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中荒野意象的嬗变
——从库柏到斯坦贝克
2022-05-12赵苏萱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南京211171
⊙赵苏萱 [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南京 211171]
“荒野”即原生自然,“相对于人及其工作所占据的那些景观区域而言,被视为没有被人开凿过的大地及其生命共同体所在的区域,在那里人本身是一个不能够逗留的参观者”。在美国文学中,荒野是一个独特的概念,美国作家笔下的荒野既体现了美国人的开拓精神,又体现了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荒野随着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从詹姆斯·库柏笔下的自然原始之地到梭罗构建的心灵家园,再到杰克·伦敦笔下的获得新生之地,在20 世纪催生出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观念,最终变成斯坦贝克笔下人与人、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最前沿。
一、詹姆斯·库柏《皮袜子故事集》:自然原始之地
詹姆斯·库柏是美国文学的初代作家。独立战争的胜利和这个新兴国家的建立使美国人充满了乐观的开拓精神,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北美大陆的腹地。库柏的《皮袜子故事集》开启了美国文学关注西部荒野的传统。这个系列小说的主人公“皮袜子”班波是一个与印第安人一起生活的白人,他继承了印第安人传统的淳朴生活方式和自然道德模范,完全仰赖自然的馈赠而生活,“盐湖给我们鲜鱼,森林给我们麋鹿,天空给我们飞鸟”,他拥有极佳的枪法和出色的丛林生活能力。在库柏笔下,印第安人及从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班波代表着与自然和谐一致的生活方式和原始的旺盛生命力。
自然原始的北美大陆包含着一定的生存危险和阻碍,只有团结才能克服危险,在新环境中生存下去。《最后的莫希干人》中,班波和莫希干族酋长钦加哥父子挺身而出,英勇地营救被劫持的白人女子莫罗姐妹,钦加哥之子恩卡斯因此付出了生命。
班波虽然崇尚自由平等,遵守自然的法则,但他与钦加哥父子之间仍然存在种族的鸿沟。班波总强调自己是白人,并且要求他的印第安朋友们说英语。这体现了在库柏心中,白人还是优于印第安人的,所以他在作品中流露出印第安人的衰亡是由于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的看法。
白人殖民者开拓拥有广袤草原的西部时,第一次领略到了西部的山川自然之美,“岸上的树木,华盖似的枝叶一直伸展到河边,低垂在水面,使河水的颜色显得更加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从溪涧和泉水中升起的清凉水汽。这隐僻的森林深处,充满了一片美洲七月闷热天气特有的恬静”。拥有大量荒野的西部与已经建立起殖民地城市的东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西部荒野第一次在白人殖民者面前展现出它的魅力。
在美国白人和荒野的初步接触阶段,库柏就敏锐地提出了人与自然要和谐相处这个理念。他借班波之口说:“人类一旦做了主人,大自然就要遭殃。”在《皮袜子故事集》中,库柏多次写到白人对西部原始森林的破坏,他们大量砍伐树木、捕杀野生动物,还特别提到了对旅行鸽的捕杀,这直接导致了后来的一场生态灾难——北美旅行鸽的灭绝。库柏笔下的美国西部边疆是美国文学中荒野的雏形,他的生态主义思想也得到了延续。
二、梭罗《瓦尔登湖》:心灵的家园
19 世纪上半叶,美国正处于由农业向工业化转型的阶段,“蓬勃发展的工商业使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聚敛财富是人们生活的唯一目标。人类不断向大自然索取资源,大量开垦荒地,砍伐森林,对生态环境造成了极大破坏”。梭罗号召人们过简朴的生活,把非必要的生活用品都排除出去。他自己在瓦尔登湖畔的森林中身体力行,自建简单的木屋,放弃使用先进的农具,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种,也不给他的作物施肥。
梭罗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动植物,他说“我有什么权利把狗尾巴草除掉”,他不把自己看作超越其他生物的存在,而是把自己当作大自然中的普通一员。瓦尔登湖其实离城市不远,梭罗经常能看到运货的火车来来往往,“把猫头鹰和狐狸都吓跑了”。到了夜晚,一切归于寂静之后,林中动物发出的自然之音,显得那么宁静、美好。《瓦尔登湖》中,梭罗并没有明确提出生态伦理的思想,但他在瓦尔登湖畔给自己,也给人类寻找到了一个精神家园。当梭罗在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中感到无所适从时,在瓦尔登湖畔树林中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光,给了他心灵上的安宁。梭罗笔下的这片荒野是充满爱的,他跟动物做朋友,“一小群这种山雀每天都到我的一堆木料中来大吃一顿”,以动物们对他的信任为荣,“一只麻雀飞来停落到我肩上,待了一忽儿,当时我觉得,佩戴任何的肩章,都比不上我这一次光荣”。
