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使用与公众安全感研究*
2022-05-12候为刚
候为刚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 100872)
0 引 言
对客观安全态势的主观感知,在居民幸福指数体系中占据基础性地位。作为反映社会安全状态的晴雨表,主观安全感是影响社会稳定的催化剂。近期社会生产生活诸多领域相继爆发各种侵犯民众生命、财产安全以及公民隐私的事件,无不刺激了人们的敏感神经。在信息海量增长和媒介技术不断更新的新媒体时代,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主观感知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所接触的媒介信息的影响。不难观察到的现象是,媒介作为信息传播的主要渠道,一方面,人们在接触不同属性的媒介关于同一事件的报道后,其情绪反应往往存在一定的差异;另一方面,即使身处同样舆论信息环境,接触同样的信息报道内容,有些人却总是焦虑不安,而有些人却充满自信。此外,近期国家连续出台相应的政策来整顿饭圈文化等舆论传播的乱象。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现象,其实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即新媒体时代,受众接触不同类型媒介的信息,会影响其主观情绪体验及行为模式,甚至会加剧社会舆论的分化。对此,本文尝试提出一个常见的却被多数研究忽视的问题,即作为一种主观情绪体验,公众的安全感知程度是否会因其接触到的媒介信息类型而异?
遗憾的是,在政治传播学领域,有关媒介接触效果的研究成果汗牛充栋(如媒介接触如何影响居民主观幸福感),却少有研究为这一常见现象的背后机理提供实证检验。尽管国外少数研究揭示了浏览经媒体美化的信息频率与用户患抑郁症风险的相关性,为理解个体所接触的不同信息类型与其安全感之间的因果效应提供了启发性思考。然而,在信息海量增长的新媒体时代,加之中国特殊的信息传播与监管情境,上述国外研究结论在中国网民群体中是否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尚未得到国内学界足够的重视。
为此,本文从宏观信息制度结构与微观个体信息需求两个维度展开探讨。基于2019年大学生网民调查数据分析发现,与不浏览人民日报等主流官媒信息的大学生网民群体相比,浏览这类官媒信息用户的安全感更强;与不浏览微信等自媒体信息的大学生网民相比,长期接触微信等自媒体信息用户的安全感更弱。导致浏览自媒体信息和浏览主流官媒信息的影响存在差异的原因可能在于媒介信息内容的属性和来源渠道的差异。官媒信息多为意识形态的正面宣传,并且信息来源渠道相对单一,微信等自媒体信息包括娱乐、交友等多重功能,信息内容更加异质、丰富,且信息来源渠道多元化。
本文不仅具有理论上的对话价值,并能为理解当前政府出台各项整治不良传播平台的政策实践提供学理上的支持。在理论方面,本文为重新思考媒介使用类型对受众主观情绪体验的差异提供了初步的实证检验,有助于从信息获取角度拓宽学界对安全感知生成机理的分析思路。在传播实践层面,不难理解为何近期国家针对各种网络传播的乱象而展开专项整治活动,本质上在于各种鱼龙混杂的虚假、有害信息的传播,会影响那些信息认知能力较弱的网民的情绪体验和价值判断,而各类自媒体平台为这类负面信息的生产、传播提供了便利的渠道和较低的成本。
1 文献评述与分析框架
