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反转与缺位

2022-05-15徐莫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缺位时间

徐莫迟

摘要:刘以鬯是一位非常注重小说外在形式及叙事手法创新的小说家,短篇小说《吵架》就是一篇在时间叙述上带有很强实验性质的作品。全文没有人物,仅通过吵架后房间内凌乱的布置就勾勒出一次极为激烈的争吵。背景与事件的反转,时间缺位、由空间逻辑取代时间逻辑,是《吵架》最具创新性的特征。而段落之间以平行关系呈现,叙述时大量采用存现句和描述句,亦是小说消解时间性的有意安排。

关键词:刘以鬯 反转 缺位 时间

刘以鬯(1918-2018)是当代香港著名记者、编辑、小说家。1936年开始创作,笔耕不辍,其成就之高、创作经验之丰富,使其在香港文坛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界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称其为香港文学祭酒。在他的演讲《小说会不会死亡》中,①他说:“文字之于小说,一若颜色之于绘画。如果小说家不能像诗人那样驾驭文字的话,小说不但会丧失‘艺术之王’的地位,而且会缩短小说艺术的生命。”在他另一篇发言稿《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几个问题》②里也表达了相似观点,即“没有格局的叙述是故事,有格局的叙述才是小说”。可见刘以鬯本人非常关注小说在外在形式上的表现以及在叙事手法上的创新;而他本人也在不断践行自己的这种创作观一一他一直在不断进行小说实验、在小说表现形式上推陈出新,创作出许多非常前卫的、具有革命性的小说。

《吵架》就是这样一篇带有实验性质的短篇小说。③读完文本,我的第一感觉是:这篇小说是没有人物的。全文仅仅通过描写吵架后房间内凌乱的布置,就勾勒出一次极为激烈的争吵。可以说,《吵架》实现了前台与背景的倒置:在传统小说中,无论环境描写占据多大篇幅,它始终作为一种背景、一种条件而存在,无论是作者抑或是读者都不会将之作为故事的主体;而在这篇小说中,环境却成为叙述的重心,甚至成为叙述的全部;而一般小说中叙述的核心——由人物主宰的事件本身,在《吵架》中反而成为背景,作者并没有对其进行任何直接的描写,读者只能透过房间陈设,隐约猜测出吵架的情状。这使得“吵架”这样一个以人为核心、充满情绪与动作的、极为激烈甚至恐怖的冲突事件,反而以一种由静物构成、死寂而不带情感的现在完成时景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主角被隐去,只剩下满屋狼藉还传递给房间闯入者一些破碎的信息。以静写动,以物写事,这样一种背景与事件、质与章的反转,可以说是《吵架》最明显也最具创新性的特征之一。

事件本身被背景化,导致对故事的讲述无法遵循时间逻辑。取而代之的是由环境所主宰的空间逻辑,空间在小说中作为前景被强调和放大。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饭客厅的一个个局部:墙上挂饰、水果盘、餐桌、电视……叙述者的工作,就好像是拿着相机在房间中走一圈,记录下房间的情形,再把照片拿给读者看,而照片是没有时间的。读者看到的,仅仅是停格一瞬,而并非事件的演进过程。

时间的缺位,一方面体现在段落之间的松散联系上。常规小说中,故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物的行动而产生发展与转折,因此文段之间有前后逻辑;但在《吵架》中,段落的性质基本一致,都是房间各个角落的种种情形,而段落之间是平行的,不存在明显的承接关系。读者先看到衬衫,或者先看到破碎的鱼缸,对理解文意来说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小说中一切情景都可以在同一时刻存在。文中唯一的时间的出现,是由三次响起的电话铃所承载的,这样一看,好像小说中也有时间上的变化,然而仔细分析,会发现电话铃承载的时间流逝并没有对小说起到任何实质性的推进作用,只能说电话铃承载的是虚假的时间性,它所添加进来的声音,则将停滞与静寂的氛围衬托得更加明显。

时间性的缺失,在另一方面,也体现在作者的叙述口吻上。如这样一个片段:

玻璃碎片邻近有一只竹篮。这竹篮竟是孔雀形的,马来西亚的特产。竹篮旁边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时代杂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国旗与旗子周围的许多脚印。这些脚印是太空人杭思朗的。月球尘土,像沙。也许这些尘土根本就是沙。月球沙与地球沙有着显著的不同。不过,脚印却没有什么分别。就在这本《时代杂志》旁边,散着一份被撕碎的日报:深水发生凶杀案;精工表特约播映足球赛;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实施;利舞台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请女佣;梗房出租;“名人”棋賽第二局,高川压倒林海峰;观塘车祸;最后一次政府奖券两周后在大会堂音乐厅搅珠……撕碎的报纸堆中有一件衬衫,一件剪得稀烂的衬衫。这件稀烂的衣领有唇膏印。

从这一片段我们可以发现,文本中有大量的存现句(对事物存在这一事实的叙述)和描述句(对事物存在状态的描述)。这两种句式的特点使得它们只能用于对现存事物的肯定及进一步阐释,而无法推动更进一步的行动,也就是说,这两种句子的功能是“承认”而非“发展”,更进一步体现了文本“静止”的特征。

