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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与反思:刘禹锡的六朝情结

2022-05-14郑真先

怀化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谢安刘禹锡

郑真先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一、问题的提出:刘禹锡与六朝之关联

刘禹锡研究已在其生平考订、作品系年、思想研究、文体研究、接受研究等方面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1]。尤其是2015 年中国刘禹锡研究会成立以来,学界对刘禹锡的关注愈来愈多,使之成为唐代文学研究新的学术增长点。然若以渊源研究视角论,探讨刘禹锡与屈骚传统关系的成果较多,而研究其与六朝传统关系的成果较为少见。恰如域外汉学家所述,“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中国古典文学诗歌始终对往事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敞开怀抱:这个世界为诗歌提供养料,作为报答,已经物故的过去像幽灵似的通过艺术回到眼前”[2]3,这在刘禹锡身上表现得极为突出,他时常借六朝之往事,书写满腔之愤懑。

刘禹锡与六朝存在较大关联,首先体现为其对六朝文史的直接论述。如《董氏武陵集纪》云:“自建安距永明已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粲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已还,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寖息。”[3]1569-1570此文简要梳理了建安以来诗歌发展脉络,其中“朔风”“零雨”,指西晋王瓒《杂诗》、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中诗句;“蝉噪”“鸟鸣”出自南朝王籍《入若耶溪》。又如《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云:“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3]1805基于“八音与政通”“文章与时高下”的观念,刘禹锡对三代、秦汉散文持肯定态度,认为“战国”“列国”文章相对衰微,其中“列国”便是六朝时期。以上两则是刘禹锡对六朝诗、文的论述。再如《论书》:“问者曰:然则彼魏、晋、宋、齐间,亦尝尚斯艺矣,至有君臣争名,父子不让,何哉?答曰:吾始欲求中道耳。子宁以尚之之弊规我欤?”[3]2211《华佗论》:“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乌用书佗之事为?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而暴者复藉口以快意。”[3]2205以上均体现刘禹锡对六朝历史的认识,其中“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之句,可视为刘禹锡喜欢化用六朝典故的一个注解。

其次是其创作本身有六朝文风。前人评论中早已指出,如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对刘禹锡《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3]612两句评道:“宛有六朝风致。”[3]613又据卞孝萱《刘禹锡诗何焯批语考订》载,何焯认为刘禹锡《七夕二首》“可与梁、陈人争长”[3]1359。再如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刘梦得五言古诗多学南北朝。”[3]1337又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〇引《诗眼》所载,范温云:“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理不胜而词有余也。”[3]2483陆蓥《问花楼诗话》卷一云:“先广文尝云:‘读古人诗,须读全集,选本最误人。中唐诗人如刘梦得……卓然成家。梦得诗如《棼丝泉》 《秋萤行》 《生公讲堂》 等绝句,《杜司空席上》诸作,宛有六朝风……选家无识,随意去取,日就湮没,可胜叹哉。”[3]2498

“六朝”所指,标准不一,说法多样。最常见的,或与地名相关,指建都于金陵的六个王朝;或与时段相系,泛指三国两晋南北朝整个历史时期[4]1-2。刘禹锡《金陵五题》符合前一种说法,金陵之名虽有变化,但所指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古都。本文采用后一种说法,属于比较宽泛的六朝概念。所谓六朝情结,主要体现为刘禹锡对六朝的追忆与反思,具体包括对六朝典故的使用、对六朝文史的评价、对六朝风格的继承,尤其是对于六朝人物的推崇等相关内容。

二、刘禹锡使用六朝典故分类例证

用典,是文学创作的艺术手法之一,尤其在诗歌创作的简短篇幅中,如何达到言简意赅的艺术效果,恰当使用典故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刘勰尝论:“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5]339刘禹锡多用六朝典故,略分三类:六朝人物典故、六朝事件典故、六朝文学典故。