对外部威胁的迅速反应和准确识别是人类生存的本能。那么,个人对外界安全态势到底是如何感知的?外部环境、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这类因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体可感知到的威胁类型、程度。另外,人的思维系统等微观因素也会影响个体对外界威胁做出的判断。其中,直觉系统意味着个体对外部威胁能够迅速做出反应,无需经过理性思考;而理性思维系统更发达的人则倾向于基于特定的信息进行复杂的推理活动。因而,环境的复杂性和人的思维逻辑会影响人对外部安全态势的识别及其主观情绪体验。
1.1安全感知研究的理论进展与局限
1.1.1 影响安全感的宏观社会因素 影响公众安全感知的因素得到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诸多学科的探讨,谱系庞杂,但其中的主要脉络仍清晰可见。
首先,经济因素是影响居民安全感较强的预测因子。良好的经济发展水平对提升居民安全感具有基础性作用[1]。相反,经济状况的恶化则会使人们感到生存不安全[2],并容易形成一种“弥漫的焦虑”[3]。总体上看,经济收入影响安全感知可能表现为U型和倒U型两种路径并存[4]。在不同的条件下,经济因素影响居民安全感的作用机制不尽相同。
社会学视角则注重分析族群冲突、居住环境以及人际信任等结构性因素对安全感体验的影响。一般而言,居民安全感同时受到客观外部威胁与个体应对威胁所需信息(即信息共享程度)两个因素的影响[5]。弗洛姆通过观察一战后德国转向极权体制的过程,发现当外部威胁投射至某族群并为群内成员所感知时,会刺激人们寻求集体安全感[6]。另外,一个社会内部的治安状况、社会利益分配、社会资本都可能影响个体的安全感知[7],并存在一定的代际差异特征[8]。
相比之下,政治学注重分析制度设计、国家能力对居民安全感的影响。当政治精英对外部威胁感知越强时,更倾向于将这种“威胁意象”纳入特定的政策议程中[9],甚至会将安全作为限制公民自由、重新配置资源的合法性外衣。此外,国家提供安全秩序、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是增强民众主观安全感的基本保障。一项研究表明,政府对地震等自然灾害预防能力不足,会强化民众对自然灾害的威胁感知[10]。在风险社会里,不确定性增加与人的认知能力有限并存,政治生活中的复杂性更加凸显,进而会引发人们对他者的排斥。一项实验研究发现,政治上的不可控性是引发被试者对犹太人阴谋论信念的关键诱因,进而强化对犹太人的歧视[11]。
1.1.2 影响安全感的微观心理因素 安全感往往表现出一种安全、自信和免受担忧的知觉。精神分析与人本主义学派等早期研究用恐惧、焦虑来刻画个体对外部情境威胁的感知,这种恐惧、焦虑感在个体与母体脱离的出生之际便已形成[12],并在不同阶段,个体安全感的内容结构也不一样[13]。一般而言,安全感彰显个体在其客观安全需求(如稳定、免受恐惧和焦虑)得到满足时所产生的一种主观体验。这种主观体验内化为个体的不安全感时,被称为“本体性不安全”(Ontological Insecurity)[7]。
心理学对安全感的研究取得了系列成果。威权人格理论认为,个体从小经历严父式教育、受到他人排挤等遭遇,内心会逐渐产生不安全感[14]。对此,多项实验研究发现,对群体规范的遵守是群内成员增强凝聚力,削弱其威胁感的重要途径[15]。认知心理学则通过比较两种思维特质(直线思维与理性思维)发现,与理性思维能力较强的人相比,那些倾向于利用直觉系统做判断的人对威胁往往更敏感,应对威胁的能力也更弱[16]。
1.1.3 既有解释的局限 上述研究分别从宏观层面的外部环境安全态势、微观层面的信息需求两个维度分析用户安全感的生成机理。这两个层面的解释因素并非独立作用,宏观层面的结构因素往往决定信息供给状况,进而会限定个体所能接触到的信息数量、属性;同时,微观层面的态度需求则驱使个体接收何种信息,最终形塑其主观情绪体验。不过,这些研究的局限可能在于:其一,尽管宏观结构类因素从整体主义视角阐释了普通民众安全感知是如何生成的,但不能解释安全感知在个体层面的差异。这类研究忽视了诸如政治态度、人格及认知模式等个体内在特质可能对居民安全感知所发挥的驱动作用。其次,即使部分研究针对不同群体的安全感现状展开描述,但未能清晰揭示安全感概念的内核,对安全感的生成机制缺乏深入剖析。其三,尽管目前国内少有研究将居民安全感的生成逻辑放在信息传播结构中加以考察,尝试从信息供给角度讨论信息接触对受众安全感体验的影响,但忽视了用户的态度、需求等特性可能带来的驱动作用。面对宏观结构类因素与微观心理特质因素的割裂,本文尝试通过一个中观机制来链接宏观和微观解释。