尽管段落间的样貌相似,每一段却又必不可少,因为作家把原有事件打成了无数个碎片,散落于文段之中,读者需要做的便是从沉寂的描写中一点一点搜集信息碎片,将原有故事拼凑起来(这当然增加了趣味性)。复原后大致是这样的过程:

这家的男女主人是一对曾经恩爱的夫妻,装修这样一个房子对于二人来说必然下了不少功夫(室内装潢尽管不协调,仍是相当奢华),可见夫妻俩对生活品质还有较高追求。某天妻子忽然发现丈夫出轨,二人大吵一架后男人愤然离去。女人对他失望至极,决定离婚。在为男人做了最后一顿饭后,给仍未回家的男人留下一张字条后毅然离开。

然而在众多的静象中,刘以鬯仍让少数动词以完成时形态出现,使这篇小说的背景——吵架——得以悄悄闪现。

散着一份被撕碎的日报……一件剪得稀烂的衬衫……照相架里的相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张二十时的双人照,撕成两边……显然是被热水壶摔坏的……这油画已被刀子割破……是一轴被撕破了的山水……有些葡萄显然是撞墙而烂的;字条上潦潦草草写着这样几句……

这几个动词的共同特点,是都存在一个承受动作的客体,大部分具有较强的破坏性和不可复原性,往往伴随着极为强烈的愤怒和发泄的欲望。这些动词的使用,是对吵架的间接描述。我们如果尝试把这些动词都换为形容词,或者干脆省去这几句话,会发现效果都不尽人意。应该说,虽然吵架被隐到幕后,但这样一个戏剧性冲突仍是读者所好奇的、想要一探究竟的焦点所在。完全把动词省去,便相当于把幕布掖得严严实实;而用几个动词,让幕后透出一点声响和光亮,成为读者还原故事情节和人物情绪的线索之一,方便了读者的阅读,也无疑更符合读者预期。

可见这样一种叙述方式,并未影响读者理解作品。作家选用这种手段架构一个小说,使作品的含蓄性得以增强,从而获得了更好的表达效果。

我们还可以把《吵架》与刘以鬯的另一篇小说《动乱》来比较。《动乱》与之有相似之处,也没有直接写动乱的主人公—一人,而是通过写动乱所涉及的种种物件的被动状态来反映混乱场面。然而不同于这篇小说的是,《动乱》采用现在进行时,由大量动词推动情节向前,因而人没有也无法被隐去,而是实实在在地作为事件的推动者而存在,这也使时间的流逝成为可感的、较为明显突出的要素。虽然也增加了叙事的曲折性,但确实缺少了《吵架》“阅读故事的影子”一样的趣味。

小说结尾的字条,也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如果说字条之前的段落一直严格遵循着有谜语特征的“没有时间,没有人物”的游戏规则,那么这样一张字条多少有违反规则之嫌,至少也是“打擦边球”的行为。一方面,字条这种形式已经近乎人物语言,它的出现使人物在背景中现身;另一方面,字条上传达了相当多的信息,至少可以归纳出三条:1.男人出轨了;2.女人已回娘家而且决意离婚;3.女人还给丈夫做了最后一顿饭(这也许从某个侧面隐约反映了二人之间还有一点点温情的存在,这段婚娴还有一点点挽回的可能?)这三条信息密集出现,与前文的蛛丝马迹相比,是不是略显粗糙?几句话道出了整个故事的前因和后果,是不是时间性的某种体现?还是作者有意把这样一段放在文末,以造成一种抖包袱的效果?如果不用字条,有没有可能用与上文一样的方式将这些意思表达出来?如果可以,那会不会呈现出更好的表达效果?

无论如何,《吵架》在时间叙述上可以说做出了一次极好的尝试。作品通过时间的背景化,给读者展现了某种叙事场——还原叙事,或者说是推断叙事。这种情形在生活中其实也相當常见:看到一片狼藉的车祸现场、一个孩子满是泪痕的脸颊、一片摆着心形蜡烛的空场,我们会在脑海中生成导致这样一个场景或者这样一个场景即将导致的故事。由此我们可以说,小说的灵感可能就来源于现实生活中这些小小的细节;正是小说家富于创造性的粹取和重构,拓展了小说叙事的可能性。

①《小说会不会死亡》,刘以鬯1979年8月21日在“中文文学周”专题讲座上的发言,后收入其文学评论集《短绠集》(1985)。下文引用的《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几个问题》也收入该书。

②《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几个问题》,1981年8月10日在“中文文学周”专题讲座上的发言。

③《吵架》(1969年作,1980年改),初刊香港《幸福家庭》,初收中短篇小说集《天堂与地狱》(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后收入多个选本,本文采用《寺内》集所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本文以下引该篇,均据此,不再一一注出。

猜你喜欢

缺位时间
家校协同育人中的缺位、越位与归位
论《长生殿》的现代改编缺位
小学习作教学指导的“缺位”及对策
时间消灭空间?
“时间”面前人人平等
网络安全中的“缺位”和“错位”
汤姆?提克威影片的审美特征
农民工社保不能“缺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