其一,引用六朝人物典故。如《奉和中书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韵》 末四句:“兴掩寻安道,词胜命仲宣。从今纸贵后,不复咏陈篇。”[3]34涉及东晋戴逵、三国王粲、西晋左思和南朝谢庄。《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 :“郭璞验幽经,罗含著前纪……羊濬要共和,江淹多杂拟……何必颜光禄,留诗张内史。”[3]99-100提及晋人郭璞、罗含,南朝羊璿、江淹、颜延之、张劭等人。一首诗中出现较多六朝人物,往往与创作起因有关,二诗均为奉和应酬之作,六朝人物通常是用以比附当世人物的。又如《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谢守何烦晓镜悲。”[3]616《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依本韵》:“谢公高斋吟激楚。”[3]623“谢守”“谢公”均指谢朓,分别用以指代白居易和李德裕。其他六朝人物,山涛、向秀、潘岳、陆机、谢安、谢道韫、葛洪、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庾亮、桓玄、王坦之、檀道济、汤惠休、陶弘景、江淹、何逊、庾信、徐陵等均在刘禹锡作品中出现,有些人物甚至反复出现,可见刘禹锡对六朝人物极为熟悉。

其二,引用六朝事件典故。此与前一类有交叉,因人物常与事件相关。前引“从今纸贵后”,所指人物为西晋左思,事件则是其创作《三都赋》引起洛阳纸贵的事件。又如《古词》之二:“簿领乃俗士,清谈信古风。吾观苏令绰,朱墨一何工!”[3]71含借古讽今之意,此为“讽时俗不重视实务,以清谈为高”[3]70的风气。魏晋士人崇尚清谈,存在鄙夷实务的风气,晋人陈頵在写给王导的书信中,认为西晋之灭亡与此种风气相关:“中华所以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实事,浮竞驱驰,互相贡荐,言重者先显,言轻者后叙,遂相波扇,乃至凌迟。加有庄老之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6]956“苏令绰”,指北周苏绰,《周书》本传载:“绰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计帐、户籍之法。”[7]382刘禹锡赞赏如苏绰般的工作风格,实际上表达的是对王叔文的颂美。《古调》所写清谈之风,及隐喻的王叔文政治革新,均是影响巨大的历史事件。再如《和州刺史厅壁记》:“宋台建,目为南豫州,又益之以龙亢。梁之亡也,北齐图霸功,拥贞阳侯以归,王僧辩来迎,会于兹地,二国和协,故更名和州。”[3]1850此为宝历元年(825 年) 刘禹锡在和州刺史任上所撰,所述乃地理沿革之事,亦说明刘禹锡对六朝旧事确有较全面的掌握。

其三,引用六朝文学典故。如《酬窦员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韵》 :“非是湓城旧司马,水曹何事与新诗?”[3]221水曹,指南朝何逊,其有《日夕望江山赠鱼司马》云:“湓城带湓水,湓水萦如带。”[8]175又如《伤愚溪》之三:“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3]484引用西晋向秀《思旧赋》 故事,禹锡诗中“吹笛”“山阳旧侣”“谁过”等信息,均见于向秀赋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后各以事见法……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9]229刘禹锡《乐天示过敦诗旧宅有感一篇吟之泫然追想昔事因成继和以寄苦怀》“向秀心中嗟栋宇”[3]1113句,亦与《思旧赋》 相关。其他化用谢灵运、谢朓、陶渊明等人诗句之例,更是不胜枚举。陶渊明“桃花源”故事,在刘禹锡作品中反复出现,如《桃源行》 《游桃源一百韵》,其中后者与《桃花源记》叙述情节极为相似,仿佛诗人重游陶渊明的桃源世界:“渊明著前志,子骥思远蹠……寻花得幽踪,窥洞穿闇隙。依微闻鸡犬,豁达值阡陌。居人互将迎,笑语如平昔。广乐虽交奏,海禽心不怿。挥手一来归,故溪无处觅。绵绵五百载,市朝几迁革。有路在壶中,无人知地脉。”[3]284-285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评道:“《游桃源一百韵》略从陶公诗记引来。中间瞿氏子一段,乃别有称述。后半自言仕进迁谪之事,皆不甚附题,不过求退居、学长生而已。”[3]304

