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古典园林意象分析
2022-05-12储意扬
储意扬
(江苏大学,江苏镇江 212000)
苏州园林之所以“有生命”,被誉为“我国各地园林的标本”,是因为它广泛运用意象至造园艺术之中,自然、建筑意象与绘画、诗歌、昆曲等文化意象互化互渗,与吴文化的土壤融洽无间。分析苏州古典园林意象,有助于体悟建筑之美,挖掘文化价值,追寻文化根脉。
一、“叠山理水”的自然意象呈现
中国美学的审美对象理论建立在活的生命体构造理论之上,因而生活与自然紧密关联,苏州古典园林的造园艺术也与宇宙万物有着本然的联系。古代造园家强调园林中山水意象的地位,认为“石是园之骨,水是园之脉”。通过“叠山理水”的自然意象构建,追求“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效果,用自然中真山真水的构成法则来经营人工山水,使园林不显人工斧凿之痕,具有自然山壑的动人意趣。园林中的自然意象综合外界分散的自然之美并对其提炼、创造、超越。苏州园林中水景的营造几乎可以模仿出大自然中所有的水体形态,包括湖、潭、溪、涧、喷泉等等,形态各异。不同的水体形态又分散排布,避免了赏园人产生审美疲劳,楼阁桥廊、山石花木则环绕不同水域进行排布,形成众星捧月之态。
苏州园林作为中国典型建筑,是反映时代和审美的媒介之一,反之,表现时代特质和审美意识也成为苏州园林构成艺术的关键,建筑学家童寯即认为,情趣在园林中的重要程度,远胜过技巧和方法。苏州园林作为一件艺术作品,在设计和建造时,需要超越日常认知的心理时空,从审美心理时空营构。园林中的山水、树木不仅蕴含着感官所提供的感觉材料(如色泽、形态等等),还蕴含着主体强烈的经验因素,形态与气节共同构成自然审美意象。以园林中假山营造为例,山林建造以“瘦、漏、透、皱”的太湖石为上选,从知觉表象观看,是由于太湖石受到湖水的冲刷,纹理纵横,形态奇巧,符合姿态上的美感;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太湖石与文人对于挺拔风骨、剔透血脉的精神向往若合符节,当文人以“我”观物,将自身向往的气概投影在园林中的奇石上时,奇石便有了人的特质;奇石挺拔剔透的韵度也被观赏者所吸纳,人便化身奇石,从自然外物界寻回了自我,审美上的移情作用使自然和个体达到了物我同一的境界。
“叠山理水”的自然意象展现了以苏州园林为代表的中国园林与西方园林在形式和内容上本质的不同。形式上,苏州园林不刻意追求规整的格局,更注重意境美的经营;西方园林建筑则遵循几何规则式布局,更注重形式美的建构。内容上,苏州园林追求自由式构图,对自然的态度是尊重和顺从,崇尚自然的朴野情趣,从自然景观中寻找精神寄托;而西方园林则追求以艺术排斥自然,对自然的态度是征服和改造,使之接受匀称的法则。
二、“以小见大”的建筑意象构建
造园家计成将园林艺术的精髓归结为“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即“以小见大”的苏州园林建筑意象构建手段。造园者将建筑物的尺度极力缩小,在有限的空间里运用扬抑、曲折、暗示等手法激发个体的主观再创造。因此,园林中的建筑意象精巧别致,亭轩玲珑秀丽。网师园中的引静桥是中国园林里最短、最小的拱形桥,全场仅2.4米,但正因为这座桥搭建在园林的水池一角,延伸了水面空间,达到了最大的空间延伸效果;同时,拱形桥的精巧也能够凸现周边山石的壮观雄伟,提高周边环境的尺度感。园林在整体空间处理时使用“以小见大”的方式,使用半隔半透的分隔物引领园中人从小空间进入大空间,将外部空间的创作纳入欣赏的视角,丰富了美的感受。
