲去了,母亲没有阻拦。父亲找了个大月亮地,爬上镇海石,一点不差地指出矿洞的位置。恢复生产以后,他一直在矿上管安全,直到退休。退了休,该还的账都还清了,父亲再也没有去过矿洞,整天在村口贪婪地晒着太阳。当年的老矿工都喜欢晒太阳,据说是身上的寒湿太重,需要吸纳阳气。但是他们有个规矩,谁也不能聊矿上的事,只有一回例外,听新闻里说矿石又装船卖给日本了,老哥几个骂得昏天黑地,只有父亲闭着眼睛,一个字也没说。
三里山路果然名不虚传,更别说刚从矿上下来。三明说,难怪当年师父带着他走到这,泪珠子哗哗往下淌。石头围子比想象中大多了,从远处看,像一座沉睡多年的城堡,凶悍的植物统治着这里的一切,每一个路口都像张巨口,等待猎物到来。围子里的湿度比外头大得多,他们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蚊子铺满面罩,蚂蝗贴在墙壁上,极力把身体伸向他们,像一只只手臂在乞讨鲜血。
三明讲起写过的一个剧本,寻宝的人们来到魔界,围城里的怨灵开出一朵朵绿色的恶之花,侵蚀了寻宝者的灵魂。寻宝者在魔界互相残杀,无一生还。三明讲完他的剧本,眼前出现一道门,大家松了口气,本以为就要出去了,谁知进入另一个未知的巨口。努克始终紧跟着三明拍摄,大口地喘着气,小丁不断地在路口放置路标,他把无人机放到上空,从屏幕里看到一个方形的绿色坟墓。B哥却热衷于记录那些凶悍的藤蔓,在他看来,它们是自由的。之前他也种了很多爬墙虎,本想覆盖住整个酒馆,可是除了B哥,没人喜欢它们。邻居们不喜欢,城管不喜欢,连那帮子老哥们儿也不喜欢。也许,只有B哥懂得藤蔓的欢乐,他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思索,也只有B哥,在痛苦阴森的石头围城中,感受到了自由的欢乐。
经过一番挣扎,他们终于走出山谷,远远地,那辆停在杂草从中的普拉多,就像一匹白马。三明说,当年开矿的日本女资本家也开着一辆白色轿车,后来她被中国军队赶走了,军队的长官唤作白将军。他们到底谁才是那匹白马,石门又会为谁而开?风吹过,树顶摇曳沙沙响,宛若有人在摇头,有人叹息。
三明又待了一个月才走,也许是在山谷中得到了灵感吧,他干了件疯狂的事。他按照老城的地图,把所有被拆掉的建筑走访了一遍。他沿着会所的消防通道进入民国警署的地下室;他在被改建成公园的老厂房里找到了防空洞入口;最神奇的是,他沿着防空洞竟然找到了那个废弃的兵营。和那天夜里在明珠城楼顶上见到的一样,营房攀附着爬墙虎,北面是操场,东边停着两辆已经锈迹斑斑的大解放,西边还有杂草丛生的菜园子,养猪场,再靠近野马河就是山间的别墅和会所了,还有他们喝酒的野河滩……
三明临走时,把那块萤石留在了B馆吧台上,灯光透过来,它的颜色淡了一些。B哥趴在吧台上,看着里面的世界,它仿佛在颤动,又仿佛在翻滚,丛林、巨石、封印、白马、蟒蛇,随时可能从里面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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