1.2媒介信息接触:链接宏观和微观的解释机制
在政治传播学看来,行动者的行为和观念本质上都可以理解为人际沟通、信息知觉的问题。因而,接触什么样的信息以及对所获取信息的解读不同,都可能会影响到受众的情绪体验。从信息供给角度看,在信息技术更新及技术监管、议程设置等因素的作用下,用户的信息获取渠道、信息内容会影响其安全感。从信息需求角度看,用户的政治态度、情感需求等个体内在的因素也会驱动其获取特定的信息,进而影响其情绪体验。
然而,学界关于媒介信息接触影响用户主观情绪体验的具体机制存在争议。一方面,与传统媒体时代相比,在新媒体时代,供过于求的信息不对称格局加剧了不确定性,用户的安全感可能不升反降。正如伊尼斯所言,媒介使用对受众主观情绪体验的塑造是在媒介技术更新过程中完成的[17]。另一方面,尽管媒介技术更新较快,但人际信息传递的内容、方式和速度总体上相对稳定,因而人的行为模式和观念也是结构化可寻的,信息技术能够把握预测人的活动轨迹及其偏好,在此背景下用户会显得更加焦虑、担忧[18]。可见,在高度复杂、不可控的风险社会里,安全问题会更加突出。
在“二手经验”世界里,信息往往是经过他人加工的,这难免会影响受众的主观体验。因而,为了影响受众的价值立场、情绪体验,媒介在报道某类事件时的主观动机可能很强,如通过设置敏感议题或采用特定的叙事方式,来强化受众的印象、知觉。例如,美媒会通过夸大外来移民群体会携带传染病的几率,恐怖主义分子会趁机混入等后果,以强化美国保守主义者对移民政策的怀疑态度[19]。另有实验研究表明,经常接触大规模暴力创伤事件(如战争、恐怖主义活动)的报道信息后,青少年创伤后应激障碍及其他创伤后症状更加明显(表现为焦虑、抑郁和悲伤)[20]。此外,国内也有实验发现,接触环保类信息(如观看《穹顶之下》)的被试,对大气污染的环境威胁更敏感[21]。实际上,这是一种权力效果。这种效果还体现政府采取包括媒介技术监管在内的规训措施,形成稳定的安全配置措施(如对盗窃的惩罚,对疾病的应对)[22]。因为信息审查机制会通过改变受众获取信息的方式和内容,进而影响人们对外界的认知和情绪体验。
在公共舆论撕裂的新媒体时代,个体的不确定感可能因此而强化。显然,个体内在的认知需求等特质发挥重要的驱动作用。在匿名化的网络社会,个体更倾向于通过网络来获得情感支持。稍早的一项研究指出,青年群体沉溺于脸书等社交媒介,目的是减少内心的孤独感[23]。然而,最新的实验研究发现,青少年患抑郁症的风险与浏览那些经媒介美化、与现实反差巨大的信息的频率正相关[24]。这反映了信息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用户的情绪体验。
除了探讨客观的媒介技术更新、主观的情感需求动机对信息接触影响个体主观情绪体验的调节效果之外,还有研究注意到信息接触对用户主观情绪体验的影响,可能受到政治态度这类第三方因素的调节。一方面,意识形态立场及政治满意度可能会对用户媒介使用偏好影响主观情绪体验的过程产生不同程度的调节效果[25]。另有研究揭示出其他可能存在的作用路径,即媒介使用通过影响政治态度,再传导至用户的情绪体验[26]。随后有研究指出,媒介信息对网民政治态度的影响会因接收信息的渠道、频率以及议题框架等差异而呈现出非线性的复杂情况[27]。与媒介信息技术、信息需求这类因素相比,社会满意度、政治信任等政治态度类因素相对综合。过于微观的认知需求解释容易陷入还原主义的局限,过于宏观的信息技术和管理制度则可能滑向整体主义的陷阱。同时,基于既有研究关于“对现状不满者可能会沉溺于社交媒介”的论述不难看出,满意度等态度类因素会影响个体的需求动机及行为。为此,满意度是较好的第三方解释变量。