若追究“以小见大”建筑意象构建背后的主观因素,不妨从园林艺术创作者和接受者的审美心理结构观之,传统认知中的建筑大小与时间长短构成了意识中的心理图式,而园林艺术则体现了审美心理时空层面的超越性,既消解了部分的原有心理图式,又生发、补充出新的表象。在空间范畴中,园林拆解了建筑原有的尺度逻辑,抛却日常认知心理时空对象,通过构建小而精的建筑意象,总览全景,飘瞥万物。当明清士大夫渴望进行社会性而非政治性的退避,期望隐居却被空间所限时,现实世界中的异己感与渴望超越现实的期盼发生冲突,从而激发将精神世界物化为客观时空中园林的理念,将内心的人格信仰、价值取向、审美理想包容在古典园林中,这构成了苏州的独特隐逸文化市场——官吏并非隐居到深山里,而是隐居到城市园林绿洲中。此外,园中的小景与园外大景并没有界限,在园林艺术中,常引入外界自然、建筑资源,借一座远山,取一束塔影扩大院内的空间。会心山水不在高远,小园小山足以神游。这样的审美心理下,物的姿态跟随“我”的情感而变化,事物的客观大小已不再重要,园林中的建筑虽精微,却可以任人的意志改变大小和形状,外界景物虽遥远,却也能“借”来为“我”所用。文人雅士秉持着“介子纳须弥”的心态,在有限的自然环境之下,内心世界得以无限扩展。
在古代,“时空的有限与无限、相对与绝对、间断与联系等问题,在人们的意识中产生了种种神秘的体验……人们渴望征服时空、驾驭时空,摆脱客观时空的束缚。”在空间尺度经历重塑后的园林中观赏、居住的个体,时间上的定向能力也发生了转变。在时间范畴上,园林颇有“烂柯”故事的意味,入山砍柴者见二人下棋,观棋片刻,发觉手中的斧柄已烂。待到归还家乡,才明白现实时间已经过去了百年。在“烂柯”及其衍生故事中,主角被下棋、弹琴、唱歌等游戏性的行为事件吸引,在愉悦中突破现实关系的桎梏,重构时间的尺度。而园林艺术的创作者和接受者亦是借助在园林中行、望、居、游获得的愉悦感和抚慰,获得消解现实悲苦的路径,即抛却时间概念,忘记人生的短暂和对生命有限的恐惧,达到桃花源中“不知有汉”的境界。进入园林后的个体犹如“烂柯”故事中进入仙乡的主人翁,体验到在时间观念上的巨大差异。
园林对于时空尺度的重构,营造出理想型的“中国幻景”,反映了民族文化心理中共有的乌托邦情结。以审美的超越性角度理解园林建筑中“以小见大”的美感现象,完成日常认知心理时空向审美心理时空的转换,审美主体超于“象”外,“意”在观念中自行延展,从而在美感心理中生发更为蕴藉的“象外之象”。
三、“互化互生”的多元意象互动
苏州园林作为综合性艺术载体,含纳了丰富的艺术文化门类,是山水、建筑与绘画、诗歌、戏曲等多元文化意象的互动结晶,造园人与赏园人的审美心理时空在多元意象中充分互渗。
苏州园林是兼具绘画性与诗歌性的。造园者多借鉴中国山水画理论,以绘画布局方式建造古典园林,园林如同中国画的气质一般,保持自然形状,力图模仿、再现自然,凸显含蓄蕴藉之美。元末明初山水画家倪瓒以作画的方式建造狮子林,在状物写景中抒发情趣,狮子林也被誉为“一树一峰入画意,几弯几曲远尘心”。后世的园林研究者也关注到其绘画属性,童寯在《江南园林志》中指出,当时研究园林者往往重文字、轻图画,强调须以崭新的绘画视角认识园林,从超越平面的立体、透视视角研究园林。除了“画意”,苏州园林也饱含“诗情”。园林景“象”与文学语“象”有着密切的关联,山水田园诗中建筑的构建方式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造园思想,白居易的“聚拳石为山,还斗水为池”奠定了构筑写意小园的基本纲领,“枕前看鹤浴,床下见鱼游”形成了园林中将水、石引入室内的设计构思。唐代王维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歌创作理念规划、整治辋川别墅,把栖息生活和环境美化结合起来,展现出一幅四维的立体山水画卷。苏州园林也常以文人诗句为楹联或匾额,表达园主人喜好自然、淡薄隐逸的情感世界。可以说,苏州园林是画意诗情与建筑景观相结合的典型具象化产物。
园林意象与昆曲意象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在审美领域的共通性为互动的产生提供了基础,首先是自然天成,苏州园林讲求“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意象营造效果,而昆曲在形式、风格、语言上追求“水到渠成”的自然浑成境界;其次是以小见大,苏州园林的建筑意象讲究“以小见大”的精巧别致,而昆曲是生活的浓缩提炼,用一桌二椅、简单的物品演绎出无限意象;最后是曲折有致,园林结构与戏曲结构一样,讲究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园林意象与昆曲意象的互动是双向的,一方面,园林在昆曲的产生、创作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昆曲恰当地运用了苏州园林的景观意象,在园林中由构思至敷演成剧,利用现成的园林意象构建出花叶扶疏的诗性想象空间,与山水景观不断融合。