梭罗在林中种豆,旱懒吃掉了他近四分之一亩的豆子,他却觉得这些豆子并不只属于自己。他意识到林中拥有一个和谐自洽的生态系统,腐烂的树叶可以为树木来年的生长提供肥料,豆田里的杂草是很多动物的食物。梭罗有时在湖上钓鱼、泛舟,有时去附近的村庄交换生活必需品、与人交流,他并不是主张完全不向自然索取,也不是要脱离人类社会,远遁荒野。
梭罗看待荒野具有很强的主观色彩,他把荒野看作自己获得新生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他把自我意识投射在荒野上,认为在荒野中可以感受上帝,“世界的救赎寓于荒野”,具有宗教色彩。梭罗没有用科学的眼光去看荒野,而是以一种直觉性的体验,所以他会觉得动物和人一样是有情感的,应该用爱去对待它们。基于这点,他提出了荒野具有道德性,这成为后来土地伦理观念的先导。梭罗认识到了荒野的审美价值,荒野中的一切都成了审美欣赏的对象。他认为荒野是需要保护的,“我保护猎物和植被的兴趣,其实比猎人和樵夫还要大”。梭罗还认为人类可以在荒野中提高自己的道德,培养自立、节制、勇敢等美好品质。
三、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获得新生之地
到了杰克·伦敦的时代,美国人扩张的触角已经伸到了遥远的阿拉斯加。狂热的开拓热情伴随着追求财富的梦想,让美国人滋生出一种人类可以征服一切的幻觉。《野性的呼唤》讲述了养尊处优的南方狗巴克被偷卖到阿拉斯加的原始荒野当雪橇犬,并逐步恢复天性,最终成为狼的故事。
初到阿拉斯加,巴克就体会了牙齿与棍棒的法则,它在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工作中挣扎求生,“这一天跑得非常辛苦,它们沿峡谷而上,穿过绵羊营地,经过阶地和森林线,越过几百英尺深的冰川和雪堆,翻过奇尔库特分水岭”,还不断被各种主人蹂躏,阿拉斯加的荒野毫无宁静美好可言。“非自然因素的文明进程破坏了自然界,原本存在于原始社会的淳朴和谐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桑顿这个形象体现了作者理想的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杰克·伦敦认为人不是世界的主宰,人与动物是平等的,人要爱动物、爱大自然。桑顿与其说是巴克的新主人,不如说更像是巴克的朋友,他将狗“当孩子般看待”。桑顿给了巴克爱,所以他成了巴克唯一的羁绊,巴克“为了一个人的爱”留在了人类社会。在桑顿死后,巴克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荒野之中。桑顿与巴克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克拉拉山谷是杰克·伦敦理想的荒野世界,这里“没有灾难、疾病和恶劣的天气的侵袭,房子的周围是开阔的庄园和种满了果树的田野,一条小河从附近流过”,寄托了杰克·伦敦心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
杰克·伦敦还通过他笔下的荒野,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贪婪进行了批判。巴克被拐卖就是因为人们到阿拉斯加去淘金,需要大量的雪橇犬。另外,巴克遇到的主人,除了桑顿,全都只重视自己的利益,不在乎雪橇犬们的死活,不断地鞭打它们,还让它们拉过重的东西。
荒野被杰克·伦敦看作是生命力顽强旺盛的象征,这种生命力可以使人获得新生。巴克在荒野的呼唤下激发了本能的力量,最终在远离人类文明社会的阿拉斯加开始了作为一只狼的新生活。但杰克·伦敦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拜与赞美伴随的是宣扬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欣赏的是强者,认为只有强者才能在荒野中生存下来。《野性的呼唤》中,巴克是靠战胜了头狗,成为狗群的领袖,才在阿拉斯加站稳脚跟的。巴克最后为桑顿复仇,不断地屠杀土人。它加入狼群,也是在击败它们之后。
四、利奥波德《沙乡年鉴》:自然整体中的一环
进入20 世纪,人与自然环境的矛盾日益尖锐,北美旅行鸽等物种因人类的捕杀和栖息地的丧失而灭绝,北美野牛、棕熊、郊狼等物种数量锐减。然而人类还在继续干预自然,威斯康星州把沼泽地改造成农田种植小麦,最终导致土壤沙化,耗尽了肥力,人们只能搬走。利奥波德反对只以经济价值来衡量动植物,反对因为它们对人类没有直接价值,就把它们赶走或消灭的行为。任何物种都是生态系统中的一环,一个物种数量的改变会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很大的影响。《像山那样思考》一章中,利奥波德举了各州消灭狼导致了鹿和牛的大量增加,最终破坏了植被,引发尘暴的例子,呼吁人类把自己当作自然中的一部分,把自己的行为放置在自然生态系统中衡量,像山一样以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看待包括人类自身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
利奥波德以更加科学的态度对待荒野,用生态学、地理学等知识来观察自然。他和家人、学生们每年纪录大雁来到沙乡的时间和数量,描写威斯康星、伊利诺伊等州的地质景观。他把荒野中一些常人看来并不具有美感的东西,如沼泽、沙丘、野草等也作为审美对象,认为它们需要被保护。利奥波德在沙乡怀着欣喜的眼光,看归来的大雁和翩翩起舞的沙丘鹤,聆听丛林里的合唱。利奥波德也并不反对在荒野中进行一些人类活动,如垂钓、适度的打猎等。