针对国内学界缺乏从媒介信息接触的角度理解安全感知生成逻辑的局限,为检验媒介信息接触对用户安全感体验的影响及其差异在中国网民群体中是否同样存在,并揭示这种差异是否会受到公众满意度的调节,本文提出以下理论假设:
假设1:公众的主观安全感体验因所使用的媒体类型而异。
具体来说,接触官方主流媒介信息与安全感知正相关,即接触官媒信息的受众比不接触官媒信息的受众,安全感更高;接触自媒体信息与安全感知负相关,即浏览自媒体信息的受众比不浏览自媒体信息的受众,安全感更低。
假设2:社会满意度影响了媒介信息属性与安全感知关系的强弱。
其中,社会满意度对官媒信息接触影响用户安全感存在正向的调节作用,即满意度与官媒信息接触行为的叠加会共同强化受众的安全感;满意度对自媒体信息接触影响安全感知存在负向的调节作用,二者共同削弱用户的安全感。
2 数据来源与变量操作
2.1数据来源互联网时代,网民俨然成为信息传播的主体。中国是互联网用户大国,对中国网民的媒介使用偏好及其主观安全感知的探讨,将有助于向读者呈现公共舆论现状以及网民情绪变化的特征。作为国家建构及社会治理的重要后备力量,青年大学生的安全感知很大程度上可以透视一个社会的安全现状。为此,本文采用马得勇教授主持的2019年大学生网民社会心态调查数据,有效样本1254份。该数据主要通过问卷网调查公司向其用户推广而获取的。尽管作为一种非概率抽样方式获取的网络调查数据,并且缺乏历时性变化趋势的截面数据难以刻画民众的情感态度或政治行为特征,但根据研究议题和研究目的,通过网络调查获取的数据用于统计分析的研究并不罕见。同时,这种采集数据的方式的成本相对较低,马得勇教授围绕网民社会心态及信息获取偏好这类议题已展开数十年的网络调查,所采集的数据及时向学界公开,获得学界良好的反馈。
2.2概念操作化本文涉及的变量主要有:安全感知,媒介使用和社会满意度。另外,需将人口学变量纳入分析。
2.2.1 安全感知 学界对安全感知概念的测量取得一定的成果。多数研究基于个体对犯罪的恐惧、自我实现的肯定、控制感或健康状况来刻画其安全感[28]。国内对安全感概念的讨论相对较晚。近期郑建君考虑可控性和可预期性两个维度[29]。可控感和可预期性体现出安全感内容的历时性变化特征,但忽视了居民安全感在不同维度的结构性差异。然而,不同领域安全感生成机制的差异,需通过比较研究才能更好地用以揭示。本文则是对个体在浏览或不浏览特定媒介信息后,其基础安全感是否存在差异进行探索性分析,而非比较个体在不同领域安全感的生成机制的差异。为此,借鉴前人将担忧视为个体安全感内核的观点,在设计问卷时,按不同领域进行询问,避免过于笼统式提问而影响数据效果,通过设置问题:“你在多大程度上担心以下领域的安全问题?”来表达受访者的安全感状况。该问题包括10个维度,分别是对国家外部环境、意识形态、食品药品、经济发展、信息保护、政权稳定、社会治安、财产安全、健康问题、社会诚信10个领域的安全感担忧评价。其中,每个维度的备选项设置:“3=完全不担心、4=不太担心、5=比较担心、6=非常担心”。为方便分析,将备选项进行转换:6=1“非常担心”,5=2“比较担心”,4=3“不太担心”,3=4“完全不担心”,这样数值越大,安全感知越强,可将其视为连续变量。为揭示个体的基础安全感,需对这10个领域的安全感取均值,通过加总取均值的方法进行变量降维,并命名为“安全感知”,同时这10个指标的信度较高(克隆巴赫系数为0.87)。