综上所论,刘禹锡引用六朝典故甚繁,且有其偏好。谢安、陶渊明、谢灵运、谢朓等人物的典故出现频率较高,四人之中又以谢安、谢朓最见其好尚。刘禹锡引陶渊明典故,如前所论与“桃源世界”相关外,还与他欣赏陶之平淡诗风与辞官归隐之举有关。如《答乐天戏赠》:“诗情逸似陶彭泽。”[3]840又如《送湘阳熊判官孺登府罢归锺陵因寄呈江西裴中丞二十三兄》:“忽见夏木深,怅然忆吾庐。”[3]224再如《郡斋书怀寄江南白尹兼简分司崔宾客》:“还思谢病吟归去。”[3]981再联系《寓兴》之二“世途多礼数,鹏鷃各逍遥。何事陶彭泽,抛官为折腰”[3]898来考虑,可见刘禹锡存在效法陶渊明之意。刘禹锡引谢灵运典故,对谢之名句“池塘生春草”情有独钟,例不胜举。如《浙西李大夫述梦四十韵并浙东元相公酬和斐然继声》:“兴发春塘草。”[3]627《河南王少尹宅宴张常侍二十六兄白舍人大监兼呈卢郎中李员外二副使》:“满院池塘春欲回。”[3]733《和乐天洛城春齐梁体八韵》:“谢墅阅池塘。”[3]1122《裴侍郎大尹雪中遗酒一壶兼示喜眼疾初平一绝有闲行把酒之句斐然仰酬》:“何必池塘春草生。”[3]1173至于谢安、谢朓,尤其可见刘禹锡别样的意绪。

(一) 频繁出现的人物:谢安与谢朓

谢安、谢朓,代表刘禹锡在政治与文学两个方面的旨趣。“王谢”是六朝最显赫的两大家族,从“王与马共天下”的王氏鼎盛,到淝水战后谢氏发迹,王在前、谢在后各擅胜场。对于谢氏一族而言,谢安是家族崛起的关键人物。政治上两大家族不分伯仲,文学上谢家略胜一筹,谢灵运、谢朓为其中翘楚,“大谢”“小谢”在文学史上声名赫赫。

1.东山之志:风流宰相谢安

谢安在隐居与入仕两个人生阶段均可做到悠然自得,尤其谢安在政治上力挽狂澜之举,对于时处中唐变局的刘禹锡来说是最让他钦慕的。一方面,刘禹锡企羡谢安风流潇洒的人生态度。如《自左冯归洛下酬乐天兼呈裴令公》:“更接东山文酒会,始知江左未风流。”[3]1092刘诗自注云:“王俭云:‘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3]1092《和李相公以平泉新墅获方外之名因为诗以报洛中士君子兼见寄之什》:“恩华辞北第,潇洒爱东山。”[3]1099《题报恩寺》:“迟回好风景,王谢昔曾游。”[3]1017王谢指王羲之、谢安等人。《晋书·谢安传》:“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10]2072以上数则可见刘禹锡对谢安之辈风流气度的钦慕。

另一方面,刘禹锡对谢安之不复再生表现出无限惆怅之情。如《伤秦姝行》:“从此东山非昔游,长嗟人与弦俱绝。”[3]214《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闻道今年寒食日,东山旧路独行迟。”[3]412《途次敷水驿伏睹华州舅氏昔日行县题诗处潸然有感》 :“今来重垂泪,不忍过西州。”[3]90《晋书·谢安传》:“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还都,闻当舆入西州门,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羊昙者,太山人,知名士也,为安所爱重。安薨后,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尝因石头大醉,扶路唱乐,不觉至州门。左右白曰:‘此西州门。’昙悲感不已,以马策扣扉,诵曹子建诗曰:‘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而去。”[10]2076-2077