利奥波德正式提出了土地伦理的概念。人类不仅要关怀自然中的自己,还要关怀自然中所有的物种,人类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破坏自然中其他物种的利益。人类在自然中应该和其他物种处于平等的地位,不能以征服者自居,而要把自己视为生态整体的一部分。他认为“如果没有对土地的热爱、尊重和赞赏,或者不能高度重视土地的价值,那么人和土地之间的伦理关系就不可能存在”。除了荒野之美,利奥波德还意识到了荒野具有休闲价值和科学研究价值,更意识到了在荒野日益萎缩的20 世纪,人类需要给野生动物留下荒野。
五、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冲突的前沿
20 个世纪30 年代,昔日地广人稀的加利福尼亚大平原因过度开垦而面临着一系列问题。加利福尼亚缺乏足够的降水来维持农业生产,“红色原野和一部分灰色原野上,最近不紧不慢地下了几场雨,雨水并未冲裂结了一层硬壳的土地”。因此大平原上的农业需要大量灌溉水源,而传统的个体农民无力修筑水渠、水坝等水利基础设施,于是大资本家们就通过贷款、低价收购等方式发展出了垄断资本主义式的农业。而农民们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或者失去土地沦为流民,或者只能完全依附于大资本家,任由他们决定种植作物的品种和土地的利用方式。《愤怒的葡萄》描写了乔德一家被农业机器从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赶走,只能到加利福尼亚去谋出路。但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切并不像资本家印发的广告上说的那样美好,等待他们的仍然是失业、饥饿和贫困。受到这种垄断式农业影响的不仅是农民,像善良的托马斯先生这样经营小型农庄的农场主也因为被大资本家挤兑而濒临破产。
“加利福尼亚已经来了三十万人,还有更多的人要来。路上挤满了这些急得发疯的人,他们跟蚂蚁似的到处找活儿干”。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导致加利福尼亚对供水的需求急剧增加,于是只好更大规模地修建水利工程,这样资本更集中到少数人手中,人类对自然的破坏进一步加剧了,这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毁誉参半的胡佛大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的。建造大型水利工程虽然能缓解对水资源的需求,但会导致土壤盐碱化。“自然流淌的河流会携带大量的盐类物质流向大海,但大坝建成后,这些物质就会被拦下来。它们从被拦截的河水中渗出或蒸发析出,有些河水变成了红色,足以破坏农作物,城市和农场都不能使用这些水了”。除此以外,大平原还有一个严重的自然问题,就是沙尘暴。为了开垦出新的土地来种植小麦和棉花,美国人在西部进行了大翻垦运动,对草场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于是在20 世纪30 年代,大平原上出现了好几次大规模的沙尘暴,与之同时产生的问题,还有北美野牛等物种数量的锐减。“每一个角落都处在人类的掠夺之中,地球上再也没有独立的、原始的、未被控制的自然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们完全毁掉了被我们征服的自然”。
《愤怒的葡萄》中,大农场主们印发传单,把加利福尼亚吹嘘成是一个到处都是橙子和葡萄的好地方,人人都可以赚钱。大规模机械化种植,一方面长期只种植一种作物,损害了土地的肥力,导致了生态问题,大自然的和谐被打破了;另一方面,拖拉机取代了世代耕种的农民,使他们失去生存的依靠,背井离乡,人类社会的和谐也被打破了。大农场主因本身并不从事农业劳动生产,所以他们对土地没有强烈的情感,不像传统的农民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土地,爱它如生命。乔德的爷爷不肯离开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虽然后来被家人们带走了,但很快就死在了路上,因为他的心早就随着失去的土地死了。邻居缪利宁愿和家人分开,像个幽灵一样地活着,也不离开故乡的土地。
“一说西部这个词,我们的脑海里马上就充满了这样的想象:晴朗的天空,成群的野马,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驰”。然而随着荒野的日益萎缩,西部已经不再是一个精神家园,而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最前沿。资本主义对利益最大化的无止境追求,也是导致环境恶化的根本原因,资本家们只看重土地给他们带来的物质利益,忽略了长远的生态价值。他们对土地、水源的不恰当使用损害了西部的生态环境,而对牺牲环境换来的农业产品的巨大浪费,更是毫无环境意识。
库柏笔下的人们还是怀着好奇的眼光第一次与荒野接触,梭罗把荒野理想化为拯救人类心灵的精神家园,杰克·伦敦撕开了荒野温情脉脉的面纱,揭示出了一个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世界,利奥波德警示人类要把自然视作一个整体,保护荒野,保护野生物种,“像山那样思考”,斯坦贝克指明荒野根本不是一个逃离人类社会、摆脱社会冲突的地方,正相反,它是矛盾冲突的最前沿,因此人类不能再对生态问题视而不见,脚痛医脚。此前,美国文学中的荒野强调“无人涉足”这一特征,“荒野必须远离人类文明”。然而荒野在资本的逼狭下一步步萎缩,未来,残存的荒野该何去何从,还要取决于美国人自己。