2.2.2 媒介使用 国内学界测量网民媒介使用的经典做法是将网民的媒介使用类型分为外媒、官媒及非官媒几种渠道类型。然而,随着国内舆论管控的进一步加强,用户很难通过常规渠道获取外媒信息,单纯从外媒-官媒维度考虑划分中国网民的媒介使用类型的做法不足以反映国内信息传播的舆论现状。另外,尽管近年来官方舆论管控与政治宣传的趋势不断强化,但由于个体能动性(包括政治兴趣和认知需求)的存在,仍能见到部分自媒体承载的深刻评论信息。鉴于此,本文基于主流官方媒体和自媒体两个维度来划分受众的媒介信息获取偏好,根据受访者对每类信息源的使用频率,选取两类信息源中具有代表性的媒介类型:人民日报、微信。这样可以帮助读者形成整体印象,也可有效避免损失重要信息的风险,增强研究结论的解释力,便于读者理解。人民日报这类官方主流媒介拥有较大规模的读者市场(面向党政干部、知识分子以及普通公众),并随着媒介技术的更新,这类媒体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纸媒形式,而会主动开创新的载体、形式,如入驻抖音、微博平台。与此同时,媒介技术的更新带来了自媒体的发展和壮大,尽管各种形式的自媒体受到官方不同程度的引导,但在“人人都有麦克风”的自媒体时代,作为个人想法、观念的表达渠道,各类自媒体的使用在相当程度上能够满足个人的认知需求和表达需求(包括娱乐、交友等活动目的),这一点从微信等自媒体的用户数量上不难看出。具体来说,本文在问卷中设置“你是否浏览各种官方媒体(如人民日报)发布的信息”(官媒信息)以及“你是否使用微信这类自媒体获取信息”(自媒体信息)这两个问题来测量国内网民获取信息偏好,备选项分别为“0=不使用,1=使用”。
2.2.3 其他变量 社会满意度是指个体对政治社会、经济形势以及自身生活工作等方面的满意度评价。在媒介传播效果研究领域里,信息接触行为对受众的主观情绪塑造往往也同时受到个体内在的政治态度的影响。已有研究证实,信息接触通过政治立场这一中介变量会传导至个体的民族主义[30]。因而,信息接触行为对受众主观情绪体验的影响可能会受到政治态度的调节。为此,本研究考虑选取能够反映受众政治态度的综合性变量,如受众的社会满意度(包括个体对政治社会现状、经济发展及自身生活工作状况的满意度),作为一种综合性态度评价,社会满意度涵盖了个体对政治、经济、社会各个领域现状的评价,具有基础性的影响。具体而言,本文通过设置“总体来讲,你对目前我们国家的政治社会状况满意吗?”“总体来讲,你对目前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状况满意吗?”“总体来讲,你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工作状态满意吗?”三个问题作为测量社会满意度的指标。其中,备选项为“3=非常满意”“4=比较满意”“5=一般”“6=不太满意”“7=很不满意”。为方便分析,对备选项编码进行转换:7=1“很不满意”,6=2“不太满意”,5=3“一般”,4=4“比较满意”,3=5“非常满意”,数值越大,满意度越高。同时将上述三个指标合并成一项,通过加总取均值的方法进行变量降维,并命名为“社会满意度”,同时这3个指标的信度较高(克隆巴赫系数为0.72)。
另外,人口学变量虽不能直接揭示研究所关切的核心因果机制,但作为能够直接反映个体的基本特征而可能成为因果推断的干扰变量,为此需要加以控制,并对性别、年龄段、所在(毕业)学校档次、年收入等人口学变量需重新编码、赋值。其中,性别设置为,“0=女,1=男”;年龄变量设置为,“1=18-29岁,2=30-39岁,3=40-49岁,4=50-59岁,5=60岁及以上”;受教育程度变量设置为,“1=初中及以下,2=高中,3=专本科,4=研究生及以上”;所在学校类型设置为,“1=985院校,2=211院校;3=其他普通高校”;家庭年收入变量设置为,“1=5万以下,2=5-10万,3=10-20万,4=20-40万,5=40万及以上”。
3 分析结果呈现
3.1描述性统计首先,呈现关于安全感知的描述性分析结果,如表1所示。受访者的安全感知总体上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均值为2.066)。接触自媒信息和接触官媒信息人数的均值存在较大差异,使用人民日报等官媒的人数较少(均值为0.205),而使用微信等自媒体的人数较多(均值为0.712)。社会满意度的均值为2.375,表明受众对社会各方面的综合满意程度较低,未达到平均水平,反映了该受访群体面临的各项压力较大。