另一方面,苏州园林的自然意象也逐渐融入至昆曲中,昆曲剧目的题目多与园林有关,如《牡丹亭》《芙蓉楼》《翡翠园》等;园林也成为戏曲发生的背景,才子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情节中,园林既是爱情故事的发生场所,也象征文人心目中的理想精神家园。2018年七夕,园林版昆曲《浮生六记》在苏州沧浪亭首演,以园林自然、建筑意象为幕布,以树声鸟鸣为伴奏,观众可跟随自己的步调边行、边赏、边看,这是沉浸式昆曲演出的新尝试,园林的精巧与昆曲的色泽交汇互通,园中景与曲中情水乳交融。
四、“天人合一”的整体意象生成
以上所述的各类意象在苏州园林中并不是独立存在的作为视觉对象的“景”,更是不同意象互渗、互通并兼容审美主体身体经验和审美情感而成的“场景”。园林中的多重意象通过精妙的结构设计奏出协调的变化韵律,游廊将多个孤立意象整合起来,曲径延展了园林的景深,丰富了景物的层次。园中的假山、树木、建筑物等作为抑景,也对观赏者的审美活动产生有益助推,通过先遮住主景或较美的景色,在游人渐入佳境时步移景异的表现方式,营造“先藏后露”“路转溪头忽现”的景观效果,在游览活动中激发游人豁然开朗、视野大开的审美体验,形成新的审美意象。
“现代城市建筑和城市以极端和反常为美,坚硬、醒目、先声夺人,却也麻烦、不舒服、如同异物。”苏州园林则秉持着中国文化中“人——建筑——宇宙统一”的观念,避免了当代人造环境常带给个体的异物感,以宽容仁厚的心态彰显先贤无伤害原则和共享共生精神。造园者尽最大可能削弱自然环境因建筑受到的不良影响,使自然生物在园林中保持多样性,享受自在自为状态的同时,还能够有利于整个园林生态系统的平衡。以户牖为例,现代建筑的玻璃幕墙允许光线和风景进入,将节气变化和灰尘隔绝在外,建筑与自然之间产生了一定的隔离感与边界感;园林的轩窗则消解了此种不适感,规避了传统建筑完全封闭的缺陷,讲究与环境的联系,在空间上更具广延性。“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轩窗、亭台、楼宇作为园林中的小空间,将大空间的景致吸纳进来。
耦园一景 (笔者拍摄于2021年10月1日)
园林艺术注重景中包含的气韵,也看重景外流动的神情,个体不仅仅能够获得由建筑形式美激发而来的即时美感体验,也能够通过外部的景与物获得内蕴之情,以更宏大、更历时的方式延伸着“天人合一”整体意象的内化过程。苏州园林通过情景交融的方式构建审美整体意象。如计成所述,“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笔先。”园林的构建是按照人的审美取向和情感追求进行排列组合的,其中的一水一石、一亭一台皆由文人学士的好学深思和情感流动而生,因而园林是审美体验的阐释者。赏园人作为接受主体则是体验的二度阐释者,“目既往还,心亦吐纳”,造园时以情入景,游园时触景生情,在反复观察自然景物后,赏园人内心被触动产生表达欲,感受自然、建筑意象美感的同时,将心胸志趣投影于苏州园林中,审美旨趣和精神追求与自然相洽。在整体意象生成中,园林与“我”物我同一,天地自然之象与人心营构之象交汇融合,构成园林富有生命的有机化空间意象。赏园人对园林意象的接受过程是造园者原体验的接受和升华,山石林木是宇宙诗心的影现,造园者和赏园者的心灵活跃象征着宇宙的创化,艺术创作与艺术接受形成了双向交流的过程。并且,意象生成是一个动态、变化、联系的过程,如同创作过程中的“意随笔转”,在园林观赏过程中,游人移步换景,体验到“意随步转”的效果,达到身与物化,情与园融的审美境界。
自然山水、精巧建筑以及多元意象间的有机互动,使园林的玲珑天地深深植根于吴中大地,构架起吴地文化天棚,构筑起苏州风雅涵城,赏园人在“天人合一”的个体审美游历过程中,得悟园林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