谢安所代表的谢氏家族,对安定东晋政局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晋书》 卷七十九《谢安传》末有史臣评:“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其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者,其惟谢氏乎!”[10]2090《世说新语》记载谢安风流韵事颇多,何以谢安受到如此推崇?有人指出:“后世文人的谢安之咏,就其要者而言,主要是表达一种人生理想,这种理想就是基于能力基础上的事业、受敬、高逸、情欲的四位一体的同构兼得”[11],是颇有道理的。相较于谢安的圆满,刘禹锡可谓略有不足、充满遗憾。他希望在政治上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但终其一生也并未真正实现;他在贬谪生涯中曾有意效法陶渊明式的人生道路,但终究放不下自己的儒家情怀。刘禹锡对谢安的情结与其对中唐政局的观察相关,他希望本朝也能有类似谢安一样的人物来挽救时局。

2.吏隐典范:宣城太守谢朓

刘禹锡经常以谢朓来赞扬他人的诗才,这与唐人对谢朓诗歌才华的认知有关,谢朓在唐人心目中占据极为重要的文学地位。如刘禹锡作《和州送钱侍御自宣州幕拜官便于华州觐省》:“谢守瑶华赠。”[3]610《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谢守何烦晓镜悲。”[3]616《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依本韵》:“谢公高斋吟激楚。”[3]623分别以谢朓代指崔群、白居易、李德裕等人。又如《和河南裴尹侍郎宿斋太平寺诣九龙祠祈雨二十韵》:“谢守工为诗。”[3]1152《九华山歌》:“宣城谢守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3]578可见其对谢朓诗才颇多赞美之意。刘禹锡非常熟悉谢朓的作品,经常化用小谢诗句。为便于直观呈现这一文学现象,兹举数例列表如表1。

表1 刘禹锡化用谢朓诗句列表

其他如刘禹锡《送蕲州李郎中赴任》:“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3]1189顾嗣立《寒厅诗话》有评:“作诗用故实,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余谓刘宾客诗‘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谢朓,读之使人不觉,亦是此法。”[3]1190-1191所谓用谢朓之典,即《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之句。例不胜举,足见刘禹锡对宣城太守谢朓的青睐。

蒋寅先生指出:“历史上的谢灵运和陶渊明,作为野心与无为(无能为) 的代表,都为自己的理想选择了人生道路,因而不存在仕隐的矛盾冲突。但他们的经历和选择却不能代表中国古代官人的生活理想,只有谢朓,对功名爵禄的留恋和对闲适生活的向往构成尖锐的心灵冲突,并最终借吏隐而得以调和,从而实现‘既怀欢禄情,复协沧州趣’的生活理想。这两句诗所以成为影响深远的名句,我想就因为它包含了一种对官人生活的诗意化的肯定。”[12]这一看法颇有见地。还有学者指出,“谢朓确立的以外郡为隐的处世之道为唐人所歆羡。其在唐代士林的践行,缘于他们欲圆融调谐拯世济物、怀禄恋位与希企独立自由人格间的矛盾”[13]。或认为“刘禹锡对谢朓的称引主要是从宣城太守的角度来说的。也就是说,他更多地看到了谢朓‘吏隐’的典范……他们对谢朓的接受主要从纵情山水的角度考虑,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同时称引谢灵运、陶渊明的原因所在”[14]。这些看法很好地说明了刘禹锡青睐谢朓等六朝人物的原因。

刘禹锡大力称引谢安、谢朓,其用意基本相同。谢朓在事功上或许不如谢安成就大,但在仕与隐二者关系的调和上,二谢都是足以令后人企羡的典范。

(二) 金陵遗恨:以六朝为主题的咏史诗

刘禹锡咏史之作,“上承李白、杜甫,下启杜牧、李商隐,以卓越的艺术才能,完善了咏史诗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15],且对六朝诗人同类创作亦有所超越,“与左思和六朝诗人比,刘禹锡的咏史诗纳入了更广泛的社会内容,表现了更深刻的思想主题,而不是汲汲于一己牢愁,仅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现实发出不平之鸣。同时,左思和六朝诗人多借历史事件以寄讽,而较少描写历史胜地的风物,即景抒情。这就是说,他们尚不知驾驭‘咏怀古迹’这一咏史诗的变体。而刘禹锡则往往从地方风物起笔来评论古史,抒写时艰,寄寓思古之幽情,把咏史与咏怀古迹融成一气。在表现手法上,刘禹锡注重因意造词、即小见大、移情入景等等,这就更为左思和六朝诗人所不及”[15]。