表1 大学生网民安全感的描述性分析
上述结果揭示了新媒体时代,大学生群体的媒介使用偏好以及该群体的社会心态特征。与获取人民日报这类主流官媒信息相比,青年大学生群体更倾向于浏览微信这类自媒体信息。微信等自媒体信息来源丰富、多样,并凸显个人的兴趣、需求,无论从信息内容还是获取渠道上看,微信等自媒体已成为受访群体获取特定信息的主要渠道。另外,在“内卷化”社会,大学生群体感知到的压力可能来自社会多个领域,故而社会满意度较低。
3.2回归结果呈现依据结果变量的操作化设定,本文采用普通最小二乘法(Ordinary Least Squares,OLS)的统计方法进行回归分析,表2展示了分析结果。
接触不同属性媒介的信息,对用户安全感知的影响存在显著的差异。其中,接触人民日报等官媒报道的信息,对塑造受众的安全感知具有正向影响,表现为与不浏览官媒信息的受众相比,浏览官媒信息的网民的安全感更高。浏览微信等自媒体信息内容对受众安全感知的塑造具有负面效果,表现在与不浏览微信这类自媒体消息的受众相比,浏览微信消息的受众的安全感更低。这与日常的经验现象基本相符,因为与人民日报这类注重政治宣传且内容同质性、正面属性更强的官媒信息相比,微信等自媒体的消息内容及来源更加多元、异质。一般来说,通过信息来源相对多元的媒介渠道了解某件事比通过信息源单一的媒介渠道得到的消息往往更全面。当人们掌握的信息渠道越多、消息越多元,其对风险的识别、认知更加全面,这反而会削弱其安全感,表现出更强的担忧、焦虑。另外,不同类型的媒介在形式及其内容承载量方面也存在差异,进而影响用户的主观情绪体验。人民日报等传统纸媒仍然是官媒传播信息的重要形式,纸媒形式决定了媒介信息的承载量十分有限,因而用户获取官媒信息的数量也更为有限,即使这类传统纸媒向数字化、电子化传播形式转变,但内容承载量与纸媒无异。为此,人民日报等官媒主流媒介所生产、传播的信息属性及承载量决定了,接触十分有限的官媒信息的用户的安全感相对较高。相比之下,微信等自媒体所包含的信息源不仅为多元,且在传播形式和内容承载空间方面,电子化通讯设备的内容储存、承载力较大,在信息传播的数量上与传统纸媒相比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因而偏好自媒信息的网民,由于接触到的信息更多元、数量更大,反而会削弱其安全感。可见,受众的安全感体验的差异,在一定程度受到其所接触的媒介属性、信息承载形式的影响。
表2 公众安全感知的回归分析
官媒和自媒体在议程设置、议题框架方面的差异可能会影响受众媒介信息接触时的安全感知。在日常情境下,官媒往往以塑造政治精英、勤政、为民服务的良好形象为目的而设置相关议题,生产相关信息[31]。尽管官方主流媒体也会报道国内生产生活领域的重大危机事件(如恶性伤人事件、自然灾害等),但多限于陈述现象、报道事实,并且更加突出政府在处理这些负面事件时的积极表现,抑或是对某些官员在危机时的失责行为予以惩罚,以凸显政府为民服务的良好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民众因恶性事件而产生的恐惧感。相比之下,自媒体不但会及时报道这类恶性事件信息,同时还可能生产、传播更多具有深刻反思的评论、信息,甚至几乎每次危机事件发生后总有各种谣言或虚假信息充斥网络媒体,从而可能对用户的判断、选择造成干扰,加剧广大网民情绪恐慌。一般而言,与浏览信息源相对单一的官媒信息相比,接触信息源多元的自媒体信息对个体主观情绪体验(如安全感)影响更明显。因而,无论是浏览那些深刻的反思或评论类信息,还是青睐于自媒体平台上的各类虚假信息,都可能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用户的安全感。那么由此不难引出一个与本文相关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更愿浏览自媒体信息,什么样的群体则倾向于接触、信任官媒信息?对此,威权人格、认知需求等个体内在的特质可以为之提供一种解释。威权人格特质对民众安全感的影响可能存在立场和能力两种作用路径:一是从立场和偏好角度看,威权人格特质明显且政治立场偏左者倾向于相信与政府立场一致的信息,这已经得到诸多实证研究的支持。二是从信息认知能力角度看,威权人格特质显著者的认知保守倾向更明显,信息认知和理解能力相对较弱,因而对主要报道与事实相关的官媒信息内容更易接受,其安全感知维持在相对较高的水平。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引起恐惧的对象和情境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的知识和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32]。譬如,经验丰富的水手比游客往往对海洋天气更加敏感。原始人对日蚀现象会产生恐惧,但掌握武器并可预测天文现象的现代人则不会恐惧这种情境。此外,除了个体的逻辑思维能力和信息获取意愿的作用外,个体能否对外界安全态势做出科学的判断,还依赖于其可获得的信息质量、数量。当各类有害信息充斥各种媒介平台,加之信息管控政策的约束(如设置网络防火墙),无疑会对用户的知觉判断造成干扰。用户长期浸泡在经过美化、甚至有害的错误舆论信息场域中,其消极性主观情绪体验更可能会被激发。
其次,考察媒介使用对受众安全感知的影响是否受众的社会满意度这一变量的调节。分析结果显示,自媒体使用与社会满意度存在交互效应,交互项的回归系数为-0.106,反映了社会满意度对自媒体信息接触影响个体的安全感知具有负向的调节效果。然而,官媒信息接触与满意度不存在显著的交互效应。根据本文的假设,在社会满意度的调节下,官媒信息接触对居民安全感知的影响效果应更强,但数据结果却没能支撑该理论预期,在满意度评价因素的调节下,接触官媒信息的行为对用户安全感的影响反而不显著。可能由于个体面临的实际威胁或威胁感知比较强烈,而此时社会满意度这一变量不足以产生积极的调节作用。这表明,不能简单套用已有的研究结论来解释中国网民信息获取偏好影响安全感的机理。相反,可能需要从特定的政治制度安排以及在该制度结构塑造下的行为偏好、认知模式等视角做进一步分析。
3.3对研究结果的进一步解读本文的分析结果揭示了西方学界关于媒介信息接触影响用户主观情绪体验的研究结论在中国网民群体中同样存在。在福柯看来,公众安全感的生成遵循这样的路径:既存威胁及其媒介叙事→公众的沉淀(接受、判断)→感知到的威胁[33]。不难看出,媒介叙事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受众自身的特质会受到外部安全态势及信息生产者的议题设置、传播框架的影响,最终表现为用户所感知到的威胁程度及相应的回应。
在新媒体时代,信息资源的无限性、个体认知能力的有限性以及不同媒介信息承载量的差异等因素共同作用于信息获取对用户主观情绪体验的影响过程。媒体的议程设置效果受到受众的媒介接触频率、时间以及个体特质(如认知能力、立场偏好等)的综合影响。如果这些因素与媒介信息内容不相符,可能会削弱媒介信息对用户安全感知的影响效果。另外,经验表明,社会环境的剧变会加剧人们的不确定感或恐惧心理,进而可能增强人们对媒介的依赖。不过,本文通过数据分析发现,接触特定媒介信息又会进一步强化个体的不确定感或恐惧心理。这是由于如果公众不能通过有效的信息渠道建构起正确的信息环境,则可能会因不确定性造成更强烈的恐惧和更剧烈的社会变动。
人们能够用来接收、处理信息的注意力和心智资源依旧是有限的,这与信息海量增长趋势的张力日渐凸显。这种不对称结构越强,各类信息源争取受众注意力的竞争往往越激烈。信息内容和信息来源的差异性会影响受众的行为选择。微信等自媒体信息内容多元,来源渠道多样,因而用户在浏览相对丰富的自媒体信息过程中接触到的负面信息可能更多。有实证研究发现,信息负面程度对评论或转发意愿有正面影响,这意味着用户接触到的信息越负面或负面信息量越大,越愿意转发、评论,因而更容易在各类媒介渠道上传播,这类负面信息的迅速聚集易引发情绪共振[34]。相比之下,尽管官方媒体在生产、传播信息方面的技术得到更新,但官媒的属性和宗旨决定这类媒介信息需发挥弘扬社会主旋律的意识形态引导功能,因此与各类自媒体信息相比,官媒信息在功能和内容上难以满足用户相对多元化的信息需求(如娱乐、交友),接触到内容相对有限且多为正面的官媒信息,个体潜在的威胁感未被激发,因而安全感保持在相对较高的水平。