其中《金陵五题》 《金陵怀古》 《西塞山怀古》《罢和州游建康》 《台城怀古》等作品,均是表达对六朝古都兴衰的历史见解,正是上述所说咏怀古迹的重要篇目。唐人以古都为题材的创作,以金陵和洛阳为例,“金陵日益衰落,而洛阳作为北方都市和陪都,其繁盛与长安形成呼应……就数量而言,唐代诗人在金陵创作的诗约180 首,在洛阳创作的约820 首……洛阳诗居于绝对优势”[16]131。刘禹锡经常以金陵旧事作为现实参照,以达到借古讽今的艺术效果,此类诗作常有繁华散去的衰败萧瑟之感,如“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万户千门成野草”(《台城》)、“高座寂寥尘漠漠”(《生公讲堂》)、“宫墙隐嶙围野泽”(《台城怀古》) 等皆是如此。关于刘禹锡的咏史诗,学界已有较多讨论,兹不赘述。值得注意的是,刘禹锡对六朝古都的深情追忆,与其对六朝风流人物的大力书写,共同体现了他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反思。刘禹锡“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处拓展出一片充满诗性的空间,而让想象的翅膀尽情地遨游和回旋于其中,激荡起时隐时现的情感波澜,挥洒出令人寻味无尽的审美意象”[17]55,且“诗人并非单纯地怀古,泛泛地抒写其今昔兴亡之感,而是从现实的需要出发,站在时代的高度,以一个政治改革家和思想家的视角,将现实的感受与历史的沉思结合起来,以历史题材反映现实内容,寓深刻的哲理于咏史怀古之中”[18]265。

综上可见,刘禹锡在对六朝往事的追忆之中,寄寓了诗人对当朝现实的反思以及内心之中不平之鸣的深沉感慨,是探讨唐人六朝情结问题的典型个案之一。

三、刘禹锡六朝情结的形成原因

刘禹锡六朝情结的形成是其追忆六朝反思时局的现实需要、贬谪经历引起的价值认同与童年记忆兴发的地域联想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也是刘禹锡在同类型题材创作上能够有别于其他诗人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重要原因。

(一) 追忆六朝反思时局的现实需要

刘禹锡在《华佗论》中对三国华佗之事的追忆,其用意正如他在文中所说:“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3]2205刘禹锡吟咏金陵古迹,无非是想告诫当朝之人应当居安思危,以六朝历史为教训,不应重蹈覆辙。就历史层面而言,自唐开国以来,唐太宗“三面镜子”之说颇有代表性,尤其是“以古为镜”重视历史传统的观念影响深远。刘禹锡成长于这样的环境中,自然深受影响。况且从科举的角度考虑,史部文献也需潜心习读,而在唐前的历史之中,距离时间最近又最为动乱的六朝,无疑是最值得反思的一部分。就文学层面而言,六朝文学取得灿烂的成绩,无论是文学自觉意识,还是文学批评理论,或是创作实践成果诸方面,均为唐代文人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如前引明清诗文评论中即指出刘禹锡与六朝文学存在莫大关联,无论在题材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上,都可见六朝文学对刘禹锡创作的影响。前所举大量用典实例中也可见刘禹锡对六朝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就现实层面而言,唐朝经历安史之乱以后,虽然一度振作,呈现相对稳定的局面,但藩镇割据等政治弊病仍是随时会爆发的巨大隐患。刘禹锡多次重申自己“家本儒素”的出身,可见他对国家政治始终保持关切之意。他大量追忆六朝的诗文创作体现出他对当代社会现实问题的深刻反思,其目的是以文学这一艺术形式达到委婉讽喻的实际效果。