4 结论与思考
4.1研究结论本文尝试揭示浏览不同属性媒介的信息对用户安全感知的作用原理。在中国这样互联网用户群体庞大、媒介平台多元与严格的信息管控并存的特殊舆论环境里,浏览官媒信息有助于增强受众的主观安全感,而接触自媒体信息行为则会削弱受众的主观安全感。接触自媒体信息对用户安全感的影响,受到社会满意度这一因素的调节,而接触官媒信息对安全感的影响则未受该变量的调节。如果承认诺依曼关于“舆论是社会的皮肤”的论述[35],那么承载舆论的媒介则是每位用户的皮肤。在媒介日益丰富的互联网时代,人们对外部局势的感知往往通过所接触的媒介信息才能实现。本研究结果证实了西方研究关于“受众浏览经媒介美化的信息的频率与患抑郁症的风险正相关”的结论在中国网民群体中也同样存在,表现为接触自媒体信息用户的主观安全感知会被削弱。这可能由于市场经济的竞争压力会促使自媒体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捕捉用户有限的注意力资源。然而,接触那些经过加工的多元化信息可能会增强用户的抑郁情绪或恐惧心理等负面情绪。
由上述结论不难做出以下推论:与接触信息内容同质化、信息来源单一化的官媒渠道相比,接触那些信息内容、来源更加多元化的自媒体信息的受众,对特定事物的了解更为全面,这反而可能会削弱其主观安全感知。这很可能与受众更深层次的、内在的认知模式高度相关。因而,对涉及影响个体主观情绪体验的较为固定的人格特质、认知模式等更为复杂的内在特质因素,需做进一步的探讨。
4.2思考与讨论在新媒体时代,用户浏览信息的行为到底会给其主观情绪体验带来什么以及何种程度的影响?本文结合媒介技术更新、信息监管政策以及媒介信息属性等宏观因素与个体特质(如认知能力、立场偏好等)这类微观因素,对不同媒介信息获取影响用户安全感知做了探索性分析。从媒介的控制功能或目的角度看,信息传播是追求权力效果最大化。当某种信息传播渠道占据主导地位时,信息管理者容易跃升为思想管理者。在信息传播渠道多元化背景下,不同的媒介平台、意见领袖(如网红艺人)等传播者发出的各类信息鱼龙混杂,易引起受众恐慌的情绪,诱导其做出非理性的行为,甚至促使公众在相关议题上的观点进一步分化,这无疑会威胁到公共舆论的健康肌体以及主流价值观在社会舆论中的主导地位。为此,不难理解近期网信办等部门为何会重拳出击以整治“饭圈文化”、不良网络游戏等舆论传播乱象。
另一方面,心理疗法主张,用户而获取媒介信息更多是为了规避内心的恐惧,调节认知失调。然而,个体很可能是出于被孤立的恐惧,而选择服从、追随主流意见[36]。基于对强势意见的服从而非通过理性思辨得出的群体意见(共识),难以开启民智。在一个缺少思辨、充分讨论的舆论场域,个体的逻辑认知能力、认知需求都会受到约束,加之舆论政策的管控,部分有价值的信息很难获取,会促使个体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产生错误知觉,甚至与客观的外部安全态势产生较大的偏差。
无论在什么样的媒介管理体制下,当某类媒介管理者代替其他信息源成为主要的思想管理者,同质化的舆论声音往往使个体难以适应高度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这种错位反而会进一步增强个体的威胁感知。那么,一个社会到底需要何种适度的舆论信息环境,公众需要在什么样的信息结构下,通过接触特定媒介信息方可提高其对威胁的认知能力,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