(二) 贬谪经历引起的价值认同

贬谪遭遇,给刘禹锡带来的是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首先是政治理想的不得志,远离政治中心,谪居荒远之地。其次是自然环境的不适应,刘禹锡虽曾自学医术,但对朗州、连州等地湿热气候仍感不适,此种不适感在其作品中多有体现。贬谪遭遇,亦使刘禹锡更加冷静地思索自己所面临的人生困境。《旧唐书》本传载:“贬朗州司马。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举目殊俗,无可与言者。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19]4210《历阳书事七十韵》:“沙浦王浑镇,沧洲谢朓城。”[3]591因空间位移而引发地域联想,如诗引所云:“至则考图经,参见事,为之诗,俟采风之夜讽者。”[3]590贬谪地点的变换容易形成某种价值认同。如刘禹锡作《问大钧赋》,是有意学习屈原《天问》的结果,“禹锡与柳宗元所贬皆古楚地,故引以为比。宗元亦有《天对》”[20]6。或因历史人物引起情感上的联系,对屈原的追忆,如《问大钧赋》 《何卜赋》 《楚望赋》;或因自然物象引起生理上的特殊体验,进而唤起心理上的深思,如在朗州作《砥石赋》,序云:“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3]1590因感于潮湿气候对佩刀的影响,以此起兴,正如自己蒙尘一般,“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希望得到“砥石”,重新获得朝廷重用,因如所言:“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磨钝。”[3]1590同理,刘禹锡对六朝的追忆也与贬谪经历相关,因而他在寻找历史人物以寄托一己情怀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六朝,尤其是对山水隐逸情怀与国家政治抱负集于一身的谢安、谢朓最为关注。

(三) 童年追忆兴发的地域联想

贬谪遭遇带来的空间位移,会引发诗人的地域想象。同样,刘禹锡对成长于江南的童年追忆,亦会兴发其特殊的创作取向。瞿蜕园对于刘禹锡的诗歌创作曾特别提道:“早年纵迹足以决定后来之成就也。”[18]1556更有学者直接指出,早年的吴地生活塑造了他的性情和诗歌,包括其对南朝名士风度与诗人诗风的偏好等[21]。刘禹锡在《金陵五题·引》中提道:“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3]671这种内心的遗憾,在想象的真实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偿。这一情形,或如心理学家所揭示的那样:“最初记忆之所以拥有如此特别的地位,原因有两个。首先,它储存了个人对于自我及环境的最初基本判断……其次,这是人们个体自觉的起点……因此,我们常常能在其中看到弱小、不足的自我感知与将强大、安全视为理想目标的反差……记忆之所以重要,仅仅在于它们所代表的含义,在于它们所展现出的对于生命的解读,乃至对于现在和未来的影响。”[22]16刘禹锡儿时生活在江南,这一段童年成长经历,拉近了他与六朝古都之间的情感距离,同样也会加强他对偏安江南的东晋南朝人物的关切。古代士人大多因宦游而远离故土,刘禹锡亦是如此,而其贬谪的经历更增添了愁苦的意味。童年之乐与宦游之悲的对比和六朝兴盛与衰亡之变化,可以说是存在某种关联性。

四、余论

中唐南贬诗人诗作均有屈原情结[23],刘禹锡是其中代表之一。除此以外,刘禹锡尚有六朝情结,他对六朝知识熟谙于心,在创作中用以寄寓自身的生命感悟。无论是以六朝人物为效法目标,还是以六朝古迹为吟咏对象,其实都体现出了刘禹锡对现实的观照,或许这正是基于他一以贯之的“家本儒素”信念和理想。唐人关注六朝,这是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只是若要说刘禹锡有何特异之处,尚须重点考虑中唐政治局势之不同。如前所论,刘禹锡追忆六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反思当时的社会现实,寄予诗人自身的蹭蹬遭遇。另外,与刘禹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好友柳宗元,其在《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中有一段自白值得注意:“臣幸以罪居永州,受食府廪,窃活性命。得视息,无治事,时恐惧;小闲,又盗取古书文句,聊以自娱……今臣窃取魏晋义,用汉篇数,为唐铙歌鼓吹曲十二篇,纪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劳,命将用师之艰难。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词以为容。”[24]7-8读古书“聊以自娱”与“幸歌臣词以为容”的心态,可与刘禹锡借六朝文史达到追忆与反思的效果相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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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下棋定军心
刘禹锡与《陋室铭》
谢安也小肚鸡肠?
谢安:史上